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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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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地狱,哪里都是……

    之后数日,成豫都没有现身。

    卫霓照常上班,下班后依然回到他们共同的房子里,但私底下,她已经开始寻找合适的房子打算近日搬出。

    父母那里,她打算拿到离婚证后再告诉他们这件事。

    她用理智安排好一切,用繁忙来逼着自己往前走,不敢有停下来胡思乱想的时间。

    数天脚不着地的忙碌后,急救中心终于迎来稍微平和的一个傍晚,卫霓入职快一个月了,还是第一次有时间像其他科室的医务人员一样,到内部食堂用工作餐。

    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实习生不邀自来,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卫霓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医院里的消息。

    小姑娘永远精神饱满,对未来充满野心勃勃的希望,卫霓时常羡慕她的这股朝气,偶尔,又从她身上想起另一个生机勃勃的身影。

    医院食堂的饭菜荤素搭配合宜,营养满分,味道也还算得上不错。

    实习生小小的个子,胃口却好得很,二两米饭和两荤一素很快就被她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

    与她成为鲜明对比的,就是旁边味如嚼蜡的卫霓。

    “……不合你的胃口?”实习生诧异地看着她没怎么动的餐盘。

    “有点不舒服。”卫霓轻声说。

    “要不要去门诊看看?”

    “没事。”卫霓摇了摇头,说,“可能是经期快来了。”

    痛经是大多数女人都有经验的事情,实习生立即关切道:“那我一会给你点杯热牛奶。”

    “老毛病了,不用了……”

    “这种时候喝点热牛奶才舒服。”实习生执着道,“一会回办公室我就点,反正我也要点奶茶,顺便的事。”

    卫霓推拒不掉,只好收下实习生的好意:“谢谢。”

    “咱们的关系,谢什么谢。”实习生笑嘻嘻地往她身上靠了靠。

    因为不愿让别人久等的缘故,卫霓没有胃口也强撑着把餐盘里的米饭和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往急救中心回去的路上,卫霓在郁郁葱葱的康复花园里瞥见了一个发呆的侧影。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一顿。

    走在她身旁的实习生还没发觉她已经落后,卫霓的内心还在纠结,声音已经脱口而出。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实习生在该机灵的时候很机灵,明知卫霓在急

    <救中心以外的地方没有事,却还是知情识趣地笑道:“那我先回去啦,快点回来喝热牛奶啊!”

    卫霓和实习生挥手告别后,独自走向了宽阔的康复花园。

    这个时间点,患者和医务人员不是在病房就是在食堂,康复花园里冷冷清清。

    卫霓缓缓走到花园长椅上呆滞不动的女人面前。

    经过数日调养,女人身上的纱布和绷带拆了大半,皮下出血造成的淤青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依然触目惊心地留在她的脖子和面庞上。

    卫霓站在她面前,她也像毫无察觉一样,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即使她眼前什么也没有,就连虚空也被遮挡。

    在长椅另一侧坐下后,卫霓也学着她,抬起双眼,目光放空。

    很多景色都被包揽在眼帘中,但涣散的目光毫无焦点,换言之,也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

    融于环境,像树像花,像风像光,存在着,也仅仅是存在着。

    舍弃自我,只求成为失去痛觉的存在。

    “……也许你会觉得大言不惭,但我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境。”

    卫霓沉默半晌后开口,而她身旁的女人依然如石化一般毫无变化。

    “就在一个月前,我亲眼见到结婚五年的丈夫的出轨现场。”卫霓低声说,“那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们是大学同学,相识两年,交往三年,结婚五年……十年了,我曾以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最信任的人……亲手毁了我熟悉美满的世界。”

    “……自以为是的幻想背后,真相如此残忍。”

    女人始终没有反应,卫霓也像说给风听一样,轻若呢喃地说道:

    “……人们总说及时止损,他们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从身体里剜走一部分不需要任何勇气一样。”

    “如果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就会发现放弃他和放弃自己一样难。”卫霓说,“我们不是傻瓜……不是不知道及时止损的道理。我们难以放弃……只是因为,仍奢望着从前的爱人从眼前的陌生人身体里面苏醒。”

    微风吹过花园里的草木,碎金般的夕阳从树影摇曳间飘落。卫霓的声音像穿过花木的晚风般温柔。

    “……我也曾踌躇过。想过要不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十年,每一砖一木都是我和他的回忆堆积而成。如果割舍他,也就意味着要割舍掉过去十

    <年间的自己。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都将成为避之不及的垃圾,被我亲手埋进记忆的最深处。割舍他,也就意味着我要做出决定,舍弃我在他身上消耗的所有岁月和情感,割舍他,以及和他一体生长的那一部分自己。”

    “……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甘心砍掉自己感染的手臂呢?”

    卫霓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女人,目光从残留着掐痕的脖颈移到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前几日,我终于和我的丈夫提出了离婚。”

    女人依然一声不吭,僵硬不动,原本木然的面孔却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因为我明白……如果有人该为这一切负起责任,那也只有他,没有别人。希望他身体里有另一个邪恶的灵魂支配他做出这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不能奢求他突然醒悟,变回从前好的那个他。”

    “因为……他就是他,好的那一面是他,坏的那一面也是他。”

    “提出离婚,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并且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我感觉松了很大的一口气。”卫霓说,“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之前的踌躇与担忧都是多余的,我根本不必担心离婚之后过得不好——”

    卫霓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女人骨瘦如柴的右手上。

    “离开了地狱,哪里都是天堂。”

    女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滚烫的火苗舔到一样,在条件反射地一紧之后,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到了卫霓的手背上。

    紧接着,女人的手从卫霓手掌下缩了出去。

    卫霓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汹涌的泪水在那双曾经麻木的眼睛里颤抖,摇摇欲坠。那种被外界残暴抽取之后剩下的空虚,正在从她身上褪去。

    女人就像难以承受这一刻喷涌而出的巨大情感似的,一言不发地起身,逃也似地往急救中心方向跑开了。

    卫霓的话像是一粒石子落进了广袤的大海,看似没有回应,但真正有没有变化,只有大海才知道。

    许久后,卫霓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和意料之外的人对上目光。

    张楠金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小径入口处,已不知看了多久。

    在短暂的对视后,张楠金率先朝她走了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张楠金看了她一会,用一种无奈的语气开口道:

    “……你这爱管闲事的性格一点没变。”

    卫霓回以沉默。

    在

    <这一刻,她们的身份不是职场上下级,而是平等的同届校友。

    “这一行做久了,有时候挺累的。”张楠金抬眼看向女人离开的方向,“你会遇见各式各样的患者,有的患者,对他们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我曾抢救过一个自杀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她质问我,她感受不到活着的任何乐趣,连呼吸都觉得是种负担,我既然无法替她承受这种痛苦,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摆脱这种痛苦?”

    “我回答不了她,只能告诉她,活着才有希望。”

    “一年后,她第二次自杀了。”张楠金停顿片刻,轻轻道,“这回没救回来。”

    “她的遗书里,有一句话……活着也没有希望。”

    张楠金垂下眼,右手伸进口袋里刚拿出一盒香烟,却在随后改变了主意。

    她把香烟重新放回兜里,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间露出一抹怅然。

    “……她才十八岁。”

    “我常常想起她,”张楠金说,“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有什么话能够真正安慰到她。你刚刚说了那么多,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

    “……那又怎样?”卫霓抬起眼。

    张楠金一怔。

    卫霓眸光平静,低声道:

    “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患者走向绝路。”

    过了很久之后,张楠金才重新开口。

    “……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她的脸上露出些许惘然,“我已经变了,可你还没有变。”

    卫霓刚要张口,她就露出笑意,推翻了自己的上一句话:

    “不,你也变了。”

    张楠金看着卫霓,说:“你结婚的时候我没送礼物,离婚的时候不能不送。从明天起,你不用来急救中心值班了。”

    卫霓一愣,以为自己受到处罚。

    “张院长——”

    “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从明天起,你和其他医生一样,按照排班在各科室轮值。”张楠金说。

    卫霓的心情像云霄飞车一样忽下忽上,好在最后平安落地,还多有雀跃。

    “你的工作调动我会和姜主任说的,你下班时再去找她确认明天的排班表。”张楠金笑道。

    卫霓客气道谢,张楠金还想说些什么,口袋里震动的一个电话让她走到了一旁。卫霓等了片刻,见这个电话暂时没有结束的迹象,放轻

    <脚步离开了康复花园。

    急救中心二楼安安静静,医护人员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新的病人入院,算不上悠闲,但也算是急救中心难得的平和。

    卫霓的目光扫过廊下的病床时,在一个空床位上停了下来。

    应该比她更早回到急救中心的女人并不在,不仅如此,床上干干净净,所有个人物品都没有了。

    “十一床的病人去哪里了?”她拦住一个拿着病历本路过的护士。

    护士想了想,说:

    “张医生负责的十一床?她刚刚办理手续出院了。”

    见卫霓愣着没说话,护士好心道:“卫医生有什么事要找这位患者吗?”

    “……没什么。”卫霓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耽搁你了。”

    卫霓回到医生办公室,实习生正坐在工位前打报告,余光瞥见卫霓的身影,立即叫道:“你的牛奶在桌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去微波炉打一下,我这里太忙了,有三个患者的报告要马上打出来……”

    卫霓拿起桌上的外卖牛奶试了试温度,笑道,“没关系,温度正好。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也经常受你照顾呢。”实习生不以为意道。

    卫霓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明天起就正常轮值,不会再固守急救中心的事给实习生说了。

    “那我不是经常见不到你了?”实习生大叫一声,停下打报告的手,转着轮子蹬到卫霓面前,垮着脸抱怨道,“也没有人陪我吃饭了,想找人说话也找不到人了……”

    “还有张医生和陈医生呢,”卫霓提醒道,“陈医生也是年轻女医生,你们应该能说得来。”

    实习生像猫一样哼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说:

    “我才不愿意和她玩呢。”

    她的消沉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下一秒,她就扬起灿烂的笑脸,兴冲冲地对卫霓说:

    “不过其他科室没有急救中心这么忙——要是我有时间吃饭,你肯定也有时间吃饭,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食堂好不好?”

    得到卫霓的承诺后,实习生又高高兴兴了。

    她兴高采烈道:

    “为了庆祝你正常轮值,一会下了班我请你吃宵夜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龙虾馆,我们去吃——”

    “卫医生——”

    护士的话打断了实习生的邀约。

    “六床来病人了。”

    “我这就来。”

    <    卫霓立即起身往门口走去。实习生的夜宵邀请没说完就流产,撇了撇嘴,只好转过身继续和枯燥的患者报告对战。

    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卫霓驾轻就熟地往六床方向走去。

    她刚刚抬起眼,脚步就顿住了。

    “卫医生?”护士不解地看着她。

    卫霓目光笔直向前,定定地望着六号病床上的人。

    解星散依然一身黑色,他似乎发现了卫霓的目光,但特意避开了。鲜血从利落的圆寸下流下,他拿一块染血的纱布随手按着,似乎不觉得痛,神情更多是不耐烦。

    上次被他飞出的鼓棒打到眼睛的人站在病床旁边,满脸担忧,一见卫霓就叫了起来:

    “医生,医生!这里!”

    片刻后,卫霓终于抬脚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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