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妖妃23
天子立于众生之上,身侧无人与之并立,是为孤家寡人。
像永嘉帝这种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推出去,着实令明溪大开眼界。
不管怎么说,张贵妃腹中是他的孩子,虎毒还不食子,他竟然下得去手。
“奴婢路过张贵妃宫时,听见里面哭声阵阵,”百合停顿了一下,“想来张贵妃心里难受得紧。”
明溪轻叹一声:“倒也是个可怜人。”
被枕边人亲手捧起,又被枕边人亲手灌下小产的红花汤。
她还记得白日里陈御医为张贵妃诊出喜脉时,她脸上那片刻的欣喜。
尽管其中夹杂着权欲,也掩盖不了她对这个孩子的欢喜。却不想连半日都不到,转头成空。
“罢了。”夜晚寒风凛凛,明溪走出琉璃花房,不自觉裹紧身上的大氅。
她侧眸威胁:“姐姐那边若出事,你此生必不能安康。”
襄王坐上秋千,将身形拢入黑夜,秋千随他的晃动发出“嘎吱”声响。
骨节分明的手攀上秋千藤,一手紧捂着胸口,襄王闷哼一声。
许久等不到回答,明溪慢慢转身。
“放心,”襄王竭力忍受蛊虫反噬的痛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剑身虽斑驳,亦是把利刃。”
明溪轻轻点头:“但愿如此。”
百合提着四角宫灯走在前面开路,明溪默默跟着她身后,曳地的衣裙拂过花坛,沾上零星泥浆。
路过张贵妃的宫殿时,明溪往里面瞟了一眼。
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走进寝殿,又端出一盆盆被染红的血水。廊下只有两位御医候着,交头接耳似在商讨如何处理。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透过明窗传入耳中,明溪抬脚迈进并不欢迎她到来的宫殿。
“如何了?”明溪瞥了眼紧闭的殿门。
看到她过来,两位御医立即朝她拱手问安。
其中一位御医斟酌再三,小心开口:“红花汤药性极猛,贵妃娘娘腹中的孩子怕是保不住。”
明溪听到这番说辞,连眼皮都懒得掀。
永嘉帝出手一向狠辣,当他动了这个念,那必然不会留一点转圜的余地。早就猜到的事,没必要大惊小怪。
明溪又问:“张贵妃怎么样了?”
“贵妃娘娘死活不肯饮下清宫的汤药,”另一位御医额上布满汗珠,言辞急切,“孩子已胎死腹中,如果不能尽早落下,只怕贵妃娘娘也会性命堪忧。”
“药在哪儿?”明溪深吸一口气。
御医连忙捧着托盘送到明溪眼前,明溪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面无表情地走向紧闭的殿门。
“昭仪娘娘请回。”守在门口的是张贵妃贴身宫女之一。
她愤愤不平地瞪向衣着华贵的女子,主子受难,皆因面前的女人。
明溪给百合递了个眼色,百合当即放下六角宫灯,将拦在殿门前的宫女拖到一旁。其余宫女意图冲上前来。
明溪冷眼扫过众人,无需言语便将众人震住。
那一眼似乎让她们看见了永嘉帝。
她们这才想起,面前的女人入宫就被封为贵妃,专宠整整四年。
比起她们的主子,这位被贬为昭仪的前任贵妃更像后宫之主。
百合守在门前,沉声道:“你们若想张贵妃一命呜呼,尽管来闯。”
本就惧于明溪的威慑,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乖如鹌鹑。
察觉到有人进来,张贵妃随手拿起放在床畔的药瓶掷过去:“滚出去!本宫的孩子没事,本宫不会喝劳什子清宫药。”
药瓶正好落到明溪脚边,她弯腰捡起药瓶,是上好的止血药。
看来永嘉帝还没有要她命的打算。
待看清来人,张贵妃恨声怒骂:“你来做什么?”
“来人,把这个不守规矩的苏昭仪给本宫赶出去。”
话音才落,贴身服侍张贵妃的另一个宫女面带怒意挡在明溪身前。
“外面的人是死了吗?”张贵妃依旧骂骂咧咧,“连个门都看不住,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明溪淡淡地瞥了眼挡在她面前的宫女:“你恨贵妃?”
宫女被她搞糊涂了,迷茫地站在原地。明溪绕过宫女,坐在床榻前的圈椅上。
“你的孩子没了。”明溪平静地说出事实。
榻上人极其狼狈。
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皮也因出汗过多缺少水分而翘起,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着少女的脸颊。
张贵妃忍着疼痛,拼命摇头:“不,本宫的孩子还在。”
她探出颤抖的手,隔着锦被抚摸平坦的小腹,两眼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它还在。”
明溪长叹一声,舀了一勺汤药吹凉送到她嘴边:“喝下去。”
张贵妃咬紧牙关,愣是偏过头不肯喝药。她哑着声说:“赶出去,快把苏昭仪赶出去!她想谋害本宫腹中的皇嗣!”
反应过来的宫女上手欲拽明溪,不成想撞上女子清冷的眼眸后,一时被骇住,手上动作也渐渐停歇。
明溪单手端药,腾出一只手钳住张贵妃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
许是来自一位母亲对孩子的
怜爱,张贵妃挣开明溪的桎梏,拉过她的手腕张嘴咬下。
她恶狠狠地瞪着明溪,嘴下力道不小,疼得明溪轻嘶一声。
放下汤药,明溪反手甩了张贵妃一巴掌,声音响亮。张贵妃一时被打蒙了,怔楞地看向坐在床头的女子。
“想活还是想死?”明溪又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语气越发平静,“我最后问你一次。”
小姑娘十六岁不到的年纪,还有大把时光,不该在这时候被埋葬于深宫之中。
她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如果她还是不听,一心寻死,她也没有办法。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张贵妃张嘴吞下汤药,一行热泪自眼眶流出,打湿了绣枕。
扫了眼见底的药碗,明溪淡然起身朝外走去:“剩下的事自有御医处理。”
张贵妃支着胳膊,探出半个身子:“苏柳柳。”
明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不成人样的小姑娘。
“不要以为本宫会感激你,本宫恨你还来不及,”张贵妃咬着牙说,“你不顶撞陛下,陛下也不会一怒之下灌我红花汤。”
明溪莞尔一笑:“你错了。”
“我错了?”张贵妃不解。
明溪眼眸半眯:“从头到尾,我皆由衷的祝贺你身怀有孕,没想过对你的孩子怎样。”
“如果你那时候肯向陛下低头认错,我的孩子不会有事,”张贵妃强撑着一口力气,“只要你向陛下低头就行,可你偏偏不肯。”
明溪无奈地摇头:“你又错了,”她顿了顿,“我低不低头和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无关?你告诉我凭什么无关?”张贵妃尖声大叫,说着就要爬下床榻。
明溪见状轻叹道:“养好了身子,或许你就想明白了。”
推开厚重的殿门,明溪疲惫地冲御医点头,百合上前挽住明溪的胳膊。
将整个身子靠在百合身上,明溪才稍稍宽心。
她抬头看了眼夜空,喃喃道:“今日之事,真是玷污了天上的一轮圆月。”
百合随口附和:“十五的月亮总是圆的。”
“你说什么?”明溪猛地转头,“今天是什么日子?”
百合不明所以:“腊月十五。”
“糟了。”明溪提起曳地大氅,快步跑向花园。
静谧地花园传出轻浅的嘤咛,明溪走到琉璃花房,借着六角宫灯的光芒看清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
男子蜷缩成一团,额上青筋暴起。
他将左手塞进嘴里咬着,竭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哀嚎。
“出去。”襄王攥紧秋千藤借力站起,他气喘吁吁地看向去而复返的女子。
明溪眨了眨眼,慢慢靠近他:“本宫不需要无用的剑。”
女子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丝丝入肺。
襄王踉跄地后退两步,紧紧捂着胸口:“出去!”
“只能捱过去吗?”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被反噬的模样,比上一次似乎更严重了。
襄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他单膝跪地,轻轻应了一声。
“原来有药可用,”襄王的视线被朱红罗裙占满,少女不知何时停留在他身前,“自你被皇兄幽禁,他便不再赐药。”
这是迁怒,也是警告。
警告他不该为她求情。
明溪解下大氅搭在襄王身上:“今日是十五,出来乱跑做什么?”
“我是一把合格的剑,”襄王虚弱地笑了笑,他抬手拂过她散落耳际的发,将之别在耳后,“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皇兄。”
明溪席地而坐,襄王见状撑开大氅,让她坐在大氅上。
“羡慕他马上就要驾崩了?”明溪笑问。
襄王注视少女的眼眸,轻嗤一声:“你还真是薄情。”
“不是我薄情,”明溪口吻嘲弄,“是他喜欢薄情之人。”
她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听到这个回答,襄王低声笑道:“所以他输了。”
突然,一只手扣住明溪的脑袋。
明溪眉眼轻挑,看向积蓄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眼睛。男人吻得小心,吻得克制,也吻得十分生疏。
不知过了多久,炙热的唇缓缓分离。襄王神色恍惚,好像心口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冰冷的手捧着少女的脸颊,他眼睫微颤:“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明溪兀自起身,“互相利用,难不成还生出情分来了?”
襄王抓住她的手腕,待触及少女漠然的神情后,他颓败地松开手。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明溪沐浴在月光之下,黑发纷飞。
襄王静静地靠在琉璃壁上,目露欣赏:“什么交易?”
“等你解蛊之后。”
“好。”
—
为着苏正入狱,永嘉帝派禁军包围苏府,强押江家女眷及孩子进宫一事,京城众人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京城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各府大门紧闭,拜帖不送,半分快过年的喜庆都没有。
就这样来到了除夕。
永嘉帝一身酒气踏入关雎宫,彼时关雎宫上下正在明溪的带领下
观赏烟火。
不速之客的到来惊碎得之不易的悠闲。
明溪挥退众人,静静地立在庭院中央。她身披厚重的大氅,依旧修饰出修长的身形。
“陛下来了。”许是看在他不久于人世的份上,明溪刻意放缓语气。
永嘉帝手里拎着一坛酒,跌跌撞撞向明溪走去。他站在少女身前,居高临下俯视她越发明艳的容颜。
突然,他身形一矮。
明溪不明所以,低头看去,只见男人双膝跪倒在她面前。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没来得及下咽的烈酒瞬间浸湿他身上的黑衣。
永嘉帝奋力砸碎酒坛:“你说还有多久,这天下就要乱了?”
“不知道,”明溪如实回答,惋惜道,“天下本可以不乱。”
明溪将永嘉帝扶到石凳上坐下,疑惑于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永嘉帝奇异地瞥了她一眼。
她在他对面坐下:“在其位谋其政,天下之所以会乱,和陛下恣意妄为分不开。”
横征暴敛,大兴土木是许多帝王的通病,百姓虽苦,却不至于真就乱了天下。
但凡他不将苏正投入大狱,但凡他没有私捕武将妻儿,还不会引得人人自危。
襄王在原文中之所以被推上帝位,一是李琰已薨,二便是永嘉帝彻底得罪了朝堂官员,三是永嘉帝滥杀无辜,逼得百姓一点活路都没有。
永嘉帝默然不语。
“夜深了,陛下回去吧。”明溪怜悯地看了眼男人。
不是为他就要死去,而是为他出生尊贵,拥有比别人多的机会,明明可以流芳千古,偏偏要做桀纣之流。
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翌日清晨,明溪被宫人的惊呼声吵醒。
睡眼惺忪踏出寝殿,明溪望向被宫人们围着的石桌。
她慢慢走过去,宫人自发为她让出一条道,趴在石桌上的永嘉帝就暴露在她的视线下。
永嘉帝脸颊绯红,明溪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滚烫的吓人。
“将陛下送还紫宸殿,传陈御医伺候。”没有多余的关心,明溪躺回温暖的床榻上睡回笼觉。
直到午膳时分才悠悠醒来,霍阳照例为她送来膳食。
“陈御医说陛下吹一夜凉风,加上内里亏损,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霍阳夹起炙羊肉放进明溪面前的小瓷碟中,顿了顿,“张贵妃闹着要给陛下侍疾。”
明溪神色讶异:“她还没出月就要侍疾,身子骨经得住吗?”
霍阳冷笑道:“娘娘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明溪了然地点了点头,张贵妃还没想明白,打算借着侍疾的机会给永嘉帝吹耳边风。
“随她去,”明溪漫不经心搅动骨汤,“总有想明白的一天。”
转眼又过七日,新岁休沐毕,一道立皇长子李琰为太子的旨意昭告天下。
随着立太子旨意到来的还有帝王有疾,太子监国一事。
世人尽皆拍手称快。
明溪褪下手腕上的金镯把玩,李琰正好握着圣旨迈进关雎宫。
“父皇立我做太……”圣旨才下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来关雎宫和她分享,不想却看见她拈着他送的金镯似笑非笑。
明溪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意有所指:“陛下唯你一子,迟早的事。”
李琰怔楞片刻,突然夺过她手中的金镯揣入怀中,支支吾吾道:“这个太素净,我从国库里寻些好的给你。”
他顿了顿:“父皇身子那般强健都感染风寒,等会儿我让御医给你开副方子好好调养身体。”
明溪笑了笑,没有说话。
送走李琰,明溪半眯着眼。
他终归还有点良心,不至于真让他们这么多年的扶持悉数变为互相利用。
像是约好了似的,李琰才走不久,襄王紧随其后。
“外男不许进后宫。”明溪惬意地为他倒了杯茶。
襄王坐在她对面:“如你所愿,他成为太子。然后你该如何?”
明溪轻笑:“还能如何?等江朗月带着军队入京。”
“然后把他赶下皇位?”
“江朗月回京,要牵制的从来就不是他。”
“那是谁?”
“你不知道吗?”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许久,明溪淡然起身:“我要去紫宸殿一趟,你去吗?”
襄王缓缓摇头:“罢了。”
明溪登上辇轿,浩浩荡荡的贵妃仪仗驶向紫宸殿。
宫里的人最会揣度上位者的心意。永嘉帝一碗红花汤灌下去,张贵妃虽有贵妃之位,却无贵妃之实。
而她虽然只是个昭仪,却俨然后宫之主。
辇轿停在紫宸殿前,明溪搀着百合的手款步走进寝殿。
永嘉帝半倚着龙床,见她来面露微笑:“朕以为你不会来。”
明溪坐在龙头圈椅上:“总要来见见,陛下近来感觉如何?”
永嘉帝没头脑地来了句:“朕驾崩了你当如何?”
明溪莞尔一笑:“自然是当太昭仪。”
一听太昭仪的称谓,永嘉帝一愣。
后来才想起在半年多以前他就
废去她的贵妃之位,把她贬为昭仪。
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疲惫地闭上眼:“朕宠幸张氏不过几月,她便有身孕。想来这四年专宠你未有身孕,并非朕之过。”
明溪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笑道:“那是她有福气,臣妾无福。”
永嘉帝长叹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当初朕说你若得子,男为太子,女为栖梧公主。自己的孩子手握大权,不比仰仗别人的鼻息要好?”
明溪没有搭话。
永嘉帝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朕想到太子体弱,大权最终还是要旁落,”他眼神逐渐锐利,“你不愿生育,是否是想借太子病弱,独揽大权。”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动过那么一丝念头,”永嘉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也想坐上太极殿正中的位置。”
太极殿正中是龙椅。
明溪缓缓皱眉,这事她从未想过。
不论是她的世界,还是秋婉,又或是宁瑾玉的世界,都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
见她这副样子,永嘉帝心中明了,他忽然后悔问出这句话。曾经她没有,但他这么一说,难保她不会起这份心思。
经永嘉帝提醒,明溪默默盘算起登基称帝的可能性。
称帝和垂帘听政不同。
永嘉帝虽然残暴昏庸,追随国朝的忠臣良将不少。
她若称帝那便是改朝换代,李家的天下转姓苏,势必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最终遭受苦难的还是底层的百姓。
而垂帘听政自古有之,名正言顺,不需改朝换代,也就无为腥风血雨。
比起称帝,她更愿意选择垂帘听政这条路,至少不会起兵戈。
明溪心中已有定论,反问永嘉帝:“陛下既然觉得太子体弱,为何又要下手药去张贵妃的孩子。”
永嘉帝沉默不语。
他原以为他还健朗,再活数十年不是问题,有的是时间和她耗。也就没想过让旁人生下孩子威胁他们的孩子。
余光瞥见微动的珠帘,明溪替他回答:“张贵妃的孩子在陛下眼里,许是不该存在的孽障。”
永嘉帝气急,一口血喷在明黄龙床上,他手指着明溪:“朕待你不薄。”
“陛下以为此刻能倚在龙床上和臣妾说话,倚仗的是什么?”明溪言辞间不留一点余地。
“很好,你很好……”永嘉帝颓丧地垂下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明溪淡然起身:“看来陛下不想和臣妾说话,臣妾告退。”
撩起珠帘,明溪看向躲在屏风旁泪流满面的张贵妃。
张贵妃拉住她的衣袖:“陛下一开始就不想我生下那个孩子,是吗?”
明溪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张贵妃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丁点声响,她提着裙摆跑出紫宸殿。
目送她离开,明溪走到紫檀书架前,抬手招来一个候在殿门处的内侍。
内侍恭敬颔首:“娘娘有何吩咐?”
明溪扫了眼密密麻麻的书架:“母蛊在哪儿?”
内侍默不作声跪下。
明溪只吐出七个字:“一朝天子一朝臣。”
永嘉帝的身体情况如何,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最清楚不过。
迟疑了一会儿,内侍走到一个龙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下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琥珀中央困着一只雪白的蛊虫。
明溪收回落在紫檀书架上的视线,接过内侍手中的琥珀,慢慢走出紫宸殿。
她将母蛊交给陈御医。
当年的子母蛊便是由宫里的御医所种,自然该由宫里的御医所解。
明溪勾唇轻笑:“解一半就可,不必全给他解了。”
她说过的,剑刃出鞘一半就够了。另一半全出鞘了,她怕伤到自己。
陈御医接过蛊虫,深深地看了眼面前二十出头的女子。
“张贵妃近来找微臣讨要水银。”陈御医懂得生存之道,不再纠结这事。
明溪笑问:“水银用在了陛下身上?”
陈御医沉默地点头。
宫里的女人,就没有手段温柔的。
明溪想了想,叮嘱道:“让她悠着点。江少将军未至京城前,本宫要陛下还活着。”
永嘉帝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尽管名声不好,但有他在,还是能震住蠢蠢欲动的人。
—
今年的春景烂漫,京中人却没心情欣赏,目光紧紧盯着九重宫阙,深怕会有大事发生。
春夏交接之时,驻守边关的江朗月率十万大军,捧着凤印入京,缴禁军及各卫兵械。
因是凤印,宗室颇有微词,更有甚者指责昭仪苏氏牝鸡司晨。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禀报困于紫宸殿的永嘉帝,便被襄王带人拦下,软禁王府。
就在他们被软禁的第三日,宫里的钟声鸣响七十二下,传遍京城。
一代昏君就此驾崩。
翌日,太子李琰登基,改元和顺。追封逝去的生母为明懿皇太后,昭仪苏氏为贵太妃。
昭仪苏氏牝鸡司晨之言不攻自破。
襄王挥退传旨的内侍,翻身坐起,望向躺在树荫底下乘凉的明溪。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明溪不紧不慢地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先帝久不理政,天下一团乱麻,总要有人将之理顺。”
襄王颇为不甘:“然后呢?”
明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提醒道:“我腹中是先帝的遗腹子。”
许是雨过天晴,再提起永嘉帝时反倒坦然起来。
她没有隐瞒,特意在永嘉帝弥留之际说与他听,想必他也十分动容。
毕竟她没有放手去选青年才俊,反而从宗室里挑出皮相最佳、身子骨健朗的襄王。
他虽口吐鲜血,但她还是能从他瞪得老大的眼睛中看出一丝安详。
说到底,来日她的孩子登基,建不世功勋,史书也会记他一笔。
多么大的荣耀,多么不计前嫌的恩赐。
“我去冷宫一趟,你跪安吧。”明溪传来辇轿,也不管襄王的反应,径自离去。
襄王懒懒地躺在摇椅上,想起那女子口中的交易,倒还真是半分不留情面,翻脸不认人。
辇轿停在破旧的冷宫外,明溪搀着百合的手慢慢走进冷宫。
施妃等人早听到新帝登基的礼乐,乖巧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等待。
明溪甫一看见排排坐好,两眼放着精光的众人,差点没被吓一跳。
记忆中的她们还是娇娇娆娆的模样,没想到五年未见,她们举手投足间都多了分豁达。
施妃第一个冲上前:“娘娘,臣妾们是不是可以……”
等内侍搬来圈椅,明溪扶着百合的手缓缓坐下。
她环视众人,清了清嗓子:“你们有两个去处。”
“一是留在宫中,皆为太妃,吃穿用度自有国库……”
不等明溪说完,众人拍手称赞:“太妃好,太妃好。”试问哪个宫妃不想做颐养天年的太妃。
明溪斜了眼众人,众人立时噤声。
她继续说道:“你们也可以选择出宫,再嫁或是不嫁随你们意。”
“若选择出宫,我会为你们安排新的身份和必要的钱财,也会派暗卫护佑你们此生平安。”
明溪顿了顿:“当然,日子肯定不如做太妃金尊玉贵。不过普通凡俗,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选择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是一望无际的碧空,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明溪踏出冷宫,抬眼望斜阳。
她倒情愿她们都出宫去,不是养不起,她们还年轻,留在宫中不过蹉跎一生,何苦来哉。
张贵妃迎面走来:“我要出宫。”
“噢?”明溪坐上辇轿,颇为玩味。
还记得面前的小姑娘初来之时,眉宇间充满对权欲的渴望与向往。
张贵妃垂下眼眸:“曾以为九重宫阙就是天上人间,真经历过一遭,方明白江南才是我的人间。”
“随你。”
到最后,只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妃嫔和怜奴儿选择留在深宫,其余人皆选择离宫。
她们中有些人是被强抢入宫,有些人是被官员进献给帝王,总之都不是自愿入宫。
宫里荣华富贵虽好,享受过便也是了。太妃有太妃的尊贵,也有太妃的苦。独守空房,漫漫长夜,不是她们想要的后半生。
怜奴儿则是出身秦淮河畔,见惯男女之间的事,早已心如止水,索性留在宫中颐养天年。
—
七月后,明溪诞下先帝遗腹子,出生当日即被新帝立为皇太弟。
明溪为他取名李昭,愿他功绩昭如日星。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永嘉帝祸乱的天下在李琰呕心沥血,施以仁政的基础下渐渐步入正轨。
江朗月获封镇北将军,苏嫣然携子随其赴任。
苏正告老,赋闲在京,闲来无事时偶至不平学堂谈古论今,自得逍遥。
霍阳则被调到关雎宫小厨房,专为明溪做菜。日夜守候,也是另一种得偿所愿。
襄王还是襄王,日日被李琰挡在前朝,不许他踏入后宫半步。苦得他只好趁夜色飞檐走壁,勉强抱得美人归。
许多时候只要放下执念,拥有的便是广阔无垠的星辰。
—
七年后。
夙兴夜寐的和顺帝因心症缠绵病榻,自请退位。
皇太弟李昭登基称帝,改元建业,其母贵太妃苏氏是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襄王封皇父摄政王,辅佐朝政。
数月后。
“太后娘娘,琰陛下已至弥留之际,”百合已是宫里最有脸面的姑姑,“他想见娘娘一面。”
明溪放下朱笔,安抚好立在她身旁为她研墨的襄王:“你先批,我去去就来。”
自退位后,李琰便搬回他最初居住的宫殿。明溪甫一踏进去,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琰躺在床上,朝她伸出手。
明溪轻轻握住他的手。
李琰扯出一抹笑容:“金镯的事,你都知道。”
时过境迁,若问他后不后悔,他只会答一句:不悔。
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给她送去金镯。
明溪莞尔一笑:“我还知道你心里有我。”
望着女子的眉眼,李琰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他从枕下取出尘封多年的圣旨,
递给明溪。
明溪展开圣旨匆匆浏览:“他要我殉葬。”
“是我对不住你,”李琰点头,“我把它交给你,我们谁都不再亏欠。”
“能不能亲我一下。”李琰手指点了点苍白的额头。
明溪勾唇浅笑,缓缓落下不带任何□□的一吻。
李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气若游丝:“如果有来生,愿我拥有康健的体魄……”
“我来做你的剑,为你披荆斩棘。”:,,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