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伞
梅雨季节的夏天,整个城市就像浸泡在雨水里一样,衣服都是粘乎乎的,永远也干不透。妈妈在工地里干活,每周能回一两次,有时候忙得厉害,半个月才能见上一面。林韵声也忙——大学课没高中那么多——但她还有两份工要打。读初中的陈谨悦已经习惯了独自出门上学再一个人回家的日子。
六岁真是奇妙的年龄差,她读小学的时候只觉得林韵声是个比她成熟得多的大孩子,但现在却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大人模样」的意思是她有除学习以外其他要忙的事情了,陈谨悦也很少再收到其他人让她转交给姐姐的情书了,少年少女间幼稚但明亮盛大的爱意早就追赶不上她。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大人和小孩儿间的对话,已经不像以往那样流畅自然地进行下去了。
这是陈谨悦心里的裂缝。
林韵声教会了她骑自行车,之后晚风就鲜少有机会再扬起林韵声的发丝扫过她的脸颊。还有已经十二周没有一起散过步的夜晚,那样趴在天桥上看看车流再回头看看安静的林韵声的日子,变得如同天桥底下无法掉头行驶的车辆一样一去不复返。
这些细碎的感受,像前些年惴惴不安的少年们跑到她面前,求她帮忙递交的情书那样,被她悄悄地藏起来,永远不见到天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姐姐只能是她的姐姐,她不接受任何人试图掠夺这份关系。一如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强烈的伴随着「失去感」的心绪。
她从小就听着身边的人夸她和林韵声漂亮,但她们是不同的。陈谨悦漂亮得活泼张扬,林韵声却是安静内敛的,无意间树起的高墙让人觉得她遥不可及,无法触碰。她第一次听到高年级的同学这样谈论林韵声时,只觉得荒唐。林韵声当然不是这样的。
林韵声会在她初潮的夜晚,比妈妈更早一步教红着脸的她怎么使用卫生巾,睡觉时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的。会在她闹脾气说肚子饿的深夜,穿上棉服给她煮一碗番茄鸡蛋面。在周末的清晨跑到她房间里叫她起床,失败了就索性也挤到她的被子里一起再睡上半个小时。
还有考试不及格要家长签字的时候,她捏着林韵声的手甩甩,求着她说“不要告诉妈妈,我保证就这一次,你替我签了嘛,姐姐。”的时候,林韵声无可奈何地拿起笔,再不算苛责地要一个下次一定考好的承诺。然后改天接她放学的路上从口袋里变出热气腾腾的烤红薯,问她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不是压力太大了,只是林韵声太好了。
这样的林韵声,怎么会遥不可及。
但更不能接受的是,这样的林韵声,怎么会有一天让她也觉得触碰不到了。
“你上午去店里上班?”陈谨悦一早起床,就看到了刚把早饭做好摆上桌的林韵声。
她一面把粥盛出来让它凉得更快一些,一面冲小谨点点头,说“嗯,吃完就出门了。”
“哦,那你下午呢?”她本意是想问林韵声有没有空今天去接她放学。
“下午,有实验课要回学校,不确定几点结束呢,结束得早就去学校接你。”
“好……”她这才坐下来,放了点咸菜到自己的碗里,又把它们和粥搅在一起。
“小谨,这是甜粥。”林韵声说完没忍住笑了。
“你不早说……”她撇撇嘴,但还是舀了一勺吃下去。
林韵声赶时间,早饭吃得快,没一会儿就站起身拿上包要出门了。“下午有雨,你记得带伞,我先走了哦。”
等林韵声换好鞋出门,陈谨悦也快速扒拉两口,收拾收拾桌面,把碗筷叠在一起放进洗碗池里。
她透过厨房布满油污的老旧玻璃和木质窗框,看到走出单元楼的林韵声。
还有一个在等她的男生。
这个人她在家楼下见过两次,一次是像这样的早晨,一次是放学回家偶然遇到刚结束工作的林韵声。后者没解释对方是谁,她也就没主动问。
滴答——
滴答——
大概是林韵声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水滴从里面渗出来,打在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瓷碗上。
她看着林韵声和那人走远,又低头望着水龙头,她把手搭在上面,
滴答——
滴答——
好怪,这声音好像渗进了她身体的缝隙,让她有奇怪的说不清的感觉滋长出来。
她转头看看林韵声提前给她放好在桌边的折叠雨伞,眼神空了两秒,然后手指用力去拧水龙头。
滴答——
原来不是林韵声没拧紧,是水龙头有些坏了。
她松开手,回身取了书包,径直就出了门。
“这节课我们讲语句扩写,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三十二页。”
陈谨悦目光漂浮,跟着把书翻开,可心思全不在课堂上。
林韵声和那个男生到底是什么关系……感觉有点太亲近了,前前后后一共见过三次,还都是在家楼下。
20岁的林韵声就算真的谈恋爱,也无可厚非,可14岁的陈谨悦还不打算接受。她犹豫要不要问问姐姐,但该用什么口气,又该怎么自然地过渡到这个话题上。她在脑子里预演了一整天。
“陈谨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啊……?她被老师的声音拉回神,木木地望着站在讲台上的人,呆了两秒又缓缓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以「其实雨不大」为开头,续写这个句子。”老师把她点起来自然是发现她在走神了,手指一下一下不耐烦地点着讲台。
”也不小……“
”什么?“
”……其实,雨不大……,但……也不小。“陈谨悦说完自己也抿着嘴低头不好意思看老师了,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她自知自己理亏逃不掉…
“陈谨悦,你到最后一排站两节课!”果然。
她认命地站到最后一排去,心里又给林韵声记了一笔。
像林韵声说的那样,下午开始下雨了。雨滴溅在窗户上,一点点变大。她站在教室后方分心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望着窗外已经被雨水扭曲得看不清的景色,心里又想起那把被遗留在桌边的伞和坏掉的水龙头。
滴答——
你带伞了吗?你现在该去学校了吧。
有人和你一起吗?
谁在撑伞?你像照顾我一样照顾他吗?
滴答——
雨越下越大,天黑得比以往都早,直到放学了还没停下。
陈谨悦拎着书包肩带,往楼下跑,没看到林韵声。
——骗子。
“陈谨悦!你干嘛?!”
她在同学惊讶的声音中一头扎进雨里,往家里跑。她其实可以再等等的,林韵声迟早会来接她,只用等她回家看到那把伞。
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这么做到底是生气还是故意。如果是生气,她到底在气什么,如果是故意的,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觉得水龙头里一滴一滴从早上落下的水珠,没有流进油腻阴暗的下水管道,而是全部积累在她身体里,现在已经没过了她的喉咙。
她背着因为雨水而愈发沉重的书包跑跑停停二十多分钟,终于停在了巷口——她看到了撑着伞匆忙出门的林韵声。
林韵声没有朝她的方向跑,而是选了通向大马路的那边,大概是要出去拦出租车。
“林韵声!”她开口喊出她的名字。
她看见林韵声错愕地回头,急促地停顿让她没来得及避开水坑,一脚踩了进去。陈谨悦不再继续说话了,她望着林韵声,一步步朝楼道走去。
“你怎么淋雨回来了啊?我回家看见你忘记带伞了,你再等等我就去接你了。你为什么要淋雨啊?你感冒了怎么办?”林韵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臂,话说得着急,语气有些凌乱。
陈谨悦没回答,这几句话把她问委屈了,她只觉得想哭。借着擦雨水的理由,把湿透的手往眼睛那块儿带。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谨?”
“你说话啊,小谨……”
“陈谨悦……”
陈谨悦甩开林韵声的手,自顾自地上楼梯,到了家门口,又在湿透的书包里找钥匙,被林韵声先一步拿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
林韵声见她不回话,也保持沉默,关上门就拿过还滴着水的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把人往浴室里带。
“先洗澡,我去给你拿睡衣。”
但她还是站着不动,直到林韵声拿着睡衣折回来,她也没有要洗澡的意思。
“陈谨悦……到底发生什么了。”
“先洗澡好不好,你不要生病了。”
她说着蹲下身开始焦急地去解她校服的领扣,却被陈谨悦按住手,就定定地按在胸前。
心跳也被跟着传递了出去。
“姐姐……”
“嗯?”林韵声抬头看着她,眼里全是关切和不解。
已经黑透的天突然在逼仄的浴室里闪了光,她知道再过几秒就会有轰隆的雷声落下。她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好该用什么语气问出这句话,用什么话题自然地用作过渡。
“那个男生……是谁啊……”
她伴着雷声,把这句话问出口,积攒在身体里的水滴好像被拉开了阀门泻下。还有一些渗出了眼眶。
“什么?谁?”林韵声抽出被按在她胸前的手,往自己身上擦了擦,又抬手去抹她的眼泪,但这眼泪却越掉越多,停不下来。
“……”
“我先洗澡吧……”
“……好。有事你叫我。”林韵声退出浴室,关好了门。她站在过道里终于意识到小谨说的是什么。
她去厨房煮了姜汤,温在灶台上。又站在浴室门口等小谨洗完澡,再吹干头发。直到对方拉开浴室的门,她才放心。
她牵起换上干净睡衣的妹妹,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确保已经吹干。领着她往自己房间走,让她在床上坐好。再喝掉那碗温热的姜汤。
“小谨……”
陈谨悦的手被林韵声牵住,她回避对方的眼神,乖乖地坐在床上不说话。
“他是我的同学,是他介绍我去那家店里打工。我们有时候会同路。”
“你是因为他,生姐姐的气吗?”
林韵声开始拿手摩挲她的指节,陈谨悦知道她在安抚自己。
“如果你生姐姐的气,姐姐给你道歉,但你要跟我说,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和安全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看到你没拿伞,想着你肯定又要一个人在学校等我很久。急忙下了楼。”
“结果你自己先跑回来了,我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如果你是因为我到晚了出了什么事,姐姐怎么办?”
“如果路上被人欺负了,怎……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和轻颤,陈谨悦抬头看见她湿润的眼眶里,将落不落的眼泪。
“小谨……”
她抬手抚上陈谨悦的脸颊,用指腹轻轻地抚摸她“是我不好,让你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一句他是谁,林韵声却全明白了。
林韵声对她的关心似乎永远凌驾于一切之上。不合时宜的矛盾也好,年轻幼稚的举动也罢,林韵声一如往常不会责怪她,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还给她道歉。
这样的林韵声在眼前,她怎么可能不贪心地祈求更多。
“林韵声……”
“你可不可以,一直是我的……”
她想她这一秒实在是太脆弱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下一秒她被林韵声揽入怀里——这个拥抱实在是久违了。她怀念这个体温和气味。
“林韵声……”她把鼻尖往她脖子里蹭。
然后她听见她说——“当然,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啊……」
窗外的闪电照得她无所遁形,在这亮堂了一秒的黑夜里,她晦暗不明的心思被明晃晃地剖开。她似乎有点明白,被水滴滋养出来的诡异情绪到底是什么了。
姐姐,这不是我要的回答。
雷声顺势落下,她还在林韵声的怀里。她好卑劣,怀着这样的心思,却理所当然贪恋这样纯洁的怀抱。
她忽然想起了语文课上的语句续写。
其实雨不大,只是雨夜里的城市太静了,绵绵的灰色再将心底的叫嚣覆盖,就只听得到雨声了。它冲刷着旧楼的泥污,让水渍也变得浑浊不堪。一如我心底淌过的小河,卷起的漩涡,你无法踏入,我也不能走出。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