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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方才的喜悦消失不见, 张琴又默默低头,蹲坐在屋檐下,眼里是屋外白茫茫一片未消融的雪。
吴清荷站起身, 一手撑墙一跃而下, 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后, 坐在张琴的边上。
“他现在对我没什么信任, 认定了我从前抛弃他倘若我当时能多留一天陪他,那就好了。”
地上是张琴挑拣来的菜,吴清荷伸手拿过,帮她一起洗净菜上的泥土, 张琴看起来情绪低落,紧抿着唇不吭声。
“不是小女君的错,为什么日子还是这么糟糕。”
她嗓子沙哑,让人听着有种莫名的苦, 吴清荷抬眼看了看她,见她似乎有些过于低沉,抿唇笑了下,拍拍她的肩膀:“我也没觉得如今太糟糕,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他肯给我挽回的机会,这样就够了,我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
张琴听见这话, 抬头盯她看看,咧开嘴角笑了笑, 附和着点下头, 吴清荷将自己的事先放下,开始问她道:“琴姐, 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还是继续当猎户么,其实我这还是很缺得力助手,你若能来,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不不不,我不想再掺合军营的事了,如今这样就好,虽说冬日打不到什么猎物,但开春会好许多,而且如今我有大把的时间照顾俺娘医师说了,俺娘如今身体不行了,喝再多的药都不见效,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
吴清荷眸子微动,下意识回头看眼屋内,半晌徐徐回答:“好,我明白了。”
这顿饭的饭菜简单,水壶里的热茶便是汤,吴清荷在边塞吃过比这更简单的饭,因而没觉得这菜有什么不好,但张姨硬是要求琴姐再去把院里的鸡宰来添一道菜。
三人围坐在床边用饭,张姨笑得最开心,和吴清荷聊着些过去好玩的事,张琴坐在一边闷头吃饭,一声也不吭。
天刚擦黑,一顿饭毕,吴清荷在边上看着张姨又躺上床歇息,才终于出门,夜里的京郊太冷,月光落在田野的积雪上,泛出一种淡淡的光泽,她骑上马,刚勒住缰绳,便听到张琴在院子里喊她。
“小女君。”
她突然喊出声音来,让吴清荷有一瞬的讶异,回眸看向她:“怎么了,琴姐?”
“对不起啊,俺还有娘在,有些事,就做不到了。”
张琴脸上带着复杂的笑,眸中满是歉意,吴清荷以为她说的可能是自己方才的提议,因而平静地回答道:“无事,这个不必放在心上,不能来我这做事也不要紧,照顾好张姨就行,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这让张琴更说不出话了。
“吁——!”马儿鸣叫一声,载着吴清荷远去。
张琴在寒风中目送她远去,末了缓缓蹲下来,像夜里的一团黑影缩起来,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
“这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
房间内水汽朦胧,柏乘抱膝坐在床头发呆,不多时,河叔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公子,热水备好了,李医师说您早上咳过血,如今大过年的,身上沾着血腥气可不是好事,还是简单沐浴下比较好。”
木桶里的热水散着股淡淡的药香,柏乘身上只披了件睡衣,褪去衣衫后便钻入水中,河叔转身去寻来待会为他擦身的帕子,待再走近时,忽然皱了下眉。
“近些日子天那么冷,也不见有蚊虫,怎么公子的肩膀上会有红痕。”
听到河叔说话,正打算泡在水中发呆的柏乘猛地回过神,侧头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发现他肌肤上确实有道浅浅的红印,在烛火下看,格外明显。
这是早上吴清荷抱他时留下的。
他睫毛颤动几下,淡淡的影落在脸颊上,热气让柏乘的面颊泛出点不正常的红,他抬头看见河叔正望向他,便轻声解释。
“不是蚊虫咬的,是小猫,李医师的院子里有到处跑的小猫,我抱她的时候,她咬了我一小口,一点也不疼,河叔不用多担心。”
柏乘说话间,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弧度,看起来并不慌张,他捧起点热水浇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松的态度让河叔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公子不是小孩了,这种事情莫要再做,不仅会伤到自己,还有失大家公子的仪态,如今您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前些时日听主君的意思,大概与李医师的婚约结束后,主君就要重新为您选适合的女君了。”
河叔缓声说话,柏乘听话间恹恹地闭上眼,靠在木桶边小憩,默不作声地用指腹轻轻摸了下自己肩膀上的痕迹。
“公子?公子主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给您这么长时间,让您能走出来,您也答应过我们,会把她忘掉,然后好好生活,既然如此,听一回主君的话可好?”
半晌,柏乘抬眸看看他,随即从水中站起来,擦干身子后径直披上自己的睡衣。
“河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我今天有些累,想休息。”
但凡他提到要休息,那河叔也不好多和他聊些什么,只怕耽误到他养身体,因而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留下句:“那您早点歇下吧。”,而后吩咐着屋外的下人收拾干净浴桶,便将门牢牢关上。
夜里没有什么事可做,柏乘今天不想看账本,他是真的有些困倦,无力地往床上一倒,随后便拿出吴清荷给的令牌抓在手里,侧躺着仔细看上面的字。
正一品大将军,吴清荷。
吴清荷。
他闭上眼想了会她,将令牌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侧躺着渐入梦中。
但紧接着来的,却是一片黑雾
“清荷,她们说,我好像没办法活很久了你能不能娶我啊,我没有太多心愿,我就想快一点当你的夫郎。”
“好,我答应你,我明日就写好婚书给你。”
“一定要写,我告诉我娘了,只要是你白日一给我婚书,我晚上就坐轿子跟你走。”
“公子这好像不是婚书啊吴女君也没有来。”
“找不到她了,主君亲自去军营了,找不着人呐,什么也没找着,明天就是她们离京的日子了,吴女君是根本就没打算和公子成亲!”
黑雾笼罩他整个人,柏乘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般伏在床头努力地呼吸,眼眶里的泪不停地砸落在枕边。
“清荷,别丢下我”
他突然喊出声,吓得院子里守夜的下人顿时止住鼾声,急忙问话道:“公子是又做噩梦了么,安神汤早就备下了,您要喝一些吗。”
“不喝。”
柏乘垂头咳嗽起来,片刻后有些慌张地在被褥间找到令牌,死死攥在手里。
冷冰冰的令牌让他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只是滚烫的泪却依旧在往牌子上落,似乎就要灼伤这块令牌,柏乘望着那个名字发呆,随后轻叹口气。
有令牌也还是会做噩梦的,根本就不够,他有太久没得到她的温暖了,他想要更多更多,多到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
休沐日的清晨,吴清荷起床洗漱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的书房前练习射箭,她的箭术早已和旁人不是一个境界,因而副将们都喜欢观她射箭时的模样,好多学点什么。
“这里,你快了一拍,你弓弦未稳稳拉出便松手了,时机不对,自然很难射中百米外的靶心,归根结底是耐心的问题,再多磨磨自己的性子,说不准还会进步。”
吴清荷放下手里的弓箭,耐心地指导阿悦,只是还未来得及再观阿悦射箭,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将军!”
阿羽语气中夹着丝诡异的紧张,吴清荷将手中的弓箭放在桌上,转头看她:“怎么了。”
“有人来见您了。”
她说话时,远处一片嘈杂声,还着点有什么箱子搬进来的声音,吴清荷有些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是有客人来访么,这么大阵仗。”
外面的场景,阿羽也不太好形容,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下,立即摇头。
“不是别的客人,是是柏公子,拿着您的令牌直接进府的,您快去看看吧。”
是柏乘来了。
吴清荷愣了下,紧接着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外院去。
“好了,这是兵部尚书要求搬的箱子,我们照令牌做事,全都搬到位了,贵府查一查,所有箱子皆是完好无损。”
“这我们将军一下子搬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院子里有大大小小许多箱子,吴清荷越走越疑惑,院内有士兵看守,见她走过来,就笑着上前道:“将军,这些都是您的东西,您看,要我们放到哪间库房比较好。”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东西了”吴清荷嘟囔一句,随意翻开一个箱子,发现里面全是账本。
“这些是我的东西,我不敢以我的身份搬,怕被河叔他们知道,就只好拿你的令牌找人搬了。”
身后有人和她解释,吴清荷回头看,发觉柏乘穿着件白色的裘氅,美得清清淡淡,坐在其中某一个箱子上,像是什么小动物把自己也打包在行李里,一齐送到她面前来。
“你来见我为什么要搬这么多东西来。”
吴清荷朝他走过去,靠近发现,柏乘的眼眶有圈淡淡的红,他似乎哭过一场。
柏乘静静地盯着她,倏尔温柔地笑了下,眼中有某种暗流涌动。
“你不是说,你想把我接到你身边照顾吗。”
他站起身,逐渐走近吴清荷,搂住她的脖子,侧头轻声告诉她。
“吴清荷,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到底认不认真,但是”
“这句话我听进去了,我替你办到了,因为办这件事,我撒了很多谎,费很大功夫,所以你半点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第五十二章
只是她的一个念想, 一句话,但就是会有人一跃而起,将果实摘下递到面前。
吴清荷眸中闪过丝讶异, 望一眼院子里堆在一处的箱子, 有些不大反应得过来, 柏乘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她什么话也没说,忽然就有些拿不准她心中在想什么。
“我来了,你不开心?”
他很直接地抛出一个问句,但在袖子底下却是缓缓牵住了吴清荷的手, 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和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吴清荷想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办成这件事是否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 但柏乘似乎只在乎她的这个回答,她一回答完毕,柏乘便径直拉着她朝前走。
“开心就够了,现在不该谈别的事情院子里很冷,一直站在这会生病, 你应该不希望,我刚到你家就病怏怏地吐三天药吧。”
院子里有寒风吹过,身侧的人望向她时肩膀还忍不住颤了下, 清瘦的花禁不起风吹,这朵花自己心甘情愿落又孤注一掷地到她手里, 她不细心呵护, 那他就只有凋零这一种结局。
“阿羽,将府里没有差事的人都喊来, 将这些箱子妥善放好。”
万事都有主次之分,吴清荷明白他的意思,便侧头去寻自己的副将,阿羽正望着两人发呆,头一回反应慢了半拍,好半晌才赶紧点头:“是,遵命。”
院里开始忙活起来,吴清荷先行把柏乘牵到自己书房里,这里有暖炉,一踏入房间便可将屋外的寒意隔绝,柏乘这才能缓上一口气,苍白的脸颊渐渐透出丝血色来。
“先休息会吧,我刚刚便看你眼睛有些肿,像是没睡好。”
他眼眶下一直泛着淡淡的红,柏乘听她提起,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神情不自然地看看她,随后摇头:“不要紧,我只想先把我的东西妥善处理好。”
“将军,公子的杂物都已被放入库房,请问箱子里的账本该如何处理?”
吴清荷与柏乘对视一眼,柏乘忙了许久,如今有些累,靠着桌沿强撑着站好,见她转眸看过来,便小声提醒:“那些账本是我每天都要看的东西,你在平常哪里办公务,我就在哪看账本。”
“把公子的账本全部放进我的书房里,再给书房添一张桌子和卧榻。”
一群人应声进入书房内,把柏乘的账本一齐放到吴清荷的桌边,她自己的桌上有一堆没处理完的公务,折子堆叠在桌上一沓又一沓,如今又多了厚厚的账本依偎在旁。
杂乱无章中带着种莫名的和谐,外人眼里的杂乱无章,柏乘眼里的和谐。
下人们按照吴清荷的要求,动作迅速地从库房里挪了桌子与卧榻来,待一切都整理好,为首的下人才含笑问道:“将军,旁的行李都已处理好,只余下公子的贴身衣物,这些若是收在库房里,恐怕不妥,应该放在公子的寝室才对,不知将军打算将公子安排至哪一间卧房?”
安排他睡在哪里?
“我卧房边上的屋子是空的,把那间收拾好,将暖炉和熏药的香炉摆进去,公子之后就住在那里。”
很近很近的位置,只隔着一堵墙。
再次得到她的吩咐,下人们才缓缓退出去,临走时带上门,暖炉里烧得正旺,有种轻微的“滋滋”声,像是火星子在跳动,屋里甚是安静,安静到吴清荷可以听见柏乘的呼吸声。
无人的时候,疲惫的小鹿把头靠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好了,现在一切都收拾好了,我有些话得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吴清荷转过身把他扶起来,柏乘累到不想离开她的肩膀,但她神色认真,柏乘也只好点点头。
“你问就好,我会跟你说的。”
“你是如何办到这件事的,就是指,搬到我府里这件事,你有付出什么代价,有什么损失吗。”
柏乘忍不住抿唇笑了下,抬眼看她眸中的关切,他觉得很受用。
如果这种目光可以一直落在他身上,他损失什么都会觉得值。
“我让李医师出面告知了我娘与河叔,让他们知道,如今我的身体非常差,差到应该好好休养的地步,而后我就和他们说,我想去京郊的庄子歇息一个月,今早就出发。”
他说话间凑近吴清荷,躺在她的怀里调整了会呼吸,之后就不肯再从她怀中出来。
“于是,今日天不亮,我便吩咐人收拾好东西,在娘眼皮子底下与河叔一道去了京郊,到那之后,我把所有的下人都换成了我自己的人,又借着生病不喜人在跟前的理由,放河叔回老家过节,他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很少回家,所以他犹豫很久还是答应了。”
很波折,他是风尘仆仆赶到她身边来的,吴清荷听着忍不住叹口气,动作轻柔地把他环在自己的怀里。
“然后我就来了,我至少可以和你待一个月,之后该怎么做,我会想好办法的,我也不全算撒谎吧,医师说的话不假,我是该休息了,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好好休养生息。”
因为被她牢牢抱着,柏乘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但话语中有种疲惫后的满足,好似小鹿几经波折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于是安心倒下。
吴清荷伸手摸摸他的头发,看他的睫毛轻颤几下,像小蝴蝶的翅膀,语气格外的温柔:“辛苦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早上这么忙,有记得喝药吗。”
柏乘顿了下,很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在这坐一会,我去命人为你煎药,既然是到了我这,你就再也不能落下一顿药。”
屋外还是有寒风不时吹过廊下,但这样的冷对于在边塞待过的将士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吴清荷出了屋子,看见阿羽正站在门口,她走过去挥一挥手,阿羽才回过神来,摸摸脑袋轻声询问。
“将军,您真的打算现在就和柏公子”
她说话时带着丝不确定,吴清荷侧眸看眼她脸上的担忧,随后点点头。
“他既然来了,我就一定会留下他。”
如今她也不放心再让别人照顾柏乘,他身上不止有旧疾,还有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会想方设法医好他。
阿羽的眼神在吴清荷与书房间来回游移,旋即收起脸上的表情,正色道:“下官明白了,还请将军放心,府外一向都是重兵把守,府里也只有训练有素,签过死契的下人,将军府的口风最严,绝不让任何人有说闲话的可能。”
听见这样的保证,吴清荷倏尔笑了笑,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肯定,但阿羽还有不放心的地方,紧跟几步又道:“将军,那倘若这事被柏太傅知道”
“那么我负全责,只要柏乘的身体可以好起来,我什么都不怕。”
入夜。
如今虽是过年,可对于朝廷重臣来说,是全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的可能,看着柏乘喝下晚上的药入睡后,宫中就又派来了几份折子,需要吴清荷连夜看完。
书房已经被下人洒扫过,冰冷冷的不宜再去,吴清荷就只好在自己的屋内处理公务,这回的公务依旧与胡人有关,据传,是胡人的使团内部闹了点小矛盾,有一小撮人开始强烈反对议和。
“胡人也真奇怪,一会议和,一会又反对议和,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这回闹事的人,是胡人中的一员大将,兰娜,她是皇族,家里四个姐妹,她是最小的,她的两个姐姐都死在您手里,所以她一直反对议和,现在闹了起来。”
阿羽在灯下与她解释,吴清荷安静地听了会,将折子翻过一页:“那就随时紧盯着她,看看她能翻出个什么新花样来。”
“是,遵命。”
阿羽在自己的簿册上记录下来,夜深人静,屋外只有狂风刮过时的呜咽声,吴清荷刚处理完一件公务,忽然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吴清荷一顿,同阿羽对视一眼,随后将折子放下匆忙起身,外边是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摸索到隔壁的门,轻叩两下。
“柏乘,你还好么?”
没有人回应她,她皱了下眉,整个人凑近门边,听到一阵一阵轻轻的抽泣声,若有似无如雾一样,从房间里的某一个角落传出来,是深夜里无端的委屈。
“柏乘,我进来了。”
“嘎吱——”
话音刚落,吴清荷立刻推门而入,像是月光打破紧闭的房门落进屋子里,她踩着月光往里面走,就发觉那阵抽泣声离她越来越近。
但是好奇怪,她没看见柏乘,床上只有被褥,她环顾左右,良久才在床尾和墙的空隙中看见那个穿着单薄睡衣,背对着她肩膀不停颤抖的身影。
白日里还很好,到了晚上却又哭了,回忆起方才听到的那声闷响,吴清荷怀疑柏乘是做噩梦,将自己惊醒了。
“柏乘”
她轻声喊他,缓步靠近,如同人类靠近受惊的动物,逐步走近时,她看见柏乘没有穿鞋,蜷缩在那小小一隅里瑟瑟发抖,缓缓转头看向她时,眼眶里的泪便不断往下落,他好像没认出吴清荷,又好像认出了反应不过来,紧抿住唇不敢多说话,惊慌中带着委屈。
“怎么了,和我说说。”吴清荷觉得心里泛酸,便也坐在地上,缓声问他。
柏乘不说话,小心地抬手在她面前挥两下,像是要扇去什么雾气,他发现自己挥完手,吴清荷也依旧坐在原地,才忍住自己的哭泣哑声问她:
“你是真的吴清荷么”
“是的,我是真的吴清荷,若不信,你捏捏我的脸。”
吴清荷朝他那挪了两下,柏乘的动作迟钝,但还是徐徐抬手,小心地摸摸她脸蛋。
“是吴清荷”
他喃喃自语,随后忽然又忍不住缩在角落里哭起来,眼泪像是月光的碎片砸落在地上,柏乘边哭边问她:“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了”
眼睛红通通的,哭起来时不像什么运筹帷幄,数一数二的大商人,还是从前那个黏在她身边,爱一天到晚“吴清荷吴清荷”叫唤的,脾气软软的少年。
吴清荷忍住自己的眼泪,对着角落里被噩梦吓得失魂落魄的少年张开手臂。
“不会不要你的,我就只要你。”
“到我这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第五十三章
很温柔的吴清荷, 就这般蹲在那张开手臂,引诱在夜半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黑漆漆的夜里,月光也是雾蒙蒙的, 柏乘轻声抽泣着看她一小会, 随即两只手触地, 缓缓从角落里钻出来, 还没等吴清荷反应过来,他便迅速往她怀里一钻,很执拗地环住她腰身,把头搭在吴清荷的肩上, 不停地瑟瑟发抖。
只隔着一层衣衫,他肌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吴清荷这里,吴清荷伸手轻拍他的背作为一种安抚,意识不太清醒的柏乘转眸盯着她, 半晌委屈巴巴凑近小啄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落下的吻同他的眼神一样柔软。
“我就是你的人,不能不要我”
他小声呢喃,吴清荷眼前本是一片雾气, 听他这么说话,又忍不住扬了下嘴角,不停安慰他。
“知道了, 跟你讲过很多遍的,没有不要你”
其实这几年, 她在外时也常写信与他道歉解释, 但柏乘还是什么都不信,不过她能理解, 在要成婚的时候遇上对方草率逃婚,留他一个人面对一切,谁都是无法释然的。
吴清荷也不知道自己哄了多久,柏乘才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轻浅的呼吸声也逐渐有规律起来,吴清荷小心地转头望去,才发觉他又陷入沉睡中,睡颜静谧宛若幅画一般。
纵使房间里有暖炉,地上还是凉的,吴清荷轻手轻脚地把他回床上,动作轻柔地给他盖上被褥,柏乘睫毛颤动了几下,翻身侧躺着,似乎这样躺在她的怀里会更舒服一些。
“将军将军您与柏公子都没事吧”
门口有人影,落在窗户纸上不停晃动,是阿羽猫着腰到了廊下轻声唤她。
吴清荷看眼躺在自己怀中熟睡的柏乘,侧过头非常小声地回答:“没事”
阿羽的出现似是在提醒吴清荷,她的公务还没处理完,思索片刻,她尝试着起身,只是稍稍站起来,柏乘便很不满地蹙眉,好像有人打扰了他的好梦,下一刻便抬手把她拉回来圈住。
“不要跑”
今夜是没法再处理公务了,也好,忙碌那么久,难得有一晚清闲下来,是时候让自己好好歇息一会。
吴清荷无声地笑了下,俯身摸摸他的脸,滑滑嫩嫩的触感,就是脸颊没什么肉,没有以前那么糯糯的。
“太瘦了,得补回来”
吴清荷小声嘟囔,补身子可不能光靠药汤,她心中开始盘算,明日就要请李医师帮他安排药膳,让庖屋每日照做。
一定得补回来,待他气色完全变好,成日里笑靥如花,变回往日里灵动活泼的小鹿时,她才能够去提亲,在柏太傅面前做下保证,自己可以细心照顾他,让他幸福一辈子。
这一夜便如流水向东悄然流过去,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旭日东升,阳光透过窗户纸洒落满地的时候,吴清荷才再度睁开眼睛。
屋外有晨起的下人扫地时发出的“沙沙”声,暖炉烧了一夜,留下的余热刚刚好,让房间内有种将到初春的温暖。
就这样在床边坐着睡了半宿,吴清荷觉得脖子有些酸,她扭头活动了下颈肩,侧头时不经意地一瞥,发觉她怀中的柏乘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安静且乖巧。
“你什么时候醒的,好些没有,如今应该还早,要不要再闭眼睡一会。”
他眼眶下淡色的红尚未褪去,这是夜里哭过的痕迹,想起昨日白天时,她也见到柏乘红红的眼眶,吴清荷不禁用指尖轻抚过柏乘漂亮如琉璃般的眼眸,从眉毛滑至眼尾,柏乘转眸看一眼她的手指,再视线上移望向她。
“我比你醒得早一些,现在已经没有睡意了你昨晚,一直守在我身边吗?”
“嗯,你不肯让我走,我也怕你再做噩梦,索性就在这睡了一宿。”
吴清荷点点头,听见这个回答,柏乘温柔地抿唇,笑着挪动了下身子,平躺在床凝望着她,眼底的情绪温暖而又深沉。
平静到让人难以想象他昨夜坐在角落里轻声抽泣的模样。
“你昨日来的时候,眼睛也像是哭过的模样,所以你昨天来之前,夜里也做过噩梦吗?”
思量许久,吴清荷试探着问他,柏乘眸子微动,犹豫间朝她点了下头:“嗯,是做噩梦了。”
在夜里哭着醒来,然后捏着她的令牌流眼泪,以至于后半夜久久不能入睡。
“一样的噩梦吗?”
“嗯。”
比她预想的更严重,吴清荷停顿片刻,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将心头难言的复杂情绪压下去,她渐渐猜到件有些可怕的事情,很艰难地开口:“这几年,你经常做这样的噩梦么?”
黑色的雾常年笼罩他的夜晚,他一个人在没有边际的梦里反反复复地被她丢下,然后便只剩他在半梦半醒间无助地抽泣。
这份痛苦很难熬,柏乘歪头观察她一会,始终没舍得把这种窒息的感觉和她分享,因只是缓缓起身,朝她扬起嘴角:“确实是这样,但是谢谢你,我昨晚睡得很香,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睡一觉了。”
他说话间俯身凑过去看她的脸,昨日的疲惫消失不见,眨眼间好似有种从前才会有的灵动。
昨天有睡个好觉么这算是在安慰吴清荷,让她的心情没有刚刚那么沉重。
“不用谢我我答应照顾你,这是我该做的事,时候不早了,我去庖屋看看,你喝的药有没有好。”
吴清荷的脸上勉强带一点笑意,话毕便站起身朝屋外走去,身后的柏乘安静了片刻,突然又传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吴清荷不知道他又在做什么,便转头瞥上一眼。
二人视线相撞,吴清荷看见柏乘半个肩膀露了出来,过分白皙的肌肤让吴清荷怔了下,随后脸莫名热起来,方才沉重的情绪逐渐淡下去。
“抱歉啊我起床要换衣服的。”
柏乘带着笑小声和她说话,吴清荷自己转过身,很不自然地轻咳两声:“你等我出门了再换衣服。”
“你在害羞么,清荷,我腰上还有你留的”
“嘎吱——!”
吴清荷迅速开门,逃也似的出去,再将门牢牢关上,逃跑的小猫让柏乘微微怔住,半晌缓缓低头,托腮翘起嘴角默默笑起来,眼中盛着比阳光更温暖灿烂的宠溺。
门外有打扫院落的下人,一切如常,吴清荷摸了摸鼻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脏比方才跳得快一些,这与她平日里杀伐果决不苟言笑的的样子全然不同。
还好,下人只顾着扫地,没怎么在意她,吴清荷刚收拾好情绪转身,呆愣着的阿羽阿悦两姐妹就出现在眼前。
“将军,您方才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您昨晚该不会是一直在柏公子房内吧。”
阿悦鼓起勇气问一句,吴清荷给她一记眼刀,这孩子便也乖觉地装起哑巴,抬手捂住嘴。
“将军,您昨晚还没处理好的公务,宫里在催,我已命下人备好热水,您洗漱后可去书房,折子都被我送至您的桌上了,待您看完后,就可由宫人送回去。”
阿羽的反应就正常些,在最初的一点惊讶后就迅速调回平日里的状态,吴清荷点点头,走过廊下时不忘交代:“对了,去庖屋看看,柏公子的药好了没,要趁热送给他,柏公子若是想当着我面喝,就直接把药送到我书房里来。”
“是,遵命。”
“还有,京城有没有什么,能给人治梦魇的医师么,如果有的话,花重金请到府里来。”
纵使刚刚柏乘有意想让她忘却太过沉重阴郁的东西,吴清荷还是没把这事给忘掉,迟疑间转头询问阿羽。
阿羽记录簿册的手一顿,很疑惑地抬头:“将军,您要看梦魇?”
“不是我是”吴清荷望了眼柏乘的屋子,话没有说完整,但阿羽聪慧,循着她的目光瞥一眼,便立刻明白下来。
“下官会立即派人去找,只是,梦魇这东西,光靠喝药怕是没用,医师也未必能治好这东西,梦魇是因为有事在心头,时时刻刻都焦虑忧愁,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只要把焦虑忧愁的事情都解决,公子也就不需要看医师了。”
她说的话是没有错,但难办就难办在,吴清荷也不甚知道怎么去解决柏乘忧愁的事物,他的噩梦与她有关,他总是会梦到自己被她抛弃,哪怕两人如今已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依旧是会做这样的梦,就好像完全走不出去了。
她当然愿意每晚都哄他,但是,长久的噩梦终究损耗人的心神,吴清荷更愿意柏乘安然睡一整晚,不流一滴眼泪,没有一丝痛苦。
“将军?”
见她不说话,阿羽开口唤她,吴清荷这才回神,轻叹口气吩咐道:“你还是先找医师吧,至于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我还需要再想想。”
昨夜堆积的公务让吴清荷忙得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柏乘也来看过她,坐在她身侧看自己的账本,但吴清荷没来及和他说些什么,冬日里天黑得早,等她亲眼见着手上的公务交由宫人,再一抬头,便只可看见满眼的漆黑。
作为朝廷新贵的吴清荷当真是没有休沐日。
一日的忙碌结束,吴清荷按着每日的习惯习武射箭,沐浴洗漱过后便回房,军营里的士兵今日恢复了训练,这事她一向很重视,阿羽便拿来的簿册让她过目,有昨日的经验在,吴清荷做好随时去柏乘屋内哄他的准备,点灯坐在桌前,边看簿册,边听隔壁的动静。
但今晚,隔壁好安静。
吴清荷缓缓翻过簿册,轻敲桌面,抬眼望了望摇曳的烛火,抬头对阿羽吩咐一声:“回去休息吧,明早再来我这,把这簿册拿回去。”
“是,将军也早些休息。”
阿羽同她点点头,后退几步退出房外,最后为她关好房门。
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整个院落似乎都陷入熟睡中。
“大概他今晚没做噩梦,这是好事。”
吴清荷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手里拿着军营的簿册踱步到床边,掀开被褥,在床铺上坐下,如今已快到夜里子时,她忙碌一天,也该躺下好好歇息。
思及此处,吴清荷站起来脱了外裳,转身将衣服平整地铺在衣架上,谁知她转身的功夫,牢牢关紧的门发出了“嘎吱”的响动。
今夜院子里没有风。
边塞生活带来的警惕心陡然升起,吴清荷眸子一紧,猛地回头,对面人向前的脚步顿时停住,屏住呼吸看她。
是柏乘穿着单薄的衣裳,手里抱着个枕头,眼神无辜却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房间里。
原来他还没睡着吗,只是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已经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比较好。”
柏乘当着她的面,神色平静地走到床前,将自己的枕头放在床的里侧,随后回眸盈盈望向她,倏尔翘起嘴角,轻轻倒在吴清荷的床铺上,含着轻浅的笑意闭上眼,如同即将陪伴她入眠的,精致乖巧的瓷娃娃。
“很显而易见,我要来你这里睡觉了。”
第五十四章
他要来这里睡觉?
吴清荷眉峰不经意扬了下, 沉默片刻问他:“你要睡在我这里,那我睡哪。”
“这里。”
柏乘侧躺在床铺上,将平平整整铺在床上的被褥压出些褶皱来, 他抬起手轻轻拍两下自己身侧的被褥, 被褥发出些闷响, 似乎是在告诉她, 被褥厚实暖和,躺进来会很舒服。
烛火使得房间内光影摇曳,忽明忽暗让吴清荷能清晰地看见柏乘单薄衣衫下的身形轮廓,他对她完全不设防, 吴清荷眨眨眼,自己移开视线:“提醒你一下,我们两还没有成婚,严格意义上, 是不可以同床共枕的。”
“是这样没错,不过”柏乘缓缓起身,掀开被褥躺进去:“我没打算遵守这个,而且,昨晚你守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睡得很好,我今晚也想这样睡个好觉。”
话落,吴清荷没有立即回应, 柏乘抬眸看看她,眼底的烛火轻轻摇晃, 他嘴角露出点轻浅的弧度, 自觉将被子掖好后方问她:“你要赶我走吗?”
真像是无辜的小动物很可怜地缩在她窝里,央求她收留, 可是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为无辜这种神情披上层薄雾,多一丝撩人的味道,这种东□□属于如今的柏乘,是他成长到可以和她十指相扣缱绻悱恻的标志。
“我没这么说。”
这样的话倒也行,倘若他又做噩梦,她好随时照顾。
吴清荷又转身理了理架子上的外裳,片刻后吹灭案上的蜡烛。
房间里一片黑漆漆,吴清荷借着温和的月光走回床榻前,掀开被褥坐进去躺下,只有片刻的功夫,身侧便传来阵窸窣声,柏乘挪到离她更近的位置,侧过身凝望她的面庞,动作轻柔地伸出一只手环抱住吴清荷的肩膀。
好闻的药香萦绕着她,柏乘呼吸时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脖颈间,这一切让吴清荷渐渐生出点困意来。
“你睡觉时还穿着中衣么。”柏乘还不觉得困,指尖轻抚过她的肩膀,摸到吴清荷身上的布料才小声问她。
“这是军营里默认的规矩,方便应对突发情况,我之前都这样休息,现在习惯了,改不掉。”
吴清荷闭着眼睛缓声同他解释,这个回答让柏乘安静了许久,他在黑暗中把头靠在吴清荷的肩膀上,低声道:“很辛苦。”
“你是指我么。”吴清荷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他,发觉柏乘一直都在盯着她,月光让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可他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
“对你在边塞的时候,应该过得很辛苦,夜里穿着中衣,随时准备迎敌,这样也没办法睡好觉。”
说话间,他突然低头抿唇笑了下,笑容复杂,他觉得自己有些无可救药了,一想到吴清荷这三年在边塞受苦,他心中对她的恨就淡下去,变成心疼。
吴清荷鲜少与别人谈起自己在边塞的生活,偶尔提起便有些恍惚,半晌后才犹豫着摇摇头。
“还好,我很早就习惯了,只不过,稍微有点点难熬”她眼中闪过丝内疚,再度与柏乘对视,看着他漂亮澄澈的眼眸,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一直没有和你”
没有和你好好通信,没有得到你的原谅,整整三年没有收到你的只言片语。
柏乘眸子微动,下意识伸手捂住她的唇:“好了,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睡觉吧。”
他不喜欢提起这些,一提就要逃,吴清荷只好将自己剩下的话都咽回去,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转过头闭上眼。
又安静下来,甚至能够将屋外的风声听清,吴清荷沉默着酝酿起睡意,突然发觉柏乘握住她的手,悄然将她的手掌抓到他那里,一阵窸窣声后,吴清荷的指尖感受到肌肤才会有的温暖,炙热的温度下是心脏有规律的跳动。
她的手就这样贴在柏乘的心头,柏乘在夜色中轻声笑了下,随后牢牢握住她的手,缩在被窝中满足地发出声叹息,旋即便在没说话,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闭上眼睛。
吴清荷身体动了下,看一眼带着浅浅的笑容渐入梦乡的柏乘,无奈地扬起嘴角,便也随着他,没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一个出奇宁静的夜晚,直至天明时醒来,两人才恍然发觉,昨晚的柏乘没有做噩梦。
于是第二个晚上,柏乘还是在深夜中悄悄去吴清荷的床上睡觉,再有第三个,第四个
治梦魇的医师似乎是不用找了,但是第五日的清晨,李医师带着自己的药箱,被吴清荷派去的士兵请进府中为柏乘把脉。
李医师提前与吴清荷商议好,会配合二人将此事保密,因而来的时候全程有人高马大的士兵陪同,她被这些人盯得莫名紧张,不过好在,很快她便将自己的情绪抛至脑后。
“真是个喜事,不容易啊,我给公子看病将近三年,这是脉相最好的一回。”
病人的身体有好转,李医师难掩欣喜,笑着抬头与柏乘说道,柏乘披着件吴清荷的衣衫坐在榻前,只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他看一眼医师的表情,转眸思索间告诉她:“我也觉得,这几天的状态很好,我再没有咳血过。”
身体有好转,那喝的药便也需调整,李医师伏在案边写新的药方,听他的描述,便与同他聊起来:“公子来吴府才几天,身体就开始转好,想来吴将军一定是花心思照顾您的。”
“嗯,她每日都会监督我喝药,还会陪我休息,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她愿意给我多久,我就好好生活多久。”
柏乘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翘起嘴角,李医师听见他说的话,手里的动作一顿,她不甚了解吴清荷与柏乘的过往,只希望这二人的感情一定要是和和睦睦,因为她逐渐发现,脆弱漂亮的柏公子,骨子里是为吴将军而生的疯狂。
手腕上的疤痕,每日喝不下的药,长久的阴郁这些是李医师能看见的东西,她知道,她的所见所闻绝对只是冰山一角。
李医师读不懂这般程度的痴情,也羡慕不来,只能点头附和他:“会的,将军一定会一直这般陪在您身边,您也要好好养身体,莫让将军太担心了。”
一张药单写完,李医师又拿出银针,为柏乘进行了一回针灸,仔细叮嘱柏乘新药的药材有哪些地方需得注意,今日的诊脉便算是结束了,李医师收拾起自己的药箱,临走时想起来些什么,摸摸脑袋回头看柏乘:“公子,有件事,我恐怕得和您说说。”
柏乘将自己的袖口整理好,平静地抬眼看她神情:“您但说无妨。”
“我的医馆,是您给安排下来的,地契是您的,我也知晓,医馆附近一条街的铺子,都是您的地盘,您的生意,只是前几日开始便有伙计挨个来铺子撵人,劝我们赶紧卷铺盖走人,说是铺子要易主了。”
那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一条街上的铺子都是柏乘的产业,他听见这话皱了皱眉,眸光微冷:“没有这回事,我没打算把自己的生意让给别人,来撵人的伙计,有说她们是谁派来的么。”
“抱歉啊公子,我忙于病人的事,没查出来。”
李医师怀着歉意低头,柏乘也不骂她,礼貌地安慰道:“无事,您也不用担心,医馆一直都是您的,柏家报恩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剩下的,我会自己去处理好。”
“是,那就多谢柏公子了。”
今日外头冷嗖嗖的,不时刮起大风,阿悦被吴清荷留在府中照看柏乘,但没有将军的时候,柏公子就无欲无求,闲来无事的阿悦只好靠在走廊里打盹,正要睡着的时候,书房的门“嘎吱”一声响,柏乘披着件外出才会用到的裘氅走出来,站立在寒风之中。
“哎?公子,您是要出门么。”
阿悦赶忙站直,走过去问他。
这是副将,负责将他的事报给吴清荷的,因此柏乘点点头,说得仔细了些:“对,生意上碰到些事,需要我亲自去解决,不过这些事不会引起我娘他们注意的,没有人能发现如今我和清荷住在一块。”
“那不如让下官同您一道去,遇到个什么,下官也好与将军汇报。”
柏乘不想多麻烦别人,但知道这应该也是吴清荷给自己副将的任务,便也没有拒绝,话语客气:“好,那麻烦你了。”
——
因为来议和的胡人内部产生了分歧的原因,圣上终于还是召集了各部尚书进宫议事,想出对策来,有人觉得胡人这算是出尔反尔,按照要求与她们做了生意,结果得到好处也不肯卖个乖。
不过圣上与吴清荷都没有对这件事感到太意外,只是议事结束后,圣上又私下召来了吴清荷,再三提醒她。
“胡人本就狡诈,议和有波折,朕不意外,还请将军做好准备应对一切,你是这次战事的功臣,胡人最恨你,想来,若真的发生什么,也必然是冲你而来。”
“臣明白,臣与胡人打过交道,因而格外熟悉她们,议和也是一场战争,臣绝不轻敌。”
吴清荷在殿上单独与圣上做了允诺,因此自然比别人要多一份重担,自宫里一出来,就对阿羽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议和的队伍,同时加强京城的防守士兵,严格排查城外来的人,议和快要开始了,我们得确保一切都平安无事。”
阿羽认真地记录在簿,她知道这次的议和恐怕不会顺利,心里不免隐隐有担忧:“将军,议和倘若失败,我们便又要回边塞打仗了吧。”
“对,若是失败,一定会再次出兵,打到议和的事谈拢为止。”吴清荷上马车的动作一停,回身看向自己的副将。
“再打一次百姓应该已经不想再有战事了,大家都厌倦那样的生活。”阿羽情绪低落起来,两姐妹的家人都死在战争中,是吴清荷慧眼识珠提携二人,带着她们回京。
吴清荷扫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抿唇拍拍她的肩:“不用太担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会令胡人乖乖签好契约,再不让战事卷土重来。”
这话由她说出来最可信,阿羽忙不迭点点头朝她笑起来,二人坐上马车,只是车妇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远处狂奔来一匹马,拦住马车的去路。
“将军!将军!”
阿悦喘着粗气来,吴清荷认出是她的声音,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失礼,不能在将军面前咋咋唬唬的。”阿羽先一步提醒她,阿悦赶紧摇头,骑到马车边,紧张兮兮地悄声告诉吴清荷。
“将军,柏公子被人欺负啦。”
吴清荷怔了下,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柏公子,他因为先前同意朝廷的生意这事,吃了不少亏,有人就借机欺负上来了,将军快去瞧瞧吧,柏公子看着真可怜,那可是您的人,欺负到您头上,您得哄哄呐。”
第五十五章
“公子早些时候离府, 在自己的铺子中走几趟,很快就神色不对劲地在茶馆约客,他约来的是另一位做生意的老板, 姓许, 这许老板说话一点也不友善, 是柏公子的对家, 似乎还给公子使绊子了。”
街上过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吴清荷让阿悦带路,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家茶馆前, 如今正是晌午,人们回家用饭,茶馆内冷冷清清,只剩个店小二坐在门前打盹, 吴清荷下了车便朝二楼去,二楼的雅间大门紧闭,交谈声透过窗户纸传出来。
“柏公子,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听闻您最近一直在亏钱, 要我说我也不是想强占你的铺子,是想从你手里买下来,减轻一点您的负担。”
许老板笑嘻嘻的声音传出来, 这话里夹带着刺,怎么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我没打算卖商铺, 有亏损又如何, 做生意都有起起伏伏,不劳您多费心。”
对面的人虽也是笑着回答, 话语里却透着冷意,含有丝警告的意味在里边。
柏乘手里的商铺都在最好的地段,这让不少人眼馋,可他是太傅之子,又年年都赚得盆满钵满,那时并没人敢肖想他手里的东西,但如今他开始亏损,太傅似乎有隐退之意,这种大楼欲倾倒之势在有心之人眼里,就是赚钱的好时机。
这位许老板最先找上门想要强买强卖,试图把他的商铺占为己有,她的生意一直被柏乘压上一头,见他有颓势,她就第一个赶上来抢他的肉。
“听闻您和胡人的生意要开始了,朝廷是有在外面帮您,但百姓对胡人的厌恶还在,虽说对您生意的抵制不如之前,但我只要再推波助澜带起风头,公子会满盘皆输,倘若您还不肯卖铺子,我就打算高价把您手底下的账房伙计全挖来,您走下坡路了,她们早晚要换个饭碗,我一抛橄榄枝,谁会不接呢。”
她也是有备而来,出言威胁柏乘,柏乘没再回应她,片刻后,房屋内便传来桌椅挪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响,沉闷又难听。
“柏公子不说话,我便当您是答应了,明日我就会命人带足银两,去您的酒楼找您要铺子去,您只管放心,我出的价钱很公道,这钱您拿着,肯定是赚的,您也别怪我不讲理,要怪,就怪您自己好端端地非要掺合朝廷的生意,自伤元气。”
许老板站起身朝外走,雅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吴清荷刚好领着副将走过,许老板迎面差点撞上,她不认识吴清荷,干咳两声收起笑容绕道走,吴清荷低头扫她一眼,随后看向雅间内。
柏乘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紧闭,见不到窗外景物,他面色凝重还有种被冒犯到的怒意,察觉到门外还有人,他以为是许老板的伙计,很不悦地蹙眉望去,旋即眼眸微动,怔了怔缓缓起身。
“你怎么来了。”
“我的副将跟我说有人欺负你,所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需要我出面把这件事解决掉吗。”
吴清荷自行进雅间,在柏乘对面坐下,托腮望向他,柏乘这几日按时喝药休息,脸颊上透出种山茶花花瓣的颜色,而不仅仅只有苍白。
这是被吴清荷小心呵护着的柏乘,她很想一直看他这个模样,不再为任何事烦神。
“欺负我”柏乘浅浅一笑,觉得副将有些小题大做,但他看见吴清荷听见这种话愿意来,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一股暖流。
“你刚刚是在门外都听见了么,其实还好,这样的事在生意场上很常见,不算欺负,我手上有那个许老板做生意缺斤少两的把柄,她不会得逞的。”
他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恢复平常的模样,但纵使柏乘已经有了解决这件事的对策,吴清荷也没觉得很轻松。
“我不应该出面找你来做生意的,胡人的事,给你带来太多麻烦了。”
在柏乘答应这事之前,吴清荷就已经在陈韵那替他回绝了这桩生意,但是她实在没想到柏乘会追出门,当着她和陈韵的面点头应允下来。
“不麻烦,等你们谈和成功,我就能靠这桩生意赚回来,再说了,做生意这么些年,亏损一点算什么,我负担得起。”
他说话间徐徐伸手,指尖触上吴清荷的手腕摩挲,抬眼看她时有种难言的情绪,吴清荷垂眸看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眉峰微扬。
“那时如果没有这桩公务在,你根本不会来找我吧,而且是再也不来了。”
吴清荷听见这话抿了下嘴角,犹豫间心虚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她当时确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打算彻彻底底从他生活中消失,默默祝他幸福。
她心虚地直眨眼睛,侧着脸不讲话,柏乘知道她是默认了他说的东西,心里稍微有一点酸,抬起手摸摸她的脸:“只要你别再离开我,我就永远不会觉得这桩生意是亏本买卖。”
非常温柔的话语,像织成的一张网,兜在他最底线的地方,只能包裹住吴清荷一个人。
茶馆外的风很大,吴清荷牵着他出门前,特意将他脖颈间裘氅的系带系紧,柏乘任她摆弄自己的衣裳,临上马车时提了一句:“可以绕个路么,我想去我的商铺周围看一圈,早上李医师同我说,那位老板派人来搅和过,我想去看看现下商铺里的生意有无影响。”
这是很小的要求,吴清荷当然会应允。
这一路上,柏乘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地靠在吴清荷身侧,外头人声鼎沸,待马车真行驶到商铺周围时,忽然有一阵争吵声传出来。
“你们挡在我们的铺子前作甚,这叫我们如何做生意?”
“明日这些商铺就要易主,我们只是提前一天来罢了,你们卷铺盖走人吧,另寻地方赚钱。”
吴清荷听见声音,便拉开窗帘朝外瞥一眼,看见有间商铺前聚了不少人,门口有人扎出一个临时的棚子做生意,而那方才见过的许老板也站在棚子内,轻蔑地瞥一眼被自己棚子挡住的商铺,她还带来了不少伙计,似是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在今日就将一整条街占为己有。
这样的场景让柏乘神色渐渐沉下来,眼眸中飘过散不开的云翳,他好像有些生气,却抿唇并未立即说些什么。
“真是不得了,怎么会有这样过分的人,强买强卖便不提了,如今什么都没谈拢,竟然还先强占上。”
阿悦皱起眉头第一个骂出声来,阿羽紧随其后向外看去,观察片刻转向吴清荷,征询她的意见:“将军,现在要怎么做,我们去勒令她把棚子拆了么?”
当然要拆,但她还未开口,柏乘忽而拉住她的袖子,朝她摇摇头。
“你派人出面帮我,没准会兜兜转转传到我娘耳朵里,我手上有她的把柄,我可以自己报复回去。”
他当然能够自己报复回去,吴清荷相信这点,但她觉得外面的许老板与她的伙计格外聒噪,她沉默片刻,伸手指一指外头:“今日便任由她们在这里影响你生意吗。”
“先不管吧,明日我会专门派人来监管,这件事很快便会过去。”
柏乘神情有些犹豫,思索再三才将话说完,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和外头的热闹格格不入。
“阿悦,马车有两匹马载着,我牵走一匹,你们先回府。”
吴清荷突然开口,让所有人懵了一瞬,还没等阿悦和阿羽开口问话,她就忽然掀开车帘,从车妇手中接过缰绳一勒。
“吁——”马儿一齐朝前奔去,吴清荷盯准了最前头偏僻的地方停下,旋即动作敏捷地一跃而下,然后解开绑住马的缰绳,牵出一匹黝黑的,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上,这些动作太迅速,柏乘隐约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心忽然狂跳,靠在马车门边紧张地望向她。
“清荷,你该不会是想”
吴清荷今日穿的是常服,黑色低调,她迟疑着摸了下自己的脸,旋即从袖口掏出张帕子系在脸上,之后看向他点点头,神色自若中有种和从前一样光明正大的任性。
“嗯,做点坏事,你们先回家,不用等我。”
“什么?将军”
“吁——!”
话毕,吴清荷直接调转马头,朝许老板扎的棚子疾驰而去,阿羽和阿悦没懂她要做什么,懵懵地从巷子里伸出头观察,柏乘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才回神,站在二人的身后看向远处的吴清荷。
“这商铺都是柏公子的吧,为何突然就要易主了。”
“是柏公子要把商铺都卖给我们许老板了,不过放心吧,我们许老板做生意很有一套,而且卖的东西也都物美价廉,这商铺只有在我们老板的手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柏公子年纪轻轻的,哪里会做生意。”
商铺前,许老板正怀着即将熬出头的喜悦任凭伙计们对着百姓夸奖她,身边帮她料理琐事的伙计忧心忡忡地问道:“老板,咱们这么大张旗鼓,您确定明日柏公子会把商铺卖给我们么,他可是太傅的儿子,若是得罪他”
“富贵险中求,你知不知这个道理,再者,你没看到他在亏钱么,大厦将颓了,咱们第一个上去抢,才能抢到最好的东西,至于太傅,她现在只是个受人尊敬的老臣,她早就放权了,如今得势的,是吴家的将军,不得罪她,一切都好说。”
“可我听闻,柏公子就是听了吴将军的,才同意朝廷的生意。”
“那又如何,吴将军只是谈事,又没护着他”
许老板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哒哒地马蹄声靠近,周遭的人见有马靠近,忙不迭让开,紧接着“砰!”一声巨响。
“轰隆!”
棚子的顶顿时踏下来,软软的布和支撑的木头棒一齐砸在许老板身上,砸得她摔个狗啃泥,眼冒金星。
“哎呦!有人闹事啦,我们老板昏过去了!”
众人一齐望去,只看见穿着黑衣,脸上捂着帕子的年轻女子眼尾微扬,像是笑了下,下一刻勒紧缰绳,扬起的马蹄“啪嗒”一声踩断最后一块支撑的木板。
这样的场景太过震撼,远处的阿羽和阿悦齐声惊呼了下。
“将军竟然砸人场子,这不是触犯军规了么,将军她最遵守军规了,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阿悦惊地笑起来,感叹一句:“这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在说些什么,还不快点上马车,将军下了命令,要我们快点带柏公子回府。”
阿羽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向柏乘,谁知柏乘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嘴角渐渐扬起弧度来,眼睛亮亮的,是白日里见不到的星尘落入眼眸。
这种反应阿羽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便见柏乘挪动步子朝外走去,阿羽心中一惊,赶忙过去拦着。
“柏公子,将军说了,让我们先送您回去。”
“你们先回去,我得跟她走,我要帮她断后。”
说这话的柏乘,并不像平日里她们看见的那样,冷清安静,话也不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而外透出来的生机勃勃。
“这人太过分!我们老板昏过去了,抓住她!”
许老板的伙计在后头穷追不舍,吴清荷骑马在前,这是她临时拽来的马,说不上太默契,好几次差点绕错路,但好在她的骑术在军中乃是一绝,因而没人能追得上她,两方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劳烦都让一下!”
吴清荷不想伤及无辜,边骑马而过,边朝街两边呼喊,她好久不做这样的事,紧张种带着点莫名的开心,下一瞬,她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头,像是风里摇曳的花朵,含笑盯着她看。
“柏乘?”
她念叨一句,回头看一眼,下一刻无需提醒,经过时迅速俯身,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抱起。
熟悉的药香与一种久违的默契,柏乘一点也不慌张,紧紧抱住她,眼底暗流涌动,下一刻便腾出手,拿出自己的荷包,将里头的银子悉数朝身后撒去。
这是最繁华的路,只要抛出白花花的银两,就会聚起许许多多的人去拣落在地上的钱。
“天嘞,掉银子了,掉银子了!”
吴清荷骑马而过,一路上都会听到这种声音,她忍不住扬起嘴角:“柏老板,你未免太阔绰了。”
一个钱袋子都撒完,许老板的伙计早就追不上吴清荷了,柏乘这才继续抱紧她,在她脖子上落下一吻。
“我不阔绰些,吴将军就要被后头的人抓住了,到时候别人以街头闹事弹劾你怎么办,你还做将军吗?”
他轻声调侃起来,半晌轻轻咬一下吴清荷的脖子,像小动物留下什么印记。
“那样也行,你不当将军了,你就来陪我看账本,我给你出俸禄,朝廷给你多少,我出双倍,你就天天陪在我身边,我跟你形影不离。”
缱绻的玩笑话间,吴清荷感觉自己的脖颈上多了许多温暖湿润的吻,她笑着摇头:“你的愿望要落空一半了,柏老板,没人能弹劾得了我,因为,没人能抓得住我。”
下一瞬,她迅速调转马头,马儿迟钝片刻,但还是迅速把她带进一处小巷里。
光线昏暗的小巷奔过,吴清荷控制着马跃入栏杆,旋即钻入一处铺满茅草的马厩中。
“扑通!”
马儿一进马厩便瘫在地上歇息,两人一齐向前倾,下一刻便一起摔在茅草中。
“愿望落空一半,逃跑成功,我还是要当将军的,不过我保证,另一半会实现,我会陪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
吴清荷侧眸看一眼柏乘,她知晓如今的柏乘最想听什么,便会使劲说与他听。
柏乘也侧头看她,沉默着扬唇,伸手扯开她捂面的帕子,随后起身压住她,对准她的唇温柔热烈地吻上去。
马儿哼哧几声,什么也不理睬,只顾着低头吃草,吴清荷感觉今日的吻跟之前都有些不太一样,她看着柏乘眼中氤氲着水汽,每一次的亲吻都好像是他把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一切拿来给她,毫无保留。
不带怨恨的亲吻,就是连咬她的唇都舍不得,每一次都像小鹿轻柔舔舐过她的唇畔。
茅草堆中一阵窸窣,许久后,柏乘才停下这样的吻,微笑着与她对视,吴清荷伸手触他的脸,柏乘便眨眨眼,用脸庞轻蹭一下她的手。
“走,我们回去吧,阿羽和阿悦要担心了。”
吴清荷终于坐起身,说话间从马厩内的篮子里挑出几根胡萝卜,喂给身侧的马吃。
“虽然有些迟钝,好几次差点叫别人追上,不过辛苦你了,跑了很久。”
她说话间摸摸这匹马的鬃毛,看着马儿将胡萝卜细嚼慢咽吃下去,柏乘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摸小马,他忽而想到些什么跟她一起摸了摸马的鬃毛,旋即道:“早知道今日你会砸棚子,我们应该把月亮带上的,它很懂你,你不论怎么闹,它都很配合。”
已经许久没有听身边人提到月亮的名字,吴清荷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匹银色的汗血马,手上的动作一顿,眼里有一瞬涌过丝黯然。
“月亮已经战死了,在边塞。”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以至于柏乘有一瞬间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半晌反应过来,才呼吸一滞,看向她喃喃道:“它死了?”
“对,刚到边塞不久就死了,为了保护我。”
吴清荷心中涌起丝异样的奇怪,她记得自己在信中告诉过柏乘这件事,但是柏乘今日的反应,像是对月亮的死浑然不觉。
那会她与柏乘刚分开不久,大约他当时是最生气的时候,没有仔细看她的信吧。
她说话间就将马厩的门关上,牵着柏乘出去,月亮的死让柏乘做什么事都慢半拍,良久,他才小声问道:“你当时很伤心吧”
“嗯,那段时间事情很多,师母去世,月亮也不在了我痛哭了一回,在我成为一军主帅的那天。”
吴清荷点点头,如今提起时好歹还能神情自若,柏乘默默握紧她的手。
“那你现在还有坐骑吗?”
“没有了,我都是随意牵马骑,有时是阿悦的马,有时是阿羽的,可能是因为之前骑的马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没法长久适应别的马。”
柏乘盯着她看,心里觉得疼,吴清荷瞥他一眼,转移话题道:“快走吧,到了你该喝药的时候了,这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我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有年轻女子当街砸棚子的事,迅速在民间传开,大概许久没见人再这么胡闹,人们提起时总是很恍惚。
“干这事的人捂着脸,因而没人认出她来,只知道她眼睛长得好看,骑术也特别好。”
“这种事啊,很多年前是常发生的,是说来真好玩,是吴将军年少时会干的事!”
“哈哈哈”
军营里的几位老将今日来同吴清荷谈论公务,没谈几句,便提到了这一桩极为有趣的事情,老将们大多是跟在刘老将军身边的人,也算是看着吴清荷长大,听见她们哈哈大笑,吴清荷虽是心虚,但也跟着扬起嘴角。
“所以,有人猜是将军时,我们赶忙解释,说将军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的小魔王,绝对不是我们将军做的。”
说这话时,老将还朝吴清荷眨了下眼,“不过啊,这事形象不好,兵部还是暗中出面,把这事往下压了压,同时查了下那许老板,发觉有人提供她卖货时缺斤少两的证据,就惩罚了她。”
“这样很好,多谢几位前辈为民除害了。”
吴清荷含笑与众人垂头行礼,大家又忙不迭回了她的礼,顺着这个话题,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吴清荷年少时的事情。
“说起来,年少时,阿辰就很喜欢将军,不过好像将军不甚在意,还把他摔翻在地过,老将军在世时,也无意撮合。”
阿辰就是刘辰,他在军中长大,这些老将们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听到她们谈起刘辰,吴清荷的笑容淡了两分,这些老将都是人精,说话一向是话里带话。
“老将军心思全在打仗了,哪管这些事。”
“如今不同啊,老将军走了,阿辰这孩子孤苦无依的,看着着实让人觉得心疼。”
吴清荷已经猜到她们想说什么,皱了下眉:“我可以帮他议亲,让他有一门婚事,找个心仪的妻主。”
军营里鲜少有外头来的客人,柏乘有些紧张地坐在马车里,不时回头掀开帘子看一看后头拉着的小马驹,嘴角扬起一点微笑。
“公子,打过招呼了,您的马车直接进去就好,将军就在帐中,您稍等片刻,等到帐里的老将谈完事,您就可以见将军了。”
阿悦在马车外小声和他说道,说话时,她也忍不住朝后头看看。
后头跟着好大一辆木质推车,上面围着栅栏,里边有好几只矮矮的小马驹吭哧出声。
这些马虽然小,但是观一眼即可知,皆是最珍贵的汗血宝马,最难得的是,里头有一匹通身银白,全身没有杂毛,看起来安静乖巧。
这样的银白汗血宝马,万里挑一,一年未必能寻来一匹。
吴清荷在议事,柏乘的马车便只停在军帐后头,下了马车后,吴清荷的几位副将便都来帮忙牵马,银白色的那匹,柏乘犹豫了会,便自己牵起来,谁知这小马有些倔,柏乘一牵它,它就迈开蹄子跑。
“哎这调皮的小东西。”
副将轻声喊话,生怕惊扰了军帐内的吴清荷,柏乘赶忙朝她们摇头,小声回答:“不碍事,我把它牵回来。”
小马铆足劲往前跑,柏乘步子踉跄地牵住,这小马一回身就把他撞倒在地,不疼,惹人发笑,柏乘脸上沾了泥,却也觉得开心,擦擦脸站起身,准备将小马拉回去时,听见帐内的老将感慨一声。
“我们是看着将军长大的,也是看着阿辰长大的,您也该知道,那孩子是不会接受议亲的,他很喜欢您,他是老将军的孩子,会骑马会射箭的,跟您实在是太合得来了。”
“是啊,真是般配,再者,您和刘公子都长大了,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不瞒您说,我们兵部的所有老家伙都一致认为,他嫁给您最合适。”
“不错,咱们这些老人,就都指望着您可以和刘公子成婚,好叫我们早日喝上喜酒呐。
第五十六章
“吁——”
突兀的马鸣如利刃划破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帐内的老将们被惊得肩膀一抖。
“外头的人呢,这里坐着的可是将军,怎么能让马在这随意溜达!”
有人起身, 皱眉看向帐外, 这一声马鸣让吴清荷既不用冒犯老前辈, 又转移了话题, 她反而觉得轻松,因此并不生气,抬手示意站起来的人稍安勿躁,随后转头看向帐外。
片刻后, 帐外一阵响动,紧接着阿羽便进帐朝诸位老将行礼,最后面向吴清荷:“回禀将军,不是底下的人看管不周, 而是有客人来访,给您送了点礼物。”
说话间,帐外的又传来马蹄落地时“哒哒哒”的声音,听着声音应是有不止一匹马,吴清荷怔了下, 立即站起身朝外走去。
“哎,将军”
刚才的谈话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有的老将开始着急, 面面相觑后只得跟着吴清荷一道出去。
帐外的光线足,吴清荷一走出去, 便看见好几匹漂亮的小马驹边吃草边悠闲地溜达, 这些小马驹都是汗血宝马,它们四肢干净, 小小年纪便有流畅的肌肉线条,她扫一眼便被其中一匹通身银白的小马驹吸引,阳光下,银白的小马身上泛着珍珠才会有的光泽。
长得很像当初的月亮,但是和月亮却又不太一样,月亮很聪明,这匹小马看起来更调皮些,到处撞别的小马驹,跑到吴清荷身边时又有种莫名的乖巧,没敢撞她,只是蹭过去。
“竟有这么多汗血宝马,这种马在外头可是千金难求,尤其是银白的那一匹,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两匹这样的马,还都是在将军这。”
“什么客人,出手竟然这般阔绰”
跟出来的老将议论纷纷,吴清荷注意力全被小马驹们吸引,她像年少时挑马驹一般,眸中带着亮光扬起嘴角,但她并不着急去做选择,而是环顾四周,随后转头看向阿羽,示意她过来。
“将军,有何事吩咐?”
老将们站得离吴清荷稍远一些,但阿羽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柏乘送来的吧,他没有来吗?”
吴清荷最近只和他讨论过关于马的事情,更何况这些马价高且难寻,她一猜便能猜到,这份礼物是柏乘送的。
阿羽面上闪过丝迟疑,沉默一瞬后与她实话实说:“柏公子半刻前带着马驹亲自入营,不过刚刚那匹银色的小马驹调皮乱跑,公子亲自去寻,之后再与我们说话时,便脸色不太好,说身体不大舒服,坐上马车回府了。”
来过,但是此刻又回去了,吴清荷听到阿羽说他脸色不好,不太舒服,心中一沉,阿羽观得她的表情,回忆半晌小声解释:“好像是那匹小马驹把公子撞倒了,他后来衣袍上沾着泥,可能摔得不轻,才会突然身体不适。”
被撞倒了?
“这种小马劲大又活泼,他要牵住难免会受伤”吴清荷自言自语一句,片刻后转眸问阿羽:“我今日的公务应该都处理完毕了吧。”
“是。”
得到肯定的回应,吴清荷迅速转身,朝各位老将作揖:“抱歉,诸位前辈,府内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我便先回去了,之后改日再聚。”
大家正盯着小马驹们看,吴清荷突然急着要走,才把她们的思绪都拉回来,老将们猛然想起没谈好的事,赶忙挽留她。
“将军,方才咱们的事还没谈好呢,阿辰与你的事”
“我知道,我会帮他议亲,给他选个好妻主,其余的就暂时不用谈了,前辈们今日好奇怪,怎么这般着急我的婚事,该不会是有人在背后催吧?”
又提到这件事,吴清荷心中已经起了不耐,带着得体的笑容回头看老将们,直接把话点明,她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将们皆是一噎,尴尬地互相对望,末了朝她行礼:“恭送将军。”
到底都是兵部的老人,不能不给台阶下,吴清荷扫她们一眼,又再度恢复平日里的模样,依照礼数作揖:“告辞。”
冬日的风吹得军帐外老将们的鼻子通红,等吴清荷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们才纷纷叹气,缓缓站直,有的还拿出帕子,擦一擦自己的额头,像是想擦汗。
“这桩婚事只怕阿辰那孩子要失望了,将军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大伙苦着脸聚在一块朝前走,不时传出叹气声。
“现在怎么好,阿辰他可是亲自跑到我帐中,再三请求我出面与将军讲这件事的,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他再找上门来时,我都不知该怎么和他回答。”
“哎?”另一人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这也是一样的情况,阿辰三番五次地来,找我劝说将军,我原是觉得这事急不得,但他总催,我也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和将军提一嘴。”
“依我看,婚事本就急不得,阿辰催着我们一齐来劝,反而惹将军生厌,也真是奇怪,他这么着急做什么,回京还没有半年,守孝都还未结束,就急着想嫁给将军。”
“是啊,真奇怪”
——
归府的路上,吴清荷一直在想柏乘的事,想他送来的小马驹,想他被小马撞倒后,身体要不要紧,现在是否仍旧不舒服,这样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叫她心里生出种急切来,于是马车刚停在院子里,她不等下人迎接,便自己翻身下车,朝书房的方向去。
“柏公子呢,他身体现在可还好,有去请医师来吗?”
身侧有贴心的下人上来接过她的外袍,吴清荷借机询问,这问题却叫听得下人一愣,随后摇头:“公子回来未曾提到自己身体不适,却也未在书房看账本,改道往庖屋去了,现下应该还在那。”
他去做饭的地方干什么
吴府的庖屋在小院落内,隔着老远,她便看见柏乘安静地坐在庖屋的门前,他出行时才会穿的裘氅还未脱下,上面还站着星星点点的泥巴,大约就是摔倒时留下的,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眸中不起波澜,只盯着面前正咕嘟冒热气的药壶。
“你是在等自己的药?”
吴清荷乐于见到他积极喝药的样子,说话时扬起嘴角,柏乘迟钝片刻后才缓缓抬头,盯着她看了会,倏尔一笑,也没提到自己是在做什么,只轻声问她:“你喜欢那些小马么。”
“喜欢。”她蹲下身,握住柏乘垂落在膝上的手,认真地朝他点头:“特别喜欢,谢谢你,尤其是银白的那一匹,我打算收下它,叫它星星,你觉得如何?”
阳光下,柏乘纤长的睫毛投落一道浅浅的阴影,他看她神情开心,便笑而不语,俯身抱她一下:“只要你喜欢就行清荷,你和兵部的人,关系都很好吗?”
“嗯,很好,不论是年老还是年轻,都是与我出生入死一同熬过来的,因为共苦过,所以彼此都聊得来。”
吴清荷顿了下,看向他道:“你突然问这个,是对兵部的事感兴趣吗?”
“今天进军营了,看到很多你身边的副将,所以好奇问一句。”柏乘垂下头,盯着那个药壶半天,片刻后忽然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每天都会去军营见她们吗?”
“这个自然,大家同在兵部,总要在一起办公务的。”
每日都要相见,是不是天天都和她说那样的话,她会有动摇的时候吗,会经不住劝点头吗?
关于这个柏乘不能保证,他从前是坚信吴清荷会娶他的,但是最后她动摇了,丢下病得奄奄一息的他离开。
所以她不像他,他是一意孤行地爱吴清荷,但吴清荷却会做取舍。
但他不会再让她有动摇的时候了。
她上一回丢掉他
yh
时,柏太傅亲自去兵部寻人,也没有将她寻回来,想来那个时候,这些人就是不支持她和柏乘在一起的,她们有私心,想让吴清荷娶刘老将军的儿子。
对吴清荷而言,是值得尊敬的战友,可对柏乘而言,她们很讨厌,他只有一个吴清荷,他讨厌所有想把吴清荷从他身边抢走的人。
可这些人他不能杀掉,也没办法在吴清荷面前对她们恶语相向,但是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吴清荷少和她们见面。
柏乘目光变得幽深,歪头盯着她看了会,半晌俯身亲吻她的唇角,吴清荷心里正对他的问题感到疑惑,一个吻骤然落下,让她有些没缓过神。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些问题?”
吴清荷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看了会,柏乘便把自己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收起来,侧脸温柔地亲一亲她的手心,像温顺乖巧的小动物。
“没什么,就是觉得她们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你相处的时间长,我有点吃醋了,酸酸的。”
说话间,那药壶里的药便沸腾了,咕嘟咕嘟间褐色的液体几乎要从壶中扑出来,吴清荷赶忙拿来帕子握着药壶的柄,将药壶拎下来。
苦涩的气息扑鼻而来,吴清荷不喜欢闻这些,皱了皱眉,柏乘颇为乖巧地自己拿过药盏,将药壶里的药悉数倒出来,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起勺子盛起药,轻吹一口气,抿入唇中。
“如果能一直这样乖乖喝药就好了,等你身体再好些,我开春便带你去骑马,就骑你送我的小马驹,我驯马很有一套。”
吴清荷看他喝药时微微蹙眉,便开口和他聊天,柏乘听见她说话,将药喝下时眸中浮现出点笑意。
“我当然会乖乖喝药了,为了你,我什么都喝得下去。”
第五十七章
子时, 屋外的寒风将门窗吹出轻响,吴清荷隐隐约约听见风声呜咽中混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对这种声音颇为敏感, 因而很快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转头看向身侧。
黑黢黢一片中, 躺在身侧的人消失不见, 只留一点余温,墙角却多一道瘦削的身影,肩膀随着咳嗽颤抖,他的声音中含着无法忍耐的痛, 低沉而压抑。
“是肺疾又发作了吗?”
意识到她已经醒了,柏乘紧抿住唇,深呼吸一口,将胸腔中的痛按下去, 颇为艰难地在黑暗中转过头,朝她的方向望去。
“唔好像是的”
说话间,柏乘轻颤了下睫毛,把眼底的罪恶感与内疚收起来。
吴清荷坐起身,迅速地抬手点燃床侧的烛灯, 烛火摇曳,她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看见柏乘正皱着眉, 脸颊过分苍白,眼底蓄着因痛而生的水汽, 靠在那似乎摇摇欲坠。
“我去帮你把炉子里的熏药燃上。”
她心中一紧, 还没起身,便看见柏乘突然顿了下, 紧接着慌忙抬手捂住唇,殷红的液体透过他手指间的缝隙滴落,落在被褥上,夹杂着抹异样的暗色,一眼便触目惊心。
血腥味弥漫开来,柏乘缓缓呼吸几口气,以一种温柔却晦暗复杂,甚至裹挟着愧疚的眼神抬头看看她,闭上眼颓然倒下。
“这情况我可从来没见过,公子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夜里就犯肺疾了将军,你这些时日有监督公子喝药么。”
明明应该过几日再上门给柏乘诊脉,但今日吴府的马车突然上门来接她,这让李医师颇为意外,匆忙地下了车,便提着药箱子往院里走,吴清荷亲自来迎她,面色沉重地听着她的问话,颔首道:“我监督他喝药了,他每回都是将整碗药喝掉,一点也不剩。”
“那就奇怪了,按理来说不应该,他的身体已然有所好转,更多资源加入叩叩群: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我前不久刚给他换了新药方,难不成,公子是不适应新药么。”
房间里雾气缭绕,香炉中已经熏上了药,吴清荷回到床榻边,看向闭眼小憩的柏乘,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牵出来,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好让医师能够把脉。
李医师洗净手,将手指轻搭在柏乘的手腕上,不多时便轻轻“咦”一声,眉头紧缩,思索半晌后尴尬地看向吴清荷。
“确确实实是肺疾,但是因为离发病已过去好些时候,脉相有些乱,我只知晓柏公子是骤然体虚而旧疾发作,不过还好,这回并不算严重,静养些时日便能好转。”
虽然医师说不算严重,但吴清荷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有落下来,毕竟连医师都说不清病因,那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没有缘由的旧症发作,这种事让人感到不安。
她忧心忡忡地瞥一眼柏乘静谧的睡颜,什么话也未说,李医师边拿出银针扎在柏乘的身上为他针灸,边同她分析道:“兴许是这几日化雪的缘故,冰雪消融时最是寒冷,公子近日有在外奔波吧,身体受寒难免会体虚,您也知道,公子的身体受过不一般的损伤,最是畏寒。”
可能是这个原因,他之前为了商铺的事出过门,可吴清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沉默着坐在床沿边低头沉思,不多时,李医师唤她一声:“将军,公子醒过来了。”
吴清荷回过神,转头看向他,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开口问道:“好些没?”
“嗯。”
柏乘眨了眨眼,轻声回应一句,看他似乎是没有什么大碍,李医师方松口气,朝吴清荷作揖道:“公子只要好好休息便可,一切有劳将军了,我还要回医馆给其它病人诊脉,先行告辞。”
“让我的副将送一下您,辛苦了。”
吴清荷出门同李医师道了谢,而后再回屋时,便看见柏乘正抱膝坐在床头,望着房内的某个角落发呆,她觉得他穿的太过单薄,扫一眼后便取一件外裳,动作轻柔地披在他肩上。
“是不是还感觉呼吸时胸膛很痛,医师让你最近都要静养,账本要少看些了。”
她说话时非常的温柔,柏乘不论何时都永远臣服于她的温柔,这份温柔可以让一个骨子里矜贵的公子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自己的底线,忍下所有委屈和伤痛与她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在为这份爱变得疯狂而偏执,他根本就不是乖孩子了,他越来越坏,变成一个真正的坏孩子,不听长辈们的劝告,不理世俗的言论,如今还要加一条,丧心病狂地拿自己的命去强留她。
但是没有办法,外面有那么多想要让她和他分开的坏人,他必须将那些声音和意志不完全坚定的吴清荷隔绝开来,直到吴清荷与他成婚,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为止。
要当坏孩子,贪婪地爱她。
柏乘移开视线不看她,强忍着心中的愧疚和自责说出一个非常自私的请求。
“我不太舒服,不想一个人静养我想让你多陪我,在书房里处理公务,让我能时时刻刻看见你。”
这个要求,稍微有一点难办,但不是做不到,只是和部下们沟通起公务时会略有不便,这种不方便是她可以多费一点神去化解掉的,吴清荷看一眼他苍白的脸颊,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白日,军营内。
自从刘老将军去世后,刘辰进军营的机会就变得少之又少,他难得来一回,一入营便直奔吴清荷的军帐,那里是她经常待的地方,清晨新兵有训练时,她就会在这里。
“吴姐姐”
刘辰捏着嗓子进去,发现只有个副将在桌前默默收拾折子,抬头看见他,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很快就抱着一摞收拾好的折子出门。
真是奇怪,吴清荷今日不在,刘辰心中纳闷,又随意钻入一个老将的军帐,带着点委屈和不满与人嘟囔:“姨,今日吴姐姐不在呢,我怎么老见不着她,还有,你们有按我吩咐的那样,时时刻刻和她提我与她的婚约吗?”
那老将被钻进来的刘辰吓个够呛,干咳几声后摇摇头:“小祖宗,这哪里能做到,我们就只和将军谈过一回,不欢而散,而后第二日想再与她谈论这件事,却发现她连军营都不来了,躲着我们所有人,根本再没给过我们劝说的机会。”
“不可能,吴姐姐最爱公务和部下,也最喜欢亲自观新兵训练,怎么可能因为不满婚约就躲着人,她一直没再来过吗?”
老将们只劝了一回,这事办成这样,刘辰忽然觉得恼火,一跺脚就想瞪人,但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有求于人,再不是从前可以横着来的将军之子,便只好按耐住愤怒,阴沉着脸问话。
“对啊,自从前几日有客人给她送过礼物后,她就再没来过,我们也不好上门去劝婚,这说出去要人笑掉大牙,对你这孩子的名声也不利呐”
这老人家也是有耐心,好声好气地和刘辰解释,可是刘辰却很警惕,眯了眯眼道:“送礼物,什么礼物?”
“好多匹汗血宝马,这出手之阔绰,我也是很少见到,尤其那些马中,还有匹通体没有杂毛,银白的汗血马,太难得了,让人看一眼便忘不掉,让人忍不住想起将军年少时骑的那匹汗血马,送礼的人一定是费心思了。”
谈论好马比谈论一桩难成的婚事要轻松,老将便多聊了几句,刘辰却呆楞住。
如此费心的礼物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而吴姐姐最近一直待在家里,该不会是
这真是非常离谱的答案,是绝对不能有的答案,刘辰忽然喃喃自语:“怎么办,吴姐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去和那个病秧子解释清该不会又在一起了吧”
“什么?什么病秧子?阿辰,依我看,这婚事就算了吧,也别太执着于将军的事了,将军不喜人过分关注她的私事,你不要越界了。”
这话不知是哪里触了刘辰的雷,他突然暴怒。
“我不,我一定要!我就要关注她的事,将军的孩子就该嫁给将军,朝廷让我没了娘,就该再补给我一个当将军的妻主,这是欠我的!”
柏乘病了五六日,吴清荷就在家陪着他,柏乘时常没有力气,她便仔细喂他喝药,夜里帮他顺气,尽量减少他咳嗽时的痛苦,这样细致的照顾,让柏乘又逐渐好转起来,也终于,来议和的胡人入京,宫中要举行国宴。
为了这件事,吴清荷天不亮便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坐在房内,如今时间尚早,外头冷,她便没同意让柏乘起床,只允许他在被窝中露出小半张脸,随后和他手牵手,再与他说起今日的形成。
“你的药还没有熬好,今日情况特殊,我得很早就出门,没法喂你,但你自己也得乖乖喝,好好休息,中午宫里举办国宴,我回不来,但我傍晚一定回来陪你。”
柏乘眨眨眼,笑得温柔而乖巧,温驯的小鹿喜欢听自己的爱人事无巨细地讲述她的一切,吴清荷抬手摸摸他的脸蛋,念叨句:“终于不是毫无血色了。”旋即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温温热热的,真好,他真喜欢。
“将军,收拾妥当了,咱们可以先走,提前见胡人。”
阿羽在屋外礼貌地叩门,吴清荷朝外颔首,紧接着轻抚过柏乘的额头,捂住他的眼睛:“再多睡一会,等天完全亮了再起床喝药。”
府内的一切都收拾妥当,吴清荷与两位副将坐上马车,朝宫里去,因着前头放了十来天的休沐,阿悦已经许久没有早起陪同吴清荷上朝的经历,一上马车就不停地打哈欠,阿羽比她谨慎些,取过带出府的行囊,清点里头已经被吴清荷批阅过的折子。
这些日子,吴清荷都是在府里办公的,今日上朝一齐带进宫,阿羽数了片刻动作一顿,抬手敲一下阿悦的脑袋。
“糊涂东西,方才让你收拾好将军的折子,统共一百三十多本,怎么你就带出来五十本不到?”
阿悦已经睡眼惺忪,听到这话立即清醒过来,凑到跟前数了数,尴尬地看一眼阿羽,又赶忙向吴清荷道歉:“对不住,将军,我今日犯困,也犯浑了,东西没收好便抬脚出门了。”
批好的公务只带了一半,吴清荷也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安慰她一句:“你应该是只带了书房里的一部分,我还在寝室内披了一沓,你没看见,这不是你的错。”
公务带不齐就上朝,总是说不过去的,还好她们出发的早,现在再回去拿,也为时不晚,吴清荷掀开车帘看眼后头,对车妇礼貌地打声招呼:“劳烦驾车回去一趟,我们要找些东西。”
来回不到一刻的时间,吴清荷没有让阿悦阿羽亲自进屋,她怕别人会打扰到熟睡的柏乘,只是当她轻手轻脚地踏入寝室后,却发现床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柏乘没有睡觉,她环顾四周,未看见他的踪影,只看见架子上的披风少一件,柏乘出去了。
“这么早出门做什么,连衣裳也不多穿一件。”吴清荷嘟囔间取下架子上一件裘氅,将桌底下堆成小山的折子寻出来,出门带给阿羽:“等我片刻,我去给柏乘添件衣服。”
院子里不见人影,吴清荷问了几个下人,才得知柏乘往庖屋的方向去了,这个点,庖屋的下人都还没有开始烧火做饭,屋子前冷冷清清,只有柏乘一个人穿着件披风,蹲在那盯着自己的药壶。
喝药变得这么积极了么,吴清荷刚扬起嘴角笑一下,想要和他打招呼,可下一瞬,她看见柏乘从袖间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揭开时,里头是乳白色的粉末,他沉默着揭开药壶的盖子,犹豫间倒了一点点粉末进去,没有全放。
夜里莫名的犯了病,骤然体虚在此之前,她也亲眼看见柏乘单独在廊下等自己的药。
唇畔的笑意逐渐淡下去,吴清荷冷不丁问他一句:“你往里头放的什么。”
“啪嗒!”一声,柏乘手中的盖子跌在地上,他转眸看她,眼底满是惊讶与慌乱,但在生意场待了这么多年,他练就了迅速镇定自若的本事,皱眉闭了下眼,就再度恢复平常。
“你怎么回来了。”
神情是正常的,可柏乘的声音却有些哑。
“回来取东西,看你出门了,又担心你穿的少,出来给你添件衣裳。”
吴清荷的语气微冷,但还是走上前,把裘氅披在他肩膀上,之后便盯着他壶里的药看,一言不发地伸出手:“那个小纸包,拿来给我。”
“我不给。”
柏乘低下头,头一回拒绝了她的要求,犟得如同一个做错事也不肯认错的孩子。
“你以为你不给,我就不会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了吗?”吴清荷沉声告诉他,紧接着熄灭炉火,将刚沸腾的药倒入碗中。
褐色还发苦,吴清荷最讨厌这个了,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端起药盏,往自己的口中送。
对于柏乘而言,这真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他这回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眸色一紧,毫不犹豫地伸手一甩,将药盏打出去。
“砰!”
药盏摔到地面,药洒了一地,瓷白的药盏多一条裂痕,柏乘艰难地深吸几口气,蹙眉幽幽盯着她:“你乱喝药做什么。”
“不喝怎么知道有没有问题,那种粉末,你只在药中放了一丁点,都舍不得让我喝下去,可见,这种东西的威力不小。”
吴清荷忍住心中的怒气,回过头盯向他:“你这几日的病,和这种粉末有关系吧,所以,你给自己下的是什么?”
她已经知道一大半了,那他遮遮掩掩也没什么必要,柏乘紧紧攥住自己袖间的衣服,神色平静地回答:“毒药,不会死人,只会让我身体变得虚弱,我喝的少,把脉也看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毒药?”
“那天给你送完马,我就去坊间把这种药买回来了。”
真像是审问犯人,他就是她的犯人。
柏乘说话间低下头,皱着眉沉默一会,小声告诉她:“我听见了,那些老前辈,都在劝你娶刘辰她们多管闲事,我恨她们,我不喜欢你和她们待在一起。”
原来他都听见了
可是她明明都拒绝了,他为什么不和她明说,一定要用这种笨方法。
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心疼,吴清荷深吸口气:“所以你就通过这种方式把我留在家中么,柏乘,我肯定是要回军营办公务的,难道你就要一直给自己喂毒药,喂到老么。”
“没有喂到老的打算,到你能和我成婚的时候,我就不喝这种东西了。”
这是他原本的计划,他说起时声音很轻。
吴清荷第一次彻底对他沉下脸,逐字逐句地告知他:“那你就没有和我成婚的时候了,你的身体不彻底好起来,我就永远不可能去和柏太傅提起成亲的事。”
柏乘愣了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吴清荷分出精力控制好自己的怒气,转过头朝外走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坏了,不喜欢我了,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知道的,我为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早就知道的”
看见吴清荷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柏乘的心逐渐被熟悉的云翳所包裹,他忽然开始后悔起自己做的事情,可一边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我什么人都没有伤害,我只是让自己生了会病,多留你几天,我没有什么大错,你要是觉得我对你有所隐瞒,我和你道歉。”
柏乘转眸看向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眼底的情绪不断翻涌,可是吴清荷步子太快,他就是抓不住她。
“你回来,我和你道歉。”
他心中一紧,语气中都夹杂着丝慌张,可吴清荷走得太快,拐过走廊就消失在柏乘的面前。
她要干什么,要因为这一件错事丢弃他吗,他做的事这么不堪吗?他不过就是爱到没办法了,出此下策卑鄙地占据她几天而已。
“吴清荷,你不要丢下我对不起,我错了,我做了傻事,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你不能什么也不说就走,你不要这样对我”
旧日的记忆一下子在柏乘的脑海中重现,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痛让他整个人猛地蹲下,缩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
吴清荷拐过转角便看见阿羽阿悦正站在院里等她,两姐妹都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一个激灵站好。
“将军,我们要出发了吗。”
“先不急,阿悦,迅速去医馆,告诉李医师,柏公子是因为服了少量的毒才身体虚弱犯病的,问问她,这种状况可需要解毒,剩下的毒药留在身体中要不要紧。”
简直就像清晨一道雷劈在阿悦脑子里,她讶异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将军,意识到她正在生气,赶忙点头,转身奔出去。
吩咐完这件事,吴清荷才松一口气,她想起刚刚和她说了一路话的柏乘没有跟上来,心里又忽然一软,怒气渐消,开始心疼他。
从前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她可以给足他安全感,回应他的一切,所以他每个笑都是清澈且幸福的。
他不是变坏了,只是三年的离别让他变得格外敏感。
吴清荷思及此处,轻声叹口气,这是她需要弥补和包容的地方,她的愤怒便渐渐消失了,于是立刻回过头去找他,没走几步,就看见柏乘脚步不稳地走过来,唇角有一丝没有擦净的殷红。
“你刚刚咳血了?”
她连呼吸都有片刻停滞,伸手抱住他,但是柏乘没在意这些,抬头看向她,眼底带着哀伤。
“对不起我做错事了,你惩罚我吧,只要能让你开心起来就行”
“先别说话,休息一会,我把你抱回去。”吴清荷环住他的腰身,将他牢牢抱住,而后脚步加快,将他带回房间内,他身上的血腥味若有似无,吴清荷开始暗暗责备起自己。
该对他再多一点耐心的。
吴清荷回到寝室后,便小心将他放到床上,可柏乘不肯罢休,眼眶泛红,眼神柔软又委屈,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不行,你必须惩罚,惩罚完之后,让这件事翻篇,再也不许因为这件事怪我,记恨我,也不许离开我。”
“你真是”
拿他没办法了,吴清荷抿唇思索了下,随后立刻按住他,轻扯开他的衣领,就朝他的肩膀去。
“嘶”
柏乘忍不住瑟缩了下,感受着肩膀上温热中带着痛的感觉,这似乎是吴清荷给他的印记。
他的小猫咬他了,他喜欢,再疼都会忍着的。
他侧眸温柔地望她一眼,吴清荷咬完一口后抬头,看着他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印子,才板着脸问他:“疼不疼?”
“疼。”
柏乘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听到这个回答,她就俯身狠狠吻住他的唇,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他舌尖,她把他的气息,他的香气,连同这血的味道一起掠夺走。
刚咳嗽过,呼吸都是艰难的,但是柏乘还是热烈回应她的吻,他眼中氤氲着雾气,被她亲得乱糟糟的,可一颗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他是犯了错,但是吴清荷不会离开他,她只会狠狠地咬他,吻他,让他痛中生出无限快乐来。
吴清荷结束了这个亲吻起身,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嘴角带血的人眼里心里都是她,最后一点气也消了,跟他说道:“同我念,‘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
柏乘将舌尖残余的血咽回去,嘴角噙着丝笑,虚弱间眼中氤氲出无限雾气来。
“妻主,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
那个称呼让吴清荷一愣,她小声嘀咕:“你喊我什么?”
让她大清早生了气,柏乘想多哄她,于是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语调渐慢:“妻,主,我在向我的妻主认错,妻主要记得原谅我,因为我最爱我的妻主了,你一直生我的气,我会伤心死的。”
第五十八章
辰时, 上朝的时间,天光大亮,阳光自东边洒落下来, 入眼即是宫殿楼阁的金碧辉煌。
今日有客人到来, 宫门提早半个时辰便被打开, 皇宫如同个活了许久的巨人, 开门时响起种轰隆隆的声音,好似老旧的部件运作,把皇家的庄重威仪展示与远道而来的胡人。
百官身着相应的朝服站成好几列,待殿门一开便依次进入, 吴清荷刚好赶入队伍中,站在最前沿踏入殿中。
“吴大人你嘴角这,有一点点血迹,这是怎么了?”
身侧的工部尚书局促地眨巴眨巴眼睛, 点了下自己的嘴角提醒吴清荷,吴清荷这才缓过神来,用指腹轻轻擦过,垂眼看下指尖的一抹殷红。
吻得太过了,走得又匆忙, 忘记把自己狠狠掠夺柏乘的痕迹除掉。
“没事,一不小心咬到的,并无大碍。”吴清荷轻声回答道, 听见这话,工部尚书才点头笑笑。
“那就好, 我还以为, 是将军累到咳血了,想来您并不体弱, 怎么会咳血。”
柏太傅就站在最前头,听见这话神情并不悦,回头瞥一眼工部尚书,但也无视了她身侧的吴清荷,工部尚书看柏太傅瞪了下她,便尴尬地咳嗽一声,同吴清荷转移话题。
“吴大人今日差点就要迟到。”
吴清荷听罢便点点头:“家中有些事处理,耽搁了。”
“原来如此,其实依我看,今日也不必来这么早,您也知道的,前些日子,议和的胡人中有一小撮反对谈和,我们都已答应了同她们做生意,她们还要再生事端,真是言而无信,何必待她们客气。”
众人在殿内嘀嘀咕咕一小会,宫人在远处喊道:“陛下到—!”
殿内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恭敬地行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即可。”
圣上坐下,笑得温和,扫视一圈后方道:“今日有贵客到访,咱们便不多废话,让她们在宫门外吹冷风多等着了,直接宣进来吧。”
“遵旨。”宫人在侧垂首回应,而后朗声朝殿外喊道:“宣使者觐见—!”
这样的声音一路传出去,片刻后便有一群身着狐裘,踩着长靴,五官深邃且身形高挑,皮肤小麦色的女子走入殿中,这些人一进殿内,吴清荷便感觉有锐利如刀锋的视线朝自己投过来。
隐隐带着恨意的目光,吴清荷在边陲时就见过太多,因而毫不在乎。
“胡族新上任的左贤王兰图纳,代单于向您问好,陛下。”
为首的是个中年女子,尊敬地以胡人的礼仪向圣上问好,兰这个姓氏,象征着面前人胡人贵族的身份,肯派出左贤王来议和,胡族也算是有诚意。
圣上伸手,示意兰图纳平身:“免礼,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希望我们的议和能顺利进行,让诸位能赶在万物彻底复苏前回到边塞的草原。”
“您说得是。”兰图纳低头回应她,恭敬而又举止儒雅,看起来比旁的胡人更成熟聪慧。
“且慢!”
胡人中忽然有一年轻的女子举起手,这女子长得如同只高傲的鹤,“胡族的第一勇士,大都尉兰娜想在议和开始前,与吴将军比试一番。”
吴清荷眉心微动,此前陛下就与她谈论过,这名女子反对议和。
“不得无礼!诸位请恕罪,此女是我的四妹,她刚成年不久,说话冒失,还请见谅。”
虽是如此,左贤王却并没有真要阻拦妹妹的意思。
官员们小声嘀咕起来。
“想起来了,兰家四姐妹,二姐是上一任左贤王,三姐是大将军,这老二老三,一个被吴将军射中眉心,一个被斩于马下,经此一战,胡族就场场战败,吴将军则名扬天下,兰家便只剩下老大与最小的那个了。”
兰娜对她恨之入骨,见面便想比试一番,吴清荷对自己有信心,因此并不反对这件事,转头看圣上也朝她颔首,便朝兰娜作揖。
“可以,乐于奉陪。”
早朝上突如其来一场比试,于是官员们迅速退到大殿两边,只留吴清荷与兰娜二人站在原地,吴清荷将朝服的外裳脱下,而后卷起袖口,兰娜将身上的狐裘随意掷在地上,而后猛地扑过来。
如一阵旋风。
吴清荷未曾眨眼,身形敏捷地绕开,一刹那利落地抓住她手腕往后一扯。
一招这小姑娘就输了,但吴清荷放开她的手腕,再给她一次比试的机会。
“我跟你不共戴天!”
兰娜咬牙低声喊一句,吴清荷旋身避开她的攻击,听到她提起:“杀了我的姐姐,你倒是一战成名,做一军主帅,可我姐姐身首异处!”
“这就是战争,更何况你们先杀了我们无数百姓。”
吴清荷说话间擒拿住兰娜,兰娜被她逼急,挣扎着伸出手,一道银光迅速闪过,吴清荷眸子一紧,侧身的时候感觉肩膀一阵刺痛。
被尖锐的物品扎中了,既是使诈,那她也不必再客气。
她眉头都未皱一下,迅速抬腿蹬在兰娜的膝盖上,下一瞬这小姑娘便不服气地摔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
“比试结束!”
宫人立即喊道,周围人离得远,未看见那道银光,只知吴清荷赢得漂亮,便纷纷鼓起掌来,吴清荷毫不留情地拽起兰娜小声道:“你敢在殿上用暗器?”
“没毒,就当是刺你一下报仇血恨,你们难道要小肚鸡肠地收拾我么。”兰娜恨恨地道一句。
吴清荷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会,径直伸手拽住她的袖子,从中寻出根束发用的银钗,钗子的末端尖利,还带着血。
“没有下一次。”她沉声说道,将钗子收好,捏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叫兰娜吃痛得弓起背,才松手放开她。
议和最要紧,一切以大局为重,这种小事不宜在朝堂上多讲,她迅速捡起外裳穿好,方听圣上赞许:“不愧是吴将军,几招只能便能制服对手,左贤王,你们如今服不服?”
说话间,所有人看向沉默的左贤王。
左贤王知道自己妹妹输得彻底,技不如人,议和是板上钉钉的事,便只好回身行礼道:“心服口服。”
之后的早朝,胡人没再敢挑起任何事,众人和和气气地坐下谈论事情,甚至提议起几日后要带胡人们在京城附近游玩,尽一个地主之谊,吴清荷全程都未曾说话,默默站在一边。
散朝后,吴清荷没有选择参加宫宴,而是以军营尚有公务为由提前离开,阿羽和她一道坐上马车,忍不住由衷地夸赞道:“将军,您早朝时的那几招,快,准,狠,干净利落,连一点多余的小动作都没有,便直中那胡人的要害。”
“还行。”
若有似无地抬手抚过自己还在疼痛的肩膀,吴清荷对自己今早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肩膀上一抽一抽的痛,但她是朝廷的脸面,她必须看起来处之泰然,赢得轻松又漂亮,才算不辜负圣上与百姓。
受伤这种事,必须关在门内,尽量少让旁人知道。
车轮不断向前转动,碾过地面时发出轰轰的响声,阿羽在侧与她谈起公务,吴清荷也一直安静聆听,看不出一点痛苦的样子,等到下了马车回到府中,大门一关,吴清荷才突然站定,弯腰皱眉,吃力地轻呼出一口气。
“将军,今日的公务将军,您怎么了!”
“你先去库房把我的药箱寻来,我有些走不动了,在这歇息一会。”
吴清荷伸手按着肩膀,格外平静地下了命令,阿羽担忧地望她一眼,随后迅速点头:“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阿羽奔跑着远去,吴清荷自行坐在长廊中,她垂头瞥向自己的肩膀,暗中估摸着有无伤到筋脉,她轻轻以指腹按压了下,顿时一阵难言的酸痛自肩膀蔓延开来,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整个身子往前一仰,只是她并没有倒下,有一双手迅速搂住她,将她揽入怀中。
身边突然站着个人,她转头,看见了柏乘墨色的裘氅,他的长发随意地垂落在肩,没有任何坠饰,脸色比咳血时要好上许多,整个人透出一股家常且随和的美,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比冰霜还寒冷。
“你受伤了,谁伤你的,我去杀了她。”
“将军,药箱来了!您快回寝室包扎一下伤口。”
吴清荷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羽便从一边奔出来,柏乘抬眸望一眼,便没急着现在就问出个原因来,而是动作轻柔地环住她腰身,好让她借力站稳。
阿羽也匆忙跟上去帮忙,回寝室的路不算长,过了个走廊便到,吴清荷躺在床上时,才终于能缓上一口气,只是还没安稳地躺一会,柏乘便径直伸手,将她朝服的扣子解开一个。
一丝丝血腥味散出来,柏乘安静地看看她,眸色幽深,旋即侧头看向吴清荷的副将:“阿羽,朝廷上到底有什么危险事,让她带着伤回家。”
阿羽对待吴清荷的事一向非常严谨认真,立刻回答:“上朝时,来议和的胡人对将军态度不佳,初次见面便要和她比试,将军赢得干净利落,但散朝回来后便痛得弯腰,想来是比试过招时,那胡人使出什么卑鄙手段,伤着将军了。”
副将说话的间隙,柏乘也没有停下接开她扣子的动作,吴清荷看他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忽然就不想让他看自己的伤口了,伸手拦住他道:“让阿羽来包扎吧,清理伤口是个麻烦事。”
“我没有觉得麻烦,吴清荷,我早早认定你是妻主了,所以有我在的时候,就应该由我来给你包扎,阿羽,劳你出门去打盆热水。”
阿羽得了命令便迅速出门,只留两人独自在屋内,柏乘沉着脸解开她的中衣,看见她的血已经渗到衣服上,眼眸中的杀意像翻涌的乌云,无法消散。
“胡人不配和我做生意,她们伤我的妻主,我该让她们一分钱都赚不到不单单是这样,她们现在就在京城,我可以杀掉她们,我当年能杀兵部的官员,现在也能杀几个蛮横无理的胡人。”
他说话间紧紧攥住吴清荷的领口,因为生气胸膛间不时起伏着,语气颇为认真,和自己的妻主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过去的回忆涌入脑海中,想起他上一回瞒着她杀了人,而后又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吴清荷心中隐隐升起担忧,抬头瞥他一眼:“议和为重,只是一点小伤罢了,还不到杀人的地步。”
议和,什么都是议和,来找他谈生意是为了议和,被伤了不让他杀人,也是为了议和,干脆去找它当夫郎算了。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有些固执地开口:“我不管什么议和,我只以你为重,我可以做得很干净,不留痕迹,让她们死于什么意外,谁都查不到我们头上来。”
柏乘说话间微微蹙眉,俯身看她,眼眸中的雾气温柔地缠绕住她的身影,这样神情一看便知,他是真的在征询吴清荷的意见了,只等她点点头,他就要出手杀掉议和的使者。
但吴清荷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乖一点,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胡闹。”
“不想乖。”
柏乘低着头脱她带血的中衣,低声反驳她。
他现在比从前更厉害,钱财,势力,这两样他都有,像他这样的人倘若真要胡来,那必然会出现朝廷都无法控制的局面,吴清荷一时有些头疼,只好闭眼思索一番,将他杀人的危害都列举出来。
“议和这件大事若不好好解决,我就没法分出所有精力去想劝说柏太傅的事,我就娶不了你,说不准还要上战场,那样的话,你就又见不到我了,所以听话,不要去动杀人的念头。”
“你想干什么,你在拿这些威胁我么?”
听到她连提这两件事,柏乘忽然恼火起来,解开她的里衣时还不忘瞪她一眼,他刚想说什么要将她关起来的狠话,可是注意力却忽然被她衣服间丑丑的香囊给吸引。
房间内瞬时安静下来,吴清荷发觉柏乘没有说话,心中有些疑惑,睁开眼望过去,发觉他怔怔地伸出手,捏起她里衣间的香囊,捧在手心里看了会。
这个香囊上已经不止有柏乘留下的血,还有吴清荷自己的,用水小心清洗过很多回,血迹却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的,从前波光粼粼的香囊现在变得暗淡无光,只有在最耀眼的阳光下,才会泛出一点点光泽来,香囊里的药材,也早已失去香味,它似乎都不够格再称为一个香囊。
很多很多年了,柏乘在岁月中幸福,痛苦,而后平静,但他几乎没想过,自己能有再见到这个香囊的一天。
吴清荷看他一直没说话,忍不住提一句:“你不会忘了吧,这是你自己绣的。”
“原来你还戴在身上啊,我以为,它应该早被你丢掉了,丢在边陲,或者是什么不起眼的地方。”
柏乘逐渐眼眶泛红,这些天同床共枕,吴清荷因为习惯一直穿着中衣睡觉,只有在受伤的时候,他才可以褪去她的衣衫,看见这枚香囊。
“我为什么会丢掉它,自从收下它之后,它每一日都在我的里衣中,只有沐浴时才会摘下来。”
看见他这副模样,吴清荷手撑着床沿坐起来,抬手戳一下那个香囊,有些不满他刚刚说的猜想,柏乘小心地摩挲过香囊,怀着期待轻声问她。
“所以,是每一天都戴在身上吗?”
“对啊,每一天,打仗,睡觉,吃饭,骑马我不论做什么,它都在这里陪着我。”
吴清荷笑了下,伸手拍一拍自己的胸膛,柏乘眨眨眼望向她,眼眸中只有清澈的泪水,方才的杀意与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是他的一部分,他豁出去半条命绣好的小香囊,只是当年就变得丑丑的,现在更是面目全非了,从最好看的香囊变为最丑的香囊。
但是给香囊的那颗心一天都没有变过,收香囊的人也从没将它丢掉过。
它都还在这里,那他就不算被丢弃。
柏乘迟迟不说话,只是渐渐扬起嘴角,吴清荷有些不太清楚他的情绪怎么会变化成这样,但还是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小声告诉他:“刚刚说的事,千万要记得,别去杀人,不能胡来。”
“我知道了,我不杀人,我会听话的。”
他忍住眼泪,乖乖朝她低头,阿羽此时也已将热水端进屋里,柏乘此刻恢复了平静,认真的用帕子沾上热水,再小心揭开吴清荷的里衣,擦拭她肩膀上的血,动作轻柔到如同在擦珍宝一般。
本来就是他的珍宝。
药粉擦在伤口上时有轻微的痛,虽然吴清荷应对这种痛时眉头都不会皱,但是柏乘还是轻轻朝涂上药粉的地方吹起,缓解她敷药时的痛。
干净的纱布里里外外包裹好她的肩膀,再穿好衣衫,天都已经黑了下来,吴清荷提前放阿羽散值回家,她自己则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养伤,柏乘就哪也不去,躺在她没有伤的那一侧,手里捏着那枚香囊反复看。
“我当时的刺绣就是现学的,赶鸭子上架绣出来的东西,现在回忆起来,也不算很好看,不过家里自从我咳血之后,就再也不允许我学这个了,这些年没有碰过针线,可能我如今都不如十三岁时绣得好。”
他小声和她聊天,嘴角噙着幸福的弧度,末了,他爬起来,动作小心地伏在吴清荷身上,像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小动物。
“我补一补这个香囊吧,把它补得好看些,毕竟是你要戴一辈子的东西。”
吴清荷侧头看向他,其实她觉得不用补,自己早就看惯了这个香囊现在的模样,不过柏乘眼里的光彩过于柔和,让她没法拒绝,因此她同意了。
“可以,但是不许累着自己。”
“我不会累着自己的,我会好好养身体,等你来娶我。”柏乘把脸埋进她的怀里,片刻后又抬起头:“今天早上的事,你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吧。”
他说话时抬头的角度,让吴清荷可以清楚看见他领口旁一点印子,这是她留下的印记,红色的痕迹落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分外显眼,让她看见,心中便升起异样的情绪。
“不生气了,我已经惩罚过你,便没有再生气的道理。”
吴清荷抬手抚过那些红色的印记,发觉自己早上做得有些过,迟疑着问他:“现在还疼吗。”
“不疼,不过,这些印子至少要几天才能消失,你上一回在我肩膀上留下的,过了至少三天才消失不见,还险些被河叔瞧出端倪来。”
柏乘抬手若有似无地勾过她的领口,安静片刻俯身轻轻吻了吻她伤口处的纱布,眼里盛着星星。
“你想再罚我一次吗。”
吴清荷听见他的话,怔了片刻,旋即一笑,眸色渐深,抬手搂住他的腰。
“小心,小心你的伤口。”柏乘伸手护住她的肩膀,乖乖躺下看她,眼中是将要溢出来的宠溺和温柔。
吻便从他的唇畔开始,在他身上落下许多个吻,这些是她留下的印记,柏乘手里轻攥着那个香囊,回应她的每一个吻,在接吻的空隙轻声地喘息。
“等我把香囊补好,身体应该也好很多了,到时候,你和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去找我娘,我会亲自求她,求她同意我们的婚事,然后然后我当年的诺言依然算数,只要你肯在白日把婚书送到我家,天黑以后我就会嫁给你,当你的夫郎。”
“好不好,妻主?”
柏乘的眼神渐渐转向迷离,但还是会温柔地亲一亲她的鼻尖,吴清荷笑了笑,捧住他的脸颊,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好。”
天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吴清荷又要起身准备上朝,一晚的拥吻结束,柏乘熟睡时都还握着那个香囊,她托腮在床边看了会,笑着亲了下他的脸颊,随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柏乘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微不可察地抿起嘴角。
不到辰时,一阵脚步声接近。
“他在哪个房间。”
很朦胧而模糊的声音,冷冷的,很像是他娘。
“在在”
下人支支吾吾,那个很像他娘的人深吸一口气。
“把吴清荷她寝室的门给我打开。”
“吱呀——”
天光乍亮,刺眼的光让柏乘迅速睁眼,轻皱了下眉,随后意识到什么,缓缓转眸看过去。
柏太傅站在门边,面色铁青,屏住呼吸看向应该在京郊的庄子休养身体的儿子。
现在坐在这里,吴清荷的府中,身上是单薄的睡衣,墨发垂落,但遮掩不了他脖颈间的红痕,而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在惊讶片刻后,沉着地站起身,冷静地看向她。
“娘,您已经知道了。”
“你就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你和她同房了没?”
柏太傅没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一只手捏紧藏在袖子里。
柏乘沉默片刻,回答她:“还没有,她受伤了,那些事可能会扯到她的伤口。”
柏太傅闭了闭眼,捻起架子上的一件衣服扔给他。
“好,那你立刻穿上衣服,跟我回府。”
那件衣服落在柏乘的脚下,柏乘垂眼瞥了下,旋即抬头,毫无畏惧,却又态度真挚地同柏太傅宣布:“娘,我要嫁给她。”
“不可能,你这辈子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难道忘了当年为她吃了多少苦头吗,你忘掉你是怎么和我们保证的吗,你已经躺在血泊里一回了,我不想再看见第二回!”
柏太傅平生最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儿子从乡下接回来,她宁愿他只是个平庸的小公子,她宁愿他一辈子安稳度过,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君,幸福一辈子。
而不是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爱上吴清荷那样的人。
高傲的小魔王,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百姓敬仰的战神,一个让她儿子痛苦到几乎要死去的混蛋。
她的愤怒柏乘可以理解,但柏乘没有打算退缩,眼眸中氤氲着水汽,轻咬住唇,缓缓上前两步。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
“娘,对不起,我爱她。”
我爱她,这三个字足以抵消一切痛苦。
柏太傅冷冷地望向他,眼眶一圈渐渐泛红,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啪!“
一记耳光落下,向来温和的母亲终于使出了最强硬的手段。
第五十九章
“主君!”
“阿羽阿悦在哪里, 快让她们去寻将军!”
门外的人群是一阵骚动,柏太傅带来的人和吴府的下人全都乱了套,而承受了这一耳光的柏乘站在原地, 侧着脸垂眸看地, 如玉一般的肌肤泛起一片红。
柏乘抬手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脸, 旋即盈盈回眸望向柏太傅, 神色平静。
“我明白您心里生气,但我是非她不可,倘若不嫁给她,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幸福, 就像她离开我的这三年一样,每日像行尸走肉般麻木地生活。”
他往前两步缓缓抬头,漂亮易碎的外表下是一份坚不可摧的爱,这让柏乘一点也不害怕母亲再在他脸上落下一掌, 柏太傅的手止不住颤抖,她已处于盛怒之中。
“是她先抛弃你,你这三年才会生不如死,她有错在先,你还口口声声说她能给你幸福, 我凭什么相信,凭你手上那道疤吗?”
柏太傅将这件事提起来,柏乘面上闪过一丝痛苦, 默不作声将手腕缩回衣袖里,下一刻又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清荷没有抛弃我, 她一直带着我们定情信物, 她心里一直有我,只是战争让我们分开了三年而已。”
那个香囊, 他从昨晚就攥着,现在仍在他手中。
谈到这里,柏太傅明白过来,靠劝是劝不住柏乘的,神色冷下来。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多教育你,是我的过错,我会修正这个错误。”太傅沉默了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会弹劾她,用尽我为官数十年积攒的人脉与势力,与她拼个你死我活,让她再也做不成兵部尚书。”
他既是可以抛弃一切去爱吴清荷,那她就拿吴清荷来逼他听话。
柏乘的神色逐渐有所变化,眸子微动,蹙眉望向母亲:“她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您为什么要做到这么过分的地步,更何况她没有任何错,您弹劾不了她。”
“要论起过分,也是她更过分,至于弹劾,你娘是太傅,还会找不到她的错处吗,若这也无法阻碍你们,娘就在你们成婚之日,跪在宫门前哭诉,说她强占我儿子,而后撞在皇宫的正门上,直撞到头破血流死在皇宫前,我一死,她一辈子都要背上逼死老臣的名号,受人猜忌”
柏太傅越说语速越快,面色严肃,柏乘觉得自己已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眼底如琉璃般漂亮的色彩黯然消失,然后破碎,碎成无数小块,变成他眼中的朦胧细雨。
他感到绝望,上一回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吴清荷悄然离开他的时候,如今心境不同,但等待他的是同一件事。
半晌,他无助地低下头,轻声道:“您在拿您的命,还有她的前途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如果你今日不肯和我回家,不照我说的那般和她断绝来往,再敢表露出对她的情意,娘就会让这一切变成事实,无论她做什么事来补偿,我都不会原谅。”
她的话说完,柏乘便闭上眼,见他一动不动,柏太傅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下人。
“去,立即帮公子更衣,带上马车,速速送回去。”
“是。”
下人唯唯诺诺地上前,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披在柏乘的肩上,柏乘好似没有灵魂的瓷娃娃任人摆布,疲惫地睁眼,小声道:“在断绝来往之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柏太傅没有立即回话,片刻后道:“不可能是今日,我不会让她有把你留下的机会,若真想见,等你的情绪冷却下来后,我自会安排。”
柏乘紧抿着唇,不再多说一个字。
“现在赶紧穿衣,将身上的印记遮严实,出门就上马车,在这发生过的一切,你就当是个荒唐的梦,迅速忘掉。”
——
这几日的早朝,要谈论的东西都与议和有关,马车行到宫门前时,吴清荷才刚看完昨夜漏下的公务,宫门已然打开,众人在进入宫门前,便要排好队伍,待她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吴清荷才发现站在她前面柏太傅今日没来。
上朝的队伍按照品级与资历来排,她的母亲吴相辞官隐退后,最前边的就只有柏太傅,而后便是吴清荷。
“太傅今日怎么不上朝,我以为,她这些天应该都在的。”
身后有人小声嘀咕,但吴清荷觉得这很正常,她不上朝,也很正常,如今她渐渐放权,似有隐退的意思了,不是特别重要的场合,柏太傅便鲜少出现。
“哦,柏太傅是临时告假的,早半个时辰派下人来宫门前汇报的,说是家中有急事要处理,和她儿子有关。”
听到这话,吴清荷整理衣袍的动作一顿,心中一紧,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诸位大人,时辰到了。”
宫人走至两旁,迎接诸位官员,吴清荷没迈腿,后边的官员有些疑惑,侧头看看她。
“将军?”
“将军!”
官员的声音与身后奔来的阿悦的声音在这一刻相重合。
不好,出事了。
吴清荷面色一变,立即转头,仓促地对宫人解释道:“今日我也告假,回家处理急事,下午我会亲自同陛下说明原由。”
话毕,她在众人的视线下转身奔出队伍,阿悦下马停在路边,气喘吁吁地解释:“将军,公子”
“我已经猜到了,你不用多说。”
她借了阿悦的马翻身而上,立即一勒缰绳,沉声道:“我现在就回去。”
一路狂奔,吴清荷觉得自己此刻心乱如麻,身边的景物不断化为虚影略过身侧,寒风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疼,但她根本就顾不上那么多,眼睛只盯着面前的路。
一刻,只用了一刻的时间,她就到家了,随着马儿“吁——”一声哼叫停在府前,她看见门口围着不少人。
“将军,将军您回来了,请将军赎罪,您的府邸是不允任何人随意进入的,但今日闯进来的是柏太傅,我们根本就没法阻挡。”
士兵慌忙上前道歉,吴清荷屏住呼吸下马,阔步踏入府内,边走边问:“那柏公子呢,现在在何处,柏太傅还在不在,二人可有争吵。”
“回将军的话,柏公子被太傅大人打了,一番争执后被带走,至于柏太傅”
听到柏乘被打了,吴清荷的心忽然一阵抽痛,但士兵提到柏太傅时,话还没说完,她们背后便有人冷冷开口。
“我在这,吴将军可要找我?”
院里顿时安静下来,吴清荷转过身,看见柏太傅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她一直在朝为官,比她娘还要忙碌,因而两鬓生出白发来,岁月的沉淀让她成为一个威严的长辈。
吴清荷看了看她,缓缓走过去,躬身行礼,太傅幽幽望着她,不为所动。
“今晨,有人突然送信给我,同我说,柏乘可能已和你住在一起,而后我来了,那个场景,我恐怕此生难忘。”
“我儿,一个大家公子,不顾世俗礼数,竟然和你同床共枕,他的身上”
她的话语中带着恨,旋即站起来盯着吴清荷,冷声道:“吴清荷,这些年我家从未亏待过你,纵使你抛弃柏乘,我也念及昔日和你娘在朝相互扶持的份上,未出手阻碍你的锦绣前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蹋我的孩子。”
“我没有抛弃他。”
“这话现在说出来可没什么意义,你可以把柏乘骗得晕头转向,你却骗不了我,我当年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甚至还放下长辈的架子,求你把奄奄一息的柏乘娶回去,可你当时没娶。”
这是不争的事实,吴清荷没有去反驳,选择了认真地向她提出请求:“这是我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我想补偿修复他,他也需要我,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柏太傅逐渐逼近,扯住她衣领:“没有机会,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知会一声,你们不可能重修旧好,你也别再上门,我知道你年少时会攀墙来看他,我会安排侍从每半刻就巡逻一次,并命人包围着柏乘的屋子守好他。”
末了,她留下句警告。
“再也不许靠近他。”
自清晨分别后,吴清荷果然就没再找到靠近柏乘的方法。
她骑马去过柏府,远远望去,就能看见高墙之外皆是看守的侍从,她也特意命阿羽阿悦去柏乘的酒楼打听过,店里的小二只给她们留下一句话。
“公子最近在家养病,不会来了,连账本都是由我们送进府里的。”
她考虑过写信,夹杂在账本中送进去的办法,但即使给很多的钱,也没有店小二肯做这件事,因为进府的账本都会有柏乘身边的下人检查,一旦发现点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而李医师也消失不见,医馆闭门了一段时间,只有药童在不断忙活,据说医师是被接到柏府中给柏乘看病,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真不愧是柏太傅,她出手,必然会把事做绝。
没有柏乘,但吴清荷也依旧需要做好她职务内的事,只是常常会想起那天晚上笑得幸福又满足,与她拥吻在一起的柏乘。
当时很美好,但现在想到便会觉得疼。
与胡人的议和进展顺利,数十日的议事后,议和也逐渐步入尾声,京城也迎来了又一个春日,万物复苏,青草长出绿油油一片,圣上知晓胡族喜欢骑马,长久拘在皇宫内也不舒坦,便趁着议和的最后几日,邀胡人贵族们郊游一趟,在京郊的草场赛马,打马球。
郊游当日,郁郁葱葱的草场周围被搭起无数的棚子作为看台,数十匹马儿被牵了来,马车排成长长一列依次驶入,百官皆至,脱下厚重的朝服穿着便装,甚至有不少还带着家眷,大家都笑得开心,既是因春日踏青,又是因议和步入尾声。
等正式签下契约,至少有数十年的太平日子,这是所有人渴望已久的东西。
“将军,这是待会想要参加打马球的官员名单,请您过目,胡人那边,说是全都要参加,人员有些多,她们的名单稍后才能到我们手上。”
阿羽跟在吴清荷身后汇报公务,吴清荷穿着身黑色的软甲,身形高挑,走过时格外引人注目,她整理好袖子,便默不作声地抬手接过名单,边走路边低头看折子,无事周围的欢声笑语。
“今日一定要玩个痛快!”
“要再打败胡人一回!”
“柏公子,听闻您重病初愈,身子骨可吃得消么,初春的风还是凉飕飕的。”
有个女君在同人闲谈,听见柏公子这三个字,吴清荷脚步一听,下意识看过去。
是柏太傅待会要坐下的棚子,外头候着不少下人,有位女君含笑同棚里坐着的人说话。
吴清荷在看见他的那瞬间,手上便忍不住捏紧了折子,眸子微动。
许久不见,他的脸色苍白,在初春还披着裘氅,黑发中的坠饰靠着衣摆轻轻晃动,映出一点晶莹剔透的亮光,他安静地听那位女君说话,转眸时看向了吴清荷。
“吃得消,多谢您关心。”
他低声回答那位女君,那位女君笑呵呵地摸摸脑袋:“这哪里需要谢,我听闻,你和医师的婚约要取消了,太傅大人要为您另择一门亲事的,我想与您议亲。”
吴清荷眉心微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柏乘,柏乘一直看向她,可眼眸中雾气缭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他不说话,那位女君又道:“您若是不答应,倒也无妨,我很久很久以前听闻,您原是有心上人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便算在下叨扰了。”
柏乘缓缓地眨了下眼,还是没说话,他身侧的河叔提醒:“公子您该好好回答客人的话。”
吴清荷看着他冷淡地像是初次相逢那一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向说话的那位女君。
“我现在没有心上人,关于议亲和成婚,我听我娘的。”
“现在?那以前确实是有的,可怎么又突然没有了。”
柏乘沉默一会,在吴清荷的面前告诉了她。
“因为时过境迁,我和她经历很多事,在一起时不像从前那般幸福快乐,所以,她就不是我心上人了。”
第六十章
周围有不少人说说笑笑踏过青草地, 可吴清荷一点也听不见,转眸端详过柏乘的侧颜,看他说完话后垂头看地, 从耳后滑落的头发挡住眼睛, 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原来如此, 那倒是有些不过我相信, 柏公子这样的人,一定能找到自己中意的妻主。”
坐在柏乘对面的女君听见他这样讲,摸了摸脑袋说出句安慰话,柏乘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攥紧那枚香囊,睫毛轻颤两下。
“阿羽,初春乍暖还寒,草场靠近山林, 比城内还要冷,记得让底下的宫人在陛下和诸位大人的看台边放上暖炉。”
吴清荷转身同阿羽交代一番,随后迈开步子踏过草地,意识到她将要离开,柏乘忽然抬头, 下意识朝她的方向看去,眼中隐隐有着说不清的委屈和担忧,他很害怕吴清荷把那些话当真, 可吴清荷背对着他朝前,根本看不见他眼眶中几乎要化为雨的水汽。
求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话听进去, 他似是忍受不住某种痛般微微蹙眉,闭眼在心中暗暗默念。
河叔看见他的动作, 一时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旋即小声告诉他:“公子,您说要再见一面的,主君已经为您做到了,既然愿望达成,便把这些事放下吧。”
柏乘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没有思想与意识的瓷娃娃,徒留精致的外表,安静又压抑。
走出很远的距离,直到周围没有旁人,一直记录账簿的阿羽才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刚刚柏公子说的那些”
“他不是故意要说那种话的,我能看出来。”
吴清荷非常迅速地打断了阿羽的话,阿羽闻言愣怔片刻,随后赶紧点头:“是,下官明白。”
一个多月未见到他,再见时发觉得他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白,而且她觉得他好像又瘦了点,可她记得那一晚,柏乘躺在她身边时,她抚过他的脸颊,觉得他又快要和从前一样,脸颊软软糯糯的。
心中有种酸胀的痛,她很不是滋味地停下脚步,片刻后转过身看一眼远处,语气不确定地问道:“我该怎样做,才可以让柏太傅同意让我和从前一样照顾柏乘。”
四周寂静无声,阿羽低头看一眼自己,片刻后抬头轻声道:“将军,您是在问我吗,下官不清楚您从前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没法给出合适的建议。”
吴清荷看她一眼,温和地抿了下嘴角,拍一拍她的肩膀:“无事,这本就是我该独自面对的难题,你不用太在意,一会好好准备与胡人的比试就行。”
听到与胡人的比试,阿羽的眼睛放出光来:“是,将军!”
未时一到,宫人就敲响了草场前的锣鼓,“咚!”一声,草场周围的谈笑声立刻消失。
“胡族使团到!”
宫人喊了一声,穿着胡族盔甲的胡人们便面色严肃地排成一长列进来,胡族骑马狩猎征战,骑术越好越得人尊重,打马球与赛马皆与骑术有关,于别人而言是郊游玩耍,于她们而言,却与尊严挂钩,胡族在接到这个邀请时,就把此事当作又一场战争。
她们进来时,对面的文武百官亦是寂静无声,只等圣上落座时,众人才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是出来游玩,便不要拘着,打马球可以即刻开始了,大家务必与胡族友人们一道玩个尽兴。”
打马球,便是骑在马上,手握长杆奔过开阔的草场,将小球打入对手的球门即为赢,吴清荷肩上的伤还未好透,因此与胡族打马球的,只有两位副将与兵部的新兵们。
第一轮出场的就是阿羽和阿悦,两姐妹身穿软甲,骑在高壮的战马上,对面则是在朝堂上硬要同吴清荷比试的兰娜与另一名胡族将军,几人的身份彼此都了解,因此比试一开始,就谁都没有客气过。
“吃我一杆!”
兰娜率先冲了出来,对着球一击,骑马奔过,可在小球将要进门之前,阿羽阿悦二姐妹便格外默契地朝后退,一齐出手拦下小球,转瞬之间扭转局面。
“咚。”
紧接着又是一球,亲姐妹间的默契是兰娜与她的搭档所不能比的,不多时,三球进门。
官员们纷纷鼓起掌来,还一齐小声谈论起来。
“头一场就赢了,我还以为,和胡人打马球,我们必输无疑。”
“怎么会输,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两位副将,还有待会要上场的兵部新人,全都是吴将军亲自训练出来的,她常组织大型的郊外狩猎作为考核,只要是经受过这样训练的士兵,都与胡人一样精通骑术。”
一个时辰之内,朝廷这边五场只输一场,有的官员嗓子都喊哑了,连连称赞道:“当真出色,不愧是打胜仗的队伍!”
“今日这比试,真叫人看得畅快!”
这边是一片欢声笑语,而胡族却是诡异的安静,等最后一组打马球的将士灰溜溜地归来,兰娜最是忍不住,抱臂起身,用胡语骂人:“真是废物,可汗是白养你们了么!回去就不要再在军中了,都去给我放羊!”
说话间她就拔下腰间的马鞭,左贤王兰图纳沉声道:“够了,小妹,不要再丢脸。”
兰娜慌忙将马鞭收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站好,皱眉小声道:“姐姐,她们”
“你刚刚也输了,上一回,你要与吴清荷比试,结果你的每一招都被她看破,你更废物些。”
左贤王指着她冷声责备,半晌心痛地叹口气:“要是老二老三在的话就好了,我们不会输那么难堪。”
说到这,她又看向兰娜,似乎拿她和记忆中的妹妹们对比:“你半点不如你二姐和三姐,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赛马吧,若再不赢几场,我们只怕没脸面见可汗了。”
五场比试全部结束,吴清荷垂头记录完每人的优缺点,再度抬头时,便看见赛马将要开始,十余人骑在马上,停在草场的最边缘,只待锣鼓一响,她们就会冲出去骑马跨过数道栏杆,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便算胜出。
人群之中,兰娜的身份最高,因此她带来的马最好,是匹黑色的汗血宝马,只不过,骑着这样一匹好马的她面色严肃,就好像在面对一场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恶战。
“咚!”
锣鼓一响,所有人都勒紧缰绳飞奔出去,吴清荷站起身上前几步,靠近草场边观看。
众人屏住呼吸,但柏乘并没有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柏太傅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先行回马车歇息,只留他坐在这,河叔与下人们在边上看护着。
看柏乘似乎要因身体的不适支撑不住,开始用手扶额,河叔便开口劝道:“公子,早些回去吧,您已经见过她了,这里太吵闹,草地上的寒气重,不适合您养身体。”
“我没有什么养身体的必要,我就想在这多待一会。”
柏乘语气疲惫地拒绝了河叔的建议,他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吴清荷又出现在草场边,眸子颤动两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里装着许多想说的话,神色黯然。
母亲还想给他择亲,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成亲的,没有吴清荷,柏乘就孤独终老。
但是没有她的话,他恐怕也没法活到老吧,他已经尝过与吴清荷同床共枕,日日相伴的甜,再让他回到那三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做不到了。
吴清荷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想向那看一眼,却忽然听到草场上有只马异样的嘶鸣声。
“冲啊!快冲!”
周围的人们高声呼喊,参加赛马的阿羽阿悦并列骑在最前面,而后是几位兵部的新兵与胡人们,兰娜就在其中,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一手紧勒着缰绳,一手不断挥舞马鞭。
“啪!”
“吁!”
她马儿的叫声格外惨些,吴清荷忍不住皱起眉,心中涌起丝不详的预感。
“快些跑啊!”兰娜脖子都被气得通红,可是无论怎么挥鞭,她都跑得不如前头几人快,可这怎么行,她已经不能再让大姐失望。
兰娜忽然眸色一暗,下一刻用力地踹向马儿的腹部,那匹高大的汗血宝马受了惊吓,双蹄朝空中一扬,而后一声“吁—!”,如一阵旋风朝前跑,很快就奔到最前面。
不同寻常的速度,这一切都落在吴清荷眼里,她面色突然一变,迅速转过身,在角落寻来一匹没人用的马儿,翻身上去后立刻朝前奔去,经过时在草场边缘对看守的士兵喊道:“快点做好准备,有马儿要发狂!”
士兵们正看比试看得津津有味,听见这话面面相觑,呆怔片刻后立即奔走起来相互告知。
兰娜的马如黑色的狂风,很快就冲到终点,只是胜利的喜悦她还没有尝够,她脸上的笑容就戛然而止。
“吁—”
马儿并未停下,而是调转方向一头撞上侧边的一个棚子,“砰!”一声响撞在支撑的柱子上。
兰娜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应声摔了出去,重重倒在地上,皱着眉闭眼昏过去。
周围的欢呼说笑声立刻消失。
“有马发癫了,快跑!”
有官员看见这情况大声呼喊,可是如今正在赛马,奔出来的人险些撞上正快速奔跑的马儿,一时之间场面混乱起来。
马儿的惊叫此起彼伏,士兵们慌忙协助骑马的人安抚马儿,一边还有人意图控制住兰娜那匹失控的汗血宝马,可发疯的汗血马一扬蹄子就把周围的士兵踹出去,踹得旁人不敢轻易动。
“稍安勿躁,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被它攻击!”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朝草场周围大喊。
“将军,这可怎么办?”
士兵们没有驯服汗血宝马的经验,因而急忙上前找吴清荷,她面色凝重地看了会,侧身道:“带上箭弩,用浸泡过麻醉散的箭头朝它后头射一支短箭,等药效发作它倒下了,再把它带回马厩止血安抚。”
“是!”
她的主意让众人立刻找到主心骨,大家带上箭弩站在远处,可她们不敢站太近,射箭便受到阻碍,马儿越奔越远,破坏的棚子越来越多。
吴清荷视线顺着马儿的方向移动,片刻后心漏跳半拍。
柏乘原本一直在盯着吴清荷看,发觉她突然骑上马离开,回过头才注意到草场上的情况不太对。
他缓缓站起身,发间的坠饰在空中小幅度摇晃,瞥见乱跑的人被马踏伤,对身旁人说道:“河叔,我们往棚子的里边站,最角落里更不容易受伤。”
柏乘这几日无心休息与喝药,做什么事都有些吃力,河叔看见那匹马便慌了神,听到他这样说,忙不迭点头,扶着他往里走。
“这下该怎么办,那马踹人可真狠,我瞧那些被踢到的人,都躺在地上直打滚,好半天都没有起来。”
河叔害怕这种事,抬手想保护柏乘瘦削的身体,可是这样的保护无济于事,倘若马儿真的撞到这里,他们只会一起受伤。
“吁!”
黑色的高大马儿出现在他视线中,他慌神了片刻,紧攥住手中的香囊,耳边却忽然听到不少人高声喊道:“吴将军,危险!”
下一刻,扬蹄即将朝向那一处棚子撒野的汗血宝马前,骑在马上的吴清荷像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略过,抬手将一柄打马球用的马杆横在马蹄前。
“啪嗒!”
马蹄打在马杆上,可相撞时的力道让吴清荷感受到一种由手臂传来的剧痛,转眼间马杆便被发狂的马踹断,而后吴清荷眼睁睁看着它的马蹄落在自己肩膀上。
“砰!”她听见骨头咔嚓的声音,源自于自己身上。
“将军!”
“清荷”
她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被马踏伤至死的人,因而这一瞬间她选择回头,看向身后的柏乘,她看见柏乘眸子在颤动,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与害怕,眼眶里突然蓄着晶莹的泪,像琉璃的碎片滑落,他也有些疯了,要往前走,河叔赶紧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糟糕,好像吓到他了。”吴清荷小声嘟囔一句,随后忍痛回头,看着马儿似乎又打算扬起前蹄。
“嗖!”
终于,一支短箭射到马的后背,这匹汗血宝马惊叫一声走远,没几步便腿一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睡过去。
吴清荷的前额冒出不少细密的汗珠,但她放轻松地抿了下嘴角,自己打算用另一只手撑着马鞍下来,可剧痛让她忽然两眼一黑,浑身脱力摔下去。
从幼年时学骑马到现在,这还是她头一次摔下马的,吴清荷并不对此觉得羞耻,相反,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不赖,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有一次,可以在柏乘需要她帮助的时候立即出现,不让他孤身一人面对一切。
“扑通!“一声,她没有摔到地上,而是摔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吴清荷有些意外很勉强地抬起头,发觉柏乘在她身下护着她,陪她一起摔倒,头发披散开来,漂亮的坠饰摔碎断成两截,泛红的眼眶里有无数眼泪顺眼角流下来。
“不用哭,我没死。”
吴清荷轻笑一声,低头跟他解释,她试图伸手为他擦眼泪,但是此刻喉间突然漫出一股血腥味,她侧头对着地面咳嗽几声,咳完发现地面的血滴。
“你是傻么你知不知道那样多危险,我被你吓坏了,吴清荷你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已经要活不下去了”
因为哭泣,柏乘说话断断续续,他颤抖着伸手捧住吴清荷的脸,吴清荷犹豫片刻,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头,看见他越哭越伤心,却还要强撑着抱好她,哑声对外面的人呼喊:“医师,快喊医师来快救救她!”
吴清荷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因此只是垂头蹙眉,柏乘看她要闭眼睛,一下子慌张起来,失神地喊她:“清荷清荷?”
“没有大碍,只是有点累。”她低声告诉他。
她现在不好随意动弹,柏乘也只能一直抱着她,哽咽着和她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在人前说的那种话,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听进去,快点忘掉就好”
“嗯,我知道。”吴清荷靠在瑟瑟发抖的小鹿身上,闻着他身上的药香,觉得这种味道冲淡了自己的痛。
“还有我想你,我每一天都想,每时每刻都在想吴清荷,你不要出任何事好么,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到”
柏乘已然泣不成声,吴清荷抬起有些沉重的头,旋即翘起嘴角:“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多担心,等我好了之后,我就再去找你娘,怎么求,都一定要求她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嘴角带着血,可只要笑起来,就还是当年那个骑马而过,意气风发的少女,说话间,士兵与医师们都纷纷围聚上来,阿羽阿悦也急红了眼,不停地喊着将军,将她抬到步舆上。
“速速让开,将军受伤了!快让开!”
医师和副将们大声呼喊,吴清荷就这样离开柏乘的怀抱,他抬袖擦干眼角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朝前,跟在吴清荷的步舆边上,扒着边框垂头看她,吴清荷看见他像个委屈又舍不得离开的小动物,用力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牵住他。
“我在哦,我一直在的。”
柏乘的眼泪掉下来,但他还是抿起嘴角很勉强地笑笑,似是想安抚吴清荷。
吴清荷转眸想了很久,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忽然很想和他提,他又瘦了,又看起来不太好,可语言组织到最后,她只能靠着毅力和他提一句:“记得好好喝药。”
“嗯,嗯我之后陪你一起喝。”柏乘赶忙点头。
该说的话都说完,吴清荷终于控制不住,闭上眼没有了意识,她昏过去时就像睡着一样,整个人如同玉雕出来的神像,只有嘴角的血与她的面容格格不入。
柏乘抽泣着伸手,动作轻柔地摸过她的脸颊,怕她醒不过来,又怕自己出声呼喊,会惊扰她休息。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吴将军会突然自己去挡那匹马,吴将军是一军主帅,她不能有半点闪失,把所有随行的御医都喊来,速速召来,封锁营帐,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也不许外传吴将军的伤势!”
圣上也跟了上来,在吴清荷后头跟进营帐内,她一下完吩咐,所有士兵立刻站在帐外,拦住大部分人的去路,也拦住了柏乘,他就这样失去了与吴清荷的接触,站在帐外看她消失。
柏乘满眼都是吴清荷,因此被拦下时一愣,边努力挣扎着往前走,边皱眉问她们:“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和她分开?”
“公子,陛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您是官员家眷,没有要职在身,不得进入。”
什么闲杂人等,这个词真难听,他不是闲杂人等,他是吴清荷的恋人。
柏乘安静下来,片刻立即抬头告诉她们:“我是吴将军的夫郎,还没过门,但是很快就要成婚了。”
士兵们眉峰一扬,对视一眼,她们又不是不认识吴清荷,自然知道她没有婚约在身。
“您这个说法有些让人难以信服呐,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这是圣旨,我们也是依规矩办事,您是柏太傅的孩子呐,柏太傅应该是可以进去的,您不妨去求一求。”
要去求柏太傅,柏乘睫毛扑闪了几下,垂眸地向后退两步,旋即毫不犹豫地向来时的路奔去。
“场上有匹马受惊,而后差点伤到公子,之后是吴清荷出面挡住了,她受了重伤,现在生死不明。”
河叔同柏太傅解释情况,草场上乱哄哄一片,因为有朝廷重臣受伤,这消息暂时不好外传,因而圣上封锁了草场,所有人不得离开,柏太傅也不得不坐在这里,神情复杂地听河叔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个孩子她”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她受伤,柏太傅的神情一时之间变得复杂起来,垂头久久不说话,直到满脸都是泪痕的柏乘回来,冷不丁站在她面前。
“呀,公子回来了,怎样,那吴清荷伤得重么?”
河叔是见过那场景的,便开口发问,柏乘摇摇头,随后看向柏太傅:“娘,不管从前如何,她就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但她们现在不给我进,劳烦您帮个忙,让我见她,我要去照顾她。”
柏太傅没有立即骂他,但也有她自己的顾虑,斟酌片刻后道:“我亲自去探望她,察看她的伤势,回来后告诉你,至于照顾,她若是缺人手,我会派人去帮她。”
“不,我要亲眼看见她,寸步不离地站在她床边。”柏乘态度坚决,柏太傅皱着眉望向他,迟迟不开口说话。
母子间顿时僵持起来,河叔站在一旁,想要从中调和,可谁知柏乘很快抿了下嘴角,有些悲伤地转过身几步,走到一个看守草场的士兵面前,径直拔下她的佩剑:“借我一用。”
“你要干什么!”
柏太傅站起来,可柏乘已然把剑抵在脖间,划出一条血痕。
“您拿命威胁我,不让我和她成婚,现在我也拿命来威胁您,我要见她,照顾她,我还要嫁给她。”
他的态度分外坚决,柏太傅有些慌,柏乘的脖颈上已经开始流血,殷红色顺着他白皙的肌肤往下流,可他自己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当年,鲜血从他纤细的手腕上渗出时一样可怕。
“你真是你为了她,不管不顾,都可以和长辈们撕破脸了。”
柏太傅说不清胸间揉杂在一起的是什么情绪,低声道完这句话,面无表情地坐回椅子上,她刚头疼地扶额,草场内,有士兵匆匆忙忙奔来,在柏太傅边上行礼汇报消息:“大人,有人要见您,她身上有带着吴将军帅印的信封,因而情况似乎很特殊,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
“怎么偏偏今日事这样多。”柏太傅低声说一句,“来见我的是什么人,何身份,你可有问清楚?”
“问了,这个人说,她叫张琴,是退伍的老兵,她是来找柏乘公子的,她只带了几句话来。”
“第一句是,她娘昨晚死了,她现在再不会受人威胁,因而要把一些事同柏公子说清楚。”
柏乘听见提到他的名字,缓缓转头看过去,手里的剑一刻也没放下。
“第二句是”
“她愧对她最好的朋友,辜负了小女君的信任,但她不能再任由这件事被隐瞒下去,她看不得小女君成为天底下最委屈的人。”
“啪嗒!”柏乘失神地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任凭脖子上的一点血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