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夜深人静,小草已在其他厢房睡下了。元满披上大衣,重新点燃烛火。 </br></br> 她趴在床底下把今日偷偷换来的一坛酒拿出来。 </br></br> 按理说,佛门重地不得饮酒。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br></br> 元满把塞子掀开,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这是山上农户自酿的酒,为了抵御山间严寒。闻着并不如何甜香,于她而言反是呛人的很。 </br></br> 元满屏住呼吸仰头闷了一杯,烈酒入喉,辛辣刺激,呛得她有些咳嗽。 </br></br> 她又连喝了几杯茶解解味道。她抬头望向窗外寂寂的月光,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覆盖了一层莹白,夜晚漫长。 </br></br> 她还有时间。 </br></br> 她反反复复地将酒倒入杯盏中,再小口小口地喝着,渐渐地辛辣感不那么强烈,取而代之的是飘飘然的晕眩。 </br></br> 片刻后,元满踩着虚浮歪斜的脚步拿来一块铜镜放在木桌上,和背后的铜镜相互照应。她退下半边肩膀的衣服,铜镜里映出肩头和蝴蝶骨。一株植物暴露出来,青得近乎墨绿。这刺青好到犹如有生命,能够吸食生气,而她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br></br> 她从炭火盆中抽出拨弄的烙铁,温度不至于令铁片烧的发红,但贴在皮肤上必然烫出方铁的模子。 </br></br> 元满看着铜镜,握住烙铁的手柄绕过前肩。 </br></br> 眼前出现重影,但没关系,往刺青的中心下手,便不会错。等痛楚翻涌上来,神智便会清晰,如果烈酒的镇痛效用不够,她还可以再喝几杯。 </br></br> 她从未喝过酒,烈酒几杯便能醉。长夜漫漫,她有时间,也有酒。她可以慢慢地完成这件事。 </br></br> 烙铁离背脊还有一拳之距,元满闭上眼睛,在心中对自己道——把手放下去便好了。 </br></br> 这时,门忽的开了,肆虐的风雪灌进来,盖住屋里的暖意,冷的元满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br></br> 她猛地睁开眼。 </br></br> 徐清挟风雪而来。 </br></br> 元满心惊肉跳,酒被吓醒了大半,但反应比平日慢了些,只呆呆地看着徐清。 </br></br> 前一瞬,她还看见徐清在门外,下一刻,手中的烙铁已被扔进了雪地。元满似乎还能听见铁浸在雪地里发出的滋啦作响,周围晕开一团脏污的水。 </br></br> “你……”话未出口,门外的寒风狂灌,肩膀和胸口一片冰凉,雪花混着雪子扑在她脸上,迫使她闭上了眼,抬手挡住袭面而来的风雪。 </br></br> 呼啸的风如一只寒妖,要攫取她所有的热意。 </br></br> 须臾,门被关上了。被冻僵的手裹挟着冷意拂过元满的肩膀,虽只是为了替她穿好衣服,却令她浑身一颤。 </br></br> 元满放下手,徐清蹲在她身前,面色如外头的风雪一般冰冷,神情肃穆冷峻地系好她腰间的绳带。 </br></br> 腰带系好的时候,两颗热泪溅在了徐清衣袖上,晕在深色的布料里,找不见了。 </br></br> 徐清一愣,冰霜般的脸色陡然破裂,慌张浮现了出来。 </br></br> 他抬头望向元满,只见她眼中蕴含着强烈的怒火,和被人揭开遮羞布露出伤口的屈辱,那双晶莹的眼瞳剧烈地闪烁,怒气仿佛把泪水倒压出眼眶,裂出鲜艳的红。 </br></br> 对上这样一双眼,徐清只觉得全身似乎都被死死地镇住了,浓烈的悲伤扑面而来,惊得他本能想要怯懦地逃跑,却无处可逃。不知名的痛楚攫住了胸口。 </br></br> “……你看见了。”元满犹如含着那块铁饼,每说一个字都生出撕裂灼烧的痛。 </br></br> 徐清起初没明白元满在说什么,忽然间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他进门的画面。他只粗略地撇了一眼元满身后的铜镜,而更大的注意力则驱使他夺下她手中的烙铁。直到此刻,那匆匆一瞥的纹身才浮现在脑海里——赫然是一株兰絮,画的栩栩如生,犹如活物。 </br></br> 徐清仿佛湖水中的一块石头,一路沉到底部。 </br></br>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嘴唇蠕动几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br></br> 他看懂了元满眼中的屈辱和讽刺何来,下一刻猛地想起当初在钟粹宫,元满为何发疯般地去拿烛火和烙铁烧那幅画。他错了,元满不是要烧那幅新婚图,那是元庭留给她的东西,她怎么会烧,她只是要烧掉背上的纹身。 </br></br> 大概喜欢他,纹身,千辛万苦寻兰絮琥珀,到头来都成了一件笑话,元满接受不了。 </br></br> 徐清想问她如何找到的琥珀,又为何要纹身,但他全然没那个资格去问。即便他只是想知道元满为此付出了什么。 </br></br> 可他问出口,仿佛是对元满的又一次嘲笑和羞辱。 </br></br> 渐渐地,元满眼神变得空洞,心里麻木,似乎洞悉徐清的疑惑。 </br></br> “宋城有许多奇花异石,有寻找兰絮琥珀的念头时,我便开始留意。后来终于发现有人留
有一枚兰絮琥珀。那人钟爱纹身,她不要钱,只想在我身上纹一幅图。兰絮世间罕有,琥珀更是难得,我本以为花很多金银都换不到,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要求。我欣然答应了,当时心中并无瞩意的纹身图案,便纹了兰絮。从小到大,也没人告诉我皇室中人不得纹身,也许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偶然有了这样的疏漏。” </br></br> 徐清的胸口密密麻麻,如万蚁噬咬:“你不用剜掉刺青,我有办法盖住它。” </br></br> 元满动了动眼睛,眸中一点光,凝视徐清。 </br></br> “……你如果不喜欢它,可以日后再想办法去掉,”徐清尝试让元满明白现在的处境,“若你现在剜掉刺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br></br> 元满的眼神未发生丝毫变化,徐清看着看着心下一沉:“……你……难道根本不在意会受到什么惩处……只想除掉刺青……” </br></br> 说到一半,徐清停了下来。元满并非不在意惩处,他明白了,她要的就是那惩处,好抵消心中的罪恶。元庭的死几乎让元满一蹶不振,而同元庭之死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他们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元满也许会想,如果当时她立刻把杜康藏身宁侯府的消息告诉元庭,事情是否走不到今日这一步。而宁姒却处处帮着杜康,可笑的是元满的所作所为处处同宁姒相连。那象征着宁姒的兰絮刻在元满背上,连同那啼笑皆非的爱恋一起比烙铁还灼伤她。 </br></br> 两人静默地对望,元满可以看清徐清一寸一寸白下去的脸色,心中却麻木一片。当许至和小草为元满背上的刺青忧伤时,元满却觉得解脱的时刻到了。她丝毫不担心将面临如何的风雨,她只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做错了很多。 </br></br> 她一个短命之人,在为元庭报仇之后,那吊着的一口气也差不多了。从那场同归于尽之下活过来,那她便活着,如今要惩处她的最后一道错,她愿意受着,死了便也死了。 </br></br> 顺其自然。生与死她都无所谓。 </br></br> “夜深了,让人给你备一间厢房吧。”元满下逐客令。 </br></br> 徐清蹲在元满身前,一动不动,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垂着头,如同被压垮了平素骄傲的肩膀,片刻后,他握住了元满放在膝上的手腕,近乎祈求般道:“不要在这个风口上剜刺青。” </br></br> 元满把手腕抽出来:“你怎么了,徐清,清醒点。” </br></br> “皇室使你父亲身负残疾,而我杀了你最好的朋友杜康,你却还想救我于水火之中吗?” </br></br> 她说的是实话,每一句都如刀剑直直插进他的胸口。 </br></br> “如果做这些事的是别人,是废太子,你会如何呢?” </br></br> 如果是元长行,徐清甚至等不到他自己露出马脚被绳之以法,就会把刀插进他的心口,再狠狠地转动刀柄碾碎他的脏器。 </br></br> 徐清的脸被元满捧起来,抬眼看到的既不是乖巧可爱,也不是温情款款,而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或者说是含着恶意。 </br></br> 吐出来的话令徐清震颤不已。 </br></br>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杀死的不仅是杜康还有宁姒,那么你还想救我吗?” </br></br> “你知道我爱看话本,话本里那些聪慧又卓群的女主角越是吸引配角,我便越是讨厌她,因为我喜欢那些配角啊,可配角的下场都悲惨的很。只有主角才能拥有主角。宁姒就是这样的主角啊,你、李若、连我那太子哥哥,还有桑枝城求学的林也都对宁姒趋之若鹜,你爱她甚至爱到想要违抗圣旨、拆散李若和宁姒的地步,我怎么能不讨厌她呢。” </br></br> “但是,最让我厌烦的不是这些,你们的爱恨情仇又与我何干呢。可是宁姒却把我发配至遥远的边疆,我就是那种在那些话本里被主角利用而一笔带过,全文只能找出只言片语的配角啊,说配角都不够慎密。因为这人物或许连名字都无法让人记住。” </br></br> “可我是活生生的人啊,”破音和哽咽让元满的音调难听至极,“她对我往后的人生便一锤定音了。” </br></br> “我说过,主动接受和亲的安排与被动接受不一样。我可以去和亲,却不是出于她的阴谋诡计。” </br></br> “她还将我推向杜康,想让杜康挟持我逃出皇宫。小草说杜康身上掉下了我换得的那块琥珀。我的东西,他为何会贴身带着。当然不会因为我,那就是琥珀本身,也许是要给宁姒么?” </br></br> 说到此处,元满发出两声轻笑,像是笑竟多了一人喜欢宁姒。 </br></br> “养伤期间,我本打算请宁姒来钟粹宫,言说将琥珀还给宁姒。我可以在琥珀上涂满毒,宁姒只要碰到便会中毒。皇宫里人才济济,我总能找到一种不被查出来的毒,那么宁姒便会慢慢死亡。那是杜康想要送给宁姒的东西,她不会不来取的。” </br></br> “不来也无所谓,总有其他路走可,我烂命一条,还能找不到其他杀害她的方法吗。” </br></br> 元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累了,酒意再度涌
上来。她松开了捧着徐清的手,仿佛如她所说,烂命一条,无事一身轻,她不在意徐清听完这些话后会如何看她,如果徐清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正好合她的意。 </br></br> 她的心似乎连同身体一起冷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br></br> 明明炭火离她如此近,她还是觉得冷的很。她端起酒坛又喝了两口取暖。 </br></br> 她曾经真的想杀了宁姒,只是在杜康死了后,许至大概察觉了她的心思,告诉她宁姒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杀死的,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杀掉宁姒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br></br> “你……不想杀掉我吗?”徐清问。 </br></br> 元满端着酒坛的手顿了顿,那颗冷硬的石头似乎砸上了更坚硬的石板,把自己给磕出了一丝裂缝。 </br></br> “你呢,”元满转过头,望着眉眼低垂的徐清,反问,“不想杀我吗,我杀了杜康。” </br></br> 徐清依旧垂首不言不语,但身上那股浓重的悲痛已蔓延至元满身前。 </br></br> 元满跟着一起沉默,徐清不会对她如何,但杜康杀了元庭,而她杀了杜康,一切都是既定事实,横亘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天堑。 </br></br> 良久,她才道:“没关系,一命抵一命,等你想要,如果我还有,你再来拿。夜深了,我要睡了。” </br></br> 这次徐清终于动了。他冒风雪而来,外衣上裹着一层冰,头发和眉梢染白雪,被炭火一烤化成了水,衣服和头发变得湿润寒凉。 </br></br> 他起身离开。 </br></br> 风雪在很短的间隙里猛烈地灌进来,强劲的冷热交替令元满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