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5
第181章 请段将军上路
忠义军已入绝境, 没有选择,陈启沉默良久,最终点了头, 投入萧霁月麾下。
军令传到沧回山, 张戎和飞霜立刻带着队伍秘密过关, 进入河南北部
风起,战鼓雷动,旌旗飘扬。
陈启领五千精锐,袭向河东军大营。
向竟元立刻整兵迎战, 两军杀作一团。突然, 后方喊杀声又起, 一支军队远远冲奔而来, 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个硕大的“段”字。
援军已到, 河东军群情激扬, 杀得更加卖力,并且边杀边变换队形,不着痕迹地诱导着敌军往援军方向靠拢。
陈启麾下忠义军在左边阻挡、右边拦截之下, 渐渐陷入两军夹击之境。
眼见“段”字军要与河东军结成围堵之势, 忽然来支援的“段”字军从中间分成两支队伍, 从忠义军两翼包抄而过,一左一右杀向河东军,加上陈启带领的忠义军,对河东军形成了三方包抄合围之势。
河东军大怒, 向竟元骂道:“段茂贼子, 竟敢欺我。”
然而,此时的怒火, 并不能解眼前之危,他当机立断下令撤退,领着亲卫选定一处薄弱地带,冲杀出去。
“段”字军两支队伍合一,在后边紧追不舍。这支队伍,正是由张戎带领的淮南军伪装而成。
两军一前一后向河东境内奔去,转眼便消失在茫茫烟尘之中。
陈启命令部下扔掉旌旗和战鼓,从河东军的尸体上扒下衣服甲胄换上,伪装出一副残军败将的样子,凌乱无章地向段茂驻军的方向奔逃。
陈启出兵之时,举高旗,擂战鼓,消息早已传到了段茂耳中。
段茂带领两万兵马驰援河东军,誓要亲手砍下陈启的头颅,以泄心头之恨。
中途遇到埋伏,被萧霁月和老黄带领的忠义军阻拦纠缠住。
段茂迎击,忠义军便撤退,他往前走,忠义军便偷袭追击,来来回回数次,仗没怎么打起来,步子却被绊住了。
段茂十分恼火,知道这是陈启的奸计,猜到他想分而破之。
不能给他这个机会,若是河东军败落,向砌怕是要对他起疑心,以后前途艰难,当机立断留下三成兵力与忠义军纠缠,自己带大队人马赶赴前线。
刚行出一里路,便见身穿河东军服饰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往这边奔逃而来,前边一人手中还扛着被烧去一个角的军旗。
段茂大嚎一声,知道先机已失,立刻调转马头,向后奔驰,向着后方还在纠缠的忠义军杀去,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逃回来的“河东散兵”见到段茂,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忽然有了劲力,加速向这边奔来。
最终,三军会于一处,混战成一团。
突然,数千由忠义军伪装而成的“河东散兵”从背后杀向段茂的军队。
毫无防备之下,死伤惨重,段茂大惊,张嘴欲骂,向氏竟敢毁约。
却见陈启穿着一身河东士兵的衣服正看着他笑,手起刀落,又砍杀一名士兵,才知道自己中了计。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段茂双目圆瞪,骂道:“陈启,你个奸诈小人,速来受死。”举刀杀去。
“当啷”,斜刺里伸出一杆长枪挡住了他的去路。
枪身乌黑,握枪的手白如暖玉,顺着手往上看去,一个瘦弱的小兵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薄唇轻启:“淮南萧霁月,在此请段将军上路。”
“是你?”段茂脸色大变。
萧霁月浅浅一笑:“是我。”手中长枪已经刺了出去。
段茂跃起避开,长刀当头劈来,喝道:“小儿,猖狂!”
萧霁月横枪格挡住长刀,借助刀势斜身下滑,双脚冲向段茂的小腿,这一下若是踢中,段茂之腿必断。
段茂长刀下压,双腿发力往上弹起,以枪杆长刀为支撑,一个筋斗翻越过去,与萧霁月调换了位置。
萧霁月翻身站定,立刻回身刺出一枪,段茂扬刀抵挡,枪尖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长枪继续前推,刀刃擦过枪杆发出“刺啦”的鸣吟,两人向相,错身而过,同时收回刀枪。
此时,萧霁月身体不动,长枪回旋,立刻后刺,一个回马枪,穿透了段茂的身体。
枪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段茂胸前露出来,位置正中心脏,不偏不倚。
段茂僵硬地侧头,去看她。
萧霁月松了手中的枪柄,往前两步,绕到段茂身前,盈盈笑道:“段将军走好,我会替你看顾好河北。”
素手轻抬,已经夺过段茂手中的长刀,寒光一闪,刀起头落。
萧霁月俯身,左手捡起段茂的头颅,右手抽回乌黑的长枪,下一刻,她淡然自若地将段茂的头颅插在枪尖上,然后高高举起,大喊:“段茂已死,投降不杀。”
段茂的血染透了枪头的红缨,也震住了周围混战的士兵。
忠义军立刻跟着附和,齐声大喊:“段茂已死,投降不杀。”
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顷刻间,便传遍整个战场。
“当啷!当啷!”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手中的兵器,也许是忠义军中的一员,也许是段茂的士兵,并没有人真的去关注。
更多的人,在看到高举在空中的头颅时,已经失去了锐气和信心,听到弃兵投降的声音,便跟着松了手,放了刀。
忠义军大获全胜,开始清点战俘,准备回城。
萧霁月跃上一匹战马,手举长枪,带着段茂的头颅,领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向段茂的大营奔去。
段茂离开大营半个时辰后,飞霜就带兵对留守卫军发起了进攻。
留守卫军不敌,且逃且战,逃跑的方向正是段茂离开的方向,似有将飞霜等人引过去的意思。
萧霁月奔马而来,正好迎上,提声大喊道:“段茂已死,投降不杀。”
身后两千士兵跟着重复一边,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山道上,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之中。
刀兵相击,并未停止,甚至又响起阵阵喊杀之声。
萧霁月将手中的长枪扔给身侧一名校尉,从另一人手中接过弓箭,搭箭勾弦,警告道:“不弃兵刃者,杀无赦。”
长箭疾飞而去,箭箭毙命。
举着长枪的校尉,大喊:“段茂已死,头颅在此,弃兵缴械,投降不杀。”
身后众士兵,一边跟着喊,一边射箭。
有人倒下,有人扔掉手中的兵器投降,萧霁月与飞霜会师合围之际,敌军已经全部投降。
收军回城。
另一处,张戎依然在追击向竟元带领的河东军,声势浩浩,却没有拼死追杀,目的只是将他们赶回河东境内。
萧霁月此番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快速解决了将忠义军逼到绝境的河东军和段茂,立足了威势。
阴霾已过,阳光普照,士兵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悦,整个军营都洋溢着欢快喜庆的氛围。
“爽快,憋屈了这么些日子,今日这场仗打得最爽。”
“对,老子这口鸟气终于吐出来了。”
“淮南的兄弟真是给劲,打起仗来一个顶俩,咱们要是人人都有这等战力,还怕个鸡毛。”
一个大汉掂了掂手中的刀,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刀好,敌军的刀根本接不住对砍,一下两下还行,多几下就折了。”
“唉,我好像也发现了。”这个士兵看看手中的刀,叹道,“咱们的刀还不如河东军手里的呢,正规军就是不一样。”
“不是正规军不一样,是淮南道的不一样。”
这时两个淮南道的士兵走过,几人眼睛对了对,心照不宣地一起跟上去,笑道:“兄弟,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
淮南道士兵停步,回道:“不用客气,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几人面面相觑,甚为疑惑。
大汉问道:“兄弟,‘一家人’这话怎么讲?”
“你们还不知道?对,瞒住消息,今日这场仗才能打的精彩。陈将军已经投到我们小姐门下了,那以后咱们不都是自家人吗?”
大汉别的不管,盯着这人身上的甲衣和手中的长刀,问道:“那以后我们也能用上这个了?”
“当然,只要在我们小姐麾下的兵都有。”淮南士兵拍了拍身上的胸甲,自豪道。
“那就行,老子以后也能一个打俩,不,一个打四个,哈哈。”他大笑两声,又问道,“兄弟,这刀能先给我摸摸不?”
淮南士兵将刀抛过去,笑道:“随便摸,随便砍。”
大汉接住,拿在手中挥舞了两下,照着旁边一棵小树砍了下去,兴奋地大叫:“好刀,好刀,爽快。”
“唉,唉,他们小姐真厉害,今日击杀段茂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另一个人凑过来,手脚比划着说道,“这样,那样,几下就把段茂给穿成了糖葫芦儿。那可是段茂啊,纵横河北道十多年的狠角色。”
“上次咱们出动了多少人,都没能抓住他,结果三两下就被萧小姐给杀了。”
“真的这么厉害?”没能亲眼见到的几人凑上前问道。
“当然,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高手,还是个姑娘。”
淮南士兵道:“姑娘怎么了?这天下就没有我们七小姐打不赢的仗,杀不了的人。”
“你这吹得也太厉害了,照你这么说,萧小姐不是天下无敌了?”有人不服气道。
“我们七小姐就是天下无敌,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等着跟在小姐后边多打几场仗,你们就懂了。”淮南士兵拿回自己的刀,转身离去,留下了一个高深又傲娇的背影,深藏功与名。
大汉叫道:“傲气啥,咱们以后也是淮南军,跟着打……”
第182章 老熟人的来信
如今段茂殒命, 河北道一时群龙无首,而己方大胜,正士气大振, 是收复北部三城的好时机, 应一鼓作气, 出兵北上,拿下整个河南。
萧霁月与飞霜、陈启商议良久,最后决定先派出使者前去游说。
能兵不血刃地招降,当然是最好的, 若是不能, 再打。
前去招降的使者小队, 以段茂降兵为主, 忠义军士兵和淮南道士兵为辅,共同组成。降兵负责游说驻守的将兵, 其他两方负责监督配合行事。
河南道内的几座城池, 段茂占领时日尚短,每座城只留了少量兵马驻守。主帅阵亡,大军投降, 他们一时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城池守得岌岌可危。
一旦城内民众知道了真实情况, 联合暴动就能从他们手中将城夺回去。
人心浮动,此时前来的招降使者,正合他们的意,招降进行得非常顺利。
不但, 刚刚失去的北部三城顺利招降, 就连一开始就被段茂占领的览州和秀州,也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回来了。
招降使者小队, 最后在河北道境内的青州遇到了阻碍,被青州刺史斩杀,头颅挂在城门示众,青州刺史扬言,“只要我段萱在此,尔等乱臣贼子休想跨入青州一步。”
“段萱是段茂的族弟,劝降的可能性不大。”陈启道。
“他降不降,咱们都要有这个态度在,先礼后兵,给河北道其他州城立个样板。”萧霁月叹息一声,“只是没想到,这个段萱如此暴烈,竟是直接杀了使者,悬颅城门。”
“什么时候打?”飞霜淡声问道。
萧霁月道:“明日出兵,其他州城都在观望,快速拿下青州,后边才容易一些。”
飞霜带来的一万兵马,和陈启的军队合并,统编为新的忠义军,陈启为忠义军主将,飞霜和萧霁月为先锋。
翌日,忠义军兵临城下,青州城严防以待。
萧霁月骑马上前叫阵:“段萱,速速开城投降,今日便饶你一条小命。”
飞霜紧跟其后,两骑缓缓往城门行去。
“你们淮南萧家,男人都死绝了,让个娘们儿出来蹦跶。”段萱在城墙上大声嘲讽道。
“本姑娘出来蹦跶,就是来送你们段家男人上路的。段茂死了,下一个就是你。”马蹄突然向前狂奔。
一只钢爪腾空而起,狠狠夺在城墙顶上。
“快,撬下来。”段萱喝道。
士兵们一阵忙乱,叫道:“大人,撬不动,抓得太深了。”那抓手已经完全嵌进了墙砖里面。
段萱赶紧伸头往城下看去,壕沟之前,骏马跃起,萧霁月脚踩马背,腾空一跳,已经有城墙一半高,双手抓着铁链两相交替,在城墙上快速移动,比爬树的猴子还快。
士兵抱起石头木桩往下扔去,她只是左右稍微移动,便避让了过去,转眼之间,人已经上了城墙。
人还未站定,已经一手一个将最近的两个士兵扔下城墙。
她淡然自若地站在那里,完全无视满城墙的敌兵,只盯着三丈外的段萱,笑道:“说到做到,我来送你上路了,段萱。”
城墙下,萧霁月的坐骑跌入壕沟之中,随后而至的骏马跃起,四蹄踩在前边那匹马的马背上,借力二次跃起,带着飞霜跳过了壕沟,来到城墙下。
此时,萧霁月已经爬上城墙,铁链落下,飞霜抓住,立刻往上攀爬。
城墙之上的萧霁月,拿下挂在腰间的铁链,抖动开竟有六尺多长,聚力量于手部,挥动铁链与士兵们打起来。
铁链飞舞,力若千斤,每抽到一处,便有数人被从城墙上抽飞出去。
飞霜在铁链的掩护下,顺利攀登上城墙。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向段萱杀去,萧霁月扔了铁链,抽出长刀,向前砍去,她一刀一个,就像砍菜切瓜一般,偶有遗漏,一拳一脚就将人踹飞出去。
飞霜手持长箭,在她身后,与其背对而立,收绞着另一面杀过来的敌兵,也是凶悍异常,挡得严严实实,很快脚下就是一堆尸体。
往前推进两丈,城墙上露出数块防御用的大石头,萧霁月飞起一脚,踹在一块大石头之上。
巨石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嘭”的一声,砸在段萱身上。
段萱躺在地上,巨石压在胸腹之上,嘴中不停地向往涌冒鲜血,四肢抽搐几下,人再也不动了,两只眼睛还在痛苦地瞪着天空。
周围的士兵,一时呆愣住,没想到段萱死的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会死于一块大石头。
战斗才刚刚开始,主帅就没了,有一种拳头刚提起来,头没了的奇怪感觉。
士兵们一时间不知道是退,还是进。
“这石头还挺好用,倒是省了不少时间。”萧霁月一只脚踩在另一块巨石上,一脸威胁地看着他们,问道:“段萱已经死了,你们还打吗?”
“要么死,要么扔了兵器,以后跟着我,选一个。”
她脚在巨石上比划了一下,道:“我数三声,手里还拿着兵器的,就默认是选择陪着段萱一起死的。”
“三,二,一!”
“哗啦啦”兵器扔了一地。
萧霁月笑道:“很好。你,把段萱的头颅砍下来,扔到城内。不用看别人,就是你,脚踩在段萱手上那位。”
那小兵立刻收回脚,看向萧霁月。
萧霁月下巴微抬,凉凉地看着他。
他抖了抖,哆嗦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刀,狠狠向下砍去,刀刃划破皮肉,砍断骨头,与城墙地面的青砖相撞,发出刺耳的嘶鸣。
刀落了,心里的这一关也过了,那小兵身体不再颤抖,左手非常稳健地提起段萱的头颅,向着城内扔了下去。
萧霁月:“大声喊,段萱已死,青州投降,开城门,迎忠义军进城。”
那士兵扯开嗓子朝下喊了一遍。
“你们跟着他一起喊。”
城墙上的降兵跟着一起喊起来,声音穿透半个青州城。
城门缓缓打开,陈启带兵入城,接管城防。
青州城墙之上,立起了一面黑底红字的“忠”字大旗。
出走六年,陈启带着他的兄弟们,终于回到了家乡青州
萧霁月和飞霜离开了青州,忠义军完全交给陈启。
之后,由陈启带领忠义军,继续收复河北道。
两人一路疾驰,回到宿州城,调回守在河东边境的张戎,由柏松总领河南道军队,驻防,练兵。
调光州刺史庄春前往青州,担任青州刺史,主理以后整个河北道的政务。
恰在此时,江都城转送来一份密信。
萧霁月打开一看,信竟然是从江南禹州送来的,送信的还是位老熟人,雷家的二小姐雷盼儿。
信中先是引经据典将她夸了一顿,就差比肩三皇五帝了。
接着阐述了禹州的困境,有一帮匪徒从岭南流窜到江南,一路烧杀抢掠,攻城略地,所过之处,如蝗虫入境,百姓颗粒不剩,女子更是凄惨,被奸淫者无数。
禹州闭城以守,然而兵力微弱,恐难以抵抗多久。
雷盼儿请求她发兵支援,并以联合周围五城一起投靠她为交换条件。
她将手中的信纸递给飞霜,道:“老熟人的来信,看一看。”
飞霜接过信看起来,疑惑道:“她知道你是连玉了?”
“从信上看来,她还不知道,不然,早打起感情牌了。”萧霁月道。
飞霜:“她这是要带着西部五城,公然脱离江南道了?”
“嗯,有胆识。”萧霁月赞叹道,“你带兵去救援,怎么样?看到是你,她应该挺高兴的,联络联络感情,把她和江南西部五城一起收到咱们手里来。”
“行。”飞霜点头道。
萧霁月:“好,你明日一早就出发,回阳平山领一万兵马,一路急行军,前去救援。”
“事成之后,把带过去的军队留给雷盼儿,说清楚萧清艾的情况,让两人以后相互扶助,不要误伤了彼此。然后,你绕道昌州,去见一见萧清艾,亲自跟她交代一下雷盼儿那边的情况。”
“好。”飞霜应道
时光流转,闷热的夏天已经过去,秋风一日凉过一日。
螃蟹又肥了一茬,大雁又飞了一趟。
战乱过后,河南道也勉强收了秋粮,百姓脸上的惊惶渐渐消退,现出红润的喜色。
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院中大树上还有两片叶子在寒风中摇摇晃晃,做着最后的坚持。
这让萧霁月想起云京龙座上的那位皇帝。
“还有两片啊!”李承基从后边走过来,停在她身侧。
“嗯,还有两片。”
“日日都要过来看,也不嫌冷,这有什么好看的,等掉光了,明年又是一树春。”李承基道。
“您觉得赵氏王朝还有春天吗?”萧霁月看向他。
李承基的目光越过两片树叶,看向更高更远的天空,淡淡道:“天下百姓还有春天。”
半晌,他收回目光,看她:“这不就是你要做的吗?”
萧霁月笑了,从嘴唇微勾,到哈哈大笑,到眼泪横流,渐渐笑到有些癫狂。
许是她笑得太疯,声音太高,动作太大,影响了院子里风的流动,树上有一片树叶,脱离了树枝,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动作一滞,抬手摸了摸,将树叶拿下来,看了看,黄灿灿的一片叶子,煞是好看,并没有生命尽头的枯败之象。
她拿着叶子,仰头向树梢望去,风愈加寒了。
“还剩最后一片。”李承基道。
“嗯。”萧霁月应声。
“怕是等不到夜里了。”
“嗯。”
“你在这里慢慢看吧,最后一天了,老头子不在这里挨冻了。”说完,他转身往回走去。
“不,义父,这是你要做的。”萧霁月回首。
“什么?”李承基回头。
萧霁月笑了笑,她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第183章 禅让
景和二十一年十月, 大周第十三任皇帝赵洵颁布禅位诏书,禅位于向砌,退位。
其在位时间仅仅六个月。
当月, 向砌在云京登基称帝, 改国号为陈, 年号为天应,这一年称为天应元年。
赵洵被封为安王,居皇室别院南园,变相幽禁。
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外面风起云涌人人自危的时候, 赵洵正悠哉游哉地趟在暖阁之中逗鸟。
从皇宫到南园, 对他来说, 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居住罢了。
南园人少幽静,反而住得更舒心。
他现在只要种花逗鸟、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废物就可以, 再也挡不了别人的路, 碍不着别人的富贵。
如此,倒是能够平平安安多活几年,活到这副身子再也支撑不住, 活到油尽灯枯自然离开那一日。
突然, 一阵混乱的哭号声从外面传来, 惊扰到了赵洵手指上的鸟儿,他皱眉问道:“看看,是怎么回事?”
立在屋子里的小太监打开房门,人还没出去, 就被一群女人给推了回来。
“王爷, 您救救妾身吧!”
“王爷,您救救妾身, 妾身要被王妃给打死了,您看看。”那女人说着就开始脱衣服,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再怎么说,妾身也伺候了王爷好几个月,是王爷的女人,王爷总不能看着您的女人让王妃这样作践?”
……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又哭又叫,脱衣服扯裤子地告状。
赵洵只盯着在屋子里乱窜的鸟儿,并不看她们,“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了。”
“王爷……”
“叫爹也没用。”赵洵道,“你们想想王妃姓什么?”
这府中,如今皇帝不再是皇帝,妃嫔不再是妃嫔,不过是条件稍微好点的囚犯而已,只有王妃不同,她不是旧朝的皇后,还是新朝的公主。
她是南园之中唯一的自由人,出入宫廷,谁也不敢看轻了她。
“你们快点走吧,再哭下去,若是吓坏了鸟儿,我就去王妃面前告你们的状。”赵洵淡淡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想见到你们。”
“王爷,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不想娇儿伺候你了吗?你哪次在娇儿床上都要不够,说最喜欢娇儿了。”
“王爷啊,你好狠心,你摸摸这里,你不是最喜欢摸软儿这里吗?”软儿突然扑上去,抓住赵洵的手按在自己胸上。
赵洵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往后缩,他没想到这女人,手劲竟然这般大,他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出来,遂大叫道:“松开,松开。”
其他女人一见,都争着抢着往上扑,椅子翻倒,赵洵被女人们压在了下面。
她们疯狂地撕扯赵洵身上的衣服,仿佛想跟他重温旧梦,让他记起她们的好。
自从搬到南园,王爷就再没进过她们的屋子,每日里迎接她们的就是王妃的毒打。
她们今日拼了,也要换回王爷的爱,勾回王爷的欲。
赵洵奋力挣扎,毫无效果,眼见着最后一条亵裤就要失守,他死死抓住裤子,哭叫道:“救命,救命,向冷月,你快来救我,向冷月,快来救我。”
这两声向冷月终于震慑住了这些疯女人,她们停下来,往门口看去。
“好大的一场艳福啊,王爷,你不躺下好好享受,怎么还又哭又叫地抓着裤子不放呢,跟被恶霸欺侮了的良家妇女似的。”向冷月站在门口,冷冰冰地嘲讽道。
“你……你……”赵洵脸色苍白,只穿着亵裤的身体在地上颤抖,筋骨瘦弱,皮肤白得发青,却不难看,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之间显得脆弱不堪,向冷月心底被勾起一丝怜惜。
成亲数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赵洵的身体,没想到是在这般情景之下。
如果这群女人今日没跑到这里来发疯,也许直到入土那一日,她都不会看到赵洵的身体,她的丈夫,一个无用之人。
“咳咳咳咳”一口鲜血从赵洵嘴里喷了出来,洒在地上雪白的里衣上,很红,红到刺眼。
“还不滚,是想让他死在床上?”向冷月冷声叱道。
女人们胡乱地抓起地上的衣服,裹着身体,连滚带爬,你推我挤地跑了出去。
向冷月从架子上拿起一件披风,走到赵洵面前,扔在他的身上,挡住了那副苍白又纤弱的身体。
“都是你干的好事。”赵洵放松身体,瘫软地躺在地上,有气无力说道。
这些女人,都是向冷月找来给他生孩子的,长得不一定多好看,但是各个臀圆体壮好生养,跟那娇儿、软儿的名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然,夜夜临幸她们的,也不是赵洵,而是向冷月身边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
少年人长相清秀白净,做起宫女的装扮毫不违和,身形瘦削,与赵洵的体型非常相似,还会口技,平日里模仿女人的声音,夜里模仿赵洵的声音,真是个奇才。
向冷月说,这是太祖幼子那一支的后人,先祖犯错,被贬为庶人,如今已经没落。
两百多年前一个祖宗,这远亲可真是够远的,她也能找的来,真是不容易。
不过,赵洵是不相信的。
他觉得向冷月就是在戏园子里找了个伶人,给他安了个身份。
向冷月这人,手段脏得很,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根本没有底线,怎么可能费心费力的去找什么赵氏族人。
但是,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伶人身体好,夜夜照顾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竟然也游刃有余。
他自己只是与傅烟偷吃了两次,就已经感觉心力不足了。
许久未见,也不知道傅烟怎么样了,如今皇宫里住着向砌,她应该已经被魏国公府接回去了吧。
他这身体,两次,估计傅烟也怀不上孩子。
那冒牌货忙活了五个多月,后宫里的女人也就怀孕了两个,还都没有保住胎儿,何况他这副破烂身子。
就这样吧,皇位没了,也不用生继承人了,以后就躺在南园里,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若不是你不去疼爱她们,她们也不至于饥渴难耐,来扒扯你的衣服啊。”向冷月嘲讽道。
“那个人怎么不去了,你让他去,这些女人关我什么事。”赵洵身体慢慢缓过来,但依旧躺在地上,并没有要起的意思,就那样看着居高临下站在跟前的向冷月,冷哼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丈夫,你让这些女人来羞辱我,难道不是也在羞辱你自己?”
“不管我们有没有感情,有没有圆房,在天下人眼中,我们都是夫妻,我是你的丈夫,是属于你的,别人肆意掰断你的簪子,你觉得那是冒犯了你,那别人肆意践踏你的丈夫,就不是冒犯你了?”
“呵!你是属于我的?这么有觉悟,是知道下半辈子得靠着我生活了,不得不低头?赵洵啊,能屈能伸,玩得不错。”向冷月抬脚往外走去,行至门口,又回头道,“那个人我已经处理掉了。‘传家宝’都丢了,这孩子生了也没用,还生什么。”
门开,门合,向冷月走了。
片刻后,小太监拿着一套新衣服从外面进来。
赵洵拢着披风,坐在地上,叫道:“快过来伺候我穿衣服,冻死了。”
“是。”小太监小跑着上前将赵洵从地上扶起来,一件一件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
“你刚才怎么不救我,是不是盼着我快点去投胎,你好另攀高枝?”赵洵非常不满。小太监自然是向砌的人,名为伺候,实为监视。他直接装不知道,把小太监当自己人使唤,他又不准备抢回皇位,坦坦荡荡,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奴才也想去救您,但是王妃站在这里,奴才不敢啊!”
“你就不能勇敢一下。”
“回主子,不能,那可是王妃啊!您勇敢一下试试。您勇敢了,最多埋在美人身下,奴才要是勇敢了,明天就埋土里了。”
“哎,我的鸟儿呢?”赵洵眼睛转了一圈,在屋子里也没看见小黄鸟的身影。
小太监伸出手指,挑开一个绣着牡丹的黄色肚兜儿,露出了毛发凌乱、躺在地上凄凄惨惨的小黄鸟,鸟身一动不动,已经断了气。
赵洵拿起鸟尸,叹道:“鸟儿,你也算是牡丹花下死了,到了那边也是个风流鬼,悠着点身体。”
他感叹完,把鸟尸塞进小太监的手中,道:“你不用埋土里了,明天把它埋土里吧!相交一场的,让它入土为安。”
皇宫,静安宫。
一个绿衣小宫女疾步走进内殿,容太妃傅雪容急忙问道:“怎么样,收了吗?”
小宫女摇摇头,道:“东西收了,事不给办。”
“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河东狼,等到哪天落到本宫手里,定让他们不得好死。”傅雪容骂道。
天变了,皇帝变成了安王,带着他的女人们去了南园。
傅烟也被魏国公府接了回去,整个后宫就剩她们三个太妃没有去处,新皇直接一杆子又把她们撅到永贞寺去了。
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容太妃不想去,就只能在新皇身上想办法,但是,宫门被河东卫兵看守起来,她连门都出不去,根本见不到新皇,百般本事都没有机会施展。
她才三十多岁,这些年养尊处优,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身段窈窕,容色姝华,一点也不想去寺庙里敲木鱼,念经书。
为了留下来,不知道给外边换班的士兵,送了多少金银珠宝,还是不放她们出去一步。
“最后一天了,姑姑等不起了,烟儿,你不要怪我。”傅雪容下定决心,抓着小宫女的手,吩咐道,“去告诉守卫,我知道赵洵藏在外面的子嗣,我要亲自面见皇上。皇上若是不见,我就吊死在静安宫,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小宫女疾步跑了出去,这一次她没有拿金银珠宝,但是却有一个比金银珠宝更有价值的消息。
“为本宫梳妆。”傅雪容挑出一套最能展现她魅力的衣裙,由宫女服侍着换上。
最后一搏,只有拿下新皇,她才能继续留下来,后半辈子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座皇宫里,没有秘密,又到处都是秘密。
向冷月急切的想要个孩子,又有人不想赵洵留下子嗣。
如今看来,那两个小产的孩子,根本不是意外,是向冷月的人动的手脚,不过背后真正的主子是向砌,向冷月也只是个工具而已。
向砌预谋已久,根本就不让赵洵生下子嗣,徒留后患。
赵洵不再是皇帝,傅烟肚子里那个孩子,就没有保留下来的必要了,留着,以后也是个祸根,不如送给向砌,为她搏一个机会。
一个时辰后,傅雪容莲步款款地走进了承天殿。
魏国公府,书房内。
“出事了,宫里传出消息……消息……”在冷风萧萧的十月里,这人却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什么事?慢点说。”魏国公傅琼宽慰道。
“慢……慢不了……六小姐怀了安王的孩子,向竟堂正在点兵……过来拿人。”大汉说完,扶住桌子,不停地喘气。
“啪”毛笔脱手掉到地上,魏国公打了个激灵,寒凉之气从心脏瞬间漫延至全身。
他顾不上去捡拾那支最喜欢的笔,起身疾步往门外走去,打开门,将院子里的几个小厮叫过来,吩咐道:“立刻去请六小姐、大公子、二公子、十一小姐到书房来,让他们立刻过来,不得惊动其他人。”
几名小厮,立刻散去,快步奔向不同的院子。
“阿康,通知阿金,召集府中所有护卫,带上兵器,在马棚集合待命。”魏国公吩咐道,“通知完阿金,你立刻回来,守在书房门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阿康领命出去。
一刻钟,所唤四人全部来到了书房。
向氏篡国之后,魏国公府一直闭门锁户,谨慎观望,防止府中之人受人蛊惑,言行有失,招惹出灾祸,家中所有子弟都关在府内不准出去,所以他们才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整齐。
“小六,把手伸出来。”
傅烟乖乖地把手伸了过去,魏国公手指搭上,诊脉,片刻后,收手,问道:“孩子是赵洵的?”
他修道,研究过医术,通病理,这点脉象还能把得出来,不需要请大夫上门。
“什么孩子?”傅烟脸色灰白一片。
“你肚子里的孩子,两个月了,是不是赵洵的?”魏国公问道。
傅衡和傅征闻言脸色大变,齐齐看向傅烟。
他们都知道,在这个时间,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傅烟摇摇欲坠,艰难地点点头。
魏国公道:“糊涂啊糊涂,你去前厅坐着等我,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祖父。”傅烟低声唤道,泪水已经漫过两腮。
“去吧,眼泪擦干净。”魏国公轻声道。
傅烟走后,魏国公看着眼前两个芝兰玉树的孙子和年仅五岁的小孙女,叹息一声,严肃道:“小六闯了大祸,向竟堂已经去点兵过来拿人,咱们傅家保不住了。”
“祖父。”傅衡叫道,“也许还有转机,让烟儿把孩子打掉,没了孩子,就没事了。”
“躲不过去的,说不清楚了,这么好的把柄,向砌绝对不会放过,向竟堂亲自点兵,就是向砌的态度。”魏国公道,“傅家逃不掉了,但是必须留下火种,你们三个就是我傅家的火种,以后家族传承就在你们的身上,我会让人送你们离开,能不能顺利闯出去,就看命了。”
“祖父,我不走,我要陪着祖父。”傅婵说道。
“婵儿乖,听祖父的话。”魏国公揉着傅婵的头发,继续说道,“阿衡跟我来。”
魏国公带着傅衡走进内室,低声说道:“你去春水巷第二户,门口有棵歪脖子树的人家,让他们送你出京去淮南。那是淮南萧七的人,这是我与萧七的交易,你听他们的安排,以后就跟着萧七,向砌这等心浮之人,成不了大事,云京早晚会易主。”
“祖父,我留下,送弟弟妹妹们走。”傅衡道。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命,现在是整个傅氏的命,逃出去,还要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活下去还要做一番事业,重新将门庭立起来。年纪小的,逃出去,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接着他又单独把傅征叫道内室,嘱咐道:“阿征,你的功夫最好,这条路只能留给你了,全府护卫已经集结待命,等你大哥和小十一走后,他们就会护送你闯城门。如果顺利逃出去,你拿着这个玉佩,去蓉城沈家,将玉佩交给蓉城侯,他们会看顾你,这是先辈留下的人情,虽然时间久远,但是沈氏那样的人家,会认的。”
“祖父,我功夫好,更应该留下保护你们,送其他人走吧。”傅征道。
魏国公呵斥道:“这条路你都不一定能逃出去,何况是别人。沈家以军武起家,你去了蓉城,是寻一个入伍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是送一个孩子,让人家给看孩子的。”
最后进去的是年龄最小的傅婵,魏国公揉着她的头发,道:“婵儿记住,出去以后,不管多难都要努力活下去。靠自己的本事长大可以,寻一个人依附长大也可以,婵儿只要努力的活下去就好,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都是祖父心中最好的婵儿。长大以后为傅家留下一条血脉,就可以了。”
“祖父不能护着婵儿长大了,还要靠婵儿传承傅家血脉,苦了婵儿了。你记住,死很容易,活下去才是最难的,你要把这件最难的事做好。”
傅婵圆圆的小脑袋点了点,保证道:“婵儿保证活下去,活到一百岁。”
“好,祖父相信婵儿一定能做到。”魏国公擦了擦眼角的泪,牵着傅婵的小手往外走,“离开以后,就不能叫傅婵了,以后叫三丫,记住了吗?”
“三丫,记住了。”
出来之后,魏国公看着三人:“若是活下来了,等天下太平以后,每年的正月十五,到国公府门前看看,若是上天赐福,你们三兄妹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傅衡和傅征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傅婵,说道:“活下去。”
傅婵握住两只小拳头,把眼泪逼回去,重重点头道:“三丫活下去,大哥哥活下去,二哥哥活下去。”
她扑过去抱住魏国公的腿,哭道:“祖父活下去。”
“嗯,祖父也活下去。”魏国公抱起傅婵,说道,“你们走吧,立刻出发,不要耽误,也不要去见府里任何人,就这样走,多见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
“是,祖父,孙儿一定活下去,重振傅氏。”二人齐声回道。
四人走出书房,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魏国公抱着傅婵走到柴房,将她交给一个劈柴的嬷嬷,道:“把她送给门外的麻子乞丐,让他给送到城南乞丐窝里的吴老头那里。”
嬷嬷是个哑巴,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粗鲁地抓过傅婵,走进屋子里,将她身上的钗环拆下来,锦缎衣服脱下来,摸起灶台下的草灰,在傅婵身上、头上揉了两遍,满意之后,又掏出一块腥臭的破布,在她身上缠了几道,裹了几下,然后塞进旁边的泔水桶里,扛在肩上,走了,顺道把衣服和钗环扔给了魏国公。
魏国公接住,道:“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哑巴嬷嬷没有回头,用一根棍子扛着泔水桶健步如飞。
泔水桶交给了门外的麻子乞丐,哑巴嬷嬷比划了两下手指,麻子乐呵呵的接过了泔水桶,还深深往里嗅了一鼻子,如往常一样,像是在闻什么人间美味。
泔水桶摇啊摇,晃啊晃,傅婵努力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不能哭,也不能吐,不能被人发现。
她忍啊忍,忍了好久,也晃了好久,仿佛这个又脏又臭的木桶永远都不会停一样。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躺在一个漏着半边天空的大房子里,能从那个窟窿看到天上的月亮。
屋子里响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嗯,是有很多很多人在这里睡觉,所以才有这么多呼噜声。
她的肚子好饿,但是她能忍住,她知道不能打扰别人睡觉。
很臭,睡觉的人很臭,屋子很臭,自己身上也很臭,从离开家里开始,这个世界就变成臭的了。
臭臭地活下去,她在这个晚上告诉自己
该走的人走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
魏国公走进前厅,傅烟跪在地上哭道:“祖父,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傅家,您把我交出去吧!”
来自河东的卫军已经包围了国公府,向竟堂还在外边叫嚣:“容太妃揭发母族魏国公府傅氏,包藏祸心,意欲谋反,本将带兵前来查证,请魏国公开门。”
魏国公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淡淡道:“你是错了,错在不自爱,违背礼教,毁了自己,这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是我和你的父母没有教好你。”
“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一个家族走上几百年,都有兴衰,兴盛之时得其庇佑,享受了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衰败之时,也要坦然面对,承担一切后果。”
府中众人,听闻了卫兵围府的消息,都急急忙忙跑进了前厅,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出了什么事?当然是出了要人命的好事。”向竟堂扛着一把大刀,凶神恶煞地从门外晃了进来,笑道,“没想到傅氏这样的百年勋贵,就养了一群男盗女娼的东西,真是家学渊源啊!”
“你胡说什么?”傅五公子骂道,“张嘴前先抬头看看自己的祖宗,奸生子起家的,还骂起别人了。”
向砌的祖父向平有一半胡人血统,是其母亲随丈夫去北漠行商时,与胡人生的,小时候没发现,随着长大,外表慢慢显现出了胡人特征。
这则传言,随着向平的发迹,越传越广,向氏子孙官做得越大,传言传播的越广,本来是小商人家里的一点事情。
如果子孙平庸,一百多年下来,早已没人记得了,但是因为向家子孙太争气,每往上走一步,这件事就被提起来一次。
这件事成了别人攻歼他们的不二法宝,这个烙印伴随每一个向家子弟一生。
“骂得好,这话我听着真舒服。”向竟堂大笑道,“我家先辈那是被迫的,哪里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贵族小姐,知道主动爬床偷奸。”
他手中的长刀指向傅烟的肚子,笑道:“奸生子在这里呢,赵洵的孩子,哈哈,真是好本事啊,赵洵满院子的女人生不出一个孩子,倒是让你这偷人的怀上了。”
“你放屁……”傅五还要再骂,被人捂住嘴按了下去,他与傅烟是双生子,最见不得妹妹被人欺负。
但是,其他人早已经起疑,如果傅烟没有问题,为什么要一直跪在地上哭。
傅二爷问道:“烟儿,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爹,对不起。”傅烟哭着回道。
“啊———”
傅五咬开捂住他嘴的手,骂道:“傅烟,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个世上是没有男人了吗?你去招惹那个没用的病秧子。”
“啪!”傅二爷一巴掌扇在傅五脸上,呵斥道,“你闭嘴。”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傅烟,冷声道,“烟儿,你以死谢罪吧,不要把这个孽种生出来。”
“哎?这死不死的,可不是你们说的算。”向竟堂阻拦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傅二爷厉声问道。
“哈哈,傅二爷,你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天真,难怪你们傅家一代不如一代了,你看国公爷就淡然得很。”向竟堂指了指门口一群持刀士兵,笑道,“看到卫兵围府,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当然是包藏祸心,叛逆谋反,满门抄斩啊!”
前厅里的傅家人,一时间混乱惊叫起来,有的甚至已经吓晕过去,更多的是骂声。
“傅烟,你个小贱人,你干的好事,连累全家。”
“你自己不要脸爬男人床,还要连累我们。”
“这样的贱人,一出生就该浸猪笼……”
……
“闭嘴!”魏国公喝道,“早晚都是一死,怕什么,四皇子说得对,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连傅氏的风骨都丢了。”
厅堂里终于安静下来,他对着向竟堂笑了一下,道:“反正都是要死的,四皇子说了这么多话,站着也挺累,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国公爷,还真是客气。”
突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喊道:“报!傅征冲破安华门跑了。”
“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带人去追啊!”向竟堂骂道。
魏国公心底绷着的弦,悄悄松了一点,总算是送出去了一个。
“我说,国公爷怎么这么坐得住,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向竟堂冷笑一声,走向傅五,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国公爷,刚才是不是心里很高心,现在还高兴吗?”
厅里众人又被吓得惊叫起来。
向竟堂喝道:“闭嘴,谁再发出声音,下一刀就砍谁。”
魏国公闭了闭眼睛,淡淡道:“四皇子不必追了,追不上的,西边可不是你们向家的天下。”
向竟堂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笑道:“傅征都送走了,你肯定也不舍得让傅衡在这里等死?”
“来人,全城戒严,掘地三尺也要把傅衡给我找出来。”他厉声吩咐道。
“烟儿,去给四皇子倒杯茶。”魏国公吩咐。
傅烟起身走到后室,倒了一杯茶,端到向竟堂面前,柔声道:“殿下,请用茶。”
向竟堂冷笑一声:“国公爷,这么想让我坐下来喝杯茶,那我就再跟你们聊聊。”
他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接过傅烟手里的茶杯,笑道:“揭露傅六小姐通奸怀子,国公府私藏赵洵子嗣的,可是容太妃傅雪容。你们傅家的女儿,一个一个养得可真好,小的小的,爬赵洵的床,未婚先孕,老的老的,不守妇道,为了爬上我爹的龙床,连自己娘家都出卖。真是世家贵族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你……”
突然,数条铁扣弹出,将向竟堂锁在了椅子上,厅门外的卫兵立刻奔进来救援,下一刻,大厅之内乱箭齐发,敌我不分,一通乱射。
等机关停下之时,向竟堂已经被扎成了一个刺猬,站在他身旁的傅烟,也已经身中数箭而亡。
唯独坐在上首的魏国公,安然无恙。
他冷冷地看着向竟堂的尸体,突然笑了一下,说道:“杀人就杀人,废话那么多。”
大厅内还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傅家人,在哭号惊叫。
傅二爷托着两条被射伤的腿往前爬,大叫:“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只有傅衡和傅征才是傅家的孩子吗?那我们算什么?”
魏国公:“他们是傅家院子里的芝兰玉树,你们就只是与其争抢养分的杂草而已。今日用你们这一院子的杂草,换向家一株芝兰玉树,你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爹,你好狠的心。”傅二爷哭道。
“那你记住了,下辈子不要托生在公侯之家,去做个山野农夫,或许更适合你这种庸才。”魏国公并不看他,眼睛一直盯着外面,他在等,等外面的卫兵冲进来。
片刻后,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魏国公看了一眼傅二爷,转身闪入内堂,那一眼很冷,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具死尸,一具毫无用处的死尸。
这一刻,傅二爷恨极了他的父亲,当卫兵们冲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大叫道:“魏国公在内堂,快去追,快。”
部分卫兵听了他的喊叫,立刻往内堂奔去,也有几个停了下来,挥刀解决掉大厅内还活着的几人,包括傅二爷。
内堂庭院之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卫兵,突然,整个国公府开始地动山摇,各种机关暗器乱飞,接着便是房塌屋倒,桐油遍地,烈火高燃。
辉煌赫赫了两百年的国公府,已经化为一座人间地狱。
傅家人没能出来,进去的向竟堂和河东卫兵也没能出来。
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傅氏用一场自毁式的同归于尽,展示了其百年底蕴,也向新皇挥出了一记重拳。
云京城里的百年贵族世家可以不发声,但不是你能够随便欺负的。
向砌动的第一刀,就陪上了一个最优秀的儿子。
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向砌还在和傅雪容在床上颠鸾倒凤,小太监们不敢贸然禀报,只得在门外等着,这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
向砌睡醒了,披着衣服走到外面,来人才将消息呈上去。
向砌闻言,暴怒:“你说什么,老四死了?”
“皇上恕罪。”卫军首领连连磕头。
“恕罪!恕罪!恕什么罪!把容妃拖出去,乱棍打死。”向砌怒道。
小太监们立刻走进内室,将衣衫不整齐的傅雪容拉了出来。
傅雪容大叫道:“皇上饶命啊,臣妾什么也不知道,臣妾是无辜的。”
“朕管你是不是无辜的,十个魏国公府也比不上朕的老四,我儿征战沙场无往不胜,最后就毁在你们这些贱人手里,你还敢说自己是无辜的。”向砌双手托着自己肥胖的肚子,双眼圆瞪,怒骂道,“老子的一员大将,就死在你个娘们手里,打,给我堵上嘴,扒光了衣服打。”
傅雪容被拉下去了,但是他仍不解气,接着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追杀傅征,关闭城门,刮地三尺,搜捕傅氏余孽。”
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云京,自然也传到了南园。
向冷月走进来的时候,赵洵正躺在暖阁里的摇椅上,逗弄新得来的小白鸟,嘴里嘀咕着:“小白啊,小白,你可比小黄听话可人多了。”
“听话的鸟儿才活得长久,那不听话的,都已经早早地埋土里了。”
“那你是听话的鸟儿,还是不听话的鸟儿。”向冷月微笑着柔声问道。
“我当然是听话的鸟儿啊,王妃让我往东飞,我绝对不往西飞,王妃喂我吃谷子,我绝对不吃大米。”赵洵晃悠着摇椅,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温柔,是有什么好事吗?”
“是有好事啊,你当爹了,这个事情好不好?”向冷月左手拿着剑,走到摇椅前,伸手去逗弄那只小白鸟。
赵洵叹息一声,道:“你不是已经把冒牌货给处理了吗?是之前留下的?”
“不是。”向冷月笑道。
“不是,那你又找了一个?这么快就能让那些女人怀孕了?挺有本事啊。”赵洵啧啧道,对于这种被强往头上按绿帽子的事情,完全无所谓。
“不是他有本事,是你挺有本事的。”
“刺啦。”
“啊——”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
向冷月手中的长剑狠狠地钉在赵洵的脐下三寸之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赵洵身上素白色的衣衫。
“你……你……”他痛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向冷月拿着剑,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擦着,擦掉上边猩红的脏血,那红色一抹一抹地留在赵洵的衣衫上。
她看着他笑,那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不是说不行吗?怎么,跟我不行,跟傅烟就行了。”
“我真是小看了你这个病秧子啊,你明明就行得很嘛,偷偷摸摸几次,就能让傅烟怀胎。”
“你要当爹了,开不开心,应该很开心吧。”
“傅……烟……孩子……”赵洵艰难地开口。
“你是怎么想的,让我猜猜,你喜欢傅烟,应该不是吧?我看你在南园逗鸟逗得挺乐呵的,一点也没有想起你的小相好啊。”
“那是为什么呢?想利用傅家给你养孩子,等过几年,将我和向家踢开,让傅家扶持你的儿子上位?不,不,不,傅家手里又没有兵,扶持不动啊。”
“哦,我明白了,你是既想生个儿子,又怕自己这个废物被自己的儿子取代,所以只能偷偷的生,等哪天自己不行了,再把儿子拉出来顶上。”
“哈哈,你真是自私凉薄的透顶,跟我真配,我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本性,说不得我会爱上你呢。”向冷月嫩白的手指划过赵洵的额头,勾下一抹冷汗。
“宫里小产的那两个孩子,是你动的手吧,害怕他们生出来,威胁到你?你的心可真黑啊,看着我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白忙活,是不是很好笑?”
“孩子……”赵洵颤抖着声音问道,身下的血越来越多,他的脸越来越白,白得几近透明。
“孩子啊?你的孩子吗?你跟傅烟媾和造出来的那个孽种?”
“哦,让我想想。”她歪着脑袋,好像真的在认真去想,片刻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俯身盯着赵洵的眼睛,轻声道,“你们俩还真厉害,睡一觉而已,直接灭了整个魏国公府满门,哈哈,还附带上了容太妃那个老妖精,嗯,还有我四哥。”
“傅雪容,在后宫混了这么多年,都成精了。你不知道吧?她爬了我爹的床,又被封为容妃了,不过这次当了一天的容妃,就被乱棍打死了。”
“哦,还有我四哥,不是常胜将军吗?哈哈,也被你俩给带走了,死得别提有多憋屈了。”
“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不是血只要流得够多就会死吗?”她坐到旁边的锦榻上,手托着腮,看着赵洵,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人垂死的时候真美,我都要爱上你了。”她说,“不过我最恨别人背叛我了,你背叛了我就必须死,死在我手里,死在我面前。真遗憾,傅烟死得太快了,没等到我去杀她。”
“她死了?”赵洵激动地问道。
向冷月幽幽道:“死了啊,死得可惨了,万箭穿心,尸骨无存,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了。等你死了,你们说不定还能在那边遇到呢。”
赵洵双手抓住摇椅扶手,撑起一口气,疯魔地笑道:“背叛你,背叛你的人多了去了,你爹就是,宫里那两个小产的孩子,可不是我动的手,是你爹,是你爹。你爹自己想当皇帝,怎么可能让宫里生下孩子。”
“你就是你爹权力路上的垫脚石,现在没用了,就一脚踢开了。”
“你抢了萧霁月的位置,以为就能当皇后当太后了,痴心妄想,你就是你爹手里的提线木偶而已。萧霁月能在淮南道做主,你在河东道说得上话吗?”
“你以为你很厉害?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疯子而已,一个疯子,哈哈,背叛你的都要死,那第一个死的,就应该是你爹,有本事你去把你爹杀了啊,到时候我做鬼也能高看你一眼。”
“没有你爹提着线,你什么都不是,你连给萧霁月提鞋都不配,萧霁月才是我们赵家挑选的皇后,未来的太后,你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他马上要死了,他也疯了,只能疯狂地拿那个传闻中的女人,打击向冷月。
或者心底下,还存在着一个恶毒的想法,激怒向冷月,让她去对付萧霁月,借用萧霁月的手,杀了这个女人,为自己报仇。
“你和你爹都是跳梁小丑,我就在下边等着,等着你和你爹一起下来。”
“这天下永远都不会姓向。”赵洵奋力向天喊出这一句,人便没了气息。
他短暂的一生,定格在了这一句话上
那一日,傅衡进入春水巷的民房之后,就被人带进了地道,在地下七走八拐,走了大半个时辰,进入一处房间,房间仍然还是在地下,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昏昏黄黄的,不甚光亮。
靠墙的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人,身着朴素,身姿却透着一股洒脱劲。
他曲着一条腿,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带路的蓝衣男子扯着嗓子叫道:“汤哥,大主顾到了。”
男子眼睛不争,晃了晃腿,嫌弃道:“什么样的大主顾,都往我面前送,没看我正忙着呢。”
“汤哥,这个真的大。”
“有多大,比萧鹰那只鸟儿还大?”那男人一脸厌烦地缓缓睁开眼睛,往门口看来。
带路男子两只手臂张开到最大,把傅衡往里面一框,笑嘻嘻地展示给床上的男人看。
那人倏然瞪大了一双眼睛,跳起来,叫道:“傅大公子,你们府里还真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傅衡警惕道。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啊,我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小姐答应魏国公的一个承诺,国公府生死存亡之际,负责救出一人,送离京城。你人都在这里了,可不就是已经出事了么。”他们的任务当然不只这一个,但是要显得他们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还了多么大的一个人情债,必须帮小姐吹到天上去。
傅衡:“阁下刚才说的萧鹰是?”
“哦,那个啊,是同行,不用管他。”汤行笑道,“在下姓汤名行,是小姐座下第一红人,为其左膀右臂。”
“你说的是萧霁月?”傅衡问。
“对。我知道傅大公子跟我们小姐是故交,咱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快过来坐,坐下慢慢聊。”汤行招呼着傅衡在屋子中间一张木桌前坐下,桌上空空如也,连个茶壶茶杯都没有。
汤行用衣服袖子擦了擦桌子,讪笑道:“条件有点简陋,不过安全是绝对的安全。做咱们这一样的,别的不重要,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傅衡点点头,回道:“嗯,汤先生说得对。”
“别,别,别,你叫我汤行就行,自己人,叫名字显得亲近。”汤行忽然朝门口喊道,“狗子,端两碗水来,没看见傅大公子渴了吗?”
“我还好。”傅衡道,“那你也叫我傅衡吧,如今落难在外,哪里还是什么公子。”
“傅公子的难处都是一时的,很快就会过去,以您跟我们小姐的关系,我要是直呼名字了,那是不尊重我们小姐。”汤行说得煞有其事。
狗子端上来两碗水,是真的两碗水,两个大瓷碗,里面是清清凉凉的水,没有茶叶也不热。
汤行端起来靠近自己那边的一碗,喝了一口,问道:“傅公子,你把国公府如今的情况跟我说一下,咱们也好有个准备,看看怎么安排。”
傅衡点点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傅征和傅婵两人。
汤行沉思片刻,郑重道:“你先在这里住两天,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从长计议。”
“麻烦了。”傅衡道。
“应该的,我们就是为了救你而存在的,不用客气,有什么需要,你喊狗子就行,他什么都知道。我先出去了。”汤行咕嘟咕嘟干完碗里的凉水,便疾步走出了房间。
傅衡在这间阴暗沉闷的房间里,等了很久很久,没有阳光,不知昼夜,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汤行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又好像没有睡过,人昏昏沉沉的,迫切地想要知道外面的消息,哪怕一丝一毫。
“傅公子,先吃点东西,估计你还得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咱们再走。”
“外面怎么样了?”傅衡问。
“你先吃,吃完了我再跟你说,听狗子说,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汤行打开桌子上的包裹,是他打包带回来的熟食小菜。
他说道:“这里的吃食都粗糙,没办法,吃精细了不好隐藏,大隐隐于市嘛。”他把筷子递到傅衡手里,催道,“快吃。”
“你先说吧,我没有那么脆弱。”
汤行说,“这跟脆不脆若没有关系,我现在不想说,要住好久,以后慢慢说,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
傅衡现在是求人保命的,不好提太多要求,也就放弃询问,低头认真吃起饭来。
饭后,狗子过来收拾了桌子,又端了两大碗清水过来,这次不太一样,是热的。
“汤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吗?”傅衡认真看着他。
汤行:“嗯,可以。第一条,傅二公子带着人,从安华门冲出去了,应该是活着跑了,皇帝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追击。据我猜测,傅二公子能跑掉,姓向的对西边掌控不行,只要一路往西,进入陇右道,就安全了。”
“他走得早,那时候城门还没有完全戒严,冲一把,还有机会。现在不行了,全城戒严搜查。”
“府里怎么样了?你有探到消息吗?”傅衡急切地问,傅征顺利出去了,他心里很高兴,但是全城戒严,肯定是出大事了。
汤行缓缓道:“国公府没了。”
“所有人都没了?”傅衡急切追问。
“嗯,据说是国公爷启动了机关,整个国公府已经夷为平地,大火烧了一天,不仅府里的人没有出来,带兵进去拿人的向竟堂和河东卫军也死在了里面。所以向砌才全城搜捕傅家人,主要是在找你,国公府坍塌之前,向竟堂就发现了你不在,派了人出来搜查。”
傅衡双手抱着头,握成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悄悄地滴落在桌子上。
汤行起身,拍拍他的后背,宽慰道:“节哀。”
房间外的地道里,狗子伸头看看,回过头来小声问道:“汤哥,他没事吧?”
“没事,谁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时也接受不了,过几天就没事了,能挺过去。”汤行往房间里又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时间一晃而过,三日后,汤行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带着一个大包袱,包袱放在桌子上,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傅衡,说道:“官兵查到了春水巷这边,因为找不到人,现在抓了春水巷中的无辜百姓,严刑拷打。”
“我们不能连累那些无辜的百姓,明天送你出城,行吗?”汤行保证道,“一定把你安全送到淮南。”
傅衡急忙回道:“行,都听你安排。”
汤行打开包袱,拿出来一套行头,给傅衡换上,又给他做了易容。
接着汤行自己换上了傅衡的衣服,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等再抬头时,俨然就是一个真的傅衡。
他们两人身高相同,身形相似,如此一扮,就算是熟悉的人,也很难分辨出来。
傅衡惊讶道:“你易容成我的样子?这样危险岂不是转移到你身上了,我不能同意。”
“哎,我就是打个眼儿,让官兵看到傅衡已经出城了,这样他们才会放了无辜百姓。等出了城,我将脸一抹,衣服一扔,谁还能认出来。这方面我是熟手,出不了问题。”汤行自信满满道。
傅衡想了想,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擦掉妆容可比化妆容易多了,脱衣服也比穿衣服快。又想着他们专门做这个的,应该是有些门道,最后放下心来,听从他们的安排。
翌日,傍晚,最后一抹斜阳搭在城墙上,照亮了朱红色的城门。
南武门,城楼下,一群守门官兵,此起彼伏地哀声叫唤,骂道:“今天的饭里又掺了脏东西,大龅牙做饭越来越不上心,前天刚吃坏肚子,今天又来,这谁受得了啊。”
“我不行了,得再去一趟,你们看着点。”
“不行,我也得去,你们看着城门。”
“看什么看,我拉得腿都软了,来了人,也拦不住。”
“这都看了好几天了,也没个人影。我说啊,肯定是一块埋了,活着早跟傅征一块跑了,何苦再闯一趟。”
“就是,不行,我到里边躺会,实在是站不住了,你们看着点,巡逻的来了喊我。”
……
南武门前的守门官兵,被一包巴豆粉折腾的,各个头晕眼花,腿肚子打颤儿。
两个从恭房出来的官兵,耷拉着脑袋,弯腰抱肚子往城门前走去,刚走到,就歪在城门前不动了,看上去已经昏迷。
大家都不舒服,也没人管他们。
突然,远处有七八匹马往这边冲来,只见马,不见人,后边还跟着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大喊道:“帮忙拦一下,拦一下,客栈的马跑了。”
城门紧闭,马跑不出去,官兵门也懒得管。
正值傍晚,城门又不开,此处人烟了了,骏马疾驰着向城门冲去。
一个官兵骂道:“这马疯了,直接往城门上撞。”
骏马奔驰到来之前,歪在城门下那两个昏迷了的官兵,突然站起来,快速打开城门,马到之时,城门已开,两人迅如闪电般的跃上马背,冲出城去。
其他人,这才看清,前边两匹头马是没有人,但后边的马,侧边都贴着一个人,到了这时,城门已开,他们也不再遮掩,跨上马背,挺直腰背,抽打着马臀,往外奔去。
一人大喊道:“傅衡,傅衡。”
傅衡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脸。
“傅衡跑了,傅衡跑了,快追。”
城防巡逻队正好走到这边,一听声音,队长立刻带着巡逻队冲了出去,急速向傅衡的方向追去
第184章 沈氏女儿
傅衡从南武门出逃的消息, 很快便传了上去。三千禁卫军立刻出城追击。
“傅衡”一行人奔出数里地,巡逻队在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甚至已经有两个同伴死在箭矢之下。
这个“傅衡”自然是汤行假扮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前方出现一处密林, 汤行与队伍众人四散着奔入林中。
几人穿的都是相同颜色的衣服,从后面追来的巡逻队,一时间分不清哪一个是傅衡。
队长下令:“分头追击,一个也不放过。”
十数个巡逻兵立刻分头往不同的方向追去, 身后已经能够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队长停在原地等待援军。
易容后的傅衡, 就隐藏在追击的巡逻队中, 此时,正沿着密林最外围往前追击。
他沿着这条路, 一直往前奔跑, 跑过黑夜,跑过黎明,跑过山丘, 跑过河流, 按照汤行给出的指示, 一路向南。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密林之中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
汤行跑进密林,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吸引住追兵的注意力, 为傅衡赢取时间。
天际的第一抹曙光, 破开黑暗照亮大地,侵骨的寒风在山间呼啸。
一身是血的汤行站在山崖之上, 猎猎崖风鼓动着他的衣袍,舞动着他的发丝,眼前是黑压压密不透风的追兵,身后是激流奔涌的万丈深渊。
整队人马,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
他的胸前插着七八根箭羽,身上遍布刀伤。
禁卫军首领警告道:“傅衡,你已经没有退路,速速束手就擒。”
汤行没有说话,他抬起眼睛,看向天空中升起的第一缕朝阳,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和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回不去了。”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脚步轻轻移动,转了半步,遥望着远方的群山和天空,那是淮南的方向。
离家数载,埋骨他乡。
张开双臂,身体后仰,他带着微笑跌入万丈深渊,在急速下降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五日后,傅衡顺利抵达荆南襄州的黑鹰船运,休整两日后,彭鹰将他送上去往淮南的航船
赵洵死了,这个消息一炸开,魏国公府的湮灭和傅衡的出逃都显的那么微不足道,很快被人们遗忘。
从宫廷到民间,所有人都在讨论赵洵的死亡。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一般,立刻从云京飞往各个卫道。
更像是一把火,从云京漫延到了天下,又从天下灼烧向云京。
天下诸道彻底大乱,纷纷发文,斥骂向氏窃国贼,立旗号召诛杀向贼。
三个月后,天应二年,一道赵洵的遗诏在岭南道公之于众。
遗诏上大骂,向砌为窃国逆贼,并书此等不忠不义弑君夺位之徒,天下人应共讨之。
原来赵洵在书写禅位诏书之前,偷偷写下了这一道诏书,藏在宫中最不起眼的淑太妃手中。
淑太妃出身低微,身体不好,在后宫之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十几年下来,早已经无人知道她与赵洵生母的情分。
这道诏书跟着她从皇宫到了永贞寺,转到她娘家侄子的手上,由其护送一路到了岭南,交到旧识罗天雄的手中。
罗天雄也不负所托,拿到手之后,便将诏书公之于众,声传四海。
谁都没想到,赵洵已经死了,还给向砌来了一记回马枪。
不管最后向砌成没成,这一道遗诏都将他弑君窃国的罪行钉在了历史上,遗臭万年
两年后,伪陈,天应四年春。
剑南道,蓉城侯府。
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衣的小少年,鬼鬼祟祟从老侯爷院子钻出来,左转右拐,躲躲闪闪地从后窗爬进了一间屋子。
沈兰止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笔,挑眉道:“正路不走,学会爬窗户了?以后不知道多少姑娘要遭殃。”
少年沈惊羽神神秘秘道:“九叔,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从窗户上跳进来,将一卷画递到沈兰止的手中,心中至今还是怦怦直跳,家中长辈都出去打仗了,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他只能来找九叔。
沈兰止拿过画卷,缓缓打开,一身白色男装手持银枪的萧霁月出现在眼前,她目视远方,甚为威严庄肃。
“这不是你表姑姑吗?从哪里偷来的,你五叔房里?还是从你八叔房里?”他问。
“不是,都不是,我是从曾祖父密室里拿到的。”
“祖父的密室你也敢闯,还从里面往外偷东西,行啊,小羽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九叔小时候还作,九叔后继有人喽。”沈兰止哈哈笑道。
“我才没有,我是看曾祖父最近整天神神叨叨的,还老往卧房后边的帐子里钻,钻完之后越发奇怪。担心他,才偷偷进去看看的。”沈惊羽辩解道。
“看了?”沈兰止撇撇嘴,嗤笑道,“就偷出来一张你表姑姑的画像?”
“什么表姑姑?你看看那上面的字。”沈惊羽把画卷往下拉了拉,露出几个小字来,上面写着:“先祖沈苍。”
沈兰止眨一眨眼睛,又眨一眨眼睛,看看画像的脸,又看看这四个字。
“别眨了,从这幅画像的纸张来看,也已经时间很久了,不可能是表姑姑的画像。”他接着又好奇道,“原来表姑姑长这个样子啊?我们先祖沈苍不是男的吗?画像怎么会跟表姑姑一样。”
沈兰止叹了一口气,道:“我说当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眼熟呢,根源在这里啊。”
如今他才想起,在很小的时候,也钻进密室看过一眼这幅画像,当时,刚打了一眼儿,就被扔出来了,记忆不深,后来见了连玉,也没想起来。
“阿月长得不像姑姑,不像姑父,也不像大表哥,原来是像咱们沈家先祖啊,不愧是咱们沈家的女儿。”沈兰止颇为自豪,长得这么好看,必须是他们沈家血脉的功劳,跟萧家没有半分关系,这就是证据。
“什么沈家的女儿?沈惊羽瞪大双眼,惊叫道,“九叔,你快看看上边的字。”
沈兰止垂眸细看,才发现右侧有两排小字,写着:
“荧惑守心至,五星连珠现,紫气天降,沈氏
问鼎天下”
沈兰止抬头看向沈惊羽,问道:“这有什么可惊奇的,仗都打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在干什么?怎么做沈家长子嫡孙?”
“难怪不让你上战场,你看清楚,看清楚,要是这样,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沈惊羽将画卷继续往下拉,下面竟然还有一圈卷在一起,不用力拉,根本发现不了,而多的这一圈处,赫然在沈氏下边连了“女儿”两个字。
“沈氏女儿问鼎天下。”
沈兰止一惊,直接跳了起来,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咱们沈家哪有女儿?”沈惊羽丧气道,“我怀疑曾祖父根本没有发现这两个字,画像挂着的时候,看不见这两个字,我是不小心碰到,给拉开的,当时吓一跳,以为给扯坏了,没想到多出两个字来。”
“如果画像上的预言是真的,那咱们家忍耐了这么多年,打了这么久的仗,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沈惊羽忧虑道,“这若是败了,可是灭门之灾,河北的洪家、段家,河南的苗家,江南道的范家……我们沈家难道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沈兰止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咱们沈家,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岂是他们那些刚刚发迹的小门小户可以比的。咱们现在就去见你曾祖父,看看你曾祖父怎么说。”
“我怕曾祖父身体受不住,才偷偷来找你的。”沈惊羽担忧道。
“他身体好着呢,受得住。”
两人拿着画卷,快步往敬仁堂走去。
刚进院子,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从蓉城侯的卧房内传出,“是谁?谁进了我的屋子,动了我的东西?陈九,你怎么守的院子,家都被偷了,快带人去抓贼。”
陈九急匆匆从屋子里奔出来,差点撞到沈兰止身上,及时刹住脚,行礼:“九公子好,小公子好。”
“嗯,不用去叫人了。”沈兰止道。
“九公子?侯爷的屋子被偷了。”陈九解释道。
“嗯,贼在这里,马上就去自首。”沈兰止一把将沈惊羽抓过来,推到陈九面前。
“小公子?”陈九万分惊讶。
“是我,我这就进去跟曾祖父说,陈叔不用去抓了。”沈惊羽不好意思,说完快速钻进了屋内。
沈兰止拍拍陈九的肩膀,说道:“陈哥,我与祖父有些私事要谈,麻烦你去廊下帮忙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陈九应了,沈兰止跟在沈惊羽后面走进房内。
蓉城侯沈年见到沈惊羽手中的画卷,怒吼道:“臭小子,是你,你,你连先祖的画像也敢偷,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说着就扬起大掌,抬手往沈惊羽身上扇来。
沈惊羽立刻将手中的画像往前一挡,大叫道:“先祖在此,救我一命。”
蓉城侯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一下,脸上愤愤然,手上却小心翼翼将画卷接过来,嘴中喝道:“还不跪下磕头,给先祖赔罪。”
跟进来的沈兰止,伸手拉住沈惊羽,开口说道:“祖父,惊羽在这幅画上发现了一个问题,您还是先将画打开看看吧?”
蓉城侯担心浑小子把画弄坏了,紧张地立刻打开检查,沈惊羽把头凑过去,手指勾住画轴往下一拉。
“轻点,轻点。”蓉城侯大叫道。
“曾祖,您看这里。”沈惊羽手指点在最下边的“女儿”两个字上。
蓉城侯身体一哆嗦,说道:“你加上去的?我打死你,先祖的画像也敢乱涂乱画。”
“我哪有那个本事,曾祖,你看清楚,这是本来就有的,只是以前被遮住了。”沈惊羽喃喃道,“对哦,那痕迹很像故意遮住的,为什么要遮住呢?”
“沈氏女儿问鼎天下。”蓉城侯一字一字缓缓念道。
当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他也软软倒了下去,幸亏沈兰止及时伸手接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九叔,你不是说曾祖挺得住吗?”沈惊羽大惊道,“这怎么晕了?曾祖要是被我气出事来,我爹非打死我不可,九叔,这事都是你干的,跟我可没关系。”
“没事,咋呼什么咋呼,掐人中。”沈兰止呵斥道。
沈惊羽立刻伸手往蓉城侯的人中处,用力掐,这一下简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蓉城侯幽幽转性,叫道:“停!停!”
沈惊羽收回手,惊喜道:“曾祖,您醒了,没事了?”
“臭小子,手劲这么大,是头牛也被你掐醒了。”蓉城侯醒来,赶紧去看画卷,那两个字依然醒目的落在卷尾,不是幻觉,手指抚摸那被被粘起过的痕迹,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他真的很想咆哮一句,到底是哪一位先祖干的好事,遗误子孙啊,遗误子孙。
沈家女儿,沈家哪来的女儿?本以为沈家代代男儿多,是龙气昌盛之象。
对比皇家赵氏的子嗣零落,他们一直引以为豪,觉得属于沈家的盛世王朝将近,这,这,若是问鼎天下的是沈家女儿,那还争个屁啊。
“先祖在上,您不是在骗我吧?”蓉城侯慌慌张张地捧着画像冲进帐子后边的密室,将画像挂回原来的位置,先净手,后焚香,跪在蒲团之上,砰砰磕头。
跟进来的沈兰止和沈惊羽,正好奇地观察密室的布置,蓉城侯压低声音,叱道:“臭小子,还不快点跪下磕头。”
两人收回目光,在蓉城侯身后跪下,跟着磕了三个头,沈兰止微微仰起头,看向墙壁上的画像,总觉得对着这样的先祖叩拜,像是在给表妹阿月磕头。
“发什么愣?”蓉城侯发觉他看得出神,回头瞪视着他。
“祖父,还有一个事……嗯……就是阿月表妹,她跟画像上的先祖长得一模一样,会不会就是画像上所指天命所归的沈家女儿。”沈兰止说道。
“你说阿月长什么样?”蓉城侯惊讶道,之前阿月用其他身份在剑南的时候,他没有见过,后来恢复了萧霁月的身份,便再也没有来过剑南,蓉城侯自然从始至终都没见过这个外孙女。
只是听家里孩子们说,她长得不像母亲,他便猜测着是随了萧家的容貌,长相肖父,萧扶城别的地方没什么突出,但是那那副容貌还是值得传下去的。
他万万没想到,阿月是这么个长相,两百多年来,他们沈家就没有出过一个长相肖似先祖的孩子。
难道这些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但是阿月不姓沈啊,沈家儿郎两百年的隐忍搏杀,最后就便宜了萧扶城这个狗东西?
不行,绝对不行!
蓉城侯起身,站上木凳,小心翼翼重新将画像取下来,卷好,收进一个精巧的竹筒之中密封好,看向屋子里两个玉树临风的子孙,肃容道:“荧惑守心已出,五星连珠未现,天命未定,我们沈家儿郎还可搏上一搏。今日之发现,不准告诉任何人,你们的亲爹也不行,记住了吗?”
沈兰止和沈惊羽互相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蓉城侯接着解释道:“如今天下数分,实力最强的,当属我们剑南沈家和朔北孟家。淮南萧家,虽然占据了淮南、河南、半个河北,但他们军队起家晚,打打中原兵马还行,跟剑南和朔北这些常年与边境异族征战磨练出来的铁骑,完全没法抗衡。她在河东战场上,一直对朔北军避而不战,就可以看出来了,由此致使大半河东领土落入孟延礼的手中。”
“孟萧两家闹翻,孟延礼没有给她留丝毫情面,以阿月对待手足和父亲的态度,若不是打不过,她不可能会放任朔北军在自己眼前放肆。”
“江南两分,岭南道路远地荒独自为政,都不足为虑。我们已经拿下黔中道和山南东西两道,下一步就是拿下陇右,剑指云京。”
“天象不明,应先放弃陇右北境,抢在朔北前边,杀向砌,夺云京,占住龙脉,立住高义。”
“惊羽研磨。”他走到旁边书案前,拿出信纸,起笔写信。
信封好,交到沈惊羽手中,吩咐道:“派人立刻给你爹送去,让他回来,坐镇蓉城主持大局。”
“曾祖,您呢?”
“我带着你九叔马上出发去经州,寻你五叔,重新商讨作战策略,进关内,攻云京,将陇右北境放给孟延礼。”
“陇右境内无险可守,若是这般,咱们已经打下来的南境也守不住,那咱们后方就可能直面朔北军,直接两面对敌,如果孟延礼压上主力,截断后方,我们会成为孤军,被困在关内,非常危险。”沈兰止眉头深皱。
蓉城侯正色道:“富贵险中求,一直瞻前顾后,天下何时能轮到我沈家坐。出兵之前,我会送你去阿月身边,你不掌兵,又与她有些少时的情分,她对你防备的轻,我们一旦被困,便向她求救,到时候若能说服她出兵救援最好,若是不能,你就从内部配合我们,里应外合从荆南突围。”
“真的要这样吗?”沈兰止脸见忧色,“自家人也要相互算计攻伐。”
蓉城侯沉声道:“这争的是天下,是权力,在江山面前,这点血脉算得了什么?那赵洵也是向砌正经的女婿,还不
是一样拉下龙座杀了。”
沈兰止:“我们与向砌这等人又不一样,阿月身上一样流着我们沈家的血,她是姑姑的女儿,不是没有血脉关系的女婿。”
“你激动什么,这一切是看阿月的态度,若是阿月记挂着自己身上沈家的血脉,自然会前去救援,若她趁火打劫,你还要站在她那边,看着自己的父兄祖父被围困至死吗?”蓉城侯厉声喝道,“你就站在她身边,好好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沈家的外孙女,心里有没有沈家,看看她是不是要去与沈家夺这个天下。”
沈惊羽悄悄拉了拉沈兰止的衣袖,对他轻轻摇摇头。
两人走出密室,前去安排远行的车马,沈惊羽小声道:“曾祖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一时心绪不定,行事略微偏激。九叔,你不要与他争论,等到了经州,看看五叔对此事的态度。”
“咱们劝不住,这涉及到打仗、战略布局的事情,五叔肯定能劝得住,而且到了那里,八叔也在,大家可以一起商量着来。”
沈兰止看看满院春阳,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不懂,只是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权力面前,哪有什么血脉亲情可谈,祖父和阿月,都比我看的清楚。”
“所以我成不了事,一辈子只适合做这春日暖阳下的富贵闲人。”
“这二十多年的富贵清闲,是家族给的,今日这条路愿与不愿,我都要陪着祖父走下去。”
当日下午,蓉城侯和沈兰止,轻车简从出了蓉城,一路快马加鞭向北方行去。
第185章 攻占云京
世间万事, 总是有那么一些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将无数人的命运拨弄向另外的方向。
蓉城侯离开蓉城的那一日, 萧霁月麾下的清辉军, 扬旗出荆南, 突然向金州发难,其攻势之猛烈,打得金州守军节节败退,最后只能据城死守, 等待援军。
金州是云京的南大门, 金州失守, 云京危矣, 向砌必将调兵支援防守,但他现在被孟延礼和秦士廉穷追猛打, 老三向竟元带领的主力队伍, 被钳制在大本营晋州,另一支在云京负责拱卫京师,实在无兵可调。
唇亡齿寒, 又不得不救, 最后不得不分了一半皇城卫军前去救援。
皇城卫军出发后的第二天, 夜里,一支五万人的大军,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围攻云京城。
更加诡异的一幕是, 皇城四方大门洞开, 攻城士兵长驱直入杀入城来,毫无阻挡。
火光连天, 刀影闪烁,攻城士兵与禁卫军和巡城队于街巷中展开搏杀。
兵器相交声、喊叫声、哭嚎声,混合交缠在一起,响了整整一夜。
皇帝向砌在亲卫的保护下,从北面安庆门逃出云京。
萧鹰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持弓搭箭,瞄向马背上那个肥硕的身体。
这一箭,他是替汤行还的。
火光闪耀,人影攒动,在噪杂的喊叫声中,他松开了手中的弦,长箭如闪电般飞射而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又于黑夜之中蹿出,带着雷霆之势刺入一个明黄色的肥胖身体,带着那个身体飞落马下,跌到地上。
“皇上——皇上——”
周围众人惊叫着扑上去,询问向砌的情况。
“抬起来,赶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到了安全之地再行查看。”向冷月高声叫道。
皇上已经倒下,败兵群龙无首,向冷月以公主之名,拉起这支队伍,抬着向砌往西北方向的深山中逃去。
一夜刀光剑影已经过去,朝阳刺破黑夜,照亮大地。
经过一夜鲜血洗礼的云京城,静谧地矗立在大地上,阳光为它笼上了一层橙红色的金纱,温暖又祥和,像是一位从黑暗中走出的少女,迎来了新生。
一面面黑底绣弯月的大旗立在四方城门之上,迎风招展,昭示着这座都城新的主人是来自淮南的萧霁月。
一面面清辉明月旗,就是萧霁月的标志,她的清辉军打到哪里,旗帜就插在哪里的城池之上。
皇宫内,萧霁月站在圣天殿前的白玉阶上,脚下是蜿蜒而上的九龙腾云石雕,背后大殿之内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黄金蟠龙宝座。
她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满宫琉璃瓦,突然有了江山尽在脚下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踏实,是一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踏实,仿佛她天生就应该是站在这里的,背后筋骨舒展,浩然之气激荡胸腔。
“小姐。”萧鹰登上高台,俯身行礼,将一个手掌大的明黄色包裹双手奉上。
萧霁月伸手拿过去,挑开那沾染了一丝血渍的黄缎,一块手掌大小、方方正正的玉印躺在手中,上面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正是传国玉玺。
“不用多礼,这些年辛苦你了。拿下云京城有你一半的功劳。”她从玉玺上收回目光,看向一直保持行礼姿势,没有起身的萧鹰。
“多谢小姐,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萧鹰起身回道。
他潜伏云京多年,此番能够在一夜之间顺利攻下云京,全靠萧鹰带人里应外合,提前打开城门和宫门。
金州之战,不过是一场声东击西的陷阱,目的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然后由萧霁月带领另一支兵马,走山路绕过金州,昼伏夜行,直击云京。
“人找回来了吗?”萧霁月问。
萧鹰回道:“找到了,在城外西北山林之中追到的,箭伤过重,向冷月抛下他,带着残兵向西北陇右道逃了。找到他的时候,人还有气息,刚进城,就断气了。玉玺就带在他身上。”
“倒是个明白人,她如此识趣,将玉玺留下来,就放她一条生路吧,让追击的人回来。”
“是,小姐。”
“尸首在哪里?”
“回小姐,在宫门外。”
“走,带我去看看。”
两人从高台上走下来,萧鹰立刻向等在下边的亲随转达了萧霁月的吩咐,召回追击向冷月的人马。
“萧狸带兵调头去截杀向砌派往金州的援军了,现在云京的防卫由飞霜负责,你在云京多年,对这里情况熟悉,协助飞霜守好云京,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我会把哥哥一起接过来。”
“是,小姐请放心,属下一定全力协助飞霜将军做好云京防卫。”
两人走出宫门,向砌的尸体就那样大刺刺地躺在地上,身上明黄色的九爪龙袍分外惹眼,与旁边赤红色的宫墙相互辉映,那是皇权的颜色。
萧霁月走上前,看着那青白的脸,静默了一会儿,她与他无冤无仇,但天下至高之位只有一个,这个位置是她跟大周赵氏要的交代,不能相让。
寒光一闪,她的刀出鞘入鞘,向砌的脖颈上多了一道口子,深已见骨。
这是对窃国弑君者的审判,虽然她并不想做出这个审判,但天下人需要,而她需要天下人。
“备一副棺材,装殓了,送去给向竟元。”
留下这句话,萧霁月转身向皇宫内走去,手中依然握着那把锋锐无匹的刀
此后一个月的时间,从关内到荆南,再到河南、河北、淮南、江南、岭南、黔中,诸道陆续立起清辉明月旗,表明立场,追随在萧霁月身后。
朔北孟家和剑南沈家,至此,才发现萧霁月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南方诸道握在了手里,领土之多,势力之大,已经超过他们。
当然,千年以来,南方兵少将弱,小团体各自为政,直接被逐鹿中原的各路枭雄忽略,只要定鼎中原,收复南方诸道只不过是些许小事。
他们没有想到,萧霁月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暗地里已将南方收入囊中,此时,旗帜一立,声威骤起,再加上她又夺取了云京,便有一种运势盛隆、天命所归的气象。
“黑云散,明月出,萧主现,天下平。”
一首童谣在各个州城的街头巷尾快速漫延开来,从大人到孩子,从高官到乞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萧主是谁,但是因为对太平盛世的强烈期盼,他们就去烧香祈愿,希望这个萧主快快出现,还天下一个太平,还百姓一个安稳日子。
经州城。
蓉城侯坐在府衙的大厅内,愤愤难平,他们一路紧赶慢赶,结果到达经州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一路上,先是收到了萧霁月占领云京的消息,后来又收到南方诸道立旗追随萧霁月的消息,这其中甚至还有归附他们的黔中道倒戈了阵营。
等终于到达经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大街小巷又唱起了“黑云散,明月出,萧主现,天下平”的四句童谣。
蓉城侯看着手中的纸张,上边十二个黑字,写满了萧霁月张扬的野心。
如今,哪里还需要沈兰止前去试探,这昭昭之意怕不就是对他们的宣战。
纸张被狠狠地扔在桌子上,蓉城侯脸色阴沉道:“童谣都唱到经州来了,她是一点也没把沈家放在眼里。”
沈兰止瞥一眼纸上的字,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样明刀明枪地摆到面上正好,他就不用被送到表妹跟前伪装刺探了。
如果阿月也算沈氏女儿,那形势已经向着先祖预言的方向走了,他们再多的作为,也终将是一场徒劳。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沈兰台,这几年的征战,让他变得更加坚毅稳重,眉眼锋锐,气质冷硬。
他愿不愿意退让呢?沈兰止看不明白。
蓉城侯继续道:“一个女人有点野心是好的,野心到去夺取天下就过了,牝鸡司晨,阴阳颠倒,简直就是崩坏道统,祸乱天下。”
沈兰台叹道:“她不一样,是姑父开祠堂立过嗣的,是萧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形式上与男子一样。”
蓉城侯道:“萧扶城自己开祠立嗣,关起门来瞎捣鼓的事情,谁承认了?天下文人书生,以笔为刀,生时恨不得将其凌迟,死后也一代一代地把他鞭笞。”
“立了旗帜的南方诸道都承认了。”沈兰止幽幽接道。
“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蓉城侯怒瞪他一眼。
沈兰止乖乖地闭上了嘴。
现在云京形势已经大变,他这除了一张嘴,干啥啥不行的,已经没什么用处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发言的立场。
“祖父,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是阿月表妹要做皇帝,不是姑父?”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的沈兰卓,突然插话问道。
沈兰止意味深长地瞥了瞥蓉城侯手边桌子上的竹筒,心想,其实祖父不自觉地已经相信先祖的预言了吧。
蓉城侯闻言顿了顿,眼睛也不着痕迹地往下扫了一眼,抬眸时,正好注意到了沈兰止的眼神,遂伸手将竹筒换到了另一边。
沈兰止撇开目光,向外看去,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沈兰台解释道:“黑云散,明月出,萧主现,这三个字拆解组合之后,正是萧霁月。示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老五,你现在怎么个想法?”蓉城侯发了一通的脾气之后,看向沈兰台问道。
沈兰台自然猜得到其中的意思,恭敬回道:“我听祖父的。”
蓉城侯点点头,说道:“云京肯定是要拿回来的,但怎么拿,用什么样的方式拿,还是需要再好好商议一下。北边还有个孟延礼虎视眈眈,若是开战,怕是鹬蚌相争,最后反而让姓孟的渔人得利,到时候,可是亏大了。”
沈兰台道:“我觉得,最好先与阿月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不动兵马,和平解决,若是能成,于我们和两地百姓都是好事。”
“对,那就先礼后兵,先谈一谈,正好也看看朔北孟家的态度,若是孟延礼先动手,那咱们就是得利的渔人。”蓉城侯赞同道,“现在一动不如一静,谁先和萧霁月动手,谁吃亏。但是也不能让她被孟家拐了去,将手中地盘拱手让给朔北。她与孟家到底是有一份香火情,中间还夹着孟二。像孟二这样的男人,有心使些手段,很容易就让女人头昏脑涨地将家底都掏空了给他。”
他阴沉着脸,拧眉沉思片刻,侧头在旁边沈兰止身上扫了两遍,又看了看对面的沈兰卓,心道,比起这些年在战场上刀霜箭雨的老八,游手好闲的老九倒是养得更加灵秀了,风姿更盛。
“老九,你到云京去,跟在阿月身边,不要让她跟朔北孟家走近了,一旦发现苗头,想办法破坏掉。”蓉城侯吩咐道。
“我?”沈兰止不可置信道,“两地关系,这等大事,我哪儿处理得了。”
蓉城侯皱眉叱道:“淮南和朔北能不能合到一起,重点就在阿月和孟泽深两个人身上,你这些年流连花丛,练出来的那些本事呢?搅黄这点事儿都办不到,养你何用。”
“这是其一,再者就是劝说阿月到经州来一趟,大家面对面,好好谈一谈。听明白了吗?”
沈兰止叹一口气,有气无力道:“明白了,反正这一趟,我是躲不过去了。”
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就是被阿月砍了,于家族也没什么损失,这一趟还真是非他不可了。
成大事者,不是善用人才,而是将每个人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物尽其用,连一条狗都不放过。
原来祖父是深谙其道的高人啊,养他这些年,一直在掂量着他的斤两。
“咳咳咳。”沈兰台咳嗽两声,说道:“云京那边,现在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陇右北部,把整个陇右拿下来,才方便建筑防线。”
“嗯,老八带兵将北边扫扫尾,你留在经州坐镇,派人将留言压下来,不准再传唱那个童谣。”蓉城侯再次看向沈兰止,吩咐道,“你明日就出发去云京城寻阿月去。”
众人散去,沈兰止与沈兰卓并肩走在去往宿处的路上,他看着枝头上鸣唱飞跃的鸟儿,怅然叹气道:“八哥,你觉得会打起来吗?”
“不知道。”沈兰卓冷冰冰地回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跟在五哥身边吗?”沈兰止叫道。
“这种事,阿月和祖父都看得明白,咱们听令行事就好,你的这些多情善感,除了扯后腿坏事,无甚用处。”说完,沈兰卓也不看他,拐弯往自己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