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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狗咬狐狸
第二日, 萧霁月换了一身普通的素色衣裙,戴着帷帽,出现在西市的月华楼。
径直上了楼梯, 走向二楼西侧靠窗的第一个包厢。
四年前, 她与孟泽深在这里见过傅衡, 知道这里是傅家的产业。
今日便又约在了这里,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房间,想借着环境, 打一打感情牌。
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点心, 她坐在窗前, 靠着椅背, 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碧蓝如洗的天空。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点心依旧, 香茗依旧,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同样的天空, 等着同样的人, 只是身边的椅子却空了。
她收回目光, 一只手臂撑起托着腮,侧头看向身边这张椅子,隔着时空,仿佛又看到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沏着茶, 沏好之后, 将第一杯推给她。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她看得出神, 手指伸过去,沿着他脸部的轮廓,虚空里描摹起来。
“笃笃笃”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萧霁月立刻收回手指,坐正身体,看向门口,开口道:“请进。”
门开了,傅衡摇着折扇走进来,看见她的脸,笑道:“连妹妹,好久不见啊。”
连玉起身行礼道:“傅哥哥安好。”
“坐,坐,怎得这样客气。”他在连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萧霁月也跟着坐下,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傅衡笑道:“小丫头长大了,性子稳重了啊,怎得阿深没有陪你一起来?他竟也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云京。”
“我长大了嘛,怎么好还继续赖着孟哥哥。”萧霁月笑道。
她笑得温温柔柔,与数年前那个疯丫头的样子完全不同。
傅衡注意到她嘴里说的是“孟哥哥”,而不是表哥,讶异道:“孟哥哥?四年过去了,阿深怎么还退到跟我一样的待遇了。”
“嗯,现在他不是我的表哥了,我的表哥另有其人,不好再乱叫。”萧霁月笑道。
“另有其人?那新的表哥是谁?”傅衡追问道。
“有点多,剑南蓉城侯府兰字辈的都是。”
“沈兰台?”傅衡接道,说到剑南沈氏,自然是绕不开这个名字。
“嗯,傅哥哥也认识我五表哥?”萧霁月捏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笑眯眯地看着傅衡。
傅衡不可思议道:“难道……你是……”
“重新认识一下,淮南萧霁月见过傅公子。”她起身,正正经经地又行了一个礼。
“萧霁川的妹妹?”傅衡疑惑道,“那当年在浦州的时候,你……”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正是在浦州会仙楼中与孟泽深在聊萧霁川的死讯。
“不知道怎得,被江水冲到了那里,醒来的时候就失忆了。”
这一番生死大劫,她说得这般风轻云淡,许是已经看开了吧,傅衡心想。
但嘴上还是补了一句,“萧姑娘,节哀。”
“谢谢傅哥哥。”她笑看着傅衡,“只是换了个名字,难道傅哥哥就与我生分了?”
“没有,没有。”傅衡笑道,想着当年他被祖父发配道浦州,小姑娘又落难浦州,一时感慨道,“咱们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了。”
“那阿月能否请傅哥哥帮个忙?”萧霁月眼神晶亮地凝视着他。
傅衡:……
他又进这姑娘的套了。
“什么忙?你知道的,傅哥哥能力有限,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
“傅哥哥何须自谦,这个忙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了。”萧霁月笑道。
傅衡看着她的笑,心里惴惴的,谨慎道:“说说看。”
他可还记得,这位姑娘上次来了云京一趟,就弄死了吏部尚书的孙子,借得还是永寿公主这把刀。
这次都求上门了,怕不是要搞场大的?一时间更加不敢直接答应了,还是得先问清楚。
萧霁月笑道:“我这次来云京,行藏隐秘,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傅哥哥应该不会说出去吧?”
“那是自然。”
“我想去府上拜访国公爷,又不方便现身于人前,所以不能直接送上拜帖。”萧霁月看着他,“想请傅哥哥帮个忙,悄悄带我进府,见一见国公爷。”
“这个……”傅衡停顿了片刻,道,“我得回去先跟祖父禀报一下。”
这事对他来说确实不难,但想到她如今的身份,又不敢自专。
“嗯,这是自然的。”萧霁月给他的茶杯重新添上茶,“还请傅哥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费费心,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见国公爷一面。”
“这是自然。”傅衡笑道,但明显已经没有了刚才进门时候的洒脱,人拘谨起来。
以前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不管是逗弄一下,还是亲近一点,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可是当她的有了背景、有了身份、有了立场,他再看她的时候,就不再是她这个人,要考量背景、考量身份、考量立场。
无形之中,人已经被这些东西隔开了距离,再也回不到从前。
今日的她与傅衡如此,等到以后的某一日,她与孟泽深也会变成如此。
他们不再只是两个人,他们之间会有身份、有利益、有立场的隔阂。
所以,不如不见
“骚狐狸,把东西还给我。”萧雀骑在汤行的身上,两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骂道,但是已经急得眼眶发红,额头冒汗。
“奸狗……”汤行死命扒着他的一双手往外扯,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容。
萧霁月从月华楼回到民房,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两人,问道:“他拿了你什么东西?”
萧雀支支吾吾道:“银子。”
萧霁月挑了挑眉,银子个鬼,要真是银子,你那一脸要遮又遮不住的羞臊表情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躺在地上的汤行,示意他来说。
此时因为萧霁月的到来,萧雀已经松了锁住他咽喉的力道,汤行喘了口气,眼珠闪了闪,讪笑道:“回小姐,是银子。”
萧霁月哼了一声,抬步往里走去,道:“那你俩继续打吧,第一别打脸,第二别打残了影响做事,其他随意。”
萧雀瞥见萧霁月已经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刻又把手按上了汤行的脖子,急赤白脸道:“快将东西还给我,不然我就……”
这一次,汤行及时抓住他的手,嗤笑道:“你就怎样?你既不敢跟小姐告状,小姐又不准你伤我,你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萧雀此时真是恨不得杀了他,但是小姐发了话,他又不能真将这骚狐狸怎么样,若是坏了小姐的事情,那他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赎罪。
但是,那个东西又不能给别人看,更不能让小姐知道。
他现在犹如困兽一般,那头愤怒的恶狼在体内横冲直撞,逼得他眼睛赤红一片,恨恨地瞪着汤行。
汤行挑衅道:“看着粗野,没想到你心眼还挺多的。”
萧雀实在是想不到能治他的办法,一气之下,“刺啦”撕开了他身上的衣服,一口咬在了他裸露出来的肩膀上。
他这一口咬得又急又狠,完全出乎汤行的意料。
刺痛登时从肩膀传上大脑,汤行忍不住大叫起来:“啊,啊,你给我松嘴,奸狗,你给我松嘴。”
萧雀听到他的痛叫声,心下暗爽不已,嘴上不松,咬得反而更用力。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他反而更加兴奋,咬死他,咬死他,这个骚狐狸不但抢他的东西,更可恨的是还想抢他的位置。
他可是大公子送给小姐的护卫,谁都不准抢他第一护卫的位置。
他的牙齿又往下用力,汤行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喘息道:“给你,还给你,你松嘴。”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往萧雀身上拍去。
萧雀这才松了嘴,抓住那个小册子,正要起身,突然一阵风卷过,那小册子又不见了。
他急着去寻,才看见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此时正站在一旁,捏着那个小册子在翻看。
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心腹修炼手册”。
萧霁月翻看了两页,发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的喜好,还记录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各种成为心腹的指导方法。
她眼神怪异地看了萧雀一眼,见他垂着头,臊眉耷眼。
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种小心机,哼笑一声,道:“写得不错,下次不用写了。这本我就没收了。”
而后,又低头看了看糊了一肩膀血,坐在地上嘶嘶哈哈的汤行,嗤笑道:“你还想捡个现成的?”
汤行疼得龇牙咧嘴,讪笑道:“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没机会在小姐跟前伺候吗?想跟着萧护卫学习学习。”
都这样了,还不忘了变着法的要机会。
“再动歪脑筋,直接剁了你。”萧霁月冷叱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萧雀“呸”的一下吐了一口沾血的唾沫,狠瞪了汤行一眼,去了灶房。
汤行坐在地上,哀叹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转头看看肩膀上那深可见骨的牙印,忧心道,这痕迹怕是去不掉了,以后跟小娘子约会的时候,岂不是还得先给肩膀易容一番。
还不如给他砍上一刀,伤疤看上去还英武些。这萧雀还真是属狗的。
第二日,傅衡就留了消息在月华楼,时间约在初十,他来月华楼带萧霁月回府见祖父。
傅衡知道她不想透露行藏,便将交换信息的地点定在了月华楼。
四月初十,萧霁月易了容,做一副小厮的打扮,跟着傅衡进了魏国公府。
第142章 真相
朱门绣户, 百年勋贵,庭院重重,雕梁画栋。
萧霁月微微垂着头, 跟在傅衡身后, 穿过几重院门, 走进一处建在池塘中心的水中凉亭。
亭子的四面挂了紫竹帘子,迎着栈道的这一面,卷了起来,一个身穿褐色锦衣的老人坐在亭中, 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他正凝神看着上面的棋子。
直到萧霁月进了亭中, 行礼问安, 他才抬头看过来,浅淡地笑了一下, 道:“萧小姐, 请坐。”
“谢国公爷。”萧霁月看着亭子中唯一空着的座位,并没有立刻坐下。
“阿衡,先回去吧。”
傅衡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萧霁月, 然后应声退了出去。
待他出了凉亭, 萧霁月才走到魏国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国公爷续上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 笑道:“国公爷, 小女有一事相求。”
“不急,先陪老夫下完这局棋。”魏国公淡淡道。
萧霁月看着他, 笑道:“对不住,小女不会下棋。”
“萧霁川的妹妹,竟然不会下棋?”
“哥哥走得早,小女在外飘零多年,倒是无缘习得。”萧霁月垂眸,说得颇为凄惶。
“萧霁川走后,你不是跟着孟泽深吗?由这么两个风雅人物养大的孩子,竟是连对弈都不会?怕是看不上我这个老头子的棋艺吧?”魏国公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看着萧霁月,眼睛里并不见半分对晚辈的和蔼。
萧霁月迎上他的目光,散了刚才那种身为晚辈的拘谨,坦然笑道:“一局棋而已,我会与不会又有什么关系。国公爷既然知道我为何而来,咱们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夫还真不知道萧小姐为何而来。”
“为了我哥哥遇害的真相而来,国公爷现在知道了。”萧霁月笑道,“求国公爷为小女指点迷津。”
魏国公捏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开口道:“萧小姐找错人了,老夫并不知情。”
萧霁月道:“我不会下棋,也不懂棋局上的弯弯绕绕。咱们直接开门见山,国公爷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是确定了国公府有这个信息渠道,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萧霁月其实并不能确定,这话不过是试探而已。
“好,老夫确实知道那么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魏国公笑看着他,“老夫正为阿衡的婚事发愁,不知道萧小姐愿不愿意替老夫解了这难题?”
“我家中五姐姐生得花容月貌,又性情温雅,倒是与傅哥哥很是相配,国公爷觉得如何?”
魏国公凝视着她,笑道:“萧小姐,你想别人坦诚,自己却不坦诚,世间可有这样的理?”
“难不成,国公爷是想让我嫁给傅哥哥,给您做孙媳妇儿?”萧霁月笑着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局,手指轻轻点了点,“我虽然不会下棋,但是很擅长掀棋盘,国公爷为了傅氏的百年传承着想,也不该选我吧?”
“而且,我这辈子并没有嫁人的想法,国公爷要不换个人选,要不就换个条件吧。”
魏国公道:“这是交易,各取所需。萧小姐若是不愿意,老夫也不强人所难。”
说着不强人所难,但是做出来的不就是逼人知难而退么。
萧霁月叹息一声,道:“既然没得谈,那小女不得已,就只能掀翻棋盘了。”
“如果皇上在这里搜出一件龙袍,不知道魏国公府还保不保得住呢?”萧霁月笑道,“以国公爷的通天手段,怕是也不惧吧?”
魏国公心里咯噔一下,瞪向萧霁月,只觉得这个丫头是疯了,竟然敢这样要挟他,“你说出这样的话,觉得自己今日还能走得出国公府?”
“哦?我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魏国公府这块牌子,还能不能挂上三日,就看您老人家的本事了。”她端起茶杯,洒脱自如地喝了一口,笑道,“咱们各凭本事。”
“当然,就算我今日死了,也不妨碍傅家的谋逆之行在三日之内被揭露。”
“萧小姐真是好本事,我傅家何曾得罪过你,只因不愿意帮你,就要招来灭族的报复?”魏国公皱眉瞪着她,眼睛里满是厌恶。
萧霁月从容笑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国公爷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懂吧?”
她手指随意地从棋盘上捏起一枚黑子,扔进棋碗之中,轻声道:“国公爷的手也不见得比我干净多少,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交易,咱们双赢;掀盘,两败俱伤,您选哪一项,在下都奉陪。”
说着话的功夫,她已经将整个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清理到了棋碗之中,而后敲了敲棋盘,笑道:“还是这样,结束的比较快。”
她抬起眸子,凝视着魏国公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眼睛里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急迫,坦然平静,仿佛不管结果如何,对她来说都无甚重要一般。
一族的命运,就是她手中一枚不怎么重要的棋子而已。
“萧小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魏国公重重叹了一口气,遗憾这样的人物怎么没能生在他们府里。
家里若是有个这样的孩子,他哪里还用如此忧虑不安。
“国公爷提条件吧?莫要再提婚嫁之事。”
魏国公道:“好,若他日我傅家有灭族之难,你要不计代价地为我傅氏保下一脉香火。”
“成交。”萧霁月点头,接着道,“请国公爷告知当年真相。”
魏国公动手捡起棋盘上剩余的白子,叹道:“是永寿公主。她这些年仗着皇上的宠爱,不知道祸害了我大周多少好男儿。”
“那年她不知怎得惦记上了你哥哥,许是你哥哥才华横溢又俊美不凡的名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吧,说起来你哥哥也算是为声名所累。”
“她去信淮南招你哥哥入府为面首,被你哥哥拒绝了。便一怒之下,命人取了你哥哥的性命泄愤。”
“那国师又从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萧霁月淡淡道,声音里不见丝毫的愤怒和悲伤,冷静漠然得可怕。
魏国公顿了顿,接着说道:“据说,是国师发现有一颗疑似帝星的星辰出现在东南,公主恰好知道了这件事,便胁迫国师暗示圣上那颗帝星是萧霁川。当时萧霁川已经在东南声名鹊起,光辉耀眼,仿佛也印证了这天象。”
“这种事情一旦有了怀疑,历来帝王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萧霁月问道:“然后皇上就命人除掉了我哥哥?”
“对,若不是公主在气头上,撞上了这么个契机,你哥哥也许不会有事。这种事一旦沾上了,谁也阻止不了这场悲剧,就是公主自己也不能。”
“那我哥哥出事后,帝星就消失了?”
“不清楚,国师再没提起过这事儿。”
“是谁动的手?”她问。
魏国公又看了她一眼,回道:“田真接的皇令。”
“多谢。”萧霁月起身道。
“你不怕我骗你?”魏国公问道。
萧霁月笑道:“我自然有办法去验证,希望国公爷说的都是真话。”
话音落下,她已经转身离开了凉亭。
魏国公看着她挺拔的背影,想起了那传说中的萧霁川,也是遗憾不已,那么一个风华无双的儿郎,就因为这点事情,丧了性命。
等在栈道另一端的傅衡,见萧霁月出来,走上前道:“我送你出府。”
萧霁月摆摆手:“傅公子不必客气,我自己走就好,你进去看看国公爷吧。”
傅衡一听这话,以为祖父怎么了,便放她一人离去,转身急急忙忙回了凉亭之中,唤道:“祖父,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那萧小姐找您所谓何事?”傅衡问道。
魏国公望着回转的栈道,叹道:“一桩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是不是与萧霁川有关?”傅衡追问道。
魏国公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外面看了半晌,缓缓道:“要起风了。”
傅衡跟着往外看,笑道:“春日里起了风,风吹花落,倒是一番美景。”
魏国公看了他一眼,心下更苦了,起身直接离开了凉亭。
萧霁月出了魏国公府,快步转入无人的横巷之中,隐身到一颗花树之后,扶着墙呕吐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般往上涌来,她弓着身子,不停地呕吐,吐到最后,仿佛胃都要翻涌着一起吐了出来。
眼中的泪水像决堤了的江水一般,滚滚而下,漫过脸颊,流过下颌,滴落到地上的秽物之上。
“永寿!国师!皇帝!田真!”她咬着牙根,一字一字地念着,眼睛里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燃烧成灰烬。
突然,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转身快速消失在横巷之中。
城西的民房之中,萧雀和汤行正在大眼瞪小眼。
汤行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骂道:“奸狗。”
萧雀冷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回骂道:“骚狐狸。”
倏然萧霁月推门走了进来,两人争先恐后地迎上去,齐声唤道:“小姐。”
萧霁月头也没抬,吩咐道:“汤行,调查永寿公主、国师和大太监田真的所有信息,事无巨细,每日上报。”
“是,小姐。”汤行立刻领命前去。
萧雀追问道:“小姐,我呢?”
“你等着杀人。”声音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
萧雀反而听得热血沸腾,应声道:“是,小姐,我一定把刀磨得利一点。”
第143章 揽情院
四月十一, 深夜。
公主府,揽情院。
今夜永寿公主宿在静临公子的烟渚阁,薛情在那边服侍过后, 等两人睡下, 才顶着月色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没有提灯笼, 在月亮的银辉下踽踽独行,春日的夜风温柔地拂过面颊,而他的心却仿佛填了寒冰一般,凉透骨髓。
揽情院里没有掌灯, 公主不来的日子, 这里都是一片黑暗。
他喜欢这样的黑暗, 可以隐藏一切的龌龊肮脏, 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侍从们已经睡下了,他独自推开房门, 走了进去, 回身关上房门。
屋子里有人,他立刻收了满身的落寞,在一片漆黑之中, 悠然写意地缓步走向烛台, 拿起台架上的火折子, 轻笑道:“让阁下久等了。”
“刺啦”火焰燃起,那人并未吭声。
薛情也不着急去看,慢条斯理地将铜鹤台上的金边云烛点着,玉手轻轻挥了挥, 火折子便熄了。
他将熄灭的火折子放回原先的位置, 才缓缓转过身来。
萧霁月易了容,穿着一身黑色男装, 正坐在他书案后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
这男人意蕴无限,风情万千,不阴柔也不轻浮,一举一动都自成一副画,雅致温润。
他好像非常懂得怎样散发自己的魅力,去吸引别人的目光,特别是女人的。
“不知这位姑娘深夜到访,有何贵干?”薛情又走向另一处烛台,将云烛点燃。
萧霁月的目光怔了怔,又继续凝视在他身上。
薛情笑道:“在疑惑,在下从哪里看出来的?”
“告诉姑娘也无妨,是骨头。女人的骨头是不一样的。你若像我一样摸过无数女人的骨头,一样也能看出来。”
他走过来,斜靠在书案上,俯身凝视着萧霁月的眼睛,含情脉脉,温柔无限:“这双眼睛真美,姑娘定然也是位美人。”
手指轻轻往前伸去,要抚上她的眼尾。
冰凉的刀尖抵住那根手指,强硬地将其推了回去。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他缩回手指。
“你在做什么。”萧霁月淡淡道。
“姑娘深夜来我这揽情院,不就是想春风一度吗?怎么还要来一出欲擒故纵的戏码?”薛情魅惑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富贵皇庭之中,哪个女人招惹他,不是为了这副皮相,这身情骨,不管表面多么端庄正经,皮肉之下的心都是一样的淫荡肮脏。
眼前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羞怯,没有任何的情绪浮动,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根木头一般。
“收起这副样子,我对你不感兴趣。”萧霁月淡淡道。
“那姑娘对什么感兴趣?”薛情直起身子,温柔浅笑,昏黄灯光下依旧是一派美人风姿。
“我对什么感兴趣不重要,重要的是薛公子对什么感兴趣?”萧霁月往后靠在椅子背上,微微扬起下颌看着他,“权力,地位,金钱,还是脱离这座牢笼?”
薛情觉得,这人忽然就有了一种睥睨万物的气势。
他勾唇一笑:“我若是对名誉感兴趣,姑娘是否办得到?”
“不,你不感兴趣。”
“哦?何以见得。”
萧霁月眼睛转向燃烧的烛火:“你若是在乎那点名誉,如今怕是早已白骨埋荒冢了。”
薛情:“权力,地位,金钱,报酬出的这么丰厚,姑娘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萧霁月:“不,你说错了,这不是我出的报酬。我救你出牢笼,给你一条路,剩下的要你自己去抢去夺。”
薛情哈哈大笑两声,道:“姑娘这是挑着萝卜在前边钓驴呢。”
“你若是愿意当这头驴,我挑一下萝卜又何妨?”萧霁月笑了一声,但笑意并不达眼底,“淮南萧霁川的死,永寿公主从中做了什么?”
薛情一顿,没想到她竟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不答反问道:“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开胃菜罢了,印证一下你有多大的能力,看看价值几何。”她从桌上拿起一张宣纸,撕下来一条,捻成米粒大小,轻轻一弹,远处那朵烛火便熄灭了。
“才好再谈下面的事情。”她又补了一句。
“你与萧霁川是什么关系?”薛情眼神幽幽地盯着她,没了刚才的洒脱。
“是我在问你,你最好明白,我们不是对等的关系。没有你,我可以再找别人合作,你并非不可替代。而没有我,你这辈子都会烂在这个院子里,现在还有一副皮相可用,十年后呢?”
“我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一位故人对你有过一分情义。机会给你了,要不要握住,端看你自己。”
薛情走到旁边的锦榻坐下,事情确实如此,他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永寿公主将他当半个人,他就还是半个人。
哪日她不想让他当人了,他便连一条狗也不如。
在这座皇城之中,还有几个人是将他当人看的,烂泥,污秽,玩物而已。
试一试又何妨,万一还有一条生路呢。
他侧首看来,凄然笑道:“萧公子与我都是一样的可怜人,一身才华未得施展,年纪轻轻却葬送于妇人之手。”
“我出身低微,不敢拒绝永寿公主,一身清骨深陷烂泥之中,污浊不堪。”
“只是没想到,萧公子名满天下,背靠整个淮南,竟然最后也折在公主手中。”
“当年萧公子拒绝入公主府后院,公主一气之下派人入淮南要将他绑来,去了二十人,最终只回来了一人,那回来之人也是身负重伤,说是其他人都被萧公子杀了。并声称,萧公子于言语之上对公主极尽羞辱之意。”
“公主暴怒,想求皇上下令诛杀萧公子,但又怕被拒这事传出去惹人嗤笑,正犹豫不决之时,去了国师那里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说是国师会帮他解决那个……就是萧公子。”
他停顿的这处,想来是污人耳朵的词。
再后来,就传来了萧公子的死讯。
那一日,公主在府中设了宴,与后院中的众位……饮酒作乐,闹了一夜荒唐事,直到天亮。
那天夜里,她说过一句话,“这天下的好男儿,都应该匍匐在她的脚下,那些不识趣的,不配活在这世上。”
他说完之后,房间突然陷入了一种空寂的安静,很久很久。
那姑娘平静无波的眼睛,现在像黑色的幽潭一般,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仿佛要将人吸进去撕碎。
他突然就悟了,似乎猜到了她是谁。
“嗯,你通过了考验。”萧霁月压下眼中的恨意。
薛情笑了一下,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着她。
他已经猜到了她要干什么。
那接下来我们谈谈:“谋杀公主的事情。”
“我想见见你的真容,既然都要共谋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情了,怎么也要坦诚一点吧?萧七小姐。”薛情笑道。
萧霁月起身走到房中盥洗架子前,抄起铜盆中的凉水,洗净了脸上的伪装,一张俏脸如出水芙蓉一般露了出来。
薛情盯着看了几息,心下赞叹,萧家兄妹真是得天地造化、聚万物之灵而生。
只是这姑娘仿若对自己的外貌不甚在意的样子,她秀眉微拧,坐回刚才的书案之后,那自然的态度,仿佛这是她的房间,而他才是那个外来客。
“我若是在十五的夜里杀了永寿公主,你能将这件事捂住几时?”
薛情震惊道:“四月十六那日可是太后寿诞,公主要入宫参加宫宴。”
“以永寿公主的骄纵程度,有没有出现过不参加宫宴,或者迟到很久的情况?”萧霁月问道。
“我好像还没有同意协助你谋杀公主。”薛情更加震惊了,她是怎么做到,仿佛这件事他们已经谋划了很久一般。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要不配合,要不死,没有第三条出路。”萧霁月说道,“我相信以薛公子能屈能伸,又能够忍辱负重的性子,是不会选择第二条路的,那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还有,不是你来协助我,是我们一起来杀掉永寿公主,我为哥哥报仇,你为自己报仇。”萧霁月补充道,“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算主谋之一,如果被抓了,定罪量刑的结果是一样的,抄家灭族。”
“我怎么就成主谋了?”薛情很是无奈。
“这些并不重要,你先回答我,公主会不会出现不出席宫宴的情况?”
“会,她不止一次,因为夜里闹得太过,第二日直接不去参加宫宴。”薛情回道。
萧霁月:“太后的寿宴?”
薛情:“皇帝的寿宴,她也缺席过,只看她前天夜里有没有找到乐子。”
萧霁月:“那看来这件事情,你能够办好了。”
“什么就我能够办好了?你这个决定是不是太武断了?”薛情急道。
“我在四月十五的凌晨,会来取走永寿公主的头颅。你要将这件事捂住,时辰到了,我的人会过来放一把火,烧了公主府,然后带你走。”萧霁月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些骇人听闻的话。
“我怎么知道谁是你的人?”薛情问道,他感觉这条船非常不稳当,像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随时都有船翻人亡的可能。
他到底是怎么就上了这样一条破船。
“他会易容术,会给你换张脸,再带你走。”她顿了一下,突然笑道,“他跟你一样像只男狐狸精,同类相近,气味相投,很好辨认。”
薛情呼吸滞了滞,很想反驳,但想想又算了,这等时候,争这一口气,又有什么意义。
“十五,再见。”萧霁月起身向外走去。
第144章 后院的男人们
薛情在公主府的地位很特殊, 没有正室的身份,但又管理协调半个后院的男宠。
这不是公主给他的权力,只是他人缘好, 对大家都颇为照顾, 会服侍公主, 懂得各种情趣,又从不藏私,愿意分享给大家,时间久了就渐渐有了领头之势。
当然, 除了现在正得宠的静临公子, 新得宠的总要傲气几分, 再加上静临公子姿容生得好, 年轻气盛,看不上已经二十五岁的薛情, 觉得他已是人老珠黄糟糠之身, 早该滚出公主府了。
但薛情从来都是淡然处之,对静临公子非常包容,如同对待自己的弟弟一般。
四月十五, 夜色初升。
揽情院的内室之中, 永寿公主歪在铺了锦垫的躺椅上, 薛情站在身后给她按摩肩颈。
永寿公主舒服地眯着眼睛,轻哼一声,赞叹道:“还是阿情的手舒服。”
“我倒是盼着,日日都能给殿下按一按。”他一边按着, 一根手指顺着衣领轻轻滑了进去, 碰触到温热的肌肤。
手指弯曲,变做一个钩子, 钩住衣领轻轻往下拉,刚刚拉了一寸,门外忽然来人急急禀报:“殿下,烟渚阁的静临公子受了伤,现在想见殿下。”
“伤得可重?”永寿公主从躺椅上做了起来,将刚刚散了一丝的衣领拢了回去。
门外人回禀道:“奴才不知,公子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让奴才们进去。”
“阿情,替我更衣。”她将两只脚往前伸了伸。
薛情上前,跪在一遍,温柔细心地为她穿上鞋袜。
永寿公主站起身来,他又为她穿好衣服,扣好每一个扣子。
永寿公主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阿情真乖,本宫明日再来看你。”
话落,松开手,人已经急急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薛情早已没了刚才的温柔顺从,轻笑一声,心中感叹,十八岁的男人,还真是急躁啊。
只要公主进了他的院子,静临必定要耍花招,将人叫走,这争宠的手选比后宫嫔妃还要花样摆出,也不知道他一个男人,怎么年纪轻轻练就了这般本事,当年的自己可没有这样的手段。
月光从门口照了进来,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前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十五了,月亮很圆,青青濛濛的月光,照不见这黑夜的肮脏污秽,自然也照不到黑夜中的血腥杀戮。
烟渚阁中,永寿公主推开内室的门,满室红纱微荡,明烛高燃,薄薄的红纱帐后,一个人影隐约可见。
“嘶……嗯……”这声音直击得永寿公主脊骨发麻。
她闭上门,往前走去,抬手挑起红色的纱帐,静临正坐在床边,衣衫半敞,莹白如玉的肩膀露在外面,上边三道红痕,其中一道已有血丝渗出来。
静临正微微垂着头,拿了一块白色的丝帕擦拭上边的血丝,每擦一下,他嘴中就克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呻吟。
烛光打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打在那白玉红痕的肩膀。
灯下美人,本就比白日更要美上几分,再加上这红纱软帐的氛围,美人受伤的破碎感。
永寿公主心微微颤动了一下,酥麻感蔓延全身。
她走上前挑起一缕静临耳畔垂落的头发,缠上手指。
静临一惊,抬起头来,茫然又惊喜地看着她,唤道:“殿下,你来了?”
永寿公主没有说话,捏着他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手指一路下滑,落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肩上,指腹摸过那处伤痕,用力刮蹭起来。
疼痛从肩膀蔓延开,痛得他轻轻颤了一下,闷哼之声从相贴的唇瓣之间流泻出来。
“舒服吗?”永寿公主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这次直接用指甲掐住了那处伤口。
“疼……殿下……”静临长眉微蹙,脸颊泛红,一双眸子水光潋滟。
永寿公主眨了一下眼睛。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倏然翻身,将她压在了床榻之内,唤道:“殿下,今夜不走了,可好?”
永寿公主曲起膝盖,顶了顶他的腹肌,笑道:“看你表现。”
……
一个时辰后,云静雨歇。
院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殿下还在这里吗?”一个欢快的声音问道。
“在的,明远公子。”院子里的侍从回道。
“殿下,殿下……”明远欢快地跑了进去。
“明远公子,不能进去,殿下与静临公子还在房里。”侍从阻拦。
明远哪里管这些,他力气大,直接将人推出一丈远,继续往前走去,不忘回头唤身后的几人,“你们几个快点,磨磨蹭蹭,吃……呸呸,口齿生香,口齿生香。”
“这么莽撞,小心殿下罚你。”一个公子笑道。
“我穿了这一身,殿下肯定舍不得。”明远炫耀地原地转了一圈,环佩叮当,一身玄色修身锦衣将他健美的身材完全展露了出来,腰间两侧挖空了,由几根红色绳索缠住。
红绳裹住劲瘦有力的腰肢,行走间磨出一条条红痕。
“阿桥,你快点,与我一起。”明远催促道,“殿下定然也喜欢你的白狐耳朵和铃铛颈环。”
“不要,你先进去吧。”阿桥摇摇头,恰好带动了颈环上的铃铛,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明远冷哼一声,骂道:“胆小鬼,下次我得了好酒,再也不分给你了。”
他迈开步子,走到房门前哐哐敲门,叫道:“殿下,我们听说静临公子受伤了,一起来过来看看他。”
“殿下,我能进来吗?阿远也受伤了,想过来一起上药。”
静临两眼冒火地从床上坐起来,隔着房门,狠狠瞪了明远一眼,转头看向床上的永寿公主,委屈道:“殿下,你看他们都欺负我。”
“殿下才来我这里一会儿,他们就都跑来了。”
“殿下,不让他们进来好不好?”
永寿公主手指绞缠着他的头发,道:“你刚来,不要这么独,跟他们多相处相处,多玩一玩。小小地吃点醋是情趣,太过了,可不招人喜欢。”
“阿远如此开心,肯定是新得了好东西,要与我看,你来一起赏赏。”
“去,给阿远开门。”永寿公主松了他的头发,在他肩膀上推了推。
静临不情不愿地起身穿上衣服,向门口走去,特地将领口收得松松夸夸,胸前暧昧的痕迹一览无余。
房门打开,胸前这一处,正好怼到了垂着头的明远面前。
明远啧啧两声,笑道:“十八岁果然娇嫩,这轻轻一碰,就是又青又紫的。”
然后,他一把将静临推开,自己走了进去,叫道:“好香,我闻到了点金醉的香味。”
“殿下,你不疼我了,明明知道我爱酒,还把这好酒只给静临,不分我,我要伤心了。我时时念着殿下,殿下都不念我。”
“回头给你院子里送两坛过去。”永寿公主侧靠在床头看着他,“刚才笑得那么开心,有什么好事?”
明远站在床前转了一圈,又侧过身子扭了扭腰,笑道:“殿下,喜欢吗?”
永寿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钩住那腰侧的红绳拉了拉,红绳立刻收紧勒进紧致的肌肤里。
她笑道:“喜欢,谁给你做的。你这莽撞的性子,定是想不出来。”
“殿下,现在就赏我点金醉,我就告诉殿下。”明远道。
永寿公主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薛情,笑道:“阿情,让他们送酒来,将酒库里的点金醉全部搬来,让阿远这个酒中饿鬼喝个够。”
“是,殿下。”薛情应声,走了出去。
静临跟出去两步,压低声音咬牙道:“你故意的。”
薛情看着他愤怒的眼睛,淡淡一笑,道:“你想要什么?这么急切。”
静临眼神闪了闪,呼吸一滞。
薛情笑了两声,举步远去,出了烟渚阁。
“你不要生气,阿情公子很好的,他不会故意与你为难,你也不要总是针对他。”阿桥走到静临身旁,“这座后院里,永远都会有新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将万千宠爱抢占一身又有什么用呢?”
“将人都得罪光了,等宠爱不在之时,日子就难过了。”
静临回眸,看着这个如月光般纯洁安静的男子,从尖尖的白狐耳朵,看到黑色颈环上坠着的金色铃铛,铃铛轻轻摇晃,他仿佛是一只温柔的等待着主人怜爱的小白狐。
呸,他在心中吐糟,这公主府的后院中哪里来的干净人,还是干净的男人,骗鬼呢。
装得真像,又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他在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这日子太他喵的难了。
“你又懂什么,没用的废物。”静临现在看阿桥头上的白狐耳朵特别碍眼,伸手要给他摘了,不能让他这么进去勾引殿下。
“你在干什么?”明远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瞪着他怒斥道,“你敢动阿桥的耳朵,我就将你锤出去。”
静临的手指一顿,停在了空中。
“殿下还没有看过呢。”明远喊道,“阿桥快进来,让殿下看看你的新造型。离小雏鸡远点。”
阿桥看着静临笑道:“你若喜欢,等殿下看完,明日我派人给你送来。”
说完,他已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站在门外的静临:……谁喜欢了?谁喜欢那破玩意儿了,这人是不是有病,他跟他很熟吗?还要上演一番姐妹情深的样子,恶心死人了,呸,兄弟情深……也不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突然,他转过身冲着门里喊道:“你说谁小雏鸡?你个老棒槌。”
“脾气不要这么暴躁,来进屋一起喝酒啊。”薛情领着侍从走了进来,十八坛点金醉依次排在了门口。
坛封起开,酒香熏透了整个院子,也熏醉了这个夜晚。
第145章 献礼
欢歌笑语, 酒池肉林,红罗软张,荒唐满室。
三更已过, 月当中天, 十八坛价值千金的点金醉已经全部空了。
这酒一点一滴便值一金, 一点一滴可醉一人,所以得了点金醉这个名字。
今夜,薛情使计引来的几位公子,都是好酒之人, 兴致起来, 个个贪杯得很, 整整十八坛下去, 已横七竖八地醉了一地。
薛情晕晕乎乎地扶着门框,从里面爬了出来, 唤侍从将明远、阿桥等几位公子送回他们自己的院子。
侍从们将人抬走, 内室之中,只剩下永寿公主和静临躺在大床上,已入深眠。
薛情艰难地为他们阖上房门, 一名侍从走来扶住他, 关切道:“薛公子, 奴才送您回去。”
“多谢。”薛情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侍从身上,似乎也醉得颇重,嘴中呢喃道,“殿下累了, 别……别打扰她。”
侍从回道:“奴才们知道, 这府里就数您最心疼殿下,都醉成这样了, 满心里还全是殿下。您是不知道,那静临公子就知道撒娇耍横,一点都不为殿下着想,殿下还日日疼着他,宠着他。奴才们真为公子您不值。也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能给您把位子正一正。奴才们都盼着您能在后院当家做主呢。”
薛情微闭着双眼,完全不理会这侍从的话。
这人定然是在静临手里吃了亏,上他这里挑拨离间来了。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或大或小,或高贵或低贱,都在想方设法地为自己鸣不平谋利益。
强者直接动刀,而弱者只能借力。
侍从想借他的手,而他呢,也一样要去借别人的手。
人刚进了揽情院,薛情假装绊了一跤,跌了一下,人清醒了一分,伸手扶住门,将侍从往后推了推,喃喃道:“你……回去。”
“公子,奴才进去伺候您歇息吧?”侍从又来扶他。
薛情不稳当地晃着手臂,打开了他的手,蹙着眉头,嘟囔道:“不用,滚,滚。”
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进了屋子,将门阖上。
那侍从在外面看了看漆黑一片没有点灯的院子,转身往回走去,出了揽情院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骂道:“床上伺候人的贱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公子了。”
伸手摸了摸被打到的手臂,哼道:“晦气。”
门后的薛情,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理了理衣袍,走到书案前的锦榻上坐了下来,看着书案后坐着的人,笑道:“让小姐久等了。”
“不久。”萧霁月淡淡回道,“事情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剩下的,就要看七小姐的本事了。”薛情笑道,“我押上了身家性命陪小姐玩这一局,可不要让人家失望哦。”
萧霁月听着他黏黏糊糊的浪言浪语,冷哼一声,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再次阖上,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除了少了一个人,没有任何变化。
薛情往后靠了靠,歪在锦榻上,独自喃喃道:“真是无情啊。”
萧霁月放开耳力,笼罩住整个公主府,避开人,顺利潜入了烟渚阁。
烟渚阁中闹腾了一夜,此时院子中服侍的侍从们也是疲乏异常,早已躺下睡了。
人人都知道,这种情况,公主最烦别人打扰,再醒来怕是要等到下午,倒是难得可以偷半日的闲懒。
连那值夜的侍从,也悄然溜回房间睡觉去了。
萧霁月从窗子中跃了进去,借着月光寻到床边。
红纱软帐的大床上,两个人贴在一起,睡得正沉,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萧霁月没有犹豫,抽出插在腰间的短刀,一刀下去,砍掉了永寿公主的头颅。
鲜血从断开的颈部喷洒而出,糊了静临半张脸。
他嗯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抬手去擦,与俯身去拿永寿公主头颅的萧霁月四目相接。
屋子里太暗,他只看到一个人影俯身过来,血腥味萦满鼻间,人激凌凌打了一个冷颤清醒了。
萧霁月伸向永寿公主头颅的手,转方向,敲在了静临的脖颈处。
下一刻,静临直接晕了过去。
萧霁月秀眉轻轻皱起,薛情做事怎么这么不干净,竟还有人醒着。
她借着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环视一圈,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堆绳子,一把抓了过来,将静临一顿五花大绑,完事又摸到一个圆球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提起永寿公主的头颅,用黑色布块包裹住,从窗户翻身出去,快速消失在公主府的夜色之中。
四月十六,太后寿诞,普天同庆,整个云京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皇宫之中更是热闹非凡,笙歌曼舞,美酒佳肴,达官显贵往来期间,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萧霁月易了容,穿着汤行给他准备的宫女服,手中提着装了永寿公主头颅的包袱,跃过高高的宫墙,翻了进去。
她早已将皇宫地图熟记于心,耳力放开,避开人群,从没人的小路绕了进去,迂回曲折地向着举行宫廷盛宴的昭仁殿走去。
昭仁殿的侧室内排列整齐地放着官员们奉上的寿礼。
萧霁月翻身进去,躲在了房梁之上。
大殿之内,高官勋贵各地使节代表坐了一堂,其中淮南道的代表吴刺史也坐在其中。
一阵歌舞之后,开始到了献礼的时间,这也是皇帝从修道大业中抽出一日,参见这场宴会的目的,亲眼看看他的子民们,献上来的珍宝。
珍宝当然不只是珍宝,珍宝必然还要带上金银。
先是太子献上的寿礼,满满一箱子的极品南海珍珠。
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此举的意思,自然不会去寻那些有意义无价值的东西,都可着什么值钱送什么,东宫的太子也是如此。
再之后就是大太监田真献上的寿礼,从这位置,就可看出田真的地位。
门外一个小太监托着木制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中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上盖了一块红绸。
田真笑着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启禀皇上,奴才给太后娘娘寻了一块和田暖玉,祝太后娘娘天保九如,福寿康宁。”
皇上笑道:“打开来看看。”
若真是如盒子般这么大一块和田暖玉,可是价值连城了。
田真走上前去,轻轻揭开红绸,而后手指钩住木盒子的拉环,往上一提,木盒子打开,众人凝目望去。
没有什么和田暖玉,那里放着的是一颗人头,一颗双眼紧闭面色青白的人头,永寿公主的人头。
众人大惊,有那胆子小的,登时尖叫起来,身边其他人立刻上前捂住他们的嘴。
田真看着那颗人头,手中的木盒盖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续不停磕头,哀叫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准备的真是和田暖玉,不知道被哪个恶人给换了,奴才与公主的死无关啊。”
“皇上饶命,奴才一定将凶手抓住,给公主报仇。”
……
那个小太监吓得哆哆嗦嗦,但是不敢倒下去,努力保持住平衡,不让永寿公主掉下去。
这要是掉到了地上,他的罪名就大了,但是,现在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
整个大殿之中的人都如惊弓之鸟般,瑟缩着,不敢看龙座上的皇帝,也不敢看托盘上的公主,最后都把眼睛放在了田真的身上。
田真完了,这是众人的共识。
谁都知道,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但不管是谁杀的,都是由他的手献上来的,只这一条,就算不死,也没有往日的荣光了。
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哀求道:“皇上饶命,奴才一定给皇上一个交代,给奴才三天的时间,不,不,一天,一天之内,奴才一定将凶手捉拿归案,给公主偿命。”
所有人看向田真的目光都警惕了起来。
一天?一天怎么可能破得了案,抓得住凶手,他不过是要出来找一头替罪羊罢了。
殿中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刀下的替罪羊。
这时候,人人都不再可怜他,人人都盼着他快点死去,皇帝快点下令。
有人开始悄悄掀起眼皮,去看龙座上的皇帝。
皇帝的脸色煞白,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来,双目突出,死死盯着永寿公主的头颅,按在龙椅上的手,已经青筋暴起。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哽咽道:“寿儿,朕的寿儿。”
“杀了他!给朕将这个狗奴才杀了!”他突然厉声喝道。
门口的带刀侍卫奔了进来,看着大殿中央的两个太监,一时不知道皇帝喊得这个奴才是谁。
看样子应该是田公公,但是以田公公在皇宫之中的地位,又让他产生了怀疑。
他这一停顿,不过是几息的工夫,侧面走过来一个面容青嫩的太监,直接抽出了他腰间的刀,向田公公砍了下去。
他这一下,来的快速又突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砍下了田真的头颅。
“你……”那侍卫震惊道。
那太监已经跪在了地上,喊道:“启禀皇上,恶贼田真已经伏诛。”
皇上抬起手来,颤抖地指向地上跪着太监,厉声道:“杀了,一起杀了。”
这次侍卫反应极快,挑起被太监放在地上的刀,寒光一闪,刚刚砍过田真的太监,自己也已经身首异处。
旁边端着永寿公主的小太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血腥场面,双眼一番,倒了下去,托盘落地,永寿公主的头颅,骨碌碌往前滚去。
皇帝从龙椅上扑下来,抢过去,将永寿公主抱进怀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146章 逃跑
大臣们关切地喊道:“皇上, 皇上,保重龙体啊。”
皇帝紧紧抱着永寿公主的头颅,身体晃了晃, 倒了下去。
大殿之内一下陷入了混乱之中。
蹲在偏殿房梁上的萧霁月, 听到这番动静, 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路过御花园水塘时,将手中一个白瓷小瓶扔了进去。
这本来是替田真准备的,没想到皇帝杀人杀得这么干脆利落,准备好的毒药倒是用不上了。
行过御花园, 西南方向出现一座高塔, 外形与宫外道观中的木塔一样。
她抬目看去, 高塔外的三楼栏杆处, 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道袍手拿拂尘的中年道士。
日光照在那身白色道袍之上,反射出粼粼银光, 这种银丝线织成的布料价值千金, 能穿上这等布料做成的道袍,又出现在宫中的,必然是国师无疑。
萧霁月的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杀意凛然。
立刻又被垂下的眼睑遮挡了, 一闪即逝。
而后, 快步走进了茂密繁盛的花木之中。
高塔上,一个小道童走了出来,见国师一直遥望着远方的天际,已经许久未动, 他忍不住问道:“师父, 在看什么?”
“没什么。”国师灵机道长随意敷衍了一句。
他今日总觉得心虚难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这青天白日的,从天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萧霁月一路潜行,在封禁皇宫的命令下来之前,已经出了宫。
汤行得到消息后,立刻开始行动。
公主府中,昨夜宿醉的几位公子都还没有醒来,烟渚阁中更是一片静谧,一丝响动都没有。
公主没有醒来,侍从们是万万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吵到她的。
突然,大火在烟渚阁中蔓延开来,借着风势向着周围烧去。
静临是在闷热窒息的大火中醒来的,睁眼看到燃烧起来的床幔,他惊恐地起身往外跑去。
人还没起来,又摔了回去,这才发现他被人捆住了,低头看去,手指粗的红绳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这绳子正是昨晚他与殿下床事上用的那根。
倏然想到殿下,他立刻侧头看去,被血液浸透的锦被上,一个无头尸体静静地躺在上面,从身体特征看,正是永寿公主。
静临惊叫一声,想要呕吐,他既没有叫出声,也没有吐出来,而是发现自己的口中,被塞了一个珠球。
“啪”一根房梁带着火苗掉落下来,正好砸在了床上。
静临顾不上多想,带着绳索滚到了地上,绳子末尾在拖拉的过程中,被火苗点燃,一路向他身上烧去。
他看着摇摇欲坠的屋顶,不敢停留,接连往前滚去,一路滚到房门口,用身体使劲撞门,却怎么也撞不开。
火苗已经沿着绳子烧了上来,从脚踝一路往上。
他惊恐地翻滚着搓动着双腿,想将火苗压灭。
突然,他发现双腿竟然能动了,才反应过来是火将绳子烧断了。他立刻爬起来,将两只手靠近火苗,忍着灼烧的疼痛,烧断手上的绳子,立刻打开门跑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将嘴里的珠球抠出来扔掉,人总算是活着逃出来了。
“着火了,着火了。”侍从们这时才从外面冲进来,正好迎上了死里逃生的静临。
众人拿着水桶,取了水,往火上泼去,有人问道:“静临公子,公主殿下呢?公主在哪里?”
静临怔了怔,道:“在里面。”
“你怎么只顾着自己逃跑,不管公主。”
“快进屋,救公主,快去救公主。”
静临刚想喊,公主已经死了,但突然想到,公主死在他的床上,这事怕是要说不清楚了。
他眼神闪了闪,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趁着众人救火,快步向院子外走去。
他刚走出院门,就与赶过来的明远撞了个正着。
明远看着他那衣衫不整,漏着半边屁股的样子,一顿大笑拦在了他面前,“静临啊,这是要去哪里?屁股还露在外面呢,就到处跑,也太有失体统了。”
“滚开,别挡路。”静临急了,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明远脚下一移,再次挡在了他的面前,笑道:“我就挡了,你能怎么样?找殿下告状去呀。”
“殿下———”
“殿下……你死得好惨呀,哪个逆贼杀了殿下。”
凄厉的哭号声从院子中传来。
明远一惊,瞪向满身狼狈的静临,结巴道:“你……你杀了殿下。”
“闭嘴!”静临看着远处又有几个男宠往这边走来,他一把抓住明远,捂着他的嘴,闪身进了旁边的林子之中。
明远开始挣扎,静临压低声音道:“别动,殿下不是我杀的。你再乱动,招来了人,我要是被抓了,就跟别人说殿下是你杀的,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脱身。”
这番话一出,明远立刻老实了,他小声试探道:“真不是你杀的?”
“我有这么蠢吗?在自己床上杀人。”静临没好气道,“我要真杀人,也得等人在你床上的时候杀。”
“你竟然真想杀殿下,还要嫁祸给我。”明远震惊道。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没有杀,我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杀殿下,我有什么好处。”静临无语道。
“你不想跟着殿下,恨殿下强迫你?所以把殿下杀了。”明远小声推测道。
静临:“我是自愿跟着殿下的,哪里来的强迫。”
明远:“难怪这么积极争宠,你对殿下竟然是真爱,殿下死了,你怎么不伤心?”
静临:……跟这个蠢货掰扯不完了。
他一把扯下明远身上的披风,兜在自己身上,挡住后边露风的屁股,转身要走。
明远一把抓住他:“你要跑?”
“我劝你也快点跑,跑晚了,一个都活不了。”静临拧眉道,“皇上不会放过这一个院子的男人,凶手可能就在这些人之中。我如果要杀人,可能会选殿下在你床上的时候。现在殿下死在我的床上,府里所有男人都有嫌疑,你们昨晚过来喝酒的这几个嫌疑最大。”
“不过对皇帝上来说,是谁无所谓,不如直接都杀了,给公主殉葬来的省事。”他用力推开明远,“你不跑,不要拦着我逃命,我要是被抓了,第一个咬死你。”
明远一松手的工夫,静临已经裹着他的披风,兔子一般地溜走了。
烟渚阁的火势越来越大,凑过来的人纷纷开始往外退。
一群锦衣公子之中,突然有人小声喊道:“殿下死了,大家快跑,不然怕是要被殉葬。”
说完,他转身先跑了,此时公主府中乱作一团,倒也没人注意他。几位公子互相看了看,都开始警醒过来,闪身走了。
从树林之中跑出来的明远,看到阿桥,一把抓住他,说道:“快跑,再不跑小命就要没了。”
“往哪里跑?”阿桥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明远脚下一顿,迷茫道:“对啊,能往哪里跑?跑了被抓回来一样是死。”
他一拍脑袋,叫道:“咱们去找薛情,叫上他一起跑,他聪明,肯定知道往哪里跑最妥当。”
两人急急往揽情院跑去。
院中,汤行摇晃着折扇从窗子翻了进去,摆了风骚至极的姿势,笑道:“薛公子,在下来接你了。”
他就是刚才伪装在众位男宠之中,小声喊着,让大家快逃的那一位。
今日是把压箱底的好衣服都翻出来了,极尽手艺地打扮一番,想着不能让名扬京城的狐狸精给比了下去。
薛情看着他这番做派,终于理解了萧霁月说的那句“很好认,你们一个味。”是什么意思了。
骂人呢。
薛情起身道:“那就有劳这位公子了。”
“小事一桩。”汤行潇洒起身。
两人还没出去,就被冲进来的明远和阿桥堵了个正着。
明远看了看两人,茫然道:“这位是哪个院子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还没等薛情说话,汤行微微一笑,回道:“在下失宠已久,住在荒僻陋室,各位公子自是不认得。”
“哦,那一起走吧。”他转头看向薛情,急切道,po海废整理本文裙寺二耳儿巫救仪思七“殿下在静临床上死了,被人杀了。咱们快跑,晚了怕是要被拉去陪葬。”
“嗯。”薛情点点头,“你们先走,咱们分开跑。”
“不是,我跟阿桥不知道往哪里跑,薛哥,你人聪明带着我俩一起跑呗。”明远道。
薛情:……
他侧头去看汤行。
汤行:……
这怎么还买一送二呢?
两人眼神你来我往了一番,汤行想到,人家刚才一进门还想着带他一起走呢。
他现在把人撇下,多少有点不道义,看着这两人生得俊俏,说不定也能有点用处。
他折扇在手中一敲,郑重道:“好,你们跟着我走,我带你们跑。”
“薛哥?”明远疑惑道。
薛情点头:“跟他走。”
汤行领着三人,避开人群,通过提前安排好的道路,快速回到了那处民房之中。
人安全了,明远在屋子里转了转,好奇道:“这是哪里?可靠吗,隐蔽吗,真的不会被找到吗?”
汤行回道“不会。”但也不能说这是他们的秘密据点,很安全。
灵光一闪,他悠然道:“我不是失宠了嘛,就勾搭了一个富家小姐,这是我们平日里幽会的地方。”
他眉毛一挑,“懂了吧?”
明远连忙点头,“懂了,懂了。”这种私下幽会之地,必然是极为隐秘,安全得很。
他松了一口,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骂道:“静临那个狗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薛情一惊,问道:“他还活着?”
难道萧霁月没有一块将他给杀了?
第147章 画轴
静临出了公主府, 穿过行人稀少的小巷子,转到一座普通的民房门前。
推门进去,里面一个正在劈柴的壮汉, 转头看过来, 见到他如活见鬼了一般, 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他扔了手中的斧头,上前抓住静临往里面的房间一推,自己打开一条门缝,将头伸出去左右看了看, 见没有尾巴跟上来, 才放心地关上门, 疾步走回屋里去。
“给我找条裤子。”静临裹着披风急道。
“啊?”大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疑惑道, “你光着被公主赶出来了?”
“你是不是偷人被公主抓到了?我就知道你这死性改不了, 叔父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呢,看看,现在坏事了吧。”大汉又惊讶又愤怒。
“不送我去, 难道送你去, 那怕是连公主府的门都进不去。”静临满眼嫌弃地将大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我跟你又不一样, 我是靠力气吃饭的,又不靠脸吃饭。”大汉回道。
“我也是靠力气吃饭的。”静临冷哼一声,在公主的床上也是要出大力的。
“裤子!”他忽然又感觉到一阵凉飕飕,“快给我找条裤子。”
大汉转身去里屋的柜子里找了条裤子扔给静临, 嘴里嘟囔道, “事情办砸了,还穿什么裤子。”
“这是什么东西?”静临一脸嫌弃地拎着手中一条麻灰色粗布裤子。
“裤子啊, 不是你要的裤子吗?”大汉无语道。
“这东西怎么穿,给我换一条。”这布料糙得摸着都剌手,他哪里穿过这种东西。
“我现在就是一个穷汉,上哪里去给你找锦衣织缎。”
静临皱着眉头,心底做了一番挣扎,转身艰难地将这裤子穿上,开口道:“永寿公主死了,你快点安排一下,送我回河东。”
“你……你将永寿公主杀了?偷人本来就是你不对,你怎么还敢杀公主,你不要命就算了,这不是坏了叔父的大事吗?你还敢回河东,你是怕死得不够快?”大汉震惊道。
静临剑眉倒竖,怒道:“公主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偷人。但她是在我的床上被人杀死的,我还见到凶手了。留在这里,要是被抓住了,肯定是死路一条。不行,我要回河东。叔父最多打我一顿,总归不会要我性命。”
“你看到了凶手,知道凶手是谁?”
“那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凶手为什么不杀你?”
“我怎么知道。”静临抓了抓散乱的头发,想了半晌,“难道凶手认识我,贪恋我的美貌,不忍心下手?凶手是个女人。”
“管他男人女人的,你快点安排人送我回河东。公主死了,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我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你回去也没什么用处。”大汉嫌弃地往他腿间瞥了瞥,嗤笑道,“你也就这点用处,永寿公主死了,以后也用不上了。”
“你懂什么,没有永寿公主,岭南道还有个罗大小姐,淮南道还有个萧七小姐,我发挥作用的地方多着呢。我能为叔父做的事情,岂是你这种糙人能够理解的。”静临下巴微微扬起,伸手摸了一下脸颊,还好没有被火烧到。
被他惦记上的萧霁月,此时刚踏进另一处民房之中,看着一屋子各具特色的香艳男人,怔住了。
她出宫时候已经扔了套在外边的宫女服,发髻钗环稍微改动,现在正是一副小丫鬟的打扮,脸上还带着易容,看上去只是略微清秀,在宫女中泯然于众的样子。
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秀美微微蹙起,汤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她就是跟你相好的那个小姐?”明远凑近汤行的耳畔压低声音问道,心道,长得很一般呀,这位兄弟也是很不容易。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很小,但是再小也逃不过萧霁月的耳朵去。
萧霁月眼神凌厉地瞪向汤行,汤行吓得一哆嗦,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她……”看了看萧霁月身上的衣服,“她是小姐的丫鬟。”
萧霁月冷声道:“汤行,薛情,你们跟我出来一下。”话毕,人已经转身出去了。
屋子内的四人,相互看了看,汤行和薛情起身向外走去。
阿桥上前拽住汤行的袖子,问道:“汤大哥,我们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如果实在不行,我和明远就离开吧。”
明远叫道:“阿桥,你说什么呢,走了被抓住怎么办?不能走,大不了我……我……我也伺候一下她们小姐就是了。”
他红着脸,瞥了一眼汤行的外貌,扭捏道:“我也不差的。”
已经走到外面的萧霁月,攥了攥手指,忍住了转身将汤行掐死的冲动。带回来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她这里都快成狐狸窝了。
阿桥拉住明远,劝说道:“以前,咱们那是不得已,如今自由了,以后不能再这样,要像个男人一样,靠本事活着。”突然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有影射汤行的嫌疑,急忙解释道,“汤大哥,我不是在说你,你与那位小姐有情分在,跟明远不一样,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当然也不想这样啊,这不是生死危机时刻吗?”明远委屈道,“哦,小姐是汤大哥的。这样不好,那如果……如果有需要,我伺候那丫鬟也行……也行。”说着眼神向萧霁月走出去的背影瞄了瞄,满脸的忍辱负重。
薛情笑着拍了拍他俩的肩膀,道:“你俩闭上嘴,消停会儿吧。”
两人跟在萧霁月身后,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入内以后,萧霁月坐到正中间的椅子上,看着两人,冷声道:“说说吧,多出来的那两个蠢货是怎么回事?”
“我们走的时候,正好被他们撞见了,看他俩也挺可怜的,跑也没地方跑,就带回来了。”汤行讪笑着解释道。
“哦?我竟不知道你还挺怜香惜玉的。”萧霁月嗤笑道。
汤行眼观鼻,鼻观心,支吾道:“他们也不是什么香什么玉啊,就……就是两个男人,带回来也可以干活用。”
萧霁月看向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薛情。
薛情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俩都是从外地被人送进公主府的,确实没有地方可去。性子也比较单纯善良,而且今日能成事,他俩昨夜也算帮了大忙。小姐若是不为难的话,就帮他们一把吧。”
“呵,你让我帮永寿的男宠?”萧霁月冷笑一声,“然后等着他们潜伏在身边,好给永寿报仇?”
“这个小姐就多虑了,他俩对永寿既没有那份深情,也没有那个能力对小姐产生威胁。”薛情顿了顿,还是问道,“那小姐为什么放过静临?”
“静临是谁?”萧霁月问道。
“昨晚躺在永寿身边的人。”
“哦,你想借我的手杀了他,然后我没有如你的意?”萧霁月轻笑一声,盯着他道,“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所以就帮你将人留着喽。”
薛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有一事想跟小姐单独谈一谈。”
“我……”汤行看向萧霁月。
“嗯,你出去。”萧霁月淡淡道。
汤行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瞬,而后皱着眉毛看了薛情一眼,心中郁闷,他这是被排挤了?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薛情走到萧霁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道:“事情成了一半,下一半呢?”
萧霁月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我会派人送你去岭南,你帮我拿下整个岭南道。”
“当然,我会给你一部分人和钱,但剩下的路要你自己来走,拿下来了,整个岭南道都由你来代管。怎么样,敢不敢去?”
“哦,原来小姐的这位故人是罗小姐啊。”薛情落寞一笑,“小姐这是还想让我走以前的老路啊,我还以为小姐是懂我的,原来是我自己想错了。”
萧霁月道:“我只是送你去而已,用什么方式,你自己决定。这些年过去了,说不得罗绮云早已觅得良人,锦瑟和鸣。你把自己这副皮相看得太重了吧?当然,你若是有本事靠着这张脸,拿下岭南道,我也没有意见。”
“罗小姐既然是七小姐的故人,七小姐如此算计岭南道,好像不太道义吧?”薛情看着她。
萧霁月:“你像是会讲道义的人?做不做,一句话,你不做,自有别人去做。”
“做。”薛情笑道,“我给七小姐准备了一份礼物,顺便替明远和阿桥求个情。”
萧霁月侧头看着他。
薛情从宽袍大袖之下拿出了一个画轴,递给她,笑道:“我想七小姐会喜欢的。”
萧霁月缓缓打来画轴,一个玉质仙姿的公子站在梨花树下,侧身回眸看来。
她的心突然揪痛起来,画中之人正是逝去已久的哥哥。
他的人生,如同这副画一般,永远定格在了过去。
她转过头,盯着薛情的眼睛,压抑住汹涌的情绪,沉声道:“你怎么会有这副画像?”
薛情:“从永寿公主的卧房内偷来的。我再送小姐一个秘密。”
“当年,永寿公主之所以对萧公子起了心思要收进后院,并不是因为萧公子才名远播,而是有人送了这副画像给公主。”
“多谢。”萧霁月将画帛重新卷了回去,手指在画轴上轻轻摩挲几下,起身走了出去。
有人想借永寿公主杀了哥哥,或者毁了哥哥,这个人在淮南。
等着吧,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哥哥的人。
第148章 结果
次日, 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已经醒来,下令刑部彻查永寿公主遇害之事, 全城戒严, 一时间人心惶惶。
永寿公主的葬礼, 由礼部按照太子级别来办理。
皇帝躺在龙床之上,眼神空空地瞪着明黄色的床帐,怎么也没办法接受他的寿儿会离他而去。
他给她封号“永寿”,就是盼着她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平安长寿, 不要像她的母妃一般, 也不要像他这样。
他最爱的女人走了, 只留给他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连女儿都已经走了。
这莫大的皇宫冰冷孤寂,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求仙问道还有什么意义。
是谁, 是谁杀了他的寿儿, 他要让他们生不如死,死太便宜他们了。
“田真,田真。”皇帝歪了歪头喊道。
一个年轻的太监疾步靠过来, 躬身道:“皇上, 田公公已经伏诛了。”
他这才想起, 田真已经死在了大殿上。
对,寿儿的头颅,就是他送上来的。
他也被自己的干儿子田风砍了头,然后田风也死了。
“公主的遗体?”皇帝问道。
张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颤声道:“公主府起了大火, 公主的遗体已经被毁了。”
“什么?”皇帝怒火上涌,一口气没上来, 又晕了过去。
养心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城西那处隐蔽的民房之中,萧霁月盯着眼前的明远和阿桥看了半晌。
明远被她看得极其不自在,开口道:“有什么话,你快点说,有什么要求,你就提,一直这么看着是要干什么?”
“小姐说了,救你们也不是不行,但你们总得有点用处吧?”汤行给她立了个丫鬟的身份,她也懒得去纠正了。
“我们……”
“不要说你们长得好看,你们会伺候人,这些东西没用。”萧霁月提醒道,“路边捡块石头,还要掂量掂量它有几分价值,值不值得捡,更何况是在满城搜捕的情况下救你们两个人。”
明远跳起来,耍了一套拳法,自豪道:“我会功夫。”
萧霁月嗯了一声,道:“花拳绣腿。”
“你凭什么说我是花拳绣腿?”明远不服气。
萧霁月走过去,伸出一只脚,将他绊倒在地上,冷声道:“凭这个。”
“你趁我不注意,搞偷袭,这个不算,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的来。”他握紧两个拳头,摆开架势,准备进攻。
萧霁月向他招了招手,道:“来吧。”
明远攻了上来,萧霁月站在那里稳稳地,没有动,然后抬起一只脚,将身材高大的明远踹了出去。
阿桥赶紧起身去扶,小声劝慰道:“算了,你不是这位姑娘的对手。”
明远愤恨地抬起双拳往地上锤去,那双手因为多年的娇养,皮肤细嫩得很,这般一锤,骨节处的皮肤直接破裂开来,鲜血横流,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泪水盈目地看着阿桥,委屈道:“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我们该怎么办?”
阿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安抚道:“也许这就是咱们的命,强求不得,那便不求了吧。”
“你会什么?也是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萧霁月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明远身旁的阿桥。
阿桥抬起头来,凝目望着她,温声道:“在下不会功夫,只略通一些医理。”
“一些,是多少?”萧霁月依旧垂眸冷冷地看着他。
阿桥顿了顿,回道:“能看一些风热伤寒和跌打损伤。”
“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点点头,看向明远,讥笑道,“一个大男人,这点小伤就淌眼泪,真是娇气。”
明远羞愧地扭过头去,不想看她。
“若是脱了这身娇气病,能吃苦,我倒是可以送你们去一个地方。”
阿桥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道:“我等从来不是娇气怠惰之辈,只是生来坎坷,自己做不得主,才走上这样一条路,如今穷途末路,姑娘慈悲,若是愿给一条生路,在下与明远自是感激不尽。”
“我家小姐有一位旧友在招募护卫,可以派人送你们过去,给她做护卫。当然,这也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
阿桥俯身将明远从地上拉了起来,他们知道,如果拒绝,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不是外边搜查之人的刀,而是眼前这些人的刀。
他们知道了别人的秘密,没有人能安心地放他们离开。
明远点了点头,阿桥回首看向萧霁月,笑道:“我们愿意,多谢姑娘和小姐大仁大义,救下我们。”
“嗯。”萧霁月淡淡道,“那你们就安心住下吧,时机到了,会有人送你们安全离开,去该去的地方。”
等她离开以后,屋子里只剩下明远和阿桥。
阿桥拽过明远的手,从怀中抽出一条绢帕撕成两块,缠住明远两只手上的伤口。
明远伤心道:“我怎么这么没用,那么点儿的一个小姑娘都打不过,不仅打不过,还被……还被……一脚踹飞了。”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明明可以锤爆府里所有的男人,怎么现在……嗯,肯定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太弱了。”他自我质疑一会儿,又对公主府的男人们鞭笞一会儿,从中寻找一点心理平衡。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她本来就很厉害。”阿桥看向萧霁月走出去的门口,喃喃道。
“怎么可能,她那么小,还是个姑娘。”明远道,“你说薛情会跟我们一起去做护卫吗?”
“应该不会。”阿桥回道。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感觉薛情对待我们的态度,像是以后不会再见了的样子。也可能是我感觉错了。”阿桥低声道。
“那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明远叹道,“也不知道其他人逃出来没有,还有静临那个狗东西有没有被抓回去。”
他们就这样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从来没有自由过,也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从一个牢笼走向另外一个牢笼。
从公主的男宠,走向另一个不知名人物的护卫。
虽然渺小如洪流裹挟下的一粒泥沙,却也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在狭缝中争取一丝生存的空间。
皇帝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刑部的调查也迟迟没有结果,整座皇城日日生活在黑云遮天的紧张和压抑之下。
这场刺杀因为迟迟找不到凶手,而令各方都胆战心惊,非常害怕永寿公主的死最后会变成一把政治的刀,被有心之人握在手里,最终刺到自己身上。
朝中各方势力都在盯着刑部,也让刑部处理起来更加束手束脚。
随着时间拖得越来越长,皇帝的身体日渐好转,各方势力的拉锯战也开始焦灼起来。
你陷害我一脚,我陷害你一脚,不管有用没用,都致力于先往对方身上泼一盆脏水,自己不一定干净,但是对手必须不能干净。
当然,最开始的那两盆子脏水,是萧霁月借别人的手泼的,目的就是将水搅浑了,拉所有人下水,让刑部摸不着她这条“鱼”。
最终在这盆脏水再也搅不动了的时候,各方势力相互妥协了,谁杀了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沾到任何人头上,必须有一个完美的替死鬼来结案。
五月初六,这桩案子在他们的操纵之下,终于有了结果。
杀人凶手是太监田风,也就是大太监田真的干儿子,在大殿之上抽刀杀了田真的人。
刑部查出来,他有一个关系甚好的同乡宫女。那宫女被田真糟蹋了,不堪受辱,投诉无门,最后投湖自尽了。
田风因为这事恨上了田真,同时也一直觊觎着田真手里的权力,所以在大殿之上,听到皇上的命令之后,才会那么果决地抽刀杀人。
他或许以为自己奉命行事,田真死了,既报了仇,自己又有机会上位,顶替田真的位置,只是没想到皇上杀红了眼,连他一起杀了。
这些都是真实的,皇宫之内,有迹可查。
然后公主府中又正好有一位被公主打死的男宠,与田风和那个死去的宫女来自同一个地方。
刑部便给这个死去的男宠按了一个身份,田风的弟弟。
他为给弟弟报仇,杀了永寿公主,又嫁祸给田真,想等田真伏诛后,自己取而代之。
他作为田真的心腹,这一切都能够轻易办到,而且如今已经死无对证,也攀扯不上其他人。
各方势力对这个结果都非常满意,永寿公主的死,结束在这里,是最好的结果。
在多方努力之下,这桩案子已经做成了一桩铁案。
案子呈到御前的时候,皇帝再次震怒,并不接受这个结果,于是换了一拨人,继续再查。
数日后,呈上来的结果,还是如此。
再换人,再查,结果还是如此,皇帝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结果。
当所有人因为同样的利益而达成同盟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会被封住耳朵和眼睛,听不到真相,也看不到真相。
活着的永寿公主是压在众人头顶的一座大山,她恣意妄为,好色贪婪,毁了多少大好男儿,毁了多少多情女子。
死了的永寿公主是一把刀,一滩污水,谁都害怕被别人拿着这把刀捅伤自己,害怕沾染上这滩污水,坠入深渊。
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她终于变成了一片无关紧要的灰烬,被人遗忘在风里。
萧霁月站在风里,伸手接住一片燃烧了一半的黄纸钱,眼睛看向高台之上为永寿公主做道场的国师。
第149章 国师
永寿公主的死亡尘埃落定, 各地入京祝寿的使团也开始陆续离开。
薛情、明远和阿桥三人,易装改容被放进淮南道的队伍中,由萧雀陪着送回淮南。
明远和阿桥去阳平山的明月卫, 薛情则在淮南转道, 带上萧霁月给他的人和钱, 前往岭南道。
萧霁月独自一人留了下来,继续潜伏在城西的民房之中。
直到转上水路,上了船,明远和阿桥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淮南道。
明远自从得知这个消息, 便一直惴惴不安。
晚上, 两人一回到共同的舱房, 他立刻关上门, 凑近阿桥的耳边,压低声音, 紧张兮兮地说道:“阿桥, 淮南,淮南啊,咱们怕是小命要保不住了, 跳船跑吧。”
“啊?我不会游水啊。”阿桥呆呆地看着他一副被狗咬了尾巴的急躁样子。
明远挠了挠头, 急得直转圈:“我也不会游水, 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得了条生路,没想到竟然是条死路。真是天要亡我。”
“淮南怎么了?”阿桥拽住渐渐暴躁起来的明远,不解道,“为什么去淮南会死?”
明远疾步走到门边, 伸头往外看了看, 确定走廊里没有人,又把头缩了回来, 拉着阿桥趴到床上,用被子将两个人的脑袋罩在一起,小声问道:“你知道淮南的萧大公子吧?”
“知道啊。”被子里又闷又热,阿桥想钻出来。
明远伸手把他按住,急道:“那他惨死在长江上的事情,你也知道吧?”
“知道啊。”阿桥闷闷地回道,不过他是后来知道的,萧大公子死的时候,他还没进公主府,乡野穷小子一个,不知道这些大人物的事情。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明远胆战心惊地问道。
“不知道啊。”阿桥抖了抖被子,想凉快一点,手立刻又被明远按住,他感受到明远冰凉的手指,心下一惊,诧异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害死萧大公子的凶手?”
“嘘。”明远在黑暗中胡乱按住他的嘴,紧张道:“小点声,小点声,要是被发现了,咱俩现在就得被扔进河里喂鱼。”
阿桥嗡嗡了半天,明远也不松手,兀自开口说道:“是公主,是公主杀了萧大公子。”
阿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死命地拽着明远的手拉开一点距离,喘息着问道:“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还没进公主府呢?”
“真的,有一次,我喝醉了留宿在公主的卧房中。半夜醒来,看见公主拿着一副画在自言自语,说什么‘你不愿意走我这条道,那我就送你去走黄泉路,黄泉路怎么样?好不好走。’她自言自语了一大串,我记不清了,但是那意思就是萧大公子不想跟她,然后被她杀了。”
“我当时吓得没敢出声,后来又找了个机会,特地偷偷去看了那副画,画上的人长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下边标着淮南萧霁川。错不了,就是公主杀的。”
“咱们作为公主的前男宠,此去淮南,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可是,我们也不是自愿做公主的男宠的啊。”阿桥失落道。
“谁管你是不是自愿的,在别人眼里咱们就是公主的男人。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逃跑。”
“要不咱们再观察观察?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这个秘密,不然早把咱俩杀了。”阿桥分析道。
“也对。”明远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杀咱俩就跟捏死两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有必要带回淮南再杀。不过,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后不知道。等找到机会,咱俩还是得先跑为上。”
阿桥点点头,认同道:“嗯,先跑为上。”
两个在洪流之中苦苦挣扎的人,前途再次笼罩上一层迷雾
国师灵机道长给永寿公主做的道场,设在城外的灵霄观,一共七七四十九天。
进入六月之后,天气已经炎热起来,灵霄观主观前的平台上,道旗低垂在旗杆上,太阳炙烤着大地,手持黄色符箓的道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黄豆粒般的汗珠从额头滚到鬓角,再从鬓角沿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
他们站成一个圈,将国师灵机道长围在中间。
国师一手持长剑,一手拿着同样的黄色符箓,在观前晃来晃去,嘴中念念有词。
跳了许久之后,他将长剑放回案台的剑架上,拿起案台上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从嘴中喷出一阵酒雾,喷在那张黄色符箓上。
接着其他手持符箓之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符箓叠放在案台那张符箓之上。
所有人放完之后,国师又在上面喷了一口酒。
灵霄观外的一株高树的枝桠上,坐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穿了男装的萧霁月。
她每日都来,随机找一株大树,坐在树冠之中,看国师做道场。
七七四十九场,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场了。
这场结束之后,永寿公主的陵寝就要关闭。
她的目光定在那一沓黄色符箓上,屏住呼吸,等着,等着。
案台前放着一个成人双臂拢抱粗的铜鼎,里面满满的黑色灰烬,是前面四十八天积攒下来的。
国师将手中的黄色符箓点燃,扔了进去,接着又将四周摆放好的黄纸钱,一把一把地往里扔去。
铜鼎中的火苗从一小撮,快速燃烧起来,蹿出铜鼎半尺高。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道场传出,黑云升起,火光大胜。
观中道士们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出去,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灵霄观的主观和观前道场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坍塌的大殿,震碎的地面,废墟之上仍在燃烧的火苗,四周焦臭零散的身体残块,他们仿佛站在人间地狱之中。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呢?”一个道士喊道。
另一个道士拽住他,往旁边一块还在燃烧着的布条指了指,颤声道:“没了,都没了。”
道场中的所有人都没了。
那人看到布条,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嚎叫道:“天怒了,触动天怒了,上天降下了惩罚。”
“不要胡说,你想死是不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扇在他的脸上。“天降惩罚,惩罚谁?惩罚国师,永寿公主,还是皇上?”
“必须是人祸,想保住道祖传承,保住大家的性命,就必须是人祸。”
“这般的阵仗,怎么可能是人祸所为,人力哪有这等移山填海之威。”跪在地上的道士惊恐道。
“快点收拾残局,在城中差役过来之前收拾出来,伪装成炼丹炉爆炸的场景,到时候就说有歹人利用炼丹炸炉的材料,引发爆炸,杀了国师大人,然后找个替死鬼。”
“这件事必须压下去,不能被外面的人知道。”
院子中的道士,似是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忍着身体的疼痛,快速收拾起来。
远处大树上的萧霁月,听了他们的对话,冷哼一声,从树上跳下来,快速向灵霄观跑去。
她在铜鼎中布满了炸药,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快速跃进灵霄观中,从被震死的道童身上剥下一件破烂染血的道袍,套到自己身上,然后将头发抓乱。
绕着观中所有屋子跑了一圈,用火折子将屋子点着。
在熊熊烈火之中,疯疯癫癫地跑出了灵霄观。
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天罚了,天罚劈死了国师大人,上天降罪了。”
“天罚劈了公主的道场,劈了灵霄观。上天降下惩罚了,天罚了,天罚了。”
她疯疯癫癫地,一路跑,一路喊,语无伦次,好像已经被天罚吓傻了一般。
但这些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那些听到动静过来查看之人的耳朵中。
她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有人想上前拦住她,问问详细情况,又抓不住她。
她像个不要命的疯子一般,直接闯过了城门口的检查,冲进了城中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守城士兵们在后边追了上来,在人流的阻隔下,士兵们离她越来越远,一会儿的工夫就将人跟丢了。
城中之人虽然也听到了巨大的声响,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但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今被她这样一喊,大家都知道是灵霄观出事了,永寿公主的道场招来了天罚,国师大人受天罚而死。
民众们窃窃私语起来,这是何等的罪孽,招来了上天的惩罚。
“永寿公主生性淫乱,残害了多少好男儿,死后还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祈福,看看遭报应了吧,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国师妖言惑众,祸乱宫廷,让皇上沉迷修仙问道。”
“道士们仗着皇上撑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老天终于看不下去了。”
“怎么只劈了一座灵霄观,把所有道观都劈了才好。”
……
这个消息不仅在民众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还被各地隐藏在云京中的细作抓到,快速利用了起来。
很快灵霄观降下天罚之事,就从惩罚永寿公主,惩罚国师,惩罚道士,转移到皇帝身上,矛头直指皇帝不仁,不顾江山社稷,沉迷修仙问道,令天下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引来上天的惩罚。
这消息传播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以星火燎原之势,向四方蔓延开来。
四处起义的民众,反叛的军队,都有了一个正当又正义的理由,挂上了“替天行道,征讨昏君”的旗帜。
那一日,疯疯癫癫的小道士萧霁月,最后冲破另一个城门,出了城,在士兵的一路追杀之下,跳进了云京城外的洛水河。
她跳河之前,还喊着:“死了,死了,都死了,上天让我们死,我们都得死,谁也逃不掉了,谁也逃不掉……”
接着人便被巨浪卷了进去,消失在翻滚的河水之中,再没有起来。
追上来的士兵,看见这一幕,觉得她是真的疯了,被天罚吓疯了。
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一处下游河滩,萧霁月从水中冒出来,爬上岸边,消失在了繁茂深密的山林之中,离开了早已混乱成一锅粥的云京。
她那一整个铜鼎的炸药,不仅仅是杀了国师灵机,更是在大周朝的破烂山河上,拍下了重重的一掌,震碎了赵氏皇族最后的命脉,将皇帝彻底拍在了耻辱柱上。
她用永寿公主的头颅,震坏了皇帝的身体,用一场天罚,震碎了皇帝的名声。
让赵氏皇朝,更加快速地走向灭亡。
为天下英豪,竖起了一杆争夺天下的旗帜。
第150章 南下
萧霁月离开云京, 并没回淮南,而是在一个小城换了衣服,买了一匹马, 向南疾驰而去。
一路上经过陆路转水路, 水路又转陆路, 终于在半个月后,到达了黔中道玉屏山。
她弃了马,独自走进崇山峻岭的玉屏山中,绕开虎威寨的各处哨岗, 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山寨。
这片大山之中, 落了很多寨子, 每个山头都有几个, 萧霁月去的是玉屏山上的总寨。
这处寨子的房子多为木头所制,大部分隔空吊起来, 下边则由木柱支撑, 檐角飞扬,很有特色,与中原文化完全不同。
衣服和发髻也不同, 女子们的衣服多是黑色布料上绣着红红绿绿繁复的图案, 身上挂满颜色古朴形状各异的银饰。
她们往来之间, 笑容灿烂,身形健美,是与中原女子不同的美,这让她想起了白水江上的船娘们, 还有那个叫彭鹰的姑娘。
她隐身在寨子中的一株大树上, 观察着寨中情况,也只能用眼睛观察了, 这里人说的话她听不懂,也不知道是当地的方言,还是他们民族的语言。
本来以为上来之后,听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很轻松就能找到闻远,结果如今语言不通,有了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在树上坐了大半天,树下渐渐没了人影,正在她准备跳下去,换个地方再蹲一蹲时,一个男人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萧霁月又重新缩了回去,那男人和孩子越走越近,最后在大树底下停下来。
孩子看上去只有两岁大小,白白净净的,长得甚是可爱。
他磕磕绊绊地与那男人说着什么,男人一直垂着头,认真在跟孩子交流。
反正也听不懂,她就坐在树枝上看着他们。
两人对话结束之后,一起抬头往上看来,孩子嫩白的小手往上指着。
手指的方向,与视线落下的地方,都在萧霁月的脸上。
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树下的男人蓦地兴奋喊道:“连玉,连玉是你吗?”
萧霁月在他脸上打量了一会儿,问道:“闻远?”
“对啊,是我,是我。”闻远急急回道。
“你怎么不黑了?”她看着这张润白英俊的面孔,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她对闻远的记忆,还停留在黑小子阶段。
“不知道,长大就不黑了,我们家都这样,我哥也这样,你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黑了。”闻远笑呵呵地解释道。
萧霁月伸手指了指他怀里的孩子:“你儿子就不黑啊,所以你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啊?儿子?”闻远低头看了看怀中正在嘬手指的小屁孩,举起来晃了晃,解释道,“这不是我儿子,是侄子,侄子,你懂吗?是我哥的儿子。”
“哦,那同样不准确。”萧霁月随意道。
“我……我……还没有成亲呢。”闻远红着脸略显羞涩地看着萧霁月说道。
“哦。”萧霁月一脸同情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鼓励道,“那你努力。”
小孩子将嘴里的小手指拿出来,又磕磕绊绊地说了什么,小手努力指向萧霁月。
萧霁月伸手指了指自己,问道:“我?”
闻远笑道:“不是你,是你头顶上那个果子,他每天都要来摘一个回去。”
听到这话,她微微抬起头,果然有一个鸡蛋大小的黄色果子,挂在上边的一根枝条上,她顺手摘了下来,扔给闻远。
闻远伸手接住,塞进小孩子的手里,仰起头继续看上边的萧霁月,笑道:“你还不下来,要一直呆在上边吗?”
萧霁月晃了晃悬空的腿,而后跳了下来,落在闻远面前。
闻远怀里的小孩,立刻流着口水往她身上扑去。
萧霁月抬手推了一下,又将这小孩按回了闻远怀里,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发,笑道:“我不会抱小孩子。”
闻远伸手点了点孩子的小鼻子,笑道:“不用管他,他见到漂亮的姑娘就往人家身上扑,从几个月的时候就这样了。”
小孩子在闻远怀里呜呜抗议了几声要起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闻远带着萧霁月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边走边问道:“你是不是来这里找我的?”
萧霁月点点头。
闻远高兴道:“之前你在朔北受了伤,我有寄信过去,信是孟二公子回的,他说你没事,只是伤势严重需要静养。我有点担心,就去了一趟朔北,但没能找到你,也没见到孟二公子。”
“如今你来看我,是不是身体已经大好了?”
萧霁月看着前方气势恢弘的寨子,倏然伸手拉住闻远,转到旁边的大树后,小声道:“我悄悄跑上来,就是不想被人发现。我不能这样跟着你进去。”
“你不去见我父母?”闻远疑惑道。
“我见你父母做什么,你……那我不跟你回去了。”萧霁月道。
“你跟我走这边,后门这边没有什么人。”闻远带着她穿过几条小道,从一处隐蔽的小门走了进去,然后绕了一会儿,走进一个院子。
他对着院子里服侍的仆人,叽里呱啦吩咐了几句,将怀中的小孩子递给一个中年妇人,然后带她进了屋子,解释道:“我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他们不会说出去。”
“嗯,谢谢。”
“谢什么,你愿意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闻远略微有点忸怩地说道,“就是要委屈你,晚上住在我的院子里了。”
“我是谢你去朔北找我。”萧霁月仿佛进了自己家一般,自在随意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带着银饰的小丫鬟立即捧着瓜果点心和茶水送上来。
萧霁月端起茶杯试了试,不烫,温着正好下口,遂将杯子凑近嘴边,一饮而尽。
她放下茶杯,看向还站在她面前的闻远,笑道:“我没有受伤,是回家了。”
“回家?”闻远不解地问道,“回家为什么要离开朔北军?”
他心下一阵抽痛,想着她不会是因为要嫁人了吧?能让一个成功的女将军离开战场的因由,除了嫁人,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了。
不管曾经在风雨之中多么勇猛的姑娘,一旦长大嫁人,就会折断羽翼,收起荣光,慢慢消耗在一方院子之中,泯然于众。
就算是非常尊重女子自由的玉屏山,他的母亲和嫂子也如同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被生活琐碎牵住了手脚,再也不见往日的风光。
这些年过去,他日渐长大,对连玉的喜欢没有变过,但是他再也没有了要将其娶回来的执念。
她是翱翔长空的鹰,不应该被束缚在男人的后院之中。
他想看着,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快乐,热烈,自由,野蛮生长。
不被任何男人束缚,不困于一方小院自怨自艾,消磨时光。
萧霁月靠在椅子一侧,一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腮,吃着盘子里的点心,淡淡回道:“因为我是淮南道萧家的人啊。”
“你嫁到萧家去了?嫁给了萧家的谁?”闻远万分震惊。
萧霁月白了他一眼,嗤笑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亲爹是萧扶城,我姓萧,叫萧霁月,在家中行七。”
“清楚了吗?明白了吗?我这样的身份,你觉得还能留在朔北军吗?”
“那你以前怎么?”闻远晕晕乎乎的,他早就猜到了龙虎山那个身份是假的,但也没想过她的来头这么大,淮南萧家七小姐,萧霁川的妹妹,蓉城侯的外孙女。
萧霁月道:“我以前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现在想起来,再留在朔北军中,怕是要被孟节帅当成奸细给杀了。”
闻远安慰道:“那不至于,还有孟二公子在呢。不过,能回家还是很好的。”
萧霁月笑道:“嗯,我也觉得很不错。”
“你如今都在做些什么?”萧霁月问道。
闻远挠了挠头,憨憨一笑,道:“也没做什么,就是帮着我爹打理打理寨子中的琐事。”
萧霁月看着他,笑道道:“你……你有没有想过……”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接着一个婉转温和的声音传来,“听阿星说,小叔叔从树上摘了一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姐姐回来,他央着我也去给他摘一个,我们没摘到,准备来把小叔叔的仙女抢回去。”
“是,是我嫂子来了。”闻远满脸歉疚道,“肯定是阿星说漏嘴了。我已经嘱咐过他,没想到,没想到……我去关门。”
“哎呀,小叔叔要把我们关在外面,把小仙女藏起来呢。”说着,人已经迈进了屋子。
闻远站在萧霁月身前,挡住她的身子,眼含祈求地说道
:“嫂子,你就放过我吧,她不想被人看见。”
话刚说完,他就被萧霁月拽到了一边,让开位置。
门口那人笑着挑挑眉毛:“不想被看见?”
是你不想别人看到她吧,这小叔子什么时候染上的恶习,没名没份地把姑娘往院子里藏。
萧霁月看着门口那人,笑道:“原来是阿鹰姐姐啊。”
她想,怎么突然来了个说中原话的,原来是白水江上的彭家大小姐彭鹰嫁给了闻远的大哥闻遥。
她转头瞪了闻远一眼,哼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嫂子就是阿鹰姐姐,我可是一直惦念着阿鹰姐姐呢。”
彭鹰讶异地看着萧霁月,一时有些茫然,问道:“姑娘是?”
“阿鹰姐姐竟然不记得我了,我好伤心啊。”萧霁月做一个以手捧心的西子状,“咱们在白水江上一起救过人,还在信州城中相遇过。”
“是连玉妹妹吗?”彭鹰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笑道,“都是姐姐的错,自从生了孩子,这两年记性越来越不好了,竟然一时没有认出连妹妹,该打该打。”
萧霁月回握着她的手,也是一派热情的样子,心中想着,这般遇到,倒是省了再去白水江找她了。
第151章 找回自己
萧霁月在虎威寨中住了两天, 从闻远那里对黔中道有了更多的了解。
现在的黔中道,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之中,表面上还是由朝廷派来的节度使掌控, 但西南这一半, 已经完全掌控在虎威寨手中。
两相各退一步, 虎威寨表面上配合节度使管制,实际上已经自成一体。
剑南道沈家一直对黔中道虎视眈眈,与虎威寨来往甚密,对节度使管辖的北部也有渗透, 三方势力造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
在这种风雨飘摇又时机未到的时候, 三方都在努力维持着这份平衡。
萧霁月思索了几天, 觉得黔中道目前没有可以插手的好时机, 遂不再多想,专心游说彭鹰。
她穿着寨中女子的衣服, 站在廊檐下, 闻远和小豆丁阿星正在院子里逗弄一只小兔子,巴掌大的小兔子,拖着一颗比它大两倍的野菜在努力地啃食, 小兔子的嘴巴细细簌簌动得特别快。
阿星手里拿着两颗更大的野菜, 在等着随时给吃完的小兔子续上。
萧霁月走过来, 身上的银铃铛随着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闻远侧头看去,一抹绯红立刻漫上耳根。
贴身的黑色衣裙, 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一双露出来的玉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平日寨子中的姑娘们都这么穿, 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如今见到这双如莲藕般的手臂,眼睛却闪闪躲躲地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萧霁月却没有任何不适,坦坦荡荡地走过来,揉了揉阿星的小脑袋,说:“我送他回彭鹰姐姐那里。”
阿星已经丢了手中的野菜,开始拽着萧霁月的裙子往上爬。
闻远红着脸,盯着地面,回道:“好,麻烦你了。”
萧霁月将阿星的小手从裙摆上扯下来,拉在手里,向院门外走去。
穿过一片林木茂密的小道,她抓着阿星的后衣领,带着他从墙上翻了进去。
阿星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引来了院子里的彭鹰。
她在萧霁月身上扫了一圈,笑道:“连妹妹这般穿着,真是好看,这要是被阿远看见,眼睛怕是都要看直了。”
萧霁月将阿星放到她的怀里,笑道:“一件衣服,谁穿都是一样的。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跟姐姐谈一谈,不知姐姐可有空?”
“有空,我如今别的没有,就是空闲最多。”彭鹰抱着阿星,带着她往主屋方向走去。
这个时节,屋子里闷热得很,她们在屋前的廊下坐着,阿星从母亲身上下来,跑到院子里的小水池边,拿了一个小竹网开始捞鱼。
萧霁月笑道:“我本来的计划,是离开玉屏山之后,去白水渡寻姐姐的。”
“寻我?”彭鹰诧异道,她与这位姑娘虽然有两面之缘,但确实没有什么深交。
“嗯。”萧霁月点点头,“我当年见到姐姐带着船队驰骋白水江上,就对姐姐心生仰慕,佩服得紧。”
“那些都是过去的旧日子了。”彭鹰叹息一声,遥遥望向天际,仿佛也在怀念白水江上那些激情昂扬的日子。
“姐姐是天上的鹰,难道就甘愿守在这一方院子里吗?”萧霁月轻声道,“我觉得站在船上乘风破浪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你,鲜活的你。”
彭鹰苦笑一声:“到了年龄,嫁做人妇,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她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家族自然也有权力收回。
父亲任她纵情肆意地在白水江上长大,但是等她长大了,一样要被迫嫁人,族中不会允许一个女子把持家族产业,女子永远都是外人。
她没有了自己的船,也没有了自己的船员,守在方寸之地的后院,成了世间万千女子中普通的一个。
往前十几年的努力和抗争,如今看来,仿佛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错了,没有见过高山大河,坐在这方院子里的时候,可能就会平静很多,不会那么痛苦。
“如果有个机会,能打破命运呢?”萧霁月凝视着她,问道,“彭姐姐想不想尝试一下?”
“什么机会?”彭鹰侧过头来看着她。
“我想在长江上跟彭姐姐一起组一支船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意向?”她笑道,“本来想去白水渡,将姐姐的船队挖过来的,但看姐姐如今的处境,我们也可以自己来组。”
“我出钱出人,姐姐来出力,姐姐意下如何?”
“船队建好之后,姐姐就是大当家。”
“为什么找我?”彭鹰凝视着她不解道。
萧霁月道:“因为我的身份,不方便出面,而且我对行船行业知之甚少,需要精通这个行业的人才,共同合作。”
“长江上,可以供你选择的合作伙伴很多吧?他们比我更了解长江的水域情况和生意来往。你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地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那两面之缘吧。”彭鹰面色冷峻了起来。
萧霁月感觉到,几年前白水江上的彭大小姐好像突然又回来了。
那身冲锋破浪的筋骨一直都还在,只是被掩藏在了一张温婉的面具下。
“或许,因为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吧。”萧霁月淡淡笑道,“我喜欢每一个不被世俗束缚的灵魂,我们懂得你们的追求,理解你们的挣扎努力,珍惜你们的存在。”
“你想要的理解、尊重、认可,只有我能给。也因为只有我能给,所以他日功成之日,你也不会背叛我。”她自信地笑道,“我相信灵魂的相契,比利益的捆绑更加稳固。”
彭鹰睁大眼睛瞪着她,问道:“你是谁?你背后的人是谁?”
她感受到了眼前姑娘说话时候的霸道,她的背后必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那是一股比虎威寨比彭家更大的力量。
她知道她不一定会说,但还是问了。
既然她有人有钱,自己又不能出面,此间肯定有不可示人的秘密。答应她,或许是与虎谋皮,拒绝她,可能失去唯一的翻身机会,从此困于玉屏山中。
虽然知道答应了,此去是抛夫弃子,危险重重,但此刻她的心却在砰砰直跳,仿佛已经听到了船只破浪之声的召唤,身体的血液也开始滚烫起来。
萧霁月微微一笑,开口道:“我是萧霁月,我的背后没有人,如果真说有的话,那就是整个淮南道。”
“你父亲是淮南节度使萧扶城?”彭鹰没有想到她会真的暴露身份,更没想到她的身后是淮南道。
“是。”萧霁月接着说道,“我要在长江上建立一支自己的船队,打破整个长江上的固有权力分布,抢夺出一块自己的地盘。”
“我希望代替我去做这件事情的人是你,当然,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温暖的巢窝,不想再翱翔九天,我自是也不会强求。”
彭鹰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呼吸开始急促,她努力压制住这种澎湃的情绪,表现出一种平静的态度,淡声道:“我需要时间考虑。”她的目光移向小水池边欢乐的阿星身上。
眼睛中的挣扎,清晰可见。
“如果拒绝,就请把这件事忘了,我猜你应该不想承受泄露秘密的代价。”萧霁月同样将视线转到阿星的身上,浅笑道,“你可以慢慢考虑。母亲非常伟大,但有时候,先成为自己,才是别人的母亲,妻子,女儿。”
彭鹰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收回视线,看向萧霁月。
萧霁月已经起身,向院子中走去,炽热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仿佛笼上了一道光。
那种强大自信的自我意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牵引着她的目光,牵引着她的灵魂。
她眼中的那个人,仿佛褪去了美人光环,褪去了淮南道小姐的身份,只是一个人,一个自身就能散发出万丈光芒的人。
成为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彭鹰想。
萧霁月走到阿星身边,拿过他手中的小竹网,伸进水池之中捞上来一条红色的小鱼,而后把带着鱼的小竹网还给阿星,走到刚才进来的那面墙边,跃起翻了出去。
自那日以后,萧霁月再也没有去见彭鹰,仿佛那天的一场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于让彭鹰产生了一种幻觉,是不是那个姑娘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因为现实生活的极度压抑,对冲破阻碍回到江上的过度畅想,让她产生了某种幻觉。
幻想着有个人来带她走,来支持她的梦想和追求。
当她认清了自己心底真正的渴望时,终于抛开一切,跑进了闻远的院子。
那个姑娘就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侧过身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是认可,是鼓励,是欣慰。
她砰砰乱跳又慌乱无助的心终于落了下去,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我想好了,跟你一起,去做自己。”彭鹰笑着说道,脸上的笑容灿烂又明亮,整个人充满了力量和斗志。
她不再是后院之中日渐枯萎的花朵,她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自由地翱翔搏击。
萧霁月回给她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恭喜你找回自己,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第152章 梨树
半个月后, 萧霁月回到淮南江都城。
书房之中,萧扶城看见平安归来的女儿,心口坠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吴刺史带着的使团全都回来了, 唯独萧霁月没有回来, 接着云京又传出国师遭受天罚的事情, 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他猜到这件事情必然与萧霁月有关,但事情过去许久,她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直没有回来, 又不由地担忧,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天罚是怎么回事?”萧扶城问。
“不知道。”萧霁月淡淡回道。
“你做的事情, 你会不知道?”
萧霁月:“爹爹, 话可不要乱说,赵氏不仁, 上天降下惩罚, 与我何干?”
“是不是真正的天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只问你, 你怎么制造出这场天罚的?”萧扶城沉声道。
萧霁月:“我很清楚啊, 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爹爹可不要上赶着给我捡罪名, 女儿人小体弱怕是承担不起。”
“爹爹还是安心把淮南打理好吧,不该想的东西,就不要去想了。”话音落地,人已经走了出去。
她知道, 父亲想要的, 是能够制造出天罚的东西。
回到琢玉园,她走进书房, 萧雀手中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跟了进来。
“小姐。”
“嗯,放到桌上吧。”她走到桌案后边坐下。
萧雀闻声,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子放到桌案上,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制的小钥匙一起放到桌上。
萧霁月拿起小钥匙打开长长的木盒子,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薛公子已经顺利到达岭南。”
萧霁月:“那个明远和阿桥,现在怎么样?”
萧雀回道:“他俩不太安分,总是寻了时机逃跑,已经被飞霜姑娘抓回来两次了。如此不安分,要不要属下将他们直接杀了。”
萧霁月:“算了,多揍几次,就揍老实了。”
这两人越想着逃跑,才越没有问题,但以防他们无意间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是继续关在阳平山比较好。
萧雀退下去后,萧霁月打开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画轴,慢慢打开,萧霁川的脸渐渐露了出来。
萧霁月的视线从哥哥的脸上缓缓移动到上面的梨树枝头,老树虬枝,漫天雪色。
她倏然卷起画帛拿在手中走了出去,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侧门,走进小楼连苑。
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安安静静的,没有生活的气息。
她漫步走到庭院前的那株老梨树下,退后几步,仰头看去。
这个季节,梨花已落,层层叠叠的绿叶覆满整个枝头,恣意地生长着。
她凝视着其中一根枝条看了许久,蓦地打开手中的画,挂在手中,两相对比,那枝条经过五年的生长修剪,已经变了模样,但大致的走向还在。
她没有看错,画上的这株梨花,就是她院子里的这株老梨树。
作这副画的人,定然是见过站在梨花树下的哥哥,这人是谁?见过哥哥的人很多,但是见过她院子中这株老梨树的人很少。
“妾身见过七小姐,不知七小姐有何吩咐?”姚姨娘走到她身侧行礼。
萧霁月转过身,将打开的画作朝向姚姨娘的方向:“抬起头来。”
姚姨娘抬起头,眼睛正对上画中萧霁川的脸,忍不住后退一步,喃喃道:“大公子。”
“你看清楚这副画。”萧霁月冷声道,“知不知道是谁画的?”
“妾身不知。”
“把府中会画能画的人找出来,列好名单,备上每人一副画作送过来。”萧霁月吩咐道。
“是,妾身这就去办。”姚姨娘躬身应道。
萧霁月挥了挥手,姚姨娘转身离去。
她凝视着姚姨娘的背影良久,直到她消失在繁花绿树之中。而后静静地等待着她将这潭池水搅浑。
两日后,比姚姨娘先来的是六小姐萧清艾。
她从身后丫鬟提着的竹篮中,端出一盘色泽鲜润的莲花形糕点,放到萧霁月手边的小几上,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莲花糕,送来给七妹尝尝。”
萧霁月随手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莲花的清香瞬间在口腔内漫延开来,凉凉的,口感软绵,倒是很适合夏日里吃。
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她轻声道:“味道不错,六姐姐来寻我是为何事?”
“我……我……”萧清艾脸颊绯红,看一眼萧霁月,又羞涩地垂下眸子,盯着绞缠在手指上的手绢。
“直接说,我没时间在这里等着你吞吞吐吐。”萧霁月看向她。
萧清艾顿了顿,脸上的红色慢慢退下去,鼓起勇气开口道:“还有三个月就是我出嫁的日子了。”
“嗯,府里没给你准备嫁妆?”萧霁月问。
“准备了。”
“那是对嫁妆不满?”萧霁月继续问。
“也不是。”萧清艾停了一下,“是……你说给我带去江南的亲兵,我能提前跟他们熟悉一下吗?”
萧霁月:“你想提前把这些人握到手里?”
萧清艾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想提前熟悉一下,最好是能够合用的,行动起来方便一些。我怕到时候他们不听我指挥。”
“我不会武功,也没用带过兵,有点担心。我……”
“行了,我知道了。”萧霁月打断了她的话,“明日我带你亲自去选人。”
“谢谢七妹。”萧清艾起身行礼道,“等我到了江南,一定好好配合七妹,万事以七妹为先。”
“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萧霁月眼神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回去吧。”
翌日,萧霁月与萧清艾出了府,骑马向城门奔去。
长街上一处茶楼的二楼包厢中,坐着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锦衣玉带风流倜傥,摇着折扇靠在栏杆边往外张望,嘴中叹道:“这江都城真是繁华,比咱们的晋州强多了。”
“嘘,你小心点这张嘴。”他对面身穿灰色衣服的男子一脸愁容道。
“紧张什么?我在永寿公主府都能混得如鱼得水,江都城还能比公主府后院凶险。”静临笑道,“听说那萧七小姐是个美人,不知道跟永寿公主比如何?”
“不过有一点她比公主强,十五岁还是朵小花骨朵,肯定比公主那个老女人好糊弄也好应付。”
“你怕是想太多了,我在淮南这么久,就没听说过七小姐跟什么男人有牵扯。”
“那是她没见识过我的魅力,只要上了我的床,哪个女人不腿软。”静临自得道。
灰衣男子看了看他,满心都是绝望,到底是谁把这个惹祸精给送过来的。
惹又惹不起,送又送不回去,他有一种预感,他们潜伏在江都的整个情报组织都要被这家伙给毁了。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这家伙最好直接惹怒了萧七小姐,被她一刀咔嚓了了事。
这样,他对上级也能有个合理的交代。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静临探身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姑娘一马当先驰骋而来。
他激动道:“郑言,你快看,来人是不是萧七小姐。”
郑言探头望去,回道:“是。”
“真是天赐良缘,我刚到江都一日,就遇见了萧七小姐,缘分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静临笑得眉眼风流。
“呵,要是按你这么说,这整条街上的人都跟七小姐有缘分了。”郑言无语道。
郑言坐回刚才的位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跟他废话太多,口都干了。
他刚放下茶杯,就看见静临站到了窗口的栏杆上,身子斜斜向外倒去。
“你,你……”他急忙往窗口扑去,想伸手将人拉住,然而静临坠落的速度太快,他连衣角都没够到。
萧霁月骑马奔过长街,路过一家茶楼之时,楼上突然有个人影坠落下来。
那人扑腾着手就要向她身上抱来,如果她不躲开,结果必然是被这人带落马下,滚做一团。
她轻轻瞥了那人一眼,握紧手中的马鞭,往上伸出一拳,锤在那人胸口。
掉落的人,被这一拳,锤得飞起来,摔回了刚才掉出的窗口内。
马蹄未停,继续向前奔驰,转眼的工夫,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留下一街欢呼的百姓。
静临揉着胸口,坐起来,委屈道:“好痛,这小姐是个大力士吗?锤人怎么这么痛。”
“起来……起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已经起来了。”
“从我身上……起来……”
静临揉着胸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郑言的身上,难怪摔上来的时候感觉软软的,原来是有人在下面垫着。
他揉着胸口站起来:“感谢郑兄相救,我身娇体贵确实摔不得,还是郑兄考虑的周到,不愧是我们河东第一密探。”
“麻烦……你……闭上嘴,我还想多活两年。”郑言躺在地上,丧气地闭上了眼睛。
阿力说的对,这位公子只有在争风吃醋的时候,脑子才是正常的,还能超常发挥,天生就是该给女人做男宠,混迹后院的。
再不想办法把他塞进哪个女人的后院,整个江都城都要知道他是河东细作了。
萧七小姐不收男宠,不行就想办法把他送到岭南道罗大小姐的后院去。
第153章 选人
寿州军大帐之中, 萧霁月坐在首位,柏松和萧清艾陪在左右。
军中将领齐坐一堂,等众人将各自负责的军务禀报一遍, 萧霁月喝了口茶, 眼神在下边几位将领身上淡淡扫了一圈, 道:“我此行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众人聚精会神一起望向她,等着接下来的指示。
萧霁月:“三个月后,六小姐要出嫁到江南道, 需要三千亲兵随嫁过去, 这些兵由你们寿州军来出。”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实在是想不到这份差事会落到寿州, 按理说应该是从江都军中调拨的。
何达的眼睛频频瞄向刺史柏松,想让他出来说句话。
但在柏松眼里, 小姐的话就是命令, 小姐来寿州选人,自然有其道理。
在挤眉弄眼数次无果后,何达起身行礼道:“七小姐, 寿州军只有一万名额, 此次一去三千人, 我们只剩下七千人,驻守寿州,对面又是虎视眈眈的河南,遇到变故怕是力有不逮。”
“那你们就从现在开始招兵, 三个月后, 正好能够补上空出来的名额。”萧霁月淡淡道。
何达:“可是……”
“何都尉。”柏松打断了他,对着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让他退下。
何达闭上嘴,缓缓坐了回去。
萧霁月侧首看向坐在一旁的萧清艾,道:“你有什么要求,说一下。”
萧清艾点一点头,看着帐中的将领,柔柔笑道:“打扰各位将军了,我希望陪着我去江南的人,一是能够遵令行事,二是武艺高强,三是自愿随我前往。”
她说完,萧霁月看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众人,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沉声道:“想去的,自荐一下吧。”
缩在最末尾的铁勇,微微抬起头来看了萧霁月一眼,又赶紧垂下头,然后又悄悄抬起来向萧清艾看了看,心下衡量一番,这三个条件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只要跟着六小姐去江南,就再也不用心惊胆战怕这位夜叉小姐报复他了。
他得罪了凶悍的七小姐,留在淮南,估计也是跟以前一样坐冷板凳,没有晋升的机会,倒是不如出去闯一闯。
而且这位六小姐温温柔柔的,一看就是好相处的主。
他这些缠缠绕绕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在肚子里又转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站起来道:“我愿意去。”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落在了他身上。
旁边一人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提醒道:“你的级别不够。”
“啊?”铁勇一时茫然地叫出了声。
“三千军,得是都尉或者参军那个级别的,你手下才三百人。”旁边那人好心解释道。
一阵气血上涌,铁勇涨红着脸,挣扎道:“七小姐也没说咱们不行啊。”
“嗯,我是没说你们不行。”冷冷的声音如恶魔一般钻进铁勇的耳朵中。
他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心道,完了,又触七小姐霉头了。
“那你觉得自己行,就你吧,跟六小姐沟通一下,看看你合不合适。”萧霁月吩咐道。
“属下,属下遵命。”铁勇提着嗓子回道。
“没事了,现在解散。”萧霁月淡淡道。
众人陆陆续续出去了,大帐之中只剩下萧霁月、萧清艾和柏松。
“你觉得这个铁勇行吗?”萧霁月看向柏松。
“从功夫和能力来看,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没带过三千兵马,不知道一时间能不能适应。”柏松沉思片刻,回道。
“你觉得呢?”她又看向另一边的萧清艾。
萧清艾脸颊微红,看了柏松一眼,柔声回道:“我还想了解一下。”
萧霁月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不用看柏松,他是我的人,不能跟你走。”
“我,我没有要柏刺史的意思。”萧清艾羞涩道。
“你先出去。”萧霁月看了一眼柏松,吩咐道。
柏松瞟了一眼低垂着头耳朵已经红得像火烧一般的萧清艾,抬手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无声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
萧霁月伸手抬起萧清艾的下颌,凝视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去江南是做什么的吧?”
萧清艾乌黑的睫毛颤了颤,小声道:“知道。”
“我给你三千兵马,不是让你去谈情说爱的,你要是认不清自己,不能为我创造价值,就带着嫁妆好好做你的节度使夫人,我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也不会管你的事情。”萧霁月松开她的下颌,问道,“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萧清艾郑重回道,“我不会再有不该有的想法。”
萧霁月:“事情做好了,大权在握的时候,你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都不会管,但是不能动我的人,明白吗?”
“明白了。”
“出去找铁勇谈谈吧,他功夫不错,而且人忠诚,是个不错的人选。”
“是,谢谢七妹。”萧清艾柔声道。
“谢就不用了,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萧霁月端起茶杯,盯着杯中的茶叶,笑道,“人这一生,每一样东西都是标好了价格的,今日得,明日还,就看你能不能在这一来一去的淘换之间,换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数年之后听到的,是六姐姐一双素手执掌江南,而不是一抔黄土埋骨江南。”
萧清艾攥紧了手中的绢帕,郑重道:“我不会让七妹失望的。”
萧霁月啜了一口杯中茶,放下茶杯,挥了挥手,让萧清艾出去了。
她刚出去一会儿,柏松挑起帘子走了进来,笑着唤道:“小姐。”
“嗯?你起了什么歪心思?”萧霁月睨着他。
柏松笑道:“冤枉啊,小姐,我可是什么歪心思也没有,最是听话了。”
萧霁月:“寿州,你掌控的怎么样了?”
“一切都在小姐的计划之下。”柏松试探着问道,“小姐,你真的不准备见见孟二公子了?这都过去一年了。”
“你想回朔北去,跟着孟二?”萧霁月冷冷地看着他。
柏松讪讪道:“没有,我对小姐的忠心日月可鉴。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哼,少跟寒竹通信。”萧霁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你也长大了,想找姑娘,就去找,但是不能坏了我的事,不能招惹我的人,不然,我就直接切了你。”
她说这话时,视线正好落在柏松的腰部之下。
眼光森寒如刀,柏松忍不住后退一步,讪笑道:“没有,没有,我的心里只有小姐。”
萧清艾最终选定的人还是铁勇,剩下的三千人则交给铁勇和柏松来选。
她们并没有在寿州久留,两天后便回到了江都。
萧霁月刚回到琢玉园,翠羽就过来禀报说,姚姨娘来过。
她吩咐翠羽立刻去将姚姨娘唤来。
萧霁月刚刚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居家常服,姚姨娘就到了。
前厅里摆了一桌饭食,萧霁月一边吃着,将姚姨娘唤了进来。
姚姨娘怀中抱着一抱画轴,行礼道:“七小姐,府中所有会画之人的画作,妾身已经全部带来了。”
“嗯,放到桌案上吧。”萧霁月停下筷子,“翠羽,你先出去。”
正在布菜的翠羽停下,姚姨娘赶紧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筷子,温柔笑道:“我来吧。”
翠羽见她家小姐并没有阻拦,将筷子交给姚姨娘转身出去了。
姚姨娘接过筷子,开始仔细地布菜,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又带着几分雅致。
“可有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萧霁月问道。
“只有一处,府中没有三小姐的画。”
萧霁月继续吃着:“说来听听。”
姚姨娘道:“据说三小姐是非常擅画的,以前书房中挂了很多画,但如今却一副也没有寻到。这些画也有可能带到马府去了。但是据府里的丫鬟说,自五年前大公子和七小姐出事以后,三小姐就再也没作过画了。”
“丫鬟觉得,是大公子走了,三小姐过于伤心,才弃了笔不再画。三小姐以前最爱画的便是大公子的画像,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要画上几副。”
她眼睛悄悄下垂,观察着萧霁月的表情。
萧霁月手中筷子未停,只是在吃饭的间隙,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
姚姨娘继续布菜,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吃完一顿饭。
看着一桌子空空荡荡的碗盘,姚姨娘的眼睛还是僵了僵。
虽然早就听说了七小姐吃得多,但亲眼看到这么一大桌子饭菜,进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身体里,还是让她震撼不已。
脑中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飘来飘去,心中却是更加老实安定了。
饭后,萧霁月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将桌子上那一堆画,一副一副地展开。
这些画里有画的好的,也有看上去刚刚开始涂鸦的作品,但是没有一副能够比得上哥哥那副画的笔触。
她将所有的画扔到地上,重新打开那副画,画中的哥哥仿佛活过来一般,看着她笑。
萧霁月看着哥哥的笑容,一字一顿道:“萧清芊。”
第154章 斯人如故
萧霁月看着手中一沓信纸, 那是萧雀送来的关于萧清芊的消息。
她对萧清芊的记忆不多,其实她对府中姐妹的记忆都不多,如今细细想来, 她见到萧清芊的次数是最多的, 只因为她主动到小楼连苑的次数比较多。
她总是能在各种节日, 找到各种理由,带上自己做的吃食过来。
但她讨好的对象,从来都不是她,彼时年纪小, 也没有过多思量, 对这个人倒是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唯一的印象就是府中吵吵闹闹地办过一场喜事, 那就是萧清芊出嫁。
她的身体经不起折腾, 萧清芊出嫁那天,她也没有出过小楼连苑, 满府热闹隔于墙外, 与她无关。
她也不知道萧清芊嫁给了谁,她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
送上来的消息说,她嫁给马肃那年十五岁, 而马肃二十八岁刚刚升任和州刺史, 她们的婚事是一场政治联姻, 是萧扶城拉拢扶持马肃,稳固和州,稳固淮南的一种手段。
萧清芊是马肃的继室,他的原配夫人在前一年病逝, 留下了两个男孩, 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这场联姻很成功, 马肃快速掌控住了和州,并逐渐成为萧扶城的左膀右臂,在淮南权力场中占据重要位置。
马肃的壮大,处处都有萧清芊的身影出现。
成婚之后,萧清芊还是经常回萧府小住,她不在的那些年,萧清芊回来的依旧很频繁。
自上次杜家出事开始,她便很少回来了,从消息看,说是受了惊吓,居府修养。
之后,马肃的行事也颇为谨慎,这在之前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毕竟因为她行事狠辣,各州刺史现在都是处于一种夹着尾巴战战兢兢观望的态度。
马肃夹在其中的反应与他们非常一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家还要赞他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今看来,这里边说不得还有别的原因。
七日后,和州,刺史府。
萧清芊理完府中的账册,从小书房之中走出来,回到正房,想入内休息片刻。
刚迈入屏风后,就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卷画轴,她笑着走过去,娇嗔道:“就知道拿这些画哄我。”
身后的丫鬟跟着笑道:“那是刺史大人时时惦念着夫人,得了好画立刻就要给夫人送过来。像咱们大人这样疼宠夫人的,真是世间少有。也就夫人这样福泽深厚之人能遇到。”
萧清芊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幽幽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漫上了一层哀愁:“我这肚子如此的不争气,他日韶华不在,也不知道恩宠还能有几时。”
“咱们府里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呢,他们待您如此亲近,跟那亲生的也没什么不同。”丫鬟劝慰道。
“我本来也不急的,只是肃郎日日盼着能有个我们共同的孩子,我是不忍心让他失望。”萧清芊抿着嘴唇羞涩一笑,脸上的愁容立时淡了几分。
最初她对这桩婚事是不满的,但人微言轻,自己做不得主,最后还是被推进花轿送了过来。
只是没想到,那马肃虽然比她大了十三岁,还有孩子,但长得身形健硕,面容也算英俊,而且特别知情识趣,懂得疼人。
成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将她将小心肝一般的宠着,整个和州的夫人们,谁不羡慕。
她生母早逝,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挣扎于萧府后院,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将她真正放在心上过,也从来不知道被人宠在心尖上是什么感觉。
她羡慕萧清芍,嫉妒萧霁月,同样是萧府的女儿,为什么她这个长女无人问津,而她们就可以如珠如宝的被捧在手心里。
她曾经不平,曾经愤恨,但是现在她们跟曾经的她一样可怜。
萧青芍已经变成一堆白骨,而萧霁月看似大权在握,其实就是一个可怜人罢了,那种没人疼没人爱,孤零零一个人存于世间的凄苦,她看的最是清楚明白。
现在可怜的是她们,而她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萧清芊勾起嘴角,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头上这只金步摇,是马肃昨日送来的,是他亲手画了图,托老匠人照着图纸打造的。
她抬手拂了拂发间的金步摇,垂眸看向梳妆台上的画轴,随手解开上边的丝带,轻轻拉开。
画帛徐徐展开,萧霁川清雅如仙的身影跃然而现。
萧清芊一惊,画帛从她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丫鬟急忙去捡。
萧清芊惊慌大叫道:“住手,住手,不准碰。”
丫鬟刚刚触及到画帛的手,立刻收了回来,担忧道:“夫人。”
“出去,给我出去,统统都出去。”她叫道。
那丫鬟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俯身应道:“是。”然后转身示意其他小丫鬟们快点出去,自己走在最后,悄声关上了房门。
萧清芊盯着地上的画帛,怔然半晌,手掌收紧,指甲刺痛手心,尖锐的疼痛从手心一路蔓延到心房。
她平缓了一下情绪,松开手,俯身将地上的画帛捡了起来,缓缓打开。
梨花盛开,斯人如故。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的脸颊,喃喃道:“哥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吧。”
美人未迟暮,永远留在了十九岁最好的年华里,不是谁的夫君,不是谁的父亲,只是这世间最好的一个少年,啜风饮露,飘摇世外。
画卷一点一点卷起,直到风雅少年的面容消失,直到最后一片梨花瓣消失,萧清芊重新系好丝带,将画轴收到一处隐秘的柜子里。
她推开门,吩咐道:“去请大人回来。”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这若是别人的试探,门外定然有人盯着,等着看她和马肃的反应。
她立时改口道:“不用了,着人查一查,今日都有谁进过这间屋子,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是,夫人。”
萧清芊重新关上房门,回身走到屋子里的软榻,靠在上面,睁着眼睛盯着窗棂,心中思索着,是不是萧霁月将这副画送来的。
永寿公主死了,是不是与萧霁月有关?
萧霁月杀了永寿公主,可能公主死之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萧霁月见到了这副画,最后顺藤摸瓜寻到了这里。
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而是把画放进来,是试探吗?
是不是她根本就不能确定这副画是谁画的?
她笔下的所有画作已经都烧掉了,萧霁月找不到可以比对的作品,所以在诈她?
刚才真是好险,如果急急忙忙将马肃叫回来,肯定就露了行藏,被人看出端倪来。
这副画应该怎么处理才能打消对方的怀疑,坦然地拿着画去见萧霁月,用最危险的方式赌一把,还是拿着去见姚姨娘,将这事情按在姚姨娘身上?
萧清芊脑子转来转去,寻找着合适的对策,一双纤眉越蹙越紧。
刺史府后边隔了两条巷子的一处普通民房的屋顶上,一个红衣少女正躺在上边,看着天空中变幻不断的白云。
院子中一株大树的树荫正好遮在她的身上,微风吹来,这一处房顶倒是一个纳凉的好地方。
萧霁月揉了揉耳朵,确定刺史府中,萧清芊的房里已经许久没有动静。
她做起身来,看向下方这一处小院。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正在院子里捉蝴蝶,两个小丫鬟随侍在左右。
小孩子一身鲛纱薄衫珠玉挂身,富贵得与这间普通的民房格格不入,但是与满院子奇珍异品的花卉,又那么相得益彰。
屋子中一男一女两个人欢好的暧昧声,穿过墙壁灌入萧霁月的耳朵中。
她看着这一院子的其乐融融,岁月静好,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半晌,屋里的男子理着衣衫走出来,抱着院中的小孩子逗弄了一会儿,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屋中的女子脸颊绯红、目含春水地走出来,男人抱着孩子,又搂过女子,在女子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出门去。
她走后,萧霁月也从屋顶跳了出去,离开了这处民房。
夜深人静,月色高升,刺史府的正院中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萧清芊坐在灯前,一下一下挑着灯芯,不时向院子中望一眼,或者吩咐丫鬟去门房处看看马肃回了没有。
她今日心中存着事,焦急万分,但马肃却不知为何又迟迟不归。
在她将灯芯挑到第十遍的时候,马肃终于推开了房门走进来。
他上前牵起萧清芊的手,就是一阵心疼:“我真是该死,忙着公务回来晚了,惹得心肝等到这么晚。”
萧清芊顺势环住他的腰,娇嗔道:“妾身哪有这么娇贵,还是肃郎的公务要紧。”
“公务哪有你要紧,下次不想自己早睡,就派人去府衙叫我,我早早放了公务回来陪你。”马肃蹭了蹭她的脸颊,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
俯身,伸手从她的腿弯处抄起,将人抱了起来,疾步向床榻上走去,调笑道:“等到这么久,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这就上床,好好伺候我的心肝,将饥渴难耐的小心肝喂饱。”
“住手,住手,有正事呢。”萧清芊满脸羞红地挣扎道。
“什么事能有喂饱我的小心肝重要?不去管它。”马肃脚步不停继续往床榻走去,将萧清芊轻轻放下,自己压了上来。
萧清芊用力推了两下,没有推开,马肃的手已经伸上来,开始解她的衣服。
萧清芊急了,直接喊道:“真的有正事,画,萧霁川的那副画。”
第155章 夜访
马肃的身体顿了顿, 起身坐到床边,沉脸问道:“那幅画怎么了?”完全没有了刚才玩闹的情色。
萧清芊理了一下领口衣襟,起身道:“今日下午, 我进屋就看到那幅画放在梳妆台上。”
她走到后边的橱柜前, 打开柜子, 拿出那幅画,递到马肃手中,说道:“我怕是有人故意试探咱们,便没让人去府衙唤你, 一直等着你回来, 看这事该怎么办?”
马肃拉开手中的画, 看了一眼, 是那幅送到永寿公主手里的画。
他合上手中的画,随意扔到床上, 皱着眉头, 问道:“确定是你画的那幅,不是别人仿的?”
“是,就是那幅原画。”萧清芊回道。
“那看来永寿公主的死因, 并不是朝中查出来的那般。”马肃叹道, “萧霁月沉寂这么久, 没有动静,原来是去了云京,永寿公主的死说不得就是她的手笔。”
他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走了两圈,道:“国师的死, 可能也跟她有关。”
萧清芊惊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送这幅画过来, 又是什么意思?”
“肃郎,她知道了怎么办?”她扑上去抱住马肃, 身子带着微微的颤抖,“我们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杜家?”
“肃郎,你没有见到,她是魔鬼,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马肃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芊儿莫怕,有我在呢。我会解决的,她伤不着咱们。”
“肃郎,你怎么解决?”
马肃冷笑一声:“她把这么个把柄送到我们手上,才是自寻死路。我这就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连夜送往云京,检举萧霁月谋杀公主和国师,危言耸听,祸乱朝纲。”
“这可是杀头灭族的大罪,我萧家?”萧清芊一时觉得脑子嗡嗡的,心脏狂跳不止,有一种喘不上来的感觉。
马肃将她按进怀里抱紧,柔声道:“芊儿莫怕,你是我马家的人,伤不到你。你不是最恨萧家吗?现在可以报仇了。天赐良机,咱们的筹谋提前了,不用再等你父亲病入膏肓之时,从老二手里夺权。哦,不对,老二已经死了,咱们原先的筹谋都打了水漂。本来以为已经陷入僵局,没想到萧霁月自己找死,果然是祸福相依,前脚刚入穷巷,后脚就柳暗花明。”
“等萧家完了,这淮南道就是咱们的,不,是芊儿的,为夫就是芊儿的狗,芊儿指哪儿,为夫就打哪儿,好不好?”
他亲了亲萧清芊的脸颊,抱起人就往床上走。
萧清芊被他说得脸红心跳,伸手轻轻锤着他的胸膛,娇嗔道:“什么狗不狗的,说得这样羞人。”
“做夫人的狗有什么好羞的,为夫乐意得很。”说着话,低头做一个狗的姿势,在萧清芊的胸前又嗅又蹭,惹得她又是一阵娇笑。
人刚落到床上,萧清芊就伸手推他,催促道:“正事要紧,快去写信,写完信再来。”
马肃欺身在萧清芊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笑道:“遵夫人的令。”
起身,到外间的书案前,掌灯磨墨,快速写了一封信,开门出去唤来心腹,让他遣人快马加鞭送往云京,接着又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立刻送两位公子离开,不要惊动任何人,然后从营中调五百人,加强府中守卫。”
心腹应声离去,马肃眼神警惕地环视一圈,才抬脚回到房中。
他熄灭了外间的油灯,脸上换上温柔的笑容,脚步略显急切地往床上扑来:“让夫人久等了。”
床头一盏小灯,独自见证了一场被翻红浪。
云收雨歇后,孤灯燃尽,夜色已深,萧清芊疲惫地睡去。
一缕月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给漆黑的房间带来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马肃坐起来,侧身凝视着那一截在微光下莹莹如白玉的脖颈,眸色渐渐暗沉。
萧清芊必须死。
只有她死了,才能将萧霁月探查的线索截断,不管最后确没确定是萧清芊所画,他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赢得时间。
等那封揭露萧霁月的信到达云京,萧家迎来灭族之罪时,没了萧清芊,他们马家就可以彻底摘出来,不受牵连。
所以萧清芊必须死,萧家灭亡之后,等他执掌淮南,正好可以把藏在民房之中的夫人和小三子接回来。
寒光闪过,一柄锋利的匕首向着萧清芊刺去,那握着匕首的手,刚刚还曾温柔地抚过她身上的肌肤。
“砰!”
火星四射,声音刺耳,是兵戈相击的声音。
一支羽箭穿窗而入,箭镞击打在匕首上,将匕首击飞了出去,掉落在黑暗中。
萧清芊惊醒过来,慌乱地抓住马肃的手,颤声道:“刚才什么声音?是不是兵刃的声音?”
“嘘。”马肃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间,示意不要出声,“有刺客,刚才有箭射进来,被我用匕首打开了。”
现在外面有人盯着,再杀萧清芊,那就是坐实了做贼心虚,只能先放过她,或者趁乱让她死于乱刀之下更好。
萧清芊往马肃怀里缩了缩,压低声音,小声道:“是谁?是不是萧霁月?”
“不知道,我们现在只能先等等看。”他从床边将衣服扯了过来,“先把衣服穿上。”
两人听得外面没有一丝动静,细细簌簌地将衣服穿好。
少顷,院子里传来孩子的惊叫声和哭号声。
马肃心下一沉,萧清芊颤声道:“是大郎和二郎,怎么办?”
马肃沉声道:“我出去看看。”起身从床上下来,往门口走去。
萧清芊也跟了下来,急切道:“我跟你一起。”
门开了,两人站在门口往院子看去。
清冷冷的月光下,有一个人影坐在院子正中的椅子上。
两个孩子跪在离那人一丈远的地方,缩在一起哭喊着:“爹爹,阿娘。”
“你是何人,夜闯刺史府所为何事?”马肃脚步并未往前,手中抓着一把长剑立于门口。
“三姐夫,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清婉的女子声音传来。
“萧霁月,你来干什么?”萧清芊叫道。
“来干什么?”萧霁月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你就这么容不下兄弟姐妹吗?非要将我们所有人赶尽杀绝,你才满意,才顺心。大哥哥走了,我们也很伤心,你将大哥哥带来的悲痛发泄到我们身上,我们又何其无辜。大哥哥、二哥、四妹都已经走了,你非要杀尽我们萧家满门才满意吗?你有没有想过爹爹的感受,非让他一次次的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吗?”萧清芊声泪聚下地哭诉。
萧霁月笑道:“三姐姐,真可惜这是深夜,没有观众来欣赏你这么精彩的表演。”
“爹爹,阿娘,救我。”“爹爹,阿娘,救救我。”
“将他们的嘴堵上,太吵了。”萧霁月烦躁道。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将两个孩子的口堵上了。
“萧霁月,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拿孩子撒什么气,他们不是我生的,跟我也没有关系。”萧清芊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不忍道。
她是真的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用心疼爱的。
马肃对她的疼爱,她都毫无保留地回馈到了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个孩子也将她当作亲母一般敬爱,她甚至觉得有这么两个孩子在,自己生不生的也无关紧要。
此时见到两个孩子受苦受惊,她一颗心都要碎了。
萧霁月冷笑道:“看看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呢。”
萧清芊冷然道:“我说了,他们不是我生的,你抓了他们也威胁不到我。”
萧霁月:“三姐夫真是好本事啊,一把年纪了,不但身体硬朗得很,日御两女,还能将你哄得团团转。”
“你说什么?”萧清芊疑道。
马肃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萧霁月已经发现了池娇儿的存在,还是辩解道:“芊儿,不要听她胡说,我的心和身都是你一个人的。”
萧清芊:“萧霁月,你要杀要刮,放马过来就是,我萧清芊要是怕你,就不姓萧。不要做这些下作的事,挑拨我们夫妻感情,肃郎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相信他。”
萧霁月哈哈大笑两声:“三姐姐呀,你汲汲营营大半辈子,就是这么个结果,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亮灯。”萧霁月一声令下,院子里瞬间燃起灯火。
围墙屋顶上围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院子内,墙下站了一圈蒙面的黑衣大汉。
萧霁月一身红衣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
马肃和萧清芊被眼前的场景震得瞳孔一缩,萧清芊甚至腿软得差点站立不住,扶着马肃的手臂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幕太熟悉了,熟悉到出现在她的每一个噩梦里,今日的场景,简直跟数月前杜家灭门时一摸一样。
她突然意识到,萧霁月送那幅画过来也许不是试探,她或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或许根本不需要证实,怀疑就可以定罪。
她就是有那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疯劲。
更甚至于,她就是想霸占和州而已,什么罪名不罪名的,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借口,就像她霸占光州一样。
她的那一次行动,都是冲着巨大的利益去的。
萧清芊突然就有了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如果对手根本不想跟你讲理,那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没有用的。
这时,萧霁月突然起身,走到一个黑衣人面前,从那人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拎着刀向两个孩子走去。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步伐,萧清芊知道,下一刻就是熟悉的鲜血四溅,人头落地。
当萧霁月举起刀的那一刻,萧清芊没有看到熟悉的鲜血四溅、人头落地,而是在自己的脖颈间感受到了冰冷的利刃。
第156章 杀人诛心
“芊儿, 你先委屈一下。”细若蚊蝇的声音贴着耳郭传入耳道。
萧清芊头脑一阵恍惚,不知身处何地,不知马肃在干什么。
拿她的命来威胁萧霁月, 无异于一个笑话, 萧霁月若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得恨不得杀了她,如何会受此威胁。
从今夜这场景来看,萧霁月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了。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萧霁月砍下去的刀真的停了。
“三姐夫, 你觉得用三姐姐的命, 真的能威胁我?”萧霁月握着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 刀锋从一个孩子的脸颊擦过。
“能不能威胁, 你知,我知。”马肃沉声道。
“哦?”萧霁月笑道, “就因为你刚才杀她的时候, 我一箭射掉了你的匕首,救了她一命?”
萧清芊心里一惊,怒吼道:“你在胡说什么, 刚才明明是肃郎挡掉你的箭, 救了我。”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萧霁月嗤笑道, “那你猜猜他为什么断定用你的命能救这两个孩子的命?凭我们姐妹情深吗?我们有没有姐妹情,他会不知道?”
“三姐夫如果觉得有用,就再来赌一次吧?”萧霁月话音刚落,手中的刀再次向着两个孩子的头颅砍下去。
萧清芊只觉得脖子一痛, 接着便是兵刃落地的“哐当”声, 还有一声惨烈的痛呼从耳侧传来。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倏然被拽飞出去。
等稳定下心神, 她已经脱离了马肃的怀抱,站在萧霁月的身侧,而站在门口的马肃拧眉抓着自己的手腕,那手背上赫然扎着一柄匕首,刃透手心。
他手中那柄长剑,此时已掉在地上,剑刃之上一抹鲜红的血迹异常刺眼。
萧清芊看着那抹血迹,手指缓缓抚上自己的脖子,一阵刺痛传来,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液在素白的手指上更加刺目。
她不相信马肃为了孩子们,真的可以杀了她,她也不敢相信萧霁月竟然救了她。
这个夜晚,世事颠倒得仿佛身处幻境之中,她迷茫又疑惑,看向对面的马肃,喃喃道:“为什么?”
“芊儿,我也不想的,你不要怪我,都是为了孩子们,他们也是你的孩子啊。”马肃面容沉痛道。
“可是,我……”萧清芊一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眼泪簌簌下落漫过面庞,声音破碎哽咽,已是伤心至极。
她知道孩子们重要,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们的,但还是无法接受马肃亲自对她下手。
脖子很痛,但是心更痛。
她悲痛地凝视着马肃,马肃的眼神却慢慢躲闪开来。
突然,萧霁月提着手中的刀向马肃杀了过去。
“不要!”萧清芊往前阻止。
身后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警告道:“三小姐,不要动。”
萧霁月这一下突兀又快速,手掌被刺穿,又失了兵器的马肃,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三招之内便败在她刀下。
马肃被踢倒,跪在地上,长刀压在他的肩上,锋利的刀刃紧贴着他的咽喉。
萧雀松开萧清芊的手臂,拿了绳索走过来,将马肃捆绑起来。
萧霁月收了刀,看着踉踉跄跄扑过来的萧清芊道:“三姐姐,不要急,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呢。等看过礼物之后,你再来救他也不迟。”
她扔下刀,两手“啪啪”拍了两下。
院门推开,走进来两个黑衣大汉,一人手中拎着个被捆绑了手脚的女人,一人手中拎着个被捆绑了的小孩子。
那女人一见到院中的情形,就哭喊道:“肃郎,肃郎。”
而小孩子则喊了一声:“爹爹。”
“阿娘——阿娘——”
萧清芊颤抖着身子,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堵在两个孩子口中的布巾已经被取了下来。
两个孩子哭着喊“阿娘”,只是他们的目光却紧紧盯在那个刚刚被扔进来的女人身上。
萧清芊的心仿佛插了无数把刀子一般,疼得喘不过气来,她脸色苍白地哑声问道:“肃郎,她是谁?”
马肃只一脸心疼地看着那个女人,并不理会萧清芊的质问。
萧清芊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被他的眼神深深地刺痛。
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马肃,我问你,她是谁?”
“她是谁?三姐夫不愿意说,我来告诉你。”萧霁月笑道,“不对,不能叫三姐夫了。”
萧清芊眼神赤红地瞪向萧霁月。
萧霁月浅浅一笑:“她叫池娇儿,三姐姐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吧?你入门的时候,是不是还对着她的牌位行过礼。”
“你说她是池氏?她没有死?”
“嗯,她不仅没有死,还在刺史府后隔了两条巷子的一座院子中养尊处优的活着,还跟马肃又生了一个儿子。哦,你刚才不是觉得,我说他日御两女是胡说吗,我可没有胡说,他下午刚在这个女人的床上颠鸾倒凤,晚上又与你翻云覆雨,这难道不是日御两女?”
“呕———”萧清芊扶着院中那把太师椅,俯身呕吐起来。
此时哭号的三个孩子,再次被堵住了嘴巴。
寂静无声的院子里,只剩下萧清芊呕吐的声音。
半晌,她擦了擦嘴角,直起身子来,神色怔怔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萧霁月冷声笑道:“不用想了,你不可能有孩子的。”
“你说什么?”萧清芊惊道。
萧霁月:“你成亲都七年了,从来没有怀过孩子,你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萧清芊立刻转头瞪向马肃。
萧霁月:“对,就是他动的手脚,他不让你生。你就是他往上爬的工具而已,等他功成名就之日,就是你身死让位之时。你看他与这个女人生的多欢,一个两个三个。”
“三姐姐,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就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呢。”
“帮着他害死哥哥,帮着他颠覆萧家,你以为,你如果不是萧家的女儿,他会看你一眼?你以为,如果萧家没了,你还能活?”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萧清芊的脸上,“愚蠢!”
萧清芊嫩白的脸上立时现出一个红色的掌印,不过她没有再哭,而是抬手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凄然笑道:“愚蠢,我是愚蠢。你凭什么笑我愚蠢?”
“你高高在上,被人捧在手里护在心里,你有想过我在萧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才是府中的长女,爹爹有看重过我吗?大哥哥有把我当妹妹吗?他们的眼里就只有你,只有你这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
萧霁月冷笑一声,道:“你在萧府过的是什么日子,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这淮南道有几个人的衣食住行能越过你去。你说哥哥没有爱护你,那五姐姐、六姐姐、八妹、九弟呢,你作为姐姐有爱护过他们吗?”
“你不但没有爱护过他们,还欺辱过他们吧?你自己都没有爱护别人,又凭什么要求别人来爱护你。”
“不对,你爱护了。”萧霁月的目光扫到地上两个孩子身上,讥笑道,“你全心全意地爱护着这两个孩子,马肃真是厉害啊,能把我冷心冷肺的三姐姐调教成一个贤妻慈母。”
萧清芊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一起落到了两个孩子的身上,眼中突然升起无限的憎恶,她俯身拾起那把萧霁月扔在地上的刀,缓缓地向两人走去。
“芊儿,你要干什么?”马肃看着森寒的刀锋,挣扎着叫道。
“闭嘴!”萧清芊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不要这么叫我,我觉得恶心。”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是无辜的。”马肃哭诉道,“你忘了吗?他们日日都喊你阿娘。”
“那说明你们教的好啊,年纪小小,心机就这么深重,跟你一起演了七年戏,我都没有发现,他们哪里无辜了?他们从小就会从我身上吸血,算计踏着我的尸骨迎接他们的亲娘回来。你们这一家蛇蝎心肠的恶鬼!”
她此时已经走到两个孩子的身前,刀刃架在老大的脖子上,扯掉他嘴里的布巾,轻声问道:“大郎,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你的亲娘池氏?”
大郎啜泣着,不敢吭声,更不敢看她。
“说,她是不是你的亲娘?”萧清芊厉声喝道。
“阿娘,你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不是故意的,你在我心里就是我的生身母亲。”大郎求饶道。
“好,好,还在演是吧?你到阎王殿里去演给小鬼看吧。”她抬起刀就往下砍去。
“不要——”马肃吼道。
“不要,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要杀就杀我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女人的声音哭喊道。
刀在大郎的脖颈处停了下来。
萧清芊凄然笑道:“果然,果然……”
“萧霁月啊萧霁月,我的七妹妹,杀人诛心,杀人诛心,这世间谁能狠得过你。”
“你就是觉得直接杀了我不解恨,才将这血淋淋的事实扒出来,摊在我面前,来诛我的心啊。”
“你说的对,我萧清芊汲汲营营半辈子,到头来就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很好,那我就如了你的愿。”
她猛然提起刀来,割断了两个孩子的喉咙,怆然道:“下辈子,我再也不要给畜生当娘了。”
接着提着刀踉踉跄跄走到女人和那个最小的孩子身旁,手起刀落,两人倏然倒地,再无声息。
她拖着手中被血染红的长刀,步子摇摇晃晃,整个人脆弱不堪,仿佛马上就要倒地,挥起刀来,却又快又准。
“马肃啊。”她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他们都死了,你这么爱他们,肯定恨不得立刻下去陪他们吧,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下去陪他们。”
第157章 心里苦
“不要, 芊儿不要,我不要他们了,我以后就陪着你一个人, 就爱你一个人, 你放了我好不好?”马肃祈求道。
“哈哈, 马肃,你比我还要天真,我放过你?你觉得萧霁月会放过我吗?她就是要看我们自相残杀。”萧清芊笑道,“你让我杀, 好不好, 我杀得好的话, 说不定她就能放过我了。”
“你这个毒妇!”马肃怒目骂道, 身体扭动着向后退去。
“毒妇?我有你们毒吗?”萧清芊拖着刀一步一步靠近他,突然挥刀斩在马肃的下身处。
“啊———”杀猪般的声音响彻夜空。
殷红的血渗透他的裤子流出来, 一个在淮南道风光无限数年的七尺汉子, 此时蜷缩在地上像一只死狗。
院中和墙上的黑衣大汉们,双腿忍不住一缩,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 反思道, 以后绝对不能得罪女人, 特别是枕边的女人。
“做我的狗,你也配?”萧清芊再次扬起手中的刀,从马肃的大腿上划过,手臂上划过, 脸上, 胸上,腰上……
一刀又一刀, 马肃眼见着已经变成一个血人,连呻吟声都越来越微弱。
萧清芊面带微笑,极有耐心,仿佛在处理一个玩够了的玩具一般,有一种怅然若失,又有一种豁然开朗。
直到最后,马肃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呼吸,牵动着鼻翼翕动。
萧清芊立起手中的刀,在他胸前心脏的位置,狠狠地插了下去。
拔起来,又插下去,拔起来,又插下去,如此来回插了七刀,才停下来,喃喃道:“七年啊,我人生最好的七年,竟然喂了这条狗。”
“啪啪”两声手掌相击的声音响起。
萧清芊抬起头来,看过去。
“三姐姐,果然还是三姐姐,一点都没让我失望。”萧霁月站在月光下看着她。
月亮在她的身后,高悬空中,她的绝世容颜在清冷的月光下,变得更加疏离,更加高不可攀。
她站的那么高,永远在她不可企及的地方,冷眼看着这个世间,冷眼看着她。
像许多年前一样,那时,她不过是个歪在椅子上的病弱孩子,眼神就已经透着高不可攀的淡漠。
萧清芊牵起嘴角,笑了一声:“大哥哥死了,你的心很痛吧?”
“你是不是恨不得跟他一起死了,也好过如今这般活着?这世间纷纷嚷嚷,那么多人为了权力,为了金钱,为了美色,聚在你身边。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爱你了?你大权在握,站在万人之上,好像赢了。但是我知道,你的心里比我更苦。”
“如果不苦,你怎么会一直揪住这件事不放,从江都到云京,从云京到和州,下一个是谁?我想想,这场阴谋里还有谁活着?哈哈,是那一位吧?我的七妹妹真厉害,竟然有剑指苍天的勇气。我输得不冤。”
“不过知道你心里苦,我就很高兴,我要解脱了,你却要长长久久得苦下去,一年又一年,年年又日日,日日又年年,一辈子苦下去,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鲜红的血液从萧清芊的脖颈处喷溅出来,如暗夜里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她缓缓倒了下去,那柄抹上脖子的长刀,在她手中坠落,在青石板上击出“哐当”一声。
这一刀甚重,比她之前的每一刀都要重,差不多割断了半个脖颈,可见心中死志之坚决。
她歪在地上,伤口处狰狞恐怖,脸上却带着平和的微笑。
萧霁月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走进屋子,从床脚地面上,捡起那幅画,重新卷好,系上丝带,走出了屋子。
穿过惨烈的院子,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外也是满地的横尸,其中一人正是马肃派出去送信的心腹。
萧霁月眼睛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萧雀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呈上去,道:“小姐,密信在此。”
“嗯。”她接过那封信,继续往外走去。
萧雀回头招手,喊道:“撤兵。”
院中和房顶的黑衣人,迅速撤了出来,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萧霁月继续往外走着,问道:“该留的人,留了吗?”
“留了。”萧雀回道,“一切按照小姐的吩咐行事,绝不会出任何疏漏。”
和州刺史府,重新陷入了深夜的寂静之中,如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般,又与以往每一个夜晚不同。
那如幽灵般出现的夜袭者,又如幽灵般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清晨的曙光照进这座府邸,有那睡得沉的仆从惊醒过来,赶紧穿了衣服往外奔。
天已经大亮,该做的早食还没准备,今日若不是脱掉一层皮,怕是要保不住这份活计了。
他急急忙忙冲出屋子,只觉得静,极致的静,没有仆妇们往来的脚步声,没有准备车马的声音,整个刺史府,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他理着衣服向大厨房冲去,刚冲出院子,“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摔进一滩黑色的血泊中,令人恶心的腥臭味溢满鼻子。
他抬起头来,只见满院子横七竖八躺满了府中护卫的尸体,他刚才那一摔,正是被横在门口的尸体绊倒了。
那尸体他很熟悉,正是前几日赌牌时,赢了他二两银子的崔六。
“啊———出人命了。”
他惊叫着爬起来,冲回刚才的院子,往旁边屋子扑去,里面住着的都是刺史府的仆役。
他这一声尖锐的惊呼,惊醒了府中周边小房子住着的那些低等丫鬟和仆从。
众人渐渐清醒过来,竟是所有人都误了上工的时辰。
大家快速穿好衣服,顾不上洗脸,拢了拢头发就往外冲去,同样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只是这次人多,他们没有再逃,而是驱步查探起来。
直到一路寻进正院,看到躺了一地的主子,才真正地惊慌起来,找了一个腿脚快的赶去府衙报案。
一人突然惊叫道:“这……这……这不是前夫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确定?前夫人不是已经仙逝多年了吗?”
“绝对错不了,我以前在马房打杂,给前夫人套了好几年的马车,后来犯了错,被管家罚到了庄子上,前年才得了现夫人的恩典,从庄子上调回来。我绝不会认错。不信你们问老吴?”
“老吴可是前夫人的陪房,因为摔断腿干不了重活,才分到咱们院子的。老吴?老吴呢?”
“知道他腿断了,走路不利索,你还喊,他又听不见。”
“不行,我去把老吴背来,让他看看,他还给我念叨他主子死了,在这府里也没盼头了,他主子没死,活着呢。”
另一人叹道:“以前是假死,这次是真的死了。”
但转眼,那人已经奔了回去,并没有听到他这句话。
“这可怎么办啊?主子都死光了,咱们这些下人以后怎么办?到哪里谋生去。”
“你还想谋生的事,若是能躲过牢狱之灾,就不错了。”
“唉,真是一觉醒来,天降大祸。”
“在这,在这,你主子在这儿呢。”那人背着瘸了一条腿的老吴奔了回来,将老吴往池娇儿身旁一放,道,“看是不是你的主子,我就说她还活着吧?”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老吴趴在池娇儿身旁唤道。
“别叫了,死了。”
老吴起身看着池娇儿被绑缚的手脚,怒吼道:“肯定是那个姓萧的毒妇杀了我家小姐。”
“啪”一个巴掌甩在老吴的脸上,将老吴打得跌到地上。
“我家小姐也死了。”打人的是萧清芊的陪房孙顺。
他怒道:“她为什么还活着,肯定是这个贱人跟姓马的合起伙来骗婚,我家小姐好惨啊,竟然被人骗婚,还给仇人养孩子。”
他走上前又给老吴一巴掌,喝道:“我要回江都告诉节帅,池家和马家合起伙来骗婚,欺负我们三小姐。”
众人窃窃私语:“看样子像是现夫人发现了前夫人没死的秘密,然后把人绑了回来报仇,才杀了他们,你们看所有人都捆绑了手脚,只有现夫人没有。”
“可是夫人也死了啊。”
“你看他手中的刀和伤口,一看就是自杀的。夫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报仇之后,已觉得生无可恋,便自杀了吧。”
“那外面死的那些护卫呢?”
“肯定是夫人的护卫和刺史大人的护卫,各护其主,产生冲突,杀了起来。你看,他们的死状,也是自相残杀的样子。我是屠夫出身,现在虽然专门给刺史府宰猪杀羊,其实我爹以前也给府衙帮忙做仵作的,我跟着见过不少凶杀场面,一眼就能判断个差不多。”
他们这地方确实有屠夫兼做仵作的传统,如此说来,大家都相信了他的判断。
看来这是一场后院的纷争,堂堂和州刺史竟然最后死于后院女人的问题上,着实让人唏嘘。
他这是罪有应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为了靠上节度使,骗婚了。
再看那个最小的孩子,那张脸简直跟马刺史是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按这年龄看,可是现夫人入门几年以后生的孩子,现夫人可没生过孩子,那谁生的还用说吗?
也不怪现夫人会杀人,这事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府小姐。
不多时,府衙众位官爷一起来了,刺史身亡,这可是大事,没人还能在衙门里做得住。
他们看了现场,又请仵作验了尸。
全是肉眼可见的刀伤,也没有多复杂,就是还原一下当时争斗的场面。
最后的结果,跟那屠夫的推断一样,是萧清芊杀了所有人之后自杀。
又将府中活着的仆人们带走,审讯一通,结果已经非常明晰了,刺史大人死于后院的女人争斗。
众人一阵唏嘘。
这事儿却不胫而走,在和州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接着又传遍了淮南道诸州。
第158章 打砸
消息传到江都的时候, 萧扶城差点气疯了,连那身文雅的皮都扔了,在府中又砸又骂。
萧霁月与姚姨娘站在院子里看了半晌, 他这份怒气, 没有有几分是为了三女儿, 全是被马肃愚弄的恼羞成怒。
马肃将他当傻子耍了这么多年,如今事情败露,简直是当着天下的面狠狠地在他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让他哪里还有颜面,面对淮南诸州刺史。
“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 狗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 将女儿嫁给这么个狗东西。”
“杀得好,我儿杀得好, 自杀什么?就应该杀了这狗东西全家, 回来再嫁。”
“大好儿郎多的是,给这个狗东西陪什么葬。”
……
屋子里哐啷哐啷,骂声不绝。
姚姨娘小声问道:“七小姐, 这?”
“不用管他。”萧霁月冷声道, “把大夫叫来, 等他发完疯,给他看看,开服药,情绪稳定下来, 再着人去通知我。”
“是, 七小姐。”姚姨娘垂首应道。
“九弟和大头相处得怎么样?”萧霁月问道。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关系好得不得了, 如今做什么都要一起,连夜里睡觉都不想分开呢。连我这个做姨娘的,都要往后排。”姚姨娘笑道。
“嗯,学业如何?”
“十公子是个爱学习的,原儿跟着他,也开始用心了,比以前进步很多。”
萧霁月道:“让他们好好学,过段时间,我会给他们请名师。”
“多谢七小姐。”姚姨娘笑道。
这句话在她看来,不仅仅是请名师,而是萧霁月真心地愿意培养萧霁原,愿意将这个弟弟培养成才。
有了这种认可,萧霁原不用再如以前那般,隐藏锋芒,做个无用之人夹缝中求生存。
虽然萧霁月之前也表示过,但姚姨娘谨慎惯了,心中一直不定,还是不敢让萧霁原放开天性。
跟着萧霁月行事这么久,如今又得了这句话,心中总算安定了。
萧霁月:“冬日里六姐姐就要出嫁了,你去问问五姐姐,她对自己的婚事有什么想法?把各方利弊给她讲清楚,让她自己做决定。”
“是,节帅那里?”姚姨娘试探道,在她的理念里婚姻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府里没有主母,能替公子小姐们做主婚事的,就只剩下节帅了,总之越不过去。
“若是选定的人,爹爹不同意,就让五姐姐来找我。如果五姐姐不想嫁人,就让她留在府里,不用管她,我们萧家养得起,不用逼她嫁人。”
“七小姐大善,妾身先替五小姐谢过。”姚姨娘笑着回道。
“哐啷——哐啷——”
屋子里摔东西的声音和骂人的声音还没有停止,萧霁月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出了正院。
姚姨娘看着窗户上张牙舞爪的影子,轻轻叹了口气,出去吩咐人请大夫去了,心想,关起门来折腾自己,总比折腾别人强。
晚食过后,夜色蒙黑,萧霁月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书案后坐着的萧扶城又恢复了一身温文尔雅的姿态,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寻爹爹何事?”
“你吃过药了?”萧霁月不答反问。
萧扶城尴尬地咳嗽两声,沉声道:“服用过了,都是些老毛病了。”
“嗯,服过就好。”她走到书案前,将手中的画轴放到书案上。
“这是什么?”萧扶城问。
萧霁月:“看看。”
手指一抖,画帛“刺啦”一声展开,画上白衣胜雪的萧霁川倏然出现在萧扶城的眼前。
“阿川。”萧扶城惊讶道,手指抚上他的容颜,喃喃,“这是你画的?画的真好,跟阿川站在我眼前一般。”
“不是我,是三姐姐画的。”萧霁月淡淡道。
“老三画的。”萧扶城疑惑,接着又赞叹道,“她是喜欢写写画画的,没想到画艺如此高深。”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老三刚刚死了,确切的说是一家子都死了,七儿现在提起老三,这……这……怎么有点像七儿的手笔。
他瞪大眼睛惊愕地看向萧霁月,嘴唇哆嗦道:“你……你……老三……”
萧霁月看着他的眼睛,勾唇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冰冷至极。
萧扶城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爹爹,你知道这幅画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哪里?”
“云京,永寿公主府。”她讥笑道,“爹爹,知道哥哥的画像为什么会出现在永寿公主手中吗?知道是谁送去的吗?是谁让永寿公主对哥哥起了杀心?”
“老三,老三的画,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老三的阴谋,不对,是马肃的阴谋。老三是被他蒙蔽的,马肃这个千刀万剐的狗东西,竟然算计到了阿川身上。”萧扶城愤怒道。
萧霁月:“马肃蒙蔽她是一回事,但在这件事上,三姐姐可一点都不无辜,她为了帮马肃坐上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可是下了很大心力的。”
“他们夫妻二人合谋,不但将哥哥的画像送到永寿公主手里,还将永寿公主派来抓哥哥的人杀了,嫁祸给哥哥,并以哥哥的名义对公主极尽辱骂讥讽,留了一人将这些话传回公主耳朵里,激怒公主,借助云京的力量杀了哥哥。”
“等着萧霁陵那个废物掌权的时候,再取而代之。这算计是不是很好?”
“所以,所以,和州的事是你做的,对不对?”萧扶城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萧霁月无辜道:“我也没做什么,看着三姐姐被瞒得这么可怜,就顺手帮她一把喽,夫妻之间还是以诚相待的好,他们这么不真诚,可是不会长久的。我也是为他们好。至于后来,那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了,我可没有插手。”
“老三真的是自杀的?”萧扶城问道。
“是。她觉得成亲前爹爹不爱她,成亲后马肃又这么骗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就一刀抹了脖子,走了。”萧霁月看着萧扶城浅笑道。
萧扶城冷哼一声:“不爱她,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不打不骂,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地伺候着,还想怎么样?她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下辈子让她生在乡野村夫家里,吃不饱穿不暖,让她做村夫的爹爹,日日陪在身边,就是爱了。”
“真是矫情。”
他倏然抬起头来,对上萧霁月幽幽的目光,滞了一滞,补充道:“没有说你。”
萧霁月忽然笑了一下:“说了也没关系,我也不在意这个。”
她抬手收起书案上的那幅画帛,一丝不苟地卷好系起来,道:“你打砸了半个屋子,该发泄地也已经发泄完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萧扶城茫然道,眼前这些难道还不算正经事。
萧霁月:“和州刺史的位置现在空出来了,你把逐州刺史辛复调过去,然后挑个自己人调到逐州去。”
“辛复,你怎么看上他了,把和州那么大一块地方给他?”
和州不但比逐州富裕,地方和人口也是逐州的两倍,着实是一块好地方。
萧霁月:“上次的事情,他做得很好,看来是个有眼力的,我愿意给他个机会。爹爹,难道对这样的安排,有意见?”
萧扶城叹了口气,道:“没意见。”
他是知道了,有意见也不顶用,不如直接没有意见。现在只能庆幸他是萧霁月的亲爹,不然以她这个杀法,他的脑袋早不知道搬家多少次了。
萧霁月:“没意见,那很好,看来我们的想法终于一致了。”
萧扶城:“……”你高兴就好。
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不久前,河北节度使洪奉泉死了,把位子传给了他的侄子洪更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萧霁月道,“洪奉泉前边几个都是女儿,老来才得了个儿子,几个女儿的情况不清楚,这个儿子如今才四五岁,担不起事来,才把位子传给了侄子。不过据我所知,这个洪更是个有勇无谋的,成不了大事。”
“嗯。”萧扶城继续道,“不过没办法,在这个位子上做得太久了,得罪的人太多,权力如果不传给自己人,那死后就是满门陪葬的结果。”
他这话说的是河北道的洪奉泉,其实何尝不是自己。
自从知道自己身体出了状况,他也是日日难以安寝,明知道老二掺和进了谋害阿川的是事情里,他也不敢动,甚至还要帮着遮掩。
老二再不济,也比那个洪更强多了,再加上杜家的扶持,还是有希望稳住局面的。
他没想到七儿能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七儿的病不但好了,还变成了这番模样。
虽然她戾气太盛,不近人情,回来以后弄得萧家伤亡惨重。
但他的心反而渐渐安定了下来,这幅破烂的身子就算现在去了,萧家也有人能保住,不至于到满门被屠、坟茔被撅的地步。
他看一眼萧霁月,接着说道:“洪奉泉死前上疏云京为洪更请封,云京压着没放,现在洪奉泉死了,云京另外派了张寻去河北接任节度使之位。洪更一怒之下将进入河北境内的张寻给杀了。”
“现在云京下令河东道讨伐洪更,河东道的向砌是个人精,目前还没有动手,在观望。”
“你有什么看法?”
萧霁月沉思片刻,回道:“河北道太远了,我们插不上手。爹爹,在河北道和周围几道有安插的人手吗?有的话,把名单给我。”
“我们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是也不能看着河东的向砌坐大。”
第159章 妙哉
萧扶城一顿, 讪讪道:“有是有几个人,都是无甚用处的小人物。”
萧霁月:“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处,端看是怎么用。”
“那回头, 我遣人把名单给你送过去。”
洪奉泉的死, 河北道的境况, 牵动着各方势力的视线。
人人都在盯着这次的权力交替,如何完成。
云京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要借着这次机会杀一杀“父死子替”权力自主继承的风气。
如果洪更挺过去了,最后云京服软承认他接替洪奉泉的位子, 掌控河北道, 那以后有样学样的只会更多。
朔北, 风淅园。
孟延礼拎着一坛酒走了进来。
寒竹忙迎上去, 伸手道:“节帅来了,这酒给小的, 小的帮您拿着。”
孟延礼将酒坛往上一提, 绕过了寒竹伸过来的手,道:“一坛酒而已,爷拿得动, 用不着你, 你家公子呢?”
寒竹收回手, 呵呵笑道:“公子在后边。”
孟延礼往里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看向跟在他侧后方的寒竹。
寒竹被迫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恭敬地看着孟延礼, 等待着他的吩咐。
只听孟延礼倏然问道:“你有媳妇没有?”
“啊?”寒竹反应了一瞬, 才明白过来,赶紧回道, “小的还没有媳妇儿。”
孟延礼将左手上的酒坛,换到右手上,然后用空出的那只手,“砰砰”拍了拍寒竹的肩膀,道:“别急,我马上给你安排一个。”
他顺手揽着寒竹的肩膀往里走,一副哥俩儿好的模样,吐槽道:“你家公子不行,自己不找媳妇,让你们也跟着他睡冷被窝,不地道,忒不地道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是清纯可人的小家碧玉,还是风情荡漾的泼辣姑娘?爷给你找一个,保你有了媳妇后,日日都想缩在暖和的被窝里不出来。”
寒竹被他说得满面羞臊,强打起精神,道:“节帅,现在天气还热得很,被窝一点都不凉,就……就不麻烦节帅了。”
“马上就过冬了,现在操办起来正好,冬天就能用上了。”孟延礼继续游说。
“不,不,咱们府里冬日炭火烧得很足,小的只觉热得慌,不觉得被窝冷。”寒竹尴尬笑道。
“那是你不知道有媳妇儿的好,你只要尝……”
一阵清泠泠的琴声,打断了他的话,孟延礼松开固在寒竹肩膀上的手臂,循着琴声走去,哈哈笑道:“我儿弹得真好听。”
寒竹定在原地,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孟延礼穿过前堂,走进后院,看到小狐狸正在水池边,拿尾巴尖尖钓鱼玩,他抬手从树上摘了个青果掷了过去。
一果子给小狐狸弹进了水池里。
小狐狸在水中扑棱了两下,露出头来,对着他一阵龇牙咧嘴。
孟延礼得意地回瞪了它一眼,提着酒向屋内走去。
门和窗子都开着,孟泽深坐在屋内抚弹着琴弦,悠扬琴音如水泄出。
孟延礼将酒坛往桌子上一放,“咚”的一下,声音颇大,琴音却丝毫不受打扰,他豪声赞叹道:“弹得好。”
孟泽深幽幽瞥了他一眼,继续弹奏,直到一曲终了,停了弦,收了指,才开口问道:“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孟延礼“刺啦”一下撕开了酒坛上的酒封,清冽的香气瞬间溢散出来。
他熟门熟路地探手到格架上,取了两个玉碗下来,澄黄的酒液倒入玉碗之中,仿佛流动的琥珀一般。
孟延礼笑道:“来,尝尝我新得的酒,怎么样,好看吧?”他摇摇酒液,一口灌了下去,叹道,“爽!”
孟泽深端起另一只玉碗,浅浅尝了一口,微一点头,道:“不错。”
“好喝吧?”孟延礼眼睛晶亮地看向孟泽深,接着又哀叹一口气道,“我看河北道传来的消息,看得心惊胆战,只能来我儿这里消散一下。”
孟泽深随手拨弄了两下琴弦,并不接话。
孟延礼眼珠子转一转,没人递台阶,他只能自己跳下去,遂开口继续道:“老洪后继无人啊,后继无人。”
“那个洪更跟你大哥一样,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老洪就是看不透,培养那洪更,还不如招个得力的女婿好使。”
“爹爹,请慎言。”孟泽深提醒道,“大哥也是你的亲骨肉。”
“呃,别跟我提他,我跟你阿娘如此好,不知道怎么就给他生了一脑袋草。”孟延礼气愤道,“你别打岔,我说到哪里了?”
“洪更。”孟泽深难得的给了个提示。
“对,洪更。”孟延礼一拍桌子,“这洪更成不了事,河北早晚得易主,可惜我们隔得太远了,别说吃口肉,连汤也喝不上,估计最后得便宜了向砌那个老东西。”
“那老东西最近在云京频频动作,活泛得很,一看就没安好心。我得想办法给他扯个后腿,不然等他吃胖了养壮了,掉过头来要打我们的主意。”
“爹自去办就是。”孟泽深淡淡道。
孟延礼身体起了半截,又重新坐了回去,嗯,错了,错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吐糟向砌那个老东西的。
他自顾自地又倒了一碗酒,喝了两口,满脸忧伤道:“洪更啊,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等他败了,迎接洪家的必是灭顶之灾。想想我们朔北,可不就是另一个河北道。等到他日我两腿一蹬走了,这若的家业,交到你大哥手里,我是不放心的。你看看洪更和河北的结局,就能想到他日你大哥和朔北的结局。”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寝食难安,你看看我这厚重的黑眼圈,我这鬓角的白发,阿深,你就忍心看着爹爹这般苍老下去吗?”
“你站出来主持大局,爹爹就是现在死了,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含笑九泉了。”他说得极为动情,将自己感动地老泪纵横。
只是没想到,那流下来的眼泪,将眼睛下边两块黑眼圈给冲花了。
他伸手去抹,抹了一手黑水,一时尴尬地赶紧用袖子擦擦,心中埋怨道,夫人的化妆术怎得如此不靠谱。
孟泽深轻笑一声,伸手在父亲的鬓角一挑,那一缕苍白的头发便掉了出来,赫然是一缕假发。
“阿爹身强体健、红光满面,怎么总是咒自己呢?”
孟延礼被揭穿了开来,一时抹不开面子,怒道:“还不是因为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子,气死我了。”
他气得在屋子里直转圈,“真想把你的脑子拽出来,塞进你大哥脑子里去。”
“不肖子孙家家都有,爹也不用太上心。”孟泽深淡然道。
“是,是,可是我这个不一样。”他狠狠瞪了孟泽深一眼,人家那是生了纨绔子弟糟心,谁能理解他这种身怀绝世宝剑不能用的心情。
忽然他眼睛扫到格架上一块玉石,上面雕了一个弯月形状,倒是别致得很。
伸手拿下来,说道:“这不是前段时间你磨来磨去的那块极品田黄石吗?这是已经做好了?”
“祥云托月雕得很是好看啊。”他说着将那田黄石转了个圈,看到底部篆体的四个字:“萧霁月印。”
“嗯?我没有看错吧,萧霁月,那不是萧扶城那个混世魔王女儿吗?你怎么把这宝石给她刻了印章,祥云托月,祥云托月,跟这名字还挺应景。”
他拿着这印章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愤愤道:“这么好的石头,怎么不想着给我刻个印章呢,你个不肖子。”
“你什么时候跟萧扶城的女儿勾搭上了,上次那个血玉钗是不是也是送给她的?”
“没有。”孟泽深修长的玉指倏然伸了过来,夹走了那枚祥云托月的印章,反手收进了书案后边的暗匣里。
“什么没有,这又不丢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再藏着掖着,黄花菜都要凉了。”孟延礼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好这一口,喜欢混世魔王。”
“阿爹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孟泽深开始赶客。
孟延礼直接当作没听见,继续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转圈,嘴中喃喃道:“不对,不对,萧霁月什么时候回淮南的,是在连丫头离开之后。”
他双掌一拍,大笑道:“我说淮南传回来的画像,怎么有点眼熟呢,那不就是连丫头吗?”
“这些人手艺真是越来越差了,画像与真人怎么能差那么多,害得我被你们瞒了这么久。”他笑着拍了拍孟泽深的肩膀,赞叹道,“好计策,好计策,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刚才爹爹真是错怪你了,你这随手一拨,就收了整个淮南,妙哉,妙哉。我儿媳妇真能干,孤身去淮南,还能把萧扶城耍得团团转。”
“唉?你们怎么想出来,让连丫头冒充萧扶城女儿的,危险是危险了点儿,但是对连丫头来说,那都不是事儿。”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哦,你去了,就容易露馅,让萧扶城警惕了。”
“哈哈,哈哈,淮南以后是老子的了。”孟延礼自得道,心想,这儿媳妇培养的好,比儿子有用多了,闷不吭声的给他把淮南弄到手了,爽!
他连干了两碗酒,抬头看了孟泽深一眼,心道,儿子也好,至少长得俊,不然也勾不来这么有本事的儿媳妇。
“爹,你……”
“我懂,我懂,秘密,秘密,不能被别人知道。我也就在你面前高兴高兴,出了这个门,定然守口如瓶,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你们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说完,他又干了两碗烈酒,情绪高昂地走了,一路上可真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来时故作出来的消沉,一扫而光。
孟泽深叹了口气,心中无奈道,阿爹以后怕是要失望了。
第160章 秋雁
孟延礼刚走至前院, 见到孟临泉正在院子里练剑,将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气势十足, 遂驻足看了半晌。
孟临泉一套剑法练完, 抽出围在脖子上的汗巾,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一侧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孟延礼,呆了一呆,喊道:“爹爹。”
孟延礼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走上前来, 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两掌是加了力道的, 若是个弱不禁风的, 能被他这一掌拍飞出去。
然而孟临泉的脚下却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很坦然, 他出口称赞道:“好小子, 练得不错。”
“都是二哥教得好。”孟临泉憨笑道,“爹爹是来寻二哥的吧?他在里面,这个时辰差不多都在书房作画。”
“他那画里是不是都画的连丫头?”
“嗯嗯嗯。”孟临泉不住地点头。
“我刚从你二哥那里出来, 他那是犯了相思病, 咱们不用管。”他对着孟临泉缓缓转着圈, 这里捏捏,那里锤锤,像是在挑拣货物一般,还频频点头, 赞叹道, “你二哥将你养得真好,溜光水滑, 肌肉强劲。”
孟临泉被他捏得一时有些羞赧,忽又听父亲问道:“他教你读书了吗?”
“教了。”孟临泉回道,“不过,我读得不好,二哥看一遍就记住的东西,我背好几天也记不住,不如练武来得痛快。”
“嗯嗯,不用跟他比,他那个脑子,咱们谁也比不上。”孟延礼不无得意地道,心想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看是谁生出来的,也只有他才能生得出来。
接着他胳膊往孟临泉肩膀上一揽,带着他就开始往外走,嘴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跟爹走。”
“去哪儿?”孟临泉半自愿,半不自愿地被父亲带着往外走。
“去军营,好男儿就要马上立功劳,日日蹲在院子里做什么,无趣得很。”
“爹,我的东西还在风淅园呢。”
“没事,军营里什么都有。”
“爹,我还没有知会二哥一声呢。”
“没事,他会知道的。”
“爹……”
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正堂的门槛后,寒竹看了半晌,转回身,快步走到后院书房之中,禀报道:“公子,节帅把五公子带走了。”
“嗯。”孟泽深浅浅地回了一声,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是毫不在意一般。
寒竹站在那里怔怔然了半晌,连玉走了,飞霜走了,柏松走了,现在连五公子都走了,这个院子越来越空旷了。
孟泽深瞥见地上寒竹的影子一直未动,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他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也自去做便好。不过你母亲临终遗命,不愿让你参军。”
寒竹“哈”的笑了一下,道:“我哪有什么事情想做,我这辈子就想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等以后公子有了小公子,我再去伺候小公子。”
说道这里,寒竹叹道:“我说风淅园怎么越来越冷清了呢,是别的公子小姐都成亲的成亲,嫁人的嫁人。就咱们院子里没有动静。”
“唉,公子什么时候可以成亲啊?”
“时机未到。”孟泽深淡淡道。
“嗯?”寒竹惊喜道,“那到了时机,公子就要成亲了?”
“看缘分安排。”孟泽深抬头看了一眼悠远的远方天空。
零星几只秋雁挂在天空中,慢慢移动。
秋日到了,雁儿又要往南飞了。
雁儿飞过千山万水,从北一直向南。
江都城中的繁华街市上,两个女子并肩而行,一个姝色无双,一个清冽如剑。
那一身红衣的绝色女子,微微昂起头,看着天上飞过的大雁,呢喃道:“今年的雁儿来得晚了一些。”
“嗯。”另一个背负双剑的女子淡淡回道。
这二人自然是萧霁月和飞霜。
萧霁月轻声道:“已经一年了啊。”这一年时间过的真快,又真慢。
“到了。”飞霜没有应和她的伤春悲秋,提醒道。
萧霁月驻足,身侧是一座三层的酒楼,楼前挂着“蟹仙阁”三个大字,两边还各画了一只螃蟹,惟妙惟肖,相应成趣。
据说这两只螃蟹还是哥哥给添上去的,她以前没来过,最近秋日蟹盛,趁着飞霜从阳平山回来,两人便得了闲,来尝尝能称得上“仙”字的蟹。
两人刚走进门来,掌柜的就热情地迎上来,笑道:“欢迎七小姐和飞霜姑娘光临小店,我说怎么今日枝头上有喜鹊在叫呢,原来是七小姐大驾光临。二位请上座。”
“嗯。”萧霁月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掌柜的一路领着他们上了三楼的包厢,里面宽敞华丽,临街的窗子收起,轻纱微拢,意境飘然。
二楼拐角处的一处小包厢中,啃蟹腿啃得正带劲的静临,嘴中的半截蟹腿突然掉在了桌上。
坐在他对面的郑言突然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每次陪这个糟心玩意儿出来,他都胆战心惊的,害怕露出马脚。
“刚才那是萧七小姐?那个红衣服的。”静临喃喃道。
郑言也看到了刚才从楼下过去的两人,而且萧霁月还微微昂了昂头,让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嗯,是的,另一个是飞霜姑娘。”郑言回道。
静临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呢喃道:“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那我这……”
心道,那我这张脸有点拿不出手啊,跟人家一比,那简直是萤火与明月的差距,这还怎么实行美男计,那不是舔着猪脸要恩宠吗?想想就让人想吐。
上次速度太快,除了一身红衣,他什么也没看到,还自信心爆棚,跃跃欲试了好一段时间,如今看来倒是有点像跳梁小丑了。
“你怎么了?”郑言看他突然颓丧下来的脸,问道。
“我觉得此计不通,萧七小姐长成这样,我怕是勾引不来。”静临丧气道,可叹啊,英雄无用武之地。
郑言听了这话,大喜,试探道:“那我送你去岭南,岭南的罗大小姐据说好这一口。”
静临看了一眼外面繁华的江都城,有些恋恋不舍,又砸吧了一下口中的美味,眉头拧了拧,叹道:“不行,岭南那个穷乡僻壤的,我去发挥不了什么大作用,于叔父的大业添不上砖瓦。”
“那送你回河东?”郑言又试探道。
“不行,不做出点功业来,我怎可回去。”静临不满道。
“你上次从云京可不就是毫无建树地回去了。”郑言小声嘀咕道。
“那是特殊情况,我要不是逃得快,小命早就没了。”
他一张脸纠结来纠结去,突然问道:“那个背剑的飞霜姑娘是什么来头?你跟我说说。”
郑言看他毫无离开江都的意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跟萧七小姐一起回来的,说是海外仙山上的师姐,还有个师兄叫柏松,现在是寿州刺史。”
“从天而降?”静临疑惑道。
“嗯,就是从天而降。”郑言又补充道,“也可能是人为降的,不过我们没查到任何消息。”
“那这个飞霜岂不是她的心腹,左膀右臂。”静临自言自语。
郑言还是给他搭了句话,“确实是左膀右臂,心腹中的心腹。”
“干!”静临一拍桌子,豪气道,“我去勾引这个飞霜姑娘,应该也能拿到不少消息。”
“嘘,嘘。”郑言紧张道,“小心隔墙有耳,这可不是在晋州。”
静临再一次找回了自信,容光焕发,得意道,“我最会拿捏这种看上去冷冰冰的女子了,这次必定手到擒来。”
“你有什么计划?”郑言问道。
“保密。”静临继续低头吃手中的蟹,笑道,“等我成功了再联系你。”
郑言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他自己想法子也好,上次他陪着,被砸得腰至今都隐隐作痛,使不上劲,感觉这个静临公子真真是克他。
他俩来得早,吃得快,三楼萧霁月那桌菜还没上完,他们已经吃完走了。
走的时候刚出门口,就一头钻进了马车里,楼上的萧霁月没能看到他们的长相。
“怎么了?”飞霜见她往外探身,问道。
“无事,不过是几个臭虫而已。”说完,又盯着飞霜看了看,嘱咐道,“你不会贪恋男色吧?”
“不会。”飞霜淡淡道,完全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嗯,越是好看的男人,越要揍。”萧霁月哼道。
“嗯。”飞霜应了一声,心中想着,那最应该挨揍的应该是孟二公子,谁还能好看过他去。
两人吃完,下楼之时,萧霁月瞟了一眼,二楼夹角处的一个包厢,然后不动声色地下了楼。
回到琢玉园,唤来萧雀,吩咐道:“派人查一下今日中午在蟹仙阁二楼临江仙用餐的两人,是河东的探子,放长线钓大鱼,争取将他们一窝端了。”
萧雀领命出去了。
这边静临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顶妙计,那就是卖惨,先唤发出姑娘的母性光辉,再图下手。
因为怕郑言的人对他下不去狠手,所以他一出了蟹仙阁,行了一条街,就跳下马车走了。
说不得,他真的有点克郑言,他走了以后,没几日河东在江都城内,由郑言负责的暗探,就被人端了老窝。
他来的时日短,又一直是与郑言单线联系的,别人不知,郑言咬死了没张口,这倒是阴差阳错的让他躲了过去。
这一日,飞霜的公务已经交代完毕,启程回阳平山。
刚行到了一处山林处,就听得远方有个汉子,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狂奔,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