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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闻子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怎么过目——”
没等闻子明说完, 两道柳叶擦着他的脸庞而过,带着一缕沁凉。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
明明是初春最为软嫩的柳叶,可却再差一点便能划破皮肤, 好似羽箭破风而至。
“世子往后看看。”
始作俑者卿玉案的两指之间还夹着柳叶,他微微顿首,扬起的衣袖缓缓垂下。
“我去!”
闻子明下意识地往后看去, 方才那三片柳叶正正好嵌入海棠树树干中, 每一片都精准地落入方才飘落的海棠花蕊中。
还好是初春那茬的柳叶,万一是刀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闻子明不寒而栗。
卿玉案温柔笑道:“这只算是雕虫小技,若是世子想看更厉害的,我可时常来给世子展示。”
“真的吗!!!”
闻子明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又碍于面子咳嗽了两声,他背过身倔强地说道:
“咳嗯, 三角猫的功夫, 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呢。”
但卿玉案依旧展着眉,也不气恼,满目笑意:“那……卑职恭送世子。”
等到世子走远,一位侍女急匆匆地跑到闻子明跟前,憋得满面通红:
“可算找到世子了。世子莫要乱跑, 不然王妃又该说了。”
她所说的王妃正是皇后的表妹步兰月, 是闻子明的生母,和父亲整日娇纵相比, 母妃管教闻子明便较为严苛。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母妃催促晚上子时前交够《战国策》抄写, 他便在屋内放了草扎人,让字迹相同的人代抄。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
闻子明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眼睛里却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刚才……那个贺大人当初单纯是通判而已吗?以往的监军怎么不见他这么厉害。”
侍女托腮思忖片刻,留恋般地回头望了望卿玉案,老实巴巴地回答道:
“这人看起来体弱,但身怀绝技,当时跟随国师修习玄术,又跟你大理寺卿苏大人学过身法,胸怀文韬武略、任幽州通判时治县有方。虽不及将军武艺精湛,但也是百年难遇的才子了。”
“是这样啊。”闻子明若有所悟。
监军司内,任主簿和符年回忆着刚才闻子明所说的话都忍俊不禁,笑得肩膀颤抖,直拍桌子。
但闻子明并未察觉到这个细节,他仍旧梗着脖子往前走,傲娇的模样让人发笑。
任主簿捧腹:“看到世子那样子了吗?‘三角猫的功夫,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
符年懊恼道:“我真没想到他是世子。要是世子的话,我就不辩驳那么多了,要不是诽谤贺大人……”
任主簿本就对京都所有八卦都了如指掌,对王府整日风风火火的小世子就更熟悉不过了,脾性拿的比谁都准。
“怕什么。”
任平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一脚踩着凳子上,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告诉你,世子那纯粹就是口是心非,你瞧着看吧。不出三天,潼关小霸王就来找咱大人了。”
符年昂起头:“真的?”
任平生举起三根手指,嘻嘻地笑道:“但凡他找咱大人,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喊你‘符兄’三个月。”
“说什么呢。”
一缕夹杂着苦寒的梅花香气传来,卿玉案重新落座,他随意翘着腿,将监军司的花名册摊在其上,略显慵懒地倚着木椅。
符华正纳闷,明明还有数不尽的文书还没有批复,贺大人怎么突然看起来花名册了。
任平生一秒切换严肃的状态,他举起手咳嗽两声,说道:
“我与年年说,贺大人身手敏捷,让世子赞叹不已。对了,萧将军那边说,为了恭喜贺大人新官上任,今夜设宴延请大人呢。”
萧霁月还知道宴请自己,卿玉案还以为整个潼关风陵渡的人,都瞧不上自己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绣花”监军。
他若是瞧不上自己更好,免得徒增无用的念想。
斟酌起世子方才所说的话,卿玉案轻“呵”一声,美目流转的波光潋滟动人:
“告诉他,宴会我便不亲去了,留着给将士吧。但宴会结束后,任主簿与我同去军营一趟吧。”
任平生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等……宴会结束?”
那时候就剩下残羹了,还去军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卿玉案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急着明说缘由:
“彼时你便知道了。你只管照着吩咐行事即可。”
任平生眼瞳滴溜溜转过一圈:“好!”
不用问任平生也知道,晚上肯定又要有精彩的好戏要看了。
……
很快便到了亥时,苍穹月明星稀,葳蕤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而生。
卿玉案提着宫灯照亮一方天地,任平生瞧着灯火通明、热闹喧哗的军营,这里是军营以外,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贺大人,咱这是在这待多久啊。”
任平生闲极无聊,半坐在地上在地上拔着杂草,一边无可奈何地问道。
好歹也是监军司的人,在这杂草垛后面待着,总归是像不安好心的贼匪一样。
卿玉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再耐心等等。”
“喔。好。”任平生点头附和,但没过多久,他忽地感觉周围一阵骚动。
“真是奇怪呢”
任平生挠挠头,不解地四处打量,倒也没发现什么。
“来了。莫要声张。”卿玉案低声说道。
不出卿玉案所料,从旁边的小道冒出一位肥头大耳、身穿便衣的人,身后几个人还推着木车而来,上面似乎载满了物什。黑夜之下,叫人看不清晰。
卿玉案认得此人,他白天翻阅花名册时第一页便有此人的名姓与身份信息:潼关安抚使万贤良。
像是安抚使,凡诸路遇天灾及边境用兵,辄派安抚使“体量安抚”,也算是相当的闲职了。
万贤良。
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呢。
他的手捏皱花名册,嘴角阴冷的笑意一览无余。
当时在国子监一而再、再而三欺辱自己,己,最后公然诬陷自己,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卿玉案承认,有一句话萧霁月说的没错。
只有自己亲自动刀,才算作报仇,其他人的都不算。
万贤良左顾右盼许久,让手下的杂役从军营外取出一块松动的砖瓦,一些等候多时的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任平生忍不住地拊掌,说道:
“好呀,原来这人私自在神机营买卖。这下抓个正着了!不愧是咱们神机妙算的贺大人,话说大人怎么知道安抚使干这勾当的?”
卿玉案垂下眉,反复思忖世子白日所说的话来: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便觉得不怎么对劲,若是上任走了还是如此的话,应当是监军司内早便腐朽。”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安抚使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任平生摩拳擦掌。
刚到监天司就能干一票大的,没准以后就能名垂青史了。
任平生想着自己在朝廷上上的名号越来越大,众人高呼自己为“任大人”、“任清官”云云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卿玉案:……
还是不要摧毁他的梦想了。
这安抚使是皇上钦封的,若是贸然处置,不仅会惹怒皇上,还容易招致非议。这种事交给他人就行,只需让人盯紧此人,寻个时机处理。
万贤良搬了个木凳好端端地坐下,他翘着腿举着算盘,挨个清点木车上的物什,说道:
“西域刚到的乌沉香,还有各类酒水、肉食、糕点、肉食、瓜果,全都备齐了。钱货两讫,一分也不能少。”
“乌沉香!我要乌沉香!”
“一两银子一钱。都不要拥挤,排着队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都说了不要挤了。”
……
这话一出,众人都欢呼了一番,激动不已,卿玉案注意到,那些将士所拿的肉食和酒水不多,反倒是乌沉香多一点。
乌沉香。
这是什么东西?
卿玉案眉头微颦,他总隐隐感觉这个东西无比熟悉,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
“平生,”卿玉案看向身边还在幻想自己人人敬仰的任平生,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乌沉香’吗?”
“这……”听到这个东西,任平生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像是听到极为恐惧的东西。
卿玉案顿觉狐疑:“监军司的人说你是潼关百晓生,你读过的书最多,应当知晓的吧。”
神机营的军饷应当也不算多,为什么这群人偏偏要的是乌沉香,而不是更有用的东西。
“我曾在古籍听过,但史料记载只有只言片语,那是一种西域极好的疗伤药,也是一种特制的熏香。我没想到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任平生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
“只是——”
“快走,容兰校尉一会要来查了。”
“快走快走啦。”
没等任平生说完,不知谁说出了这话,所有聚集于此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卿玉案再看向军营外时,万贤良他们早早就消失了踪迹。
风陵渡口吹拂而来的凉风渐渐偃息,一道黑影与卿玉案的影子交叠,似乎在等卿玉案的回应。
清风乍起不休。卿玉案转过头抬首,与那位四年未见的人目光相接。
如今的萧霁月已过弱冠之年,身姿笔挺俊朗,脸庞依旧俊秀,这只是少了当年的天真,眉目间依旧温柔。
只是幸好卿玉案此刻易容,又换了名姓身份,萧霁月多半不会认得。
但时隔四年的相逢,还是似有千钧重。
萧霁月垂眸看向卿玉案,尽可能在卿玉案的眉眼间,搜寻方才他转头那一刹熟悉的错觉。
是他么。
为什么明明容貌、声音、姓名完全对不上,却还是能找到故人的影子?
他握紧掌心的玉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监军贺迦楼?”
“正是。初见将军,果然一表非凡。”卿玉案稳稳说道,面部无一神情,甚至不掺杂任何感情。
就好像他们从未遇见过、从未有过爱恨纠葛、从未成亲过那般。
自从萧霁月挥霍过卿玉案的半辈子光阴,卿玉案就再不分予他半点多情。
萧霁月那抹错觉般的熟悉感也在此刻清零化一。
第42章
萧霁月掩饰眼眸中的情绪, 又试探性向前一步,低声问道:
“三月天夜里天寒,监军大人来军营所为何事?”
这就厌烦自己了?卿玉案冷嗤一声。
四年了, 还是原来的老模样啊。
卿玉案别开眼,语气又冷了几分:
“只不过随便看看,倒也没什么正经事情。时候不早了, 明日应当还要操练, 将军早些歇下。”
说着,卿玉案转身就要甩袖离开,不分给萧霁月任何目光,但衣袖却被萧霁月拽起。
萧霁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先别走!”
萧霁月的脑海里又浮现当时拜堂成亲的场面。
如果拜堂那天自己没有转头就走,如果在卿玉案离开京畿时自己拉住他的话,如果第二世,如果本溪之战来的再早一些的话, 如果他没有看到冶清昼送着卿玉案的棺椁下葬的话。
如果, 倘若有如果的话。
……
想到这里,萧霁月的手微微发紧,像是抓住了信念中的救命稻草。
四年前,萧霁月援兵抵达本溪城时,才得知卿玉案亲涉鞑靼族内部解救卿齐眉, 他毫不犹豫地涉江前往鞑靼族部落。
那一回, 他终于感受到了何为悔意。
江河与草木是鲜血染就的,鞑靼族和神机营的死伤不计其数, 而那天偏偏又下了场很大的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幸好,容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容陵与阿努娇娇, 将他们安全带了回去。
而雨打湿浑身是伤的萧霁月,将他身上本就发痒的伤与陈年往事反复拉扯疼痛。
不出那日卿齐眉的所料, 那正是鞑靼族的圈套,当神机营深入的时候,那群鞑靼族的人竟然举起西蛮送来的枪支,对着神机营的战士们疯似地扫射。
而神机营的士兵却还是举着铁盾,前仆后继的往前。萧霁月的心像是被千万把刀子狠狠扎着。
战马被子弹射死,萧霁月便赤足往前走,跌倒了便在泥泞中爬起。
不知是不是流血过多额缘故,萧霁月晕厥许久,掌心不知被什么扎到,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睁开眼帘,正见是卿玉案的玉簪,是他命人拼凑好的金镶玉簪。
……好像是卿玉案亲自唤醒自己那般。
萧霁月将玉簪放在心口,好像是握住了故人的手,在瓢泼般的雨中不断地嚎啕。
生死未卜与杳无音讯,要比所寻之人已经与世隔绝要更为痛苦。像是苍天给你一点遥不可及的希望,但又不给你半分指引的方向。
于是,负伤的萧霁月拿起剑,跌倒再爬起,如此反复。
这个时候跟当年的燕安王一样身边有汝南侯来助战就好了。如果自己身边有卿玉案的话,事情最后也至于落得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各类病症,如果不是一系列非议与诽谤,卿玉案也应该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才对啊。
天地寂寞而辽阔,雨愈来愈大,把他不堪的当年淋个透。
可他不能回头。
他想着,自己要是回了头,卿玉案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
那一战,萧霁月忘了自己削掉多少敌军的头颅,忘了自己是忍受何种疼痛,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孑然一身带着两支军队,竟然硬生生攻破了防线,闯入思于休的老窝,用剑质问卿玉案在什么地方。
思于休嘴角流着血,他悲悯又戏谑地盯着萧霁月,像是在注视一个全天底下最为可笑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死了。我说他死了。”
那日战火滔天,萧霁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只是一剑贯穿鞑靼族族长的思于休的胸膛。
鲜血溅了萧霁月满身,像是在昭告一切事情落下帷幕。
此战不出意料的大捷。
百姓欢呼雀跃。
但萧霁月缺席了本溪与建州城百姓迎接,而是追问各种人卿玉案的下落,就像是大漠中迷失方向的人。
而他得到的答复,却无一例外的是卿玉案在汝南侯府大火中焚身,尸骨无存。
人们劝阻他,一个叛臣之子死不足惜,为什么非得要找他的下落。
只有萧霁月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
萧霁月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冶清昼带着一众人,将卿玉案的棺椁下葬。
他多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不是卿玉案,但却无能为力。
两世了。
他为什么如何努力都无法把他救回来。难道真的和国师所说的一样是命运所致吗?众生因果是无法改变的吗?
是么。
可他明明知道错了。
很可惜,并没有人为他回答这个答案。
黄白纸钱纷纷飘落,唢呐声高低悲鸣。
身穿白衣的萧霁月扶着卿玉案的棺椁,默默无言走过很长地一段路。
在那一段堪比万年的路上,那些前尘往事一点点在萧霁月的脑海里拼凑起来——
所以上次这么牵着卿玉案,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重逢时的雪夜,他朝自己递来的双手,是第一世成亲时自己的触及即分,是第二世的现在他亲自为卿玉案送行。
而他只珍惜了最后一回。
这四年里他一直在想卿玉案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想要找到卿玉案。哪怕是像一分眉眼、半分语气相似也好,都能平息他心中的念想。
……
卿玉案的脚步微滞,不住在地在心里翻白眼:
“……”
这人又要做什么。
卿玉案盯着萧霁月的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很明显目光似乎恨不得从那手背上剜下一块肉来。
前尘往事泯熄,萧霁月猛的回过神,手忽地一松,软软的绸缎就这样无声飘回。
他差点就忘了。
面前的人不是卿玉案。
他微红的眼眶,语气微微沉了下去,来让自己的窘迫看的并不那么明显:
“抱歉,是我僭越了。”
他和那群登徒子一样。卿玉案又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上前一步:“我给监军大人留了晚膳。”
卿玉案挑高眉梢,满脸写着“拒绝”,他坚决果断地回过头:
“主簿应该告知过将军,我从不参加这种宴席。若是还有其他的事,不妨明日再叙。我先告辞了。”
衣袂如同惊鸿掠影般飘过萧霁月跟前,卿玉案连看也未看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走远。
萧霁月连忙伸手想抓住卿玉案,但是却抓了个空。
萧霁月望着卿玉案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手渐渐垂下。
“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容兰出现在背后,发现萧霁月盯着手中的玉簪怔怔出神。
萧霁月没有回头:“你说……会不会是他。”
容兰不忍心揭穿他:“将军以为呢?”
卿玉案当时在大火中尸骨无存人尽皆知,除了无法开棺核验,一切都按规制来办,一切都昭告他已经离去的事实。
他刚开始以为自己重生后,只要自己重新来过、好好待他,就能挽回所有的一切,没想过他还是那么恨自己。
不知愣了多久,萧霁月说道:“我不想知道。”
他害怕知贺迦楼不是卿玉案,他怕自己方才悬起的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可他也知道,只有是卿玉案才会有意义,用其他人代替他来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
萧霁月撑着下颌:“但音容与名姓都和他不同,秉性也完全不同。”
容兰思忖许久,说道:“将军知道易容术吗?”
萧霁月恍然抬眸。
容兰继续说道:“民间的易容术大多都有破绽,将军可以试试揭开破绽。只是……京城偌大,大人为何偏偏揪着卿二公子不放。”
他们又不是不曾在一起过,可这样不还是彼此折磨。
萧霁月握紧玉簪,默不作声。
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监军司内,等卿玉案回去的时候,任平生还在宵衣旰食的翻阅有关“乌沉香”的相关史料。
乌沉香的古籍旁边咬了一半的馒头都蘸了墨汁,应当是查阅的过于投入,错吧墨汁当辣酱。
卿玉案瞄了一眼那些古籍,说道:“平生还没休息呢。”
任平生查出了许些眉头,他打了个哈欠,再举起那沾满墨汁的馒头,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发笑:
“将军和大人聊得甚是投缘啊。”
卿玉案把文书扯过来看,疲倦地扶着额头:“我又没有理他,何来投缘一说。”
任平生笑而不语。
贺大人口是心非而已,习惯就好,他都懂。
卿玉案被他笑的浑身不适,又冷漠地问道:“怎么翻的巫蛊书,查出什么来了吗?”
任平生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他举起手肃清两声:“差不多查出来了。”
他翻开一张泛黄的页面,指向上面卷曲的藤蔓,表情登时凝重起来:
“喏,这就是了。这种东西虽然能疗伤,需得搭配止血的草药一起用,多剂量的乌沉香能诗人沉迷,还能控制人的神思,达到子蛊的效果。”
一旦彻底子蛊扎根,那么发起母蛊的人就可以同一时间控制所有子蛊,被控制之人犹如行尸走肉,后果将不堪设想。
符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抚使好的不卖,怎么卖这种东西?就因为好赚钱吗?”
任平生已经迫不及待想大施拳脚,恨不能立刻将那群败类捉拿归案,他猛地拍桌儿起:
“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居然在军营做这等勾当。大人,我们一定要将这种贪官污吏绳之于法!”
卿玉案看了任平生一眼,说道:“不必着急。”
任平生疑惑:“啊?大人?”
这件事情可关系到几千条人命,怎么能够不着急呢。
想起当年万贤良与潘修竹嚣张跋扈的模样,如今万贤良也成了满身臃肿、贪婪的庸人,卿玉案分析道:
“漕运本就是个肥差,万贤良不缺这些。除非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所有人。倘若贸然行事,恐怕会打草惊蛇。”
想要彻底知道乌沉香从什么地方而来,就要且先放万贤良这条长线,越是耐心,越是能挖掘更深。
“哦对,毕竟钦差大人,不能随随便便砍头,也不能打草惊蛇把他抓起来,再递急报给京畿,这可怎么办啊。”符华犯了难。
任平生点了点头:“对啊,而且我们该从哪里顺藤摸瓜啊?”
“他能肆无忌惮,就证明背后有靠山支持。”
卿玉案倒是没有犯难,他微微阖眸,在烛光下更显姣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毕竟是漕运总督之子,自然是和漕运有关,要看也是从江道河道来看。”
任主簿灵机一动:“明日大人不如去将军那里一趟。他最熟识风陵渡了,应当也知道河道的事情。”
“我没空去。”卿玉案才懒得找他。
说罢,他便撑着下颌在主厅沉沉地睡去,任凭外面喧闹的人群叫嚣,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
任平生无奈叹气。
真不愧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的大美人,昨日任凭将军如何热情相邀,依旧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凭借美貌有恃无恐。任平生心里真是一万个羡慕。
换做自己是萧将军,同僚第一次就给自己白眼,怕是能直接干起架来。这么想来,萧将军还真是心态好。
不愧是经历大风大浪的萧将军。符年对任平生举起大拇哥。
第43章
翌日, 率先找上门来的却是小世子闻子明的管家齐文星。
齐管家拱手作揖:“拜见监军大人,我们世子妃想请世子到王府一叙,有好酒好菜招待。”
在阁楼旁瞧见这一幕的任平生抚掌大笑, 好像邀请来王府一叙是他般:
“你看,我就说不超过三天。”
“还真是。任哥哥好厉害。”符年敬佩地看向任平生。
任平生叉腰:“那当然,我可是潼关第一百晓生!没有什么八卦不是我知道的。”
卿玉案倒也没有拒绝, 跟着齐管家来到藩王府。
一入府, 便见夹道两侧灼灼欲燃的桃树。时有清风吹过,花瓣飘落满地,一派桃林景象。
传闻藩王与王妃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半生,得知王妃最喜桃花,便种下满府的桃树,春时整个潼关都是香气扑鼻。
“世子妃在前厅恭候多时了。贺监军里面请。”齐管家躬身行礼。
“好。”卿玉案应道。
王妃步兰月正坐主厅等候,她身穿一袭浅紫色绣金线牡丹锦袍, 梳着飞仙髻, 鬓发微斜,插了一支赤金翠簪,眉眼之间透出几分高贵和雍容华贵来。
“卑职拜见王妃。”卿玉案屈膝行礼。
“免礼。此次叫你前来,是有事相求。”
王妃温声道,但双凤眸里隐约闪烁的冷意却还是让人更为恭敬几分。
凡间都道新来的监军大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空有一身好皮囊, 甚至让萧将军都多次拜访。
此次叫卿玉案前来,不光是为了世子, 她更想看看贺监军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妖孽一类, 她一律逐出潼关。
卿玉案垂眸敛目:“不知所为何事。”
王妃的手指敲着木椅扶手,明知故问地说道:“前几日, 子明是不是在监军司前见过贺监军一面?”
“确是如此,当时我并未有伤害世子之意,所展示之物也是柳叶,不想让世子受惊了。”
卿玉案连忙俯下/身,以示自己对闻子明并无歹意。
“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子明性情顽劣,总爱惹些是非,若不能让他吃一堑长一智,难保以后他还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我谢过贺监军还来不及。”
王妃一脸温婉,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她虚扶卿玉案起身:
“昨日世子与我说要向你学暗剑,子明难得能静心学的什么,是文是武都好说。听闻贺大人是国子监出身?”
“正是。我师从大理寺卿苏宴舫与国师,又与苏清苏大人是挚友。”
卿玉案站起身,侃侃而谈道:“我见世子倒是比其他人聪明伶俐,并非只会之乎者也的死板书生,只是世子年纪尚小,需因材施教。”
听到这番话,王妃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她很是满意地看着卿玉案:
“真是后生多才俊。除了方才多说的,这史书文赋的方面,还请大人多多提携子明。”
得亏是卿玉案才能想出这招,能让潼关小霸王输得心服口服。
卿玉案拘谨地躬身:“世子殿下聪慧伶俐,定能学有所成。”
王妃淡道:“那就劳烦贺监军了。紫衣,带贺大人去世子书房那吧。”
从屏风后转出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地朝着卿玉案躬身:
“监军大人且跟我来。”
卿玉案方才踏出门槛,王妃又补充了一句:
“日后若是有用得到王府的地方,贺监军尽管去提。兴许以我之力,会帮监军一些。”
要的便是这句话。
卿玉案微微扬起唇角。
“王妃厚恩,迦楼感激不尽。”
卿玉案回头朝王妃行了一礼,便随着那小丫鬟往书房走。
白衣衣袂悄无声息地转入屋内。
书房内,听到脚步声的闻子明坐在桌前苦闷地翻阅书籍,见到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满眼尽是期盼:
“贺大人?”
“世子,臣在。”卿玉案朝着闻子明施了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下。
闻子明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个什么暗剑的,你真的肯教我?”
对于年少不经事、无忧无虑的孩子来说,柳叶化刃更像是可以跟同伴炫耀的资本,而并非自保的方式。
“教是可以。”
卿玉案微微眯起眼,嘴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但臣有言在先,教归教,世子必须按照方法学习。”
“这是自然,”闻子明拍着胸脯,一口答应,“我一定不辜负贺大人的期望。”
卿玉案随手取下两瓣桃花,由指尖蓦地递出,犹如尖锐的刀锋般斩断窗棂的几根珠帘,整个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琉璃珠簌簌掉落,清脆而悦耳。
在闻子明羡慕的目光下,卿玉案继续说道:
“但柳叶刀是文人术,需学文史方可收放自如。”
“啊,怎么还要学习啊。”闻子明犯了难,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所有私塾先生都觉得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就连闻子明也这么觉得。
卿玉案骨节分明的手撑着桌案,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闻子明的桌案上:
“并非是学晦涩难懂的书卷。世子三日之内只要看懂这篇,我便教世子第一招。”
三天就学这一篇?!
这不比那些私塾先生给的厚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书卷好上千百倍!
“我看看。”
闻子明眼睛倏然一亮,立即展开来看,上面的注释都被批好红,晦涩难懂的文言,入目都成了通俗易懂的话语。
三日之内学完岂不是绰绰有余?
蓦地,屋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贺大人,萧将军邀大人到廊间一叙。”
怎么又来找自己。
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卿玉案顿感烦闷:“跟萧将军讲,我当下在世子书房授课,暂时不便。”
却没想到闻子明听到后,眼眸眨了眨,他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贺大人去吧。子明一定好好学的。现在有齐管家盯着呢,三日后大人放心来查。”
可以往世子不是最不喜欢齐管家催促他学习吗?怎么今日变了脾性。
齐管家听到后,古怪地瞧着世子,却见闻子明神秘兮兮地对视了他一眼,像是意有所指。
齐管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心有灵犀地应下:
“老夫会盯住世子学习的。贺监军放心便是。”
听到两人言尽如此,卿玉案也不好多做停留,只得跟着小丫鬟的步子来到回廊长亭。
盯着卿玉案的背影,闻子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瞳,悠闲自在地荡着腿,八卦地问起旁边研墨的书童:
“玉阙,萧将军说的美人少君是不是就是贺监军啊。贺监军生的好看,满城应当再找不出第二个比贺大人更好看的人了。”
“其实……少君已逝许久了。”
玉阙手下动作微微停下,知道闻子明童言无忌,思忖之下还是略微尴尬地笑笑:
“但……萧将军近些日子,确实是叨念贺监军的很。”
闻子明拿起卿玉案批阅好的文史小卷:
“嘿嘿,那就是了呗!”
另一边,回廊处的桌案处萧霁月已经等候多时,但还是耐心等待着。
与卿玉案一身拘谨的蓝色官袍不同,他今日身着素青色的便衣,倒是显得文绉绉的文雅气息。
见到萧霁月,卿玉案下意识地往一侧移了挪,与他保持距离。
卿玉案依旧是没什么好气地说:“将军来王府寻我作甚?”
“我本想到监天司找贺监军商谈一些要紧之事。问起那位任主簿才得知是王妃邀贺监军到了王府。”
萧霁月说时满是幽怨,好像是有人刻意从他身边抢走了他什么似的。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劳将军大驾亲去。下次若知是将军要来,我定当八抬大轿请将军去。”
虽然卿玉案说的还是气话,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萧霁月笑道:“受此殊荣,不胜荣幸。”
“萧将军方才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卿玉案撑着脸,午后倾斜的日光落在他轻颤的眉睫上,好像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辉,正是好看至极。
萧霁月斟了满满两杯热茶,给卿玉案推了一杯过去:
“漕运那边的核验单目有几处残缺。”
半晌卿玉案才接了过去,但却迟迟未喝,他明知故问地说:
“漕运总督不知道这件事?让他来办不是更好,将军找我作甚?找我岂不是耽误了事情。”
“就怕是祸起萧墙呢。”萧霁月意味深长地说道。
原来他也觉察到万贤良不对了。
“萧将军若是想让我调查此事,那我乐意至极。”
卿玉案微微挑眉,眼眸放出异样的光芒。
少年时在国子监受到的欺辱,他要让那群人亲自尝尝是什么滋味,应当是十分精彩。
萧霁月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找对人了。不愧是我们有求必应的贺监军。”
卿玉案别过眼,权当后半句没听到。
就这样,两人待了半盏茶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这下一句话,但萧霁月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卿玉案握了自己递过去的杯盏暖手。
不知为何,萧霁月的心好似被蝴蝶薄翼拂过。
“桃花落在监军身上了。”
听到这句话,卿玉案抬起眸,正巧看见萧霁月拾起落自己鬓角的落英。
他又要做什么?
未等卿玉案去冷嘲热讽几句,萧霁月便仰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
“我替监军摘下来。”
“……”
四年没见,萧霁月是不是疯了?卿玉案认真思考……
第44章
萧霁月的手从他的鬓角挪移而下, 顺势触碰卿玉案的左侧面颊,只是刚刚触及,卿玉案就按住了他的手。
这是四年后, 卿玉案第一次的主动接触。
萧霁月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卿玉案的双眼。
卿玉案的手是冰冷的,目光也是, 甚至更冷上几分。
他的言语间满是拒绝之意, 淡淡地说道:
“劳烦将军了。我不大喜欢和人接触。”
生疏得让萧霁月差点以为,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一样。
又或许真的是那样。
越是不确定,萧霁月便越是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
萧霁月自觉地收回手,赔笑着说:“抱歉,那是我冒犯了。”
但萧霁月内心反倒是燃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贺迦楼多半是在隐瞒什么。
接下来反倒是卿玉案忽然接话道:“我近日听闻,将军有个早逝的少君?”
萧霁月应下:“是。”
卿玉案轻抿一口香茗, 他撑着头去看萧霁月, 随后眉睫低垂,神色淡漠,似乎完全没有因此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可明明是他不让萧霁月触碰,但他可以肆意妄为地去看对方,倒是不怎么公平。
卿玉案又抿过一口清茶, 毫不忌讳地道:
“传闻那人死后, 萧将军想他的发狠。就满京城的找与他相像的人,于是萧将军便找上了我, 可有此事?”
身旁久久缄默的容兰听到这话,忽地横眉竖立, 说道:“贺大人慎言!”
卿玉案瞥过容兰,目光幽冷。
容兰不服气, 却又被他那股慑人心魂的威压所震慑住,不再敢造次。
萧霁月看向气不打一处来的容兰,话语出奇的平静:
“无妨。”
不待萧霁月回答他的问题,卿玉案冷声笑道:
“那看来就是了。”
他踱步到那棵偌大的桃花树下,背身抚过桃花柔软的瓣片,话语间是戏谑与调侃:
“如果将军认为我能替代少君,自然是大可不必,我是人人所传的恶人,专擅辣手摧花。将军近些日子可要小心入眠。”
前世的他一直觉得,只要心存善念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可当他尝到一点报复的甜头,便彻底停不下去了。
萧霁月不置可否,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只是眼眸微眯:
“我更期待和贺大人一起‘谋财害命’。”
得亏周围没有旁的人,若是有旁的人检举,怕是要一起面见公堂了。
萧霁月前世不是最嫉恶如仇么,怎么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卿玉案轻笑一声:“那样再好不过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卿玉案转过身,他站在桃花树下的阴翳中,神情若明若暗:
“过一月就是王爷五十寿辰,彼时王府定然宴请百官,我想和将军给王爷送上大礼,一份……与众不同的大礼。”
“喔,我要怎么做?”
萧霁月挑了挑眉,瞬间来了兴趣。
卿玉案走出藩王王府,轻描淡写地说道:“照旧便是。”
他走时,不留半分寒暄。
等卿玉案走远,萧霁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他回忆方才与卿玉案面颊的触感,半晌才说道:
“我没摸到他易容的皮面。”
他会不会真的不是卿玉案。
容兰还以为要说那份“王府宴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都这么久了,萧霁月还记挂着那位美人监军。
真是蓝颜祸水啊,这四年里容兰头一次见到萧霁月这副不肯放弃的模样。
容兰思忖片刻,回答道:
“普通的易容可以摸得出来,但是高超的易容术可以改变面相与骨相,根本无法辨别。”
“是么。”萧霁月语气依旧冰寒,但晦暗的目光明显亮了一瞬。
想到方才监军出言不逊的模样 ,容兰此刻还是余怒未消:
“萧大人真的认为他就是卿二公子吗。在下怎么感觉完全不像?”
不管是性格,还是语气。
更何况是所有人亲眼看着他下葬,又怎么会四年后突然出现?
“还有一个方法。”
萧霁月说道:“当时我拿我一魂一魄换回的他,只要能听到他的心跳与我相同,便是卿玉案。”
容兰迟疑了片刻,惊愕地说道:“就……只有这个方法?”
传闻中贺迦楼性格刚烈,肯定不如卿玉案肯服软,若是自己稍有不慎惹怒了他,贺迦楼甚至可能半夜冒出个“妙计”,叫那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传闻贺迦楼刚在幽州上任通判一职时。几个青楼常驻的纨绔子弟觉得他的模样姣好,便经常来找他的麻烦,有回竟然登上他的门来叫嚣。
但贺迦楼不恼不怒,更没有像以往的人辞官愤愤而去,只是双门紧闭。
第二日,城门口多了几个塞草的人皮随风飘扬。
许多人传闻那是卿玉案亲手所制,但没有人看到,自然也无法确定。
从此幽州境内明确了许多旧规,没人再敢无端骚扰任何良家妇女。
往日人们担惊受怕不敢夜出,生怕有人索命夺财,现在幽州夜里也灯火通明,人们随意逛起夜市,整个幽州繁华不少,百姓富足,赋税年年交齐。
……
萧霁月认真地说:“那是最明确的方法了。”
只要蓄意接近卿玉案,用国师教他方法测他的心跳,他就能确定卿玉案的真实身份。
虽然听上去有些耸人听闻,但也许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起那日城门摇曳人偶的情景,又想起卿玉案说的不要睡太死,容兰浑身忍不住哆嗦了下,分析道:
“那可能比取千里外敌人的首级还难。”
的确,还得循序渐进。萧霁月想。
……
两天后,藩王府内。
那位“辣手摧花”的美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书房内的偏室内,齐管家握着狼毫笔,一笔一划书写着宴会请帖。
卿玉案背着手,端详王府的请帖起来。
红封烫金、小楷细写。看起来的宴会倒是比往年要隆重许多。
但一眼望过去,拟邀名单上并没有卿玉案的名字。
今年的请帖里依旧没有监军一位,众人皆知藩王较厌恶阉人,今年监军虽然不是司礼监的人,但王府也心照不宣地延续了这个传统。
其实没有更好。
正好遂了卿玉案的愿,免得那日他献上大礼时,不好轻易离开,更不好施展自己的用处。
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离开就很容易了。
卿玉案柳眉微展:“齐管家,我帮忙写一些,写完大抵小世子也背完了,正好检验成果。”
毕竟是王妃请来的人,齐管家自然是敬重许多,在王府在久了也知道看人眼色。
齐管家还以为是王妃的授意,于是连连道是,万分感激地将空白的请帖递了过去。
余下未送的名单里,卿玉案看到了漕运总督万欣荣,和那个在朝廷大肆吃多年空饷的安抚使万贤良。
这一对父子,没有一个脊梁骨是正的,谋害父兄的主谋也有他们几个。
卿玉案捏着纸张的两指用力了许些,眼神逐渐凌厉。
漕运总督必须要来。
这份大礼可不止是给藩王看的,最重要的就是给漕运总督。
万欣荣必须亲自看。
当时在总督府给万贤良那几十鞭怎么够,卿玉案要万欣荣亲自来求他,跪着求他。
于是在万贤良的那份请帖上,他将名姓改成了“符年”,和容陵挨在一起。
卿玉案会心一笑。
反正符年还在长身体,多吃一顿倒也没什么,让容陵带着他多见见世面也挺好。
而且谁会注意到无关紧要的人被替换掉呢?毕竟他们连死都不重要,就算是死了也是配角。
但是卿玉案觉得至关重要。
即便危险,他也要报总督的仇。
卿玉案他又翻到了萧霁月的那张请帖,他刚想一并扯出,但是思忖片刻,还是轻轻放了回去。
两日前,萧霁月还跟他说过,要跟他一同“谋财害命”来着。
算了。
这次便由他自己去吧。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将写好的请帖还给齐管家,面容一贯的云淡风轻:
“好了。四十七封一封不差。”
齐管家不用请点,随意一瞄也知道数额是对的,他的笑意堆得满脸都是褶子:
“太感谢贺监军了,要不写这几百封,老身都不知道要熬到哪个时辰咯。”
与此同时,闻子明从屋内小跑出来,他高高举起默写好的《离骚》,兴奋地说:
“监军大人我会背了!我会背啦!”
齐管家简直难以置信,他还以为不学无术的闻子明又私下做了什么小手段。
不料卿玉案接过那张纸,只是看了几眼,满意地说道:
“会背了好,一看便是世子用心所习。下次再工整便会更好。”
闻子明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他更是挺直了腰板:
“监军大人,现在我就要去找母妃去背!背好了可要教我暗剑。”
卿玉案莞尔:“这是自然。”
等到了王妃跟前,闻子明捉急地展示着自己这三天的成果,一口气便背完了全部。
虽然其中几处有些磕巴,但能将如此长篇无错的背诵,已经实属不易。
背完时,藩王妃沉默了很久。
步兰月微微恍了神,思绪拉回当年刚入宫前民不聊生的景象,眼中不自觉地闪烁出泪花: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哀民生多艰啊……”
还好,整个潼关都熬过来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再像原来饥荒时期,七天才能分得一两个干瘪的馒头。
步兰月难得露出笑意,欣慰地说道:“子明背的好,背的很好。”
闻子明叉着腰,一副自豪的神情。
步兰月点头,示意他退下,闻子明告退,蹦蹦跳跳地离去。
步兰月从思绪中拉回,又叹息一声,旋即赞叹地看向卿玉案:
“不愧是我选出的先生,自然要强上那些文臣许些。”
不仅治县有方,就连如此小事也做的得心应手,又是极善之人,若是能留为藩王幕僚,应当是再好不过。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藩王府早该寻几位有能力、又忠心耿耿之人辅助。
“多谢王妃抬爱。”卿玉案微微颔首,语调温润如水。
他作揖道:“世子本就伶俐聪慧,只需要稍加引导并正向激励,自然会得到良好反馈。”
“说的无错,”步兰月点点头,“下个月王府摆宴,若贺监军得闲,便来赴宴吧。”
卿玉案唇畔笑意不减:“既然是王妃所邀,臣自当遵命。”
第45章
一月后, 藩王府内。
宾客依次入列,宴会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一片欢歌笑语之声。
符年走到王府朱门前等待核验请帖,容陵跟在符年身后,百无聊赖地望天。
“我……我能进吗?”
符年眨眨天真的双眸, 微微有些怯懦。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王府这种威严的地方来, 不免有点胆怯,生怕会闯出什么祸端。
侍卫核验过请帖,不自觉地皱起眉,看向形单影只、不及腰身高的少年,侍卫不耐烦的态度显而易见,但碍于对方只是小孩子,只能压低了嗓音:
“你是符年?”
“是的呀。”符年被
盯得有点心虚, 眼神飘忽闪躲, 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襟。
容陵展示了腰间六扇门的令牌,很是自然地昂起头,满是神气说道:
“看什么看,请帖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还不让人家进去?”
毕竟六扇门是皇帝之下所管辖的组织,而且容陵又荣升千户, 谁见了不得恭维几分?侍卫没有细问, 说道:
“二位请进——”
这几份请帖,卿玉案模仿齐管家的笔迹极为相似。幸好没人看出有端倪。
“多谢大哥哥!”
有救星出现, 符年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跟着容陵朝殿内走去。
容陵叉着腰, 满面的自豪,说道:“没事啦。叫我容陵就行啦。”
王府内的景致十分优美,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小桥飞瀑,花园中的牡丹争奇斗艳。
甫一落座,见到面前的不少珍馐,符年的双眼放光:
“这些吃食我在京城都没有见过诶!王府宴会的待遇原来这么好啊!”
容陵笑着说道:“嘿嘿嘿,等你那贺大人升了官,自然什么都吃得上。”
“嗯嗯。”符年用力点了头。
“唉,要是我家公子在就好了……”
容陵不自觉地叹息一声,他仰望王府的富丽堂皇的陈设,忽地回想起以往在汝南侯府待着的日子,在心里感慨起世事无常与物是人非起来。
在潼关附近的世家子弟大多都在场上,难不成还有缺席的不成?
符年好奇地问道:“容陵哥哥说的是……哪位公子?”
容陵满眼透露着哀伤,他无可奈何地说道:
“汝南侯府的卿二公子,卿玉案。”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宾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又像是避讳般避开眼。
但是很快,周围又恢复了一派的热闹喧哗。
毕竟四年前汝南侯府抄家后,卿家无一人活命,或战死沙场,或死于火海,或背负谋逆之罪。
所以如此种种,最终还是当做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故此人们谈及汝南侯府时,是将其和“奸佞”相结合的。
但还是孩子的符年自然不懂这些。
在监军和那位驻守在潼关风陵渡的萧将军相见前,符年曾有所耳闻。萧将军有一位早逝的少君,便是叫卿玉案。传闻其人面若冠玉,性子又温良,只可惜身体孱弱。
容陵本以为符年也要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但少年天性的符年竟是展露笑颜,他天真地猜测道:
“好好听的名字。贺大人也教过我《青玉案》这首诗呢!卿公子应当也和词中一样,是相当惊艳之人吧。”
何止是惊艳?容陵想。
多少次与世俗不甘对抗,多少次义无反顾。
如果卿玉案没有受到非议,如果他不曾遇见过萧霁月,以他在国子监的优异成绩而言,也应该一日看尽长安花,与他人谈笑风生。
“好啦。不多说了不多说了。吃,吃好喝好啊。”
容陵的腔调中微微带上哽咽之意,他又看向符年身旁的空位,问道:
“对了,你们贺大人怎么没来。”
符年夹起一块银丝卷放入口中,腮帮鼓鼓的,说话也不大清晰:
“喔,大人和任主簿公务繁忙,估计很快就到了吧!诶,好像萧将军也离席了呢。”
容陵这才注意到,原本是萧霁月的位置,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落座。
……
与此同时,卿玉案正站在风陵渡渡口眺望,背手而立一言不发。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特地换了身崭新的黛青色官袍,像是在迎接什么。
身后的任平生站着都快睡着了。
任平生身形摇晃了下,猛然惊醒,看到江面依旧波澜不惊,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睁着疲倦的双眼,嗳气道:“监军大人,咱们还能等到那个安抚使吗?”
卿玉案挑着眉:“兴许。”
但任平生不那么觉得,他的双臂枕着脖颈:
“没准那安抚使也去赴宴了。我看符年的信来说这次寿宴丰盛的很。那安抚使肥头大耳的,多半是去了。”
卿玉案冷不防地轻笑两声,双眸微微眯起:
“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和万贤良当做同窗同砚多年,自然对万贤良了解甚多。
既然上一世万贤良都能想得出让卿玉案用万家家法伺候自己,来防止太子找总督衙门的麻烦,证明他肯定心思不简单。
若是万贤良真的想拿到从西域那里拿到乌沉香,区区一场王府的宴会他怎么会在乎?
甚至可能窃喜,正是宴会的缘故,今日河岸防线不严,才能让他有了运乌沉香的机缘。
“大人,来消息了!”
不远处,一个小杂役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是满面的欣喜。
他遥遥指向江面小小的阴影:“贺监军,有一条漕运船过来了啊!”
卿玉案唇角微勾,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漕运船上挂着的旌旗飘摇。
——风波又起了。
任平生又想起风陵渡是萧霁月所管辖的范围,要是萧霁月亲自出马,应该对万贤良那厮更有威慑力。
免得万贤良有恃无恐。
任平生问道:“要不要让萧将军也来啊?”
“不必。”
卿玉案淡漠开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任主簿,先找人去把这件事禀报给将军,我先将细枝末节理清扫除,其余再由将军定夺。”
可这哪里只是细枝末节?任平生知道,贺监军又是在谦虚。
卿玉案的衣袂在清风中飘起,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走,上前去看看。”
他早已料到,今夜必定会有一场好戏。
任平生终于听到心心念念的话,立马精神起来。
他对着身旁的杂役交代完话,兴致勃勃地搓搓手,马不停蹄地跟上卿玉案的脚步:
“好嘞,来了!”
终于来大活了。
卿玉案独自一人坐在渡口的木椅上,悠闲自在地轻轻摇动折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日暮橙红色的光辉将他的背影拉的长长。
真是不枉费他等了整整一天。
果然,在漕船靠岸停靠的瞬间,几个锦衣卫迅速地上前封锁了码头。
安抚使万贤良走下船,满脸疑惑地看着锦衣卫大肆地搜查,他怒目圆睁,唾沫横飞地斥责道:
“谁他妈的敢搜我的船?这可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你们不知道死活了吗!”
在万贤良的背后,响起冷若冰霜的声音:
“说完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万贤良整个人身形猛的一颤。
万贤良转过身,只见卿玉案双眸微微眯起,清秀的脸庞透着凌厉:
“真是好久不见。”
折扇蓦地合拢。
为了见万贤良这位“老朋友”,他这回特地没有服用易音丹。
万贤良瞳孔骤缩,却不知道从哪里曾经听过,但当下他来不及让他细想了:
“你是那个新来的监军?”
原来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了啊。卿玉案嗤笑。
没关系。
他会一件、一件的帮万贤良全都记起来的。
随即一名锦衣卫上前恭敬地禀报:“监军大人,船上的货物已经卸完了,请您过目!”
“知道了。”
卿玉案一摆手,示意将船舱打开。
万贤良迅速挡在卿玉案面前,义愤填膺地指责卿玉案的僭越,他大声呵斥:
“不过小小六品通判,不过是有个监军名头,漕运的事情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搜我的船?”
“哦?什么资格?”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意味。
卿玉案摆摆手,身旁的任平生将兵部的勘合与监察御史的令牌举起。
任平生笑嘻嘻地问道:“那你看,这个够不够证明啦?”
卿玉案手持折扇,笑容温润如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气势却是让人胆寒。
当时初到潼关,冶清昼送卿玉案了一份不大珍贵的礼物,说但凡他遇到棘手的事,可用来解忧。
如今卿玉案想来,果真如此。
冶清昼的御史之职,负责监察百官,能直接调动部分锦衣卫,必要时拥有生杀大权。
“你……你们……”
万贤良被他的话语吓得浑身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拿下。”
卿玉案的话语不容置喙。
说罢,他便缓步走向漕船。
万贤良惊慌失措:“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安抚使!你们不能乱抓人。”
万贤良的护卫顿时蜂拥而上,欲擒贼擒王,将万贤良控制住。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贺迦楼,我是总督万欣荣的嫡子,我要是有半分不测,你肯定也好不了!”
万贤良被拖拽地踉跄不稳,一边挣扎,一边威胁似地大声嘶喊。
卿玉案的脚步滞回。
都什么时候了,还仗着他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爹呢?
卿玉案再次折返,他盯着被团团压制住的万贤良,饶有兴趣地说道:
“乌沉香啊。朝廷三令五申禁止这物什流通。安抚使难道不知道么?还是说……安抚使根本不知道这是要流放三千里的罪?”
若非是任平生翻阅尽古典,应该无人知晓乌沉香除了疗伤的功效,还是能致幻的子母蛊。
万贤良不过是借着抚恤经过乱战的地区或灾区的名头,到各处招摇撞骗,再用漕船大量收购乌沉香罢了。
这一刻,万贤良惊恐到了极点,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卿玉案:
“你怎么知道的?!”
任平生抢先一步,他振振有词地说道:
“那天我们大人都看见你在神机营做的勾当了!你还想抵赖什么?”
听到这话,万贤良反倒没那么恐惧了,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众人的背后不由得冒起阵阵凉意:
“反正难逃一罪。既然你们都知道了的话——”
说到这里,他的笑意更加阴森可怖,眸色倏尔变得犀利。
寒光闪烁。
一把短刃措不及防的刺向卿玉案的腹部,目的直击要害!
这一幕连卿玉案都始料未及。
但万贤良的刀尖离卿玉案尚且有半寸之遥时,便听得兵刃相接的声响:
“铮——”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攻势。
殷血顺着那人的小臂涓涓滑落,但那人似乎不知痛般,捏住没入掌心肌肤的短刃。
随后,短刃“啪”地落地,反射出异样的光。
卿玉案错愕地抬眸,看向不请自来的萧霁月。
第46章
“拖下去, 压到神机营。”萧霁月收起手臂,冷冷发话道。
方才赶来的容兰瞧见萧霁月手臂上骇人的伤口,又不太自然地看向卿玉案, 半晌才颔首道:
“是。”
万贤良被压下去已有一段时间,渡口就剩下检查与缴获船只的人员。
萧霁月见卿玉案看着自己的手臂迟迟没有反应,躬下/身轻声问道:
“贺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卿玉案又想起来自己今日没有服用易音丹, 于是便移开眼, 欲盖弥彰地说道:
“嗓子哑了。”
萧霁月并没有在意后面半句,他笑语盈盈:
“胡说。贺大人方才是分明在看我的。”
真是好意思。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像是看透卿玉案的眼底般,背过手缓缓而行,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既然贺大人是有备而来,便随我来将军府上,商议万贤良的事宜吧。上面新进的万年春,这个月拿来了十两, 贺大人赏脸来尝尝?”
卿玉案刚想拒绝, 又看见那方才受伤的手臂上蜿蜒着更为可怖的疤痕,而且新旧不一,看起来触目惊心。
罢了,先随他去吧。
卿玉案跟了上去:“嗯。”
循着不能两人并行的芳花小径,卿玉案嗅到熟悉的馨香, 抬头望去, 竟有一枝桃花枝探出宫墙之外,粉嫩可爱。
萧霁月见他脚步停滞, 也抬头摘下一朵,眉眼流转间温柔万分:
“我亡妻喜欢桃花, 想着万一初春他乘风归来,就能见到最喜欢的东西。”
“是这样啊。”卿玉案的眼神恢复一贯的冷漠。
人都死了, 让自己的魂魄来看么?
自己要是真死了的话,说不定直接投入六道轮回,丝毫不回头看萧霁月一眼。
等到卿玉案来到将军府才知道,府邸内虽然种满了桃花,但是陈设简单而普通,好像府邸的主人冷落般,但桃花树却是被人精心呵护过般。
让将军养花,真是难为他了。
只见一个嬷嬷来沏茶,万年春茶香弥漫,岚烟氤氲。
卿玉案环顾四周,之后再不见其他人的踪迹,说道:
“将军府没有其他人了?”
萧霁月将其中一杯推给卿玉案,说道:
“管家出去了,一些人购置物件。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只剩铃娘在这,她年纪大了,难免眼睛昏花,不便作细致活。”
卿玉案忽然问道:“我走以后,你的伤是怎么处理的?”
“一些小伤而已。”萧霁月回答。
话音刚落,萧霁月像是也有些意外,卿玉案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抿了抿唇后说道:
“手给我。”
幸好身上还带着上回容陵赠送自己的金疮药,这种金疮药见效较快。
萧霁月依言将手腕递了过去,卿玉案第一件事是卷起萧霁月的衣袖。
这不看倒好,看到的却比他想想中的更为骇人。各种刀伤、剑痕遍布,纵横交错,纵使经过千锤百炼的铁皮,也早就破损,萧霁月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小伤?”
卿玉案手掌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着青紫色,握着的药瓶不断发出声响。
他走以后,萧霁月也没能好活,他本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揪着疼。
萧霁月撑着下颌,问道:“贺大人生气了?”
“没有。”卿玉案长长舒了口气。
金疮药粉洒在布帛处,卿玉案细致系在伤处,萧霁月的眉头没皱半分,终于得幸能好好端详卿玉案,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容兰说的不错,易容可改,但骨相不变。这么熟悉的骨相,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没想到贺大人手这么巧。”
萧霁月摘落卿玉案鬓边的落英:“明日来校场。那个人随你处置。 ”
包扎完毕,卿玉案收好药瓶:“外面风声大,你便不怕那群人说我惑乱军心?”
“无妨,有我在呢。”萧霁月的语气很是笃定。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卿玉案缓缓欠起身,与萧霁月擦肩而过:
“将军若无其它吩咐,在下先行告辞了,明日校场再见。”
在即将迈出将军府之前,卿玉案突然顿住脚步道:“多谢将军款待,万年春果真甘醇。”
萧霁月莞尔,目光追逐卿玉案离去的方向,直至消失在远处,许久才呢喃道:
“也谢你。”
幸好,他还留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还好他还会在原地回过头,再看自己一眼。
……
翌日,校场上围满了人,卿玉案走入潮湿闷热的地牢,四周静的只能听到卿玉案的脚步声。
万贤良就躲在地牢中一角,双手被绑在石柱之上,双腿也被手腕粗的锁链捆住,见到来者,一双眼睛里充满恨意地瞪着他:
“你到底是谁?”
“你真想知道啊?”卿玉案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上,却散发出一股让人胆寒的戾气,万贤良只觉得脊背发寒,但依旧哽着脖子道: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卿玉案摸向后颈上的缝合处,软皮面具轻轻脱落,那张久违而熟悉的面容显露。
他和四年前没什么变化,面庞依旧俊美无俦,只是原本天真无邪与明媚,转换成如今的疏离与杀气,藏着无数阴谋诡计。
“卿……卿玉案?”万贤良打了个寒颤,瞳孔猛地缩小。
“终于认出我了啊,我还以为要继续帮你回忆一番呢。”
卿玉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墨汁,面无表情地淋在万贤良的头顶,一如当年在国子监那样。
万贤良勃然大怒,他大声叫喊着:
“别以为你穿一身白衣服就有多干净,卿玉案。你现在不过是奸臣之子,背负的千古罪名!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奸人给我抓起来。”
卿玉案平心静气地说道:“卿玉案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监军大人。你怎么叫人都没有用。整个牢狱都是我的人。”
所谓千古罪名,不也是那些内阁群臣排异的结果么?卿玉案冷笑。
万欣荣、万贤良。多么讽刺的名字。
万贤良难以置信地望着卿玉案,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懦弱的卿玉案。
卿玉案站起身,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清,他饶有兴趣地说道: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我不仅是小人,是奸佞,而且向来睚眦必报。小世子,出来吧。”
“你!!”万贤良瞪大双眼。
卿玉案的袖口转出一柄短刃,短刃上的锋芒晃得万贤良睁不开眼,他眼见一个身穿便衣的少年走入。
握着尖刀的卿玉案步步逼近,万贤良的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我可是漕运总督之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还拿总督说事呢?”卿玉案的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见到少年来到跟前,卿玉案将短刃交付闻子明手中,问道:
“世子,你认为这种惑乱军心、与其父联合外邦的人,是不是凌迟也不为过?”
卿玉案望向万贤良的余光令人不寒而栗。
闻子明看完全过程,很是认真地点点头你:“是的!”
听到这番话,万贤良不断朝着卿玉案怒吼道:
“你这是教唆世子杀戮!卿玉案,你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好聒噪啊。”
卿玉案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万贤良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到万贤良正对面的木椅上,笑着对闻子明谆谆教导道:
“世子,机会难得,可以用我教你的那招了。”
闻子明兴致勃勃地接过短刃,朝着那昏黑的方向刺去短刃。
“世子,他是奸佞余孽,你别信他,他要害了你们这些姓谢的——”
没等说完,万贤良痛苦地低吼着,嘴角流淌出血液,染红了白色的囚袍,看着触目惊心。
卿玉案笑意不减:“还是不甘心是吗?”
他将落在地上的短刃捡起,一步一步踱到万贤良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万贤良拼尽力气摇着头,眼睛瞪得老大,他死不瞑目,胡乱地呜咽着: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放过我?”
卿玉案拔出长刃,对万贤良附耳说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万贤良惊恐地望着。
他看着万贤良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也脱力地倒在梨花木椅上,积攒多年的仇恨终于在此刻消散大半。
直到闻子明呼唤,他才渐渐回过神。
闻子明搔搔头:“贺大人,刚才那个人跟我说什么啊?子明没有听清诶。”
很多事情万贤良确实在污蔑,但是有一点他说的很对,卿玉案的最终目的就是报复。
“他说。”卿玉案疲倦地睁开双眸,继续说道:
“待今佞邪皆除尽,社稷海晏河清时。”
……
卿玉案甫到校场内,所有的喧哗顿时静止,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
不同以往,卿玉案今日身着一袭素白,平添一丝温润气息,萧霁月坐在校场高台,亦是俊美异常,眉梢飞扬。
“来了?”萧霁月赧笑,眼眸中只映下卿玉案一人。
卿玉案垂眸,在他身旁坐好:“嗯,来了。”
不知怎的,卿玉案总觉得萧霁月近些日子对他过于亲近了。
如此再简单不过的互动,还是被神机营一些躁动的人发现,他们在高台下窃窃私语:
“诶,听说一会要押上来的犯人,还是监军亲自监斩。”
“区区一个狐媚子监军,还管我们神机营的人?切,不就仗着好看吗,才让将军高看一眼。”
“我还听说,那个犯人是安抚使,就是漕运总督的嫡长子,这回那监军可摊上事了。”
“哎,没有乌沉香身实在太难受了。”
……
萧霁月凛冽的目光扫了台下一眼。台下瞬时鸦雀无声,旋即他又看向卿玉案:
“贺大人?”
卿玉案对此事已经司空见惯,他踱步到极刑台前,淡道:“没事的。”
他一手触上极刑台上的冷武,头也不回地说道:
“传万贤良上来。”
校尉又跟着喊了一声:“传嫌犯万贤良——”
片刻后,万贤良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地走进校场。
脸色苍白的万贤良被带到极刑台前,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卿玉案,眼中的怨毒几乎剜下卿玉案的血肉。
萧霁月翘起腿:“乌沉香三百斤,核单人证俱在,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
话音刚落,万贤良张开嘴,鲜血瞬时喷涌而出,他费力想说什么,却只能“嗷嗷”大叫。
校尉很符时宜地对萧霁月说道:“嫌犯万贤良咬舌拒证。”
“无妨。”
卿玉案踱步在高台,清风扬起他的发梢,一派的光风霁月:
“古有人言,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安抚使万贤良私售海禁之物,试图扰乱军心,已是死罪。故理应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一旁的人将紧拽的绳索放下,铡刀落下的刹那,只听得一声雄浑的男声:
“慢着!”
终于来了啊。卿玉案唇角勾起。
第47章
是漕运总督万欣荣。
只可惜他来的太晚了。
“贤良!?”
滚烫的鲜血溅在万欣荣的脸上, 他失控跪地,抱住身体已经僵直的万贤良。
许久,他才从无限的悲恸缓过神来, 恶狠狠地看向高台上的稳坐的萧霁月与白衣胜雪的公子。
当年萧霁月与卿玉案还不够,如今怎么又找了个新的相好?
那一瞬间,万欣荣从后者的眼中窥见了熟悉的神情。
不对, 此人定有古怪!他到底是谁?
他与卿玉案对视而望, 只见卿玉案折扇掩面,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卿玉案笑语盈盈:“好久不见啊,总督大人。”
万欣荣眼瞳腥红,他颤抖着手指着卿玉案:
“贺迦楼,你一区区六品官,竟胆敢动贤良?来人,把他抓起来, 把他抓起来啊。”
总督衙门护院一拥而上, 无一例外手持刀枪剑戟将卿玉案围住,萧霁月顿起拔剑出鞘,冷道:
“我倒要看看谁敢!”
周遭的护院纷纷退后,卿玉案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自然是不敢,但是上头有人敢啊。总督大人别忘了, 我可是拿着皇令的钦差。”
朝廷命官谋害钦差, 无异于蔑视皇权,与造反同罪, 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台下方才对卿玉案评头论足的人们,在此刻瞬间缄口, 彼此互换眼神,默默地垂下头。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欣荣咬牙切齿地瞪着卿玉案。
卿玉案微微俯身, 莞尔道:“卑职请总督大人到监军府上一叙。”
监军府上,卿玉案撑起头,衣襟上巡查御史的令牌便在万欣荣的面前展现。
“卑职也是奉命办事。但又不仅仅是如此。”一纸兵部堪合推至万欣荣的跟前。
卿玉案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翻开核验清单,继续说道:
“既然是漕运总督府的船,自然和总督逃不了干系。既然能从西域取得乌沉香,那枪支弹药应该也很容易拿到吧?”
万欣荣蓦地睁大双眼。
四年前汝南侯与蛮族在秦淮一战的过往历历在目,一般人都不知其中真相,就连内阁元老也以为是汝南侯咎由自取。
四年前面前这位监军也不过甫及弱冠,应当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学院书生,怎么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除非他就是……
万欣荣后撤一步:“你到底是谁?!”
卿玉案与卿齐眉都在火场丧生,他是亲眼看见卿玉案下葬的,卿齐眉的身量又与面前瘦削的人不同,难不成是汝南侯府的门生,特地来找自己寻仇不成?
两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给两个人斟茶,卿玉案微微吹温,最后又放在桌案上。
“我是谁不重要。”
卿玉案闲适地双手交叉,抬起眸说道:
“卑职听闻总督大人其实还有一子,就在华苑南巷的一户私宅,总督也不想牵连与他吧。”
万欣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腿脚顿时发软,需得旁人搀扶方可站起。
他本以为自己隐藏私生子的消息足够好,可在朝廷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贺迦楼,怎么会有如此强力的眼线。
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位后生了。
“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万欣荣两眼不自觉地一黑,堪堪跌坐在梨花木椅上,大声咆哮。
“是。”
两个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了出去,并将厅门带上。
整个大厅只剩下万欣荣的喘息声,卿玉案不觉轻笑,他轻抿一口香茗,说道:
“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贵子定然会安然无恙。”
听见还有回旋的余地,万欣荣压下声音:
“什么事情?”
卿玉案思忖片刻,说道:“四日内,把当年汝南侯府世子与漕运总督真正的书信,以及和鞑靼族交易枪/支的货单给我。”
这难道不是等同于自断活路?
万欣荣的嘴唇发白,但依旧逞强地说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卿玉案早早便料到他会说这话,眼眸微微泛起光泽:
“总督大人不必担忧,我是不会呈给皇上的,只不过权为我明哲保身罢了。而且总督大人还要感谢我呢。”
这是万欣荣听到最为荒谬的话:
“感谢你?!”
卿玉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
“一个无甚前途的嫡子,换取首辅之位飞黄腾达,护佑另一子安虞。总督大人不该感谢我么?”
相较于不学无术的万贤良来说,万欣荣的庶子蓁启若论天赋和资质,蓁启都远超万贤良。
只是大夫人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庶子,恐怕还会不好解释。
“首辅?”
万欣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卿玉案。
卿玉案继而轻笑道:“丧子之痛固然可恸,但当下宜明哲保身。总督大人难道甘为人下。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用在下再多言吧。 ”
万欣荣颓然跌坐在座位上,他闭上眼睛,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卿玉案说得没错,他虽是总督,却不过是个待在肥差的空架子,还要看阗何忠的脸色,自己却还要担惊受怕替他办事。
朝廷里一群吃空饷、贪赃枉法、无所事事却身居高位的官员,为何能逍遥自在?
罢了,三日。
万欣荣默默阖眸。
来得及,还能再想一想。
……
不知何时,卿玉案早已离开监军府,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见一架华盖暖轿停在府前,那位轿夫的衣服上还绣着“萧”字。
将军果真是好大的阵仗。
下一刻,萧霁月掀开珠帘,见到卿玉案时,唇角的笑意漾到眼眸:
“贺大人这是去哪?”
卿玉案只是瞥了瞥他,依旧没好气地说道:“随便转转。”
萧霁月拄在窗槛上,望着他说道:
“我带贺大人转。”
“那我也要去。”
没等卿玉案回答,便听得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卿玉案转头去看,只看任平生像是提着小鸡崽般提着符年,任平生笑容可掬地走到卿玉案身边。
这两个家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卿玉案目光微微后移,低声道:“你们来作甚?”
“任主簿说萧将军对大人图谋不——”
符年天真地眨眨眼,把剩下半块桂花糕吞下后,含糊地说道。
任平生赶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地对卿玉案说道:
“我们担心有匪徒。”
任平生一看便是文弱书生,符年还是个刚到腰身高的少年。卿玉案好歹跟着苏清苏大人学过几招,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哪个更需要保护。
何况还有萧霁月的护佑。
坐在轿子中的容兰听不下去这么荒唐的理由了,刚想起身理论两句,却被萧霁月按了回去:
“无妨。”
但卿玉案也没苛责,说道:“那便跟来吧。”
半个时辰后,甫入京畿通衢,卿玉案便感受到浓浓的烟火气息,周遭喧嚣让符年和任平生应接不暇。
华灯初上,集市熙熙攘攘,池枝江上水波浩淼,画舫影动、琵琶曲婉转,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只有卿玉案知道,这是前世上元节那日,萧霁月带自己来的那条街衢,和往日不同的只有今日是花朝节而已。
街角卖胭脂水粉、各类吃食的摊贩也正在招揽客人,小贩吆喝着裁剪好的五色彩笺与簪花,闺中女子言笑晏晏,将把彩笺挂在海棠花树上,不仅是祈求花神降福,更是为了在新的一年遇见良人。
符年羡煞地瞧着路边簪花的人们,他高高抬起头,说道:
“哼,我就说吧,花朝节跟上元佳节一样热闹。别人簪花,我们大人什么都不簪也比他们都好看。”
任平生无情地揭穿:“哼,明明是我门监军大人本来就好看。”
卿玉案挪移视线:“少说这些旁的。”
不远处的容兰朝着萧霁月招招手,说道:“大人,找到庆元当铺了。”
萧霁月点头示意,旋即看向卿玉案:“贺大人在此稍作歇息,我去去便来。”
“嗯。”卿玉案颔首。
等到萧霁月走远,任平生才提起腮帮,盯着萧霁月的背影,说道:
“符年,你觉不觉得萧将军对咱大人有那方面的意思?”
符年眨眨眼,疑惑地说道:“将军对大人很好呀,就像是王爷王妃对待大人那样。”
任平生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就是……那方面啊。”
“哎,到底什么呀。”
符年歪着头,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什么端倪。
任平生连忙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啥也不懂的小屁孩。”
也是,符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朝廷命官大多喜怒不形于色,一些风月过往对于他来说应当察觉不到。
他倒是觉得,萧将军肯定是当寡夫当四年,独守空房空虚寂寞冷,如今又想续弦。于是,想把贺大人当亡妻替身,一般话本都这么写的。
这以后,萧霁月看贺大人都是亡妻的影子,那还得了?!
趁现在贺大人还是清白身,自己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好些,没准也是名留青史的好事一桩。
对,就这么干。
任平生快步追上卿玉案,试探着问道:“贺大人。我有一事情不明。”
卿玉案依旧望着令人目眩的宫灯,神情也微微放空:
“说。”
任平生笑呵呵地说道:“方才有一个谜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将相家。为何古人这么说啊?”
帝王将相,是博爱世人的,但同时又是无情的。
卿玉案的眼前浮现过过往一幕幕,浮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是的,他们可以驰骋疆场来护佑子民,也可以无情到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却锁于深闺的妻女来谋取高位,甚至帝王子嗣互相残杀。
但凡与谢家牵扯的,大多都是如此。
卿玉案的眼瞳瞬时冷了下去:“掌权者与执剑人一样,皆是冷血无情,故此不可倾注过多,否则慧极必伤。”
任平生点点头,故作思考道:“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是这样,那萧大人他也是如——”
一语未了,不远处的小贩朝着两人挥手,吆喝道:
“几位公子来祈愿吗?花神可是很灵验的,要是投中花神标,还有礼物赠送哦!三次铜板一次,童叟无欺。”
“监军大人想去吗?”
刚刚走出两步,卿玉案便听见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是萧霁月回来了。
罢了,说不定这时又碰上其他说闲话的人,到时候耳朵又不怎么清净了。
卿玉案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那便是想去了。萧霁月轻笑。
下一刻,一张红狐面具戴到卿玉案的脸上,萧霁月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般,小心系好他颈后的细绳。
卿玉案出乎意料地看着他。
略微冰凉的指腹触碰过卿玉案的肌肤,都如同轻薄蝶翼搔痒心间。
那一瞬间,卿玉案久为荒原的心燃起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的身形忽然僵在原地,外界周遭的喧哗吵闹顷刻消散,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此刻主导神思。
明明帝王将相是无情人。
为何面前的人眼中是有情意,看不出任何对自己的杀气与恨意。
萧霁月对他莞尔道:“走吧。”
长风拂过江面,揉碎江中的皎洁圆月,又轻柔地掀起两人的衣袂,迟迟不肯抛下。
卿玉案错愕地看向萧霁月。
是以,他的手蓦地一暖。
原来不知何时,萧霁月触碰起他的掌心,随后十指相触,将他紧紧牵起。
“……好。”
卿玉案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
第48章
“诶, 真可惜啊,就差一点就中虞美人了。”
“都投了七次了,怎么才能投中玉兰呀。好想中一次。”
……
卿玉案跟着萧霁月进入拥挤的百花酒楼前。他们头顶处的悬梁上挂满高低错落的繁花, 可谓是芳香馥郁。
所谓投花标,便是取细弩射下各类花苞,所射到者皆有奖励, 射中的花越名贵, 奖励便越为丰厚。
而玉兰则最为靠后,箭长而细,微风扰动便受到影响,想要射中极其不易。
任平生盯着萧霁月的那只手,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小声跟符年嘀咕起来:
“我就说!萧将军对咱大人图谋不轨。你看你看,现在就已经拉上咱大人走了。”
虽然卿玉案有些抗拒方才的十指紧扣, 但萧霁月依旧小心翼翼地牵起, 将他引入拥挤的人群中。
符年终于开点窍了,他弱声揣测道:“萧将军是喜欢贺大吗?”
任平生点头,说道:“自信点,把‘吗’去掉。”
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吗?
虽然大景朝中男风在所难免,甚至还有些神剧高位的阁老会侍养男宠。但新晋之人本就根基不稳, 若是被皇帝王妃发现, 怕是要为朝廷所不容。
但符年自然是不懂得这些的,他委屈巴巴地说:
“可是我们大人真的好看, 喜欢很正常呀,人人都喜欢好看的人和事物。”
其实符年说的确实有道理。任平生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任平生无语了会, 决定日后再跟他解释较好:
“跟你这小屁孩没法讲。你知不知道&039;&039;清君侧&039;&039;,万一咱大人嫁过去, 多半也把我们咔嚓了……嘶,不说了,你看我怎么做就对了。”
符年半知半觉:“哦……”
可是萧将军也不像是把他们全杀掉的人啊。
小贩指着琉璃八宝盒中的玉簪,对着众人说道:“只要射到玉兰,即可带走这枚羊脂玉耳坠。”
那羊脂玉耳坠成色上好,看着便是价值连城,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玉兰之上,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任平生快步跟上萧霁月和卿玉案,豪放地放下仅剩无多的铜钱,说道:
“喏,符年不会射箭,我跟萧将军比。”
为了自家大人的清白,值了!
萧将军挑挑眉,虽然不知道任平生为什么对自己满目敌意,但还是应下:
“行。”
任平生一开始接过弓弩,便朝着最后的玉兰射去,掌心额头都是汗涔涔的。结果几发下来,只中了梨花与百枝莲,最后堪堪中桃花。
真是的,当时在国子监学习骑射的时候,早知道不水过去了。
周遭的人赞叹道:“这位公子好厉害啊。”
“啊,好累啊,符年。给我擦擦汗。”
任平生很是餍足地将细弩搁置在桌案上,擦着面颊上滴落的汗。
好在他少时也经常投花标,这东西讲究技巧和细心,而并非蛮力,萧霁月说不定还赢不过他。
“任主簿你真是。”虽然话这么说,但符年还是无可奈何地递了过去。
真是懒到极致。
小贩递过任平生红绳手链,见到萧霁月热情迎接,脸颊都笑得堆出褶子:
“哎呀,这不是萧将军吗?萧将军想拿耳坠子送心上人?”
萧霁月直截了当:“算是。”
卿玉案对骑射不大感冒,目光偏向萧霁月,下意识地问道:
“你……有心上人?”
萧霁月微愣,转瞬便笑开了:“原来没有,现在有了。心上人喜欢,就是翻山越岭,也要送的。”
原来自己离开的这四年,萧霁月早早就有心上人了啊。方才自己还自作多情什么。
“哦。萧将军对心上人真好。”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那提前预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了。”
萧霁月扬起唇角,心情明显明朗更多:
“那便承贺大人的吉言。”
看到这一幕的任平生,额头的青筋都绷紧了,但因为打不过萧霁月,又不好表现出来。
萧将军真是太渣了!任平生拳头紧握。
瞧着萧霁月接过弓弩,任平生一边擦汗,抢先一步说道:
“承让啦。没想到啊,这方圆几百里投花标的可都认识萧将军呢。”
“承让。”
萧霁月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根手指勾住箭簇,随即搭弓,瞄准最后面的玉兰花,目光不偏不倚。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暖融融的灯光映在萧霁月的面颊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辉光,煞是好看。
意识到自己又看起萧霁月后,卿玉案别过眼去。
萧霁月已经把箭矢拉成满月,箭矢呼啸而去,不费吹灰之力便直穿花蕊,白玉兰飘然落地。
“中了,中了!”
“这可是这几天头一个中玉兰的。”
……
周遭的人纷纷拊掌喝彩,赞叹起萧霁月的箭术精巧。
但卿玉案并无任何笑意,和那些欢呼雀跃的人不同,他觉得耳边的欢呼声过于刺耳了。
萧霁月终于快要和心上人百年好合了,他们可受世人万千祝愿,而自己不过是萧霁月前世孽缘的另一端罢了。
卿玉案心底的那层阴霾到现在还没有清除过,他不是嫉妒,单纯是心有不甘。
小贩也不吝啬,将萧霁月径直往店内引,热忱地说:
“这位客官,里面请。我们掌门请将军到里面拿玉簪啦。”
萧霁月擦着卿玉案的肩而过,卿玉案将自己藏在阴翳处,没有人了解他的心事。
百花酒楼内,小贩打开布满尘土的琉璃箱,萧霁月嗅到淡淡的沉香木香气,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东西绝非俗物。
萧霁月将玉坠摊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起来。
若是送给卿玉案,应当会喜欢吧。都说美玉养人,这羊脂玉的玉坠子最衬他了。
萧霁月会心一笑。
……
不远处,有一个模样十三\四岁、身着鹅黄少女踮起脚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翠翠,是萧将军拿到玉簪啦?”
翠翠点点头:“是萧将军。”
“哥哥总是跟我说萧将军呢!他是一位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大将军,长得也好看。翠翠再快一点,一会人多了就看不到将军了。”
少女催促着翠翠,脚下的步伐愈发加快,不断回头提醒着。
她一边说,一边抱怨起来:“最近哥哥总是不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哼,他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人群密集,翠翠捉急地说道:“小姐,看路。”
“哎呀!”
忽然,少女身子失衡,朝地上栽倒过去。
少女踉跄几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却不料被一个人牢牢抓住手腕,撞入了少年的怀中。
她吓了一跳,抬眸望去,一双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的,仿佛黑夜星辰,熠熠夺目,迟疑片刻道:
“你……”
符年松开少女的手腕,彬彬有礼地问道:“姑娘,你没受伤吧?”
“没、没。谢谢你。”
少女的脸升起绯红,她飞快后撤两步,有些磕巴地说道。
怎么就忽然撞到人怀里了。
而且……为什么脚踝越来越疼?少女面露难色,眼眶逐渐红润起来。
“容栩?”
听到熟悉的声音,容兰急急地朝着人群后方看去——
胞妹怎么会来这里?
只见方才跌疼的容栩正抽泣地坐在茶馆,符年弯下/腰,认真地给她的脚踝简单涂抹跌打损伤药。
容兰内心:???
为什么莫名有种自家小白菜的被别人拱了感觉。
……
而卿玉案的腿像是灌了铅般扎根在原处,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卿玉案这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赴,只有他徘徊在原地。
他本以为是自己太恨萧霁月,重生后只想要报复,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对萧霁月抱有一定幻想。
只有他对过往放不下去。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回头看看自己。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够回心转意。
卿玉案的牙底泛酸,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嗤”地笑出声。
是啊,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这只是帝王将相“博爱众生”的一部分罢了,他又错想成是偏爱了。
是不是萧霁月就连拜堂成亲、喝喜酒,都要像现在给心上人争夺玉坠一样盛情邀请自己?
所以既然自己只是陪衬而已的话,自己干嘛要答应他来这里。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掉万欣荣。
任平生说的没错,无情最是帝王将相家。
卿玉案的脚步转向监军府的方向,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朝着灯火阑珊处走去,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
此时任主簿才发现卿玉案消失了踪影,方才拨开人群去寻人:
“贺大人?贺大人你去哪了啊?”
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呼唤,卿玉案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内心的沉闷快要把卿玉案整个人压垮。
……
“贺大人,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跟不上了。”
倏的,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卿玉案的脚步停滞。
回身一抬眼,卿玉案便撞上了萧霁月的目光,眸光如墨,仿佛藏有万千星河。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静得卿玉案能听见自己的心悸声,但面容上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
萧霁月上前两步,将玉坠轻轻戴到卿玉案的耳垂上,月色清辉映衬着玉质温润,更显得光华流动。
萧霁月后退半步,认真地打量起卿玉案,语调温柔缱绻:
“我的心上人,果然明艳动人。”
这句话,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卿玉案甚至不知从何问起,他脑海一片空白,沙哑着嗓音说道:
“你的‘亡妻’怎么办?他难道不会怨你?”
“今年春三月桃花开的最盛,于是他回来看我了。”
萧霁月的目光深邃而坚韧,唇角的笑意一览无余。
他全知道了?
“……”
卿玉案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第49章
萧霁月话锋一转, 释然道:“那天我做了个梦,他说不怨我。”
“……”
卿玉案方才涌起的煽情想法,顿时一扫而空。
他传闻中的亡妻好端端地站在这, 还没变成鬼呢,怎么就给他托梦了。
“贺迦楼”是他本人倒还好,若并非他本人, 卿玉案势必做鬼也要拉萧霁月下水。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 转身大步流星前往监军府,冷不防地抛下一句话来:
“今日困乏,改日再叙。”
萧霁月急忙追了上去,擒住卿玉案的手腕,急急地问道:
“贺大人难道就不表表态么?”
卿玉案停下脚步,还是心软下去,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萧霁月顿了顿, 低声喃喃道:“贺大人到底喜欢不喜欢我?是, 还是不是。”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
他承认,曾经很喜欢过。
卿玉案眼神中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躲闪,眸光微微黯淡下去:
“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再——”
一语未了,卿玉案便被拉进怀中,薄唇猝不及防地覆盖在他的颈上, 但并非猛烈的攻势, 而是轻柔至极,酥麻的痒意袭来, 令卿玉案有些目眩。
“倒不如,来将军府过夜。”萧霁月低声道。
语气扰乱卿玉案的神思。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寸。
是错觉么。
为何对方的心跳竟和自己的如此同频。
萧霁月喃喃道:“我等了你四年, 卿玉案,你为什么自始至终不肯回来。”
长风渐起, 摇晃的树影中出现一道违和的黑影,飞速地穿梭在林间,旋即再也消失不见。
终于上当了。
萧霁月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到万籁俱静,卿玉案附身过去,贴着萧霁月的耳根,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演够了没。萧大人是不是该放开我了,亲也亲了,你还想占什么便宜?”
卿玉案看向搭在自己肩弯上的手,旋即挑起左眉,像是在揭露萧霁月方才图谋不轨的行径。
“喔,抱歉。”
萧霁月嘴上说的歉意,但眼底还是带着笑意的,看起来倒是很像蓄意挑衅。
“这些假话在演下去,怕是我都要当真了。”卿玉案抬眸。
萧霁月这才不舍地松开手来。
其实想带他去将军府过夜是真的。
心上人也是真的。
或许是防备的缘故,卿玉案主动和他分隔几尺开外,揉揉自己微酸的脖颈:
“希望那三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免得还要演第二遍。”
本就是赌上自己的清誉,若是演的太多,怕是好不容易在神机营立下的军威又要倾塌一次。
“其实也未尝不可。”
萧霁月答得云淡风轻,唇角的笑意早已一览无遗,他又问道:
“让万欣荣成为内阁阁老,是让他提携你?你就不怕他落井下石?”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他的把柄在我手里。我还不想那么容易让他死了。”
按道理来说,明天之前就应该把当时的书信和证据送到监军府上了。
他要先让万欣荣如同昙花一现,然后跌落到最底、让万欣荣跪着求他,折磨够了方才算是尽兴。
“我发现贺大人很像猫儿。性格也像。”萧霁月的目光偏向他,像是在打量什么。
卿玉案不给他多看几眼的机会,抬步就走:
“少说两句,小心萧大人哪天落我手里。”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萧霁月赧笑起来,随后相跟上去。
……
是夜,藩王府。
按景朝律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而在府邸听候旨意处理。[1]
万欣荣便趁此时机,来到了藩王府上商议之前监军按军法处置万贤良一事。
主厅内的藩王闻鸿光坐在高台上,低低地看着底下的密探,面色冷若霜寒,他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
密探回禀:“看仔细了。萧将军还把贺大人认错成卿公子了。”
闻鸿光抬眼:“哪个卿公子?”
密探迟疑了一会:“就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卿玉案。看当时的情形,应当是思念成疾。”
“什么。”
就连坐在藩王旁边的万欣荣都错愕地抬起眼。
闻鸿光冷冷一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大丈夫,不过也是困在儿女情长的人罢了,不足为惧。那些奸佞断不能留。”
万欣荣心中微微一惊。
众人都知皇上最为厌恶男风,可彼时监军和将军的事情必定人尽皆知。但监军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自己的把柄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此举这是告诉自己,倘若萧霁月过得不顺,那自己的首辅之位必定不保。
当下这个首辅之位,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跟着卿玉案要。
万欣荣试探着问道:“那……卑职的事情如何是好?”
闻鸿光语气沉了沉,说道:“既然贤良已死,欣荣你若想保命,便只能将过错推卸。”
和卿玉案所说的不尽相同。
万欣荣握紧拳头,但最后又无力地松开。
“是。卑职告退。”万欣荣垂首,起身拜退。
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藩王又补充道:“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皇上那头,明日上朝记住本王所说的话。那两个人的性命断不能留。”
万欣荣知道,藩王指的是卿玉案和萧霁月二人。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是。”
而躲在墙根旁的世子闻子明正在偷看这一幕,在万欣荣即将转入墙根的时候,飞速地跑向黑暗之中。
他这才知道,原来父王和漕运总督大人原来都想要贺监军的性命。
更深露重,闻子明急匆匆地奔入王妃的寝宫,略带哭腔地说道:
“娘,娘亲,大事不好了。”
……
翌日,一抹熹光从地平线升起,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午门前。
寅时一刻甫到,只听得三通鼓响,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地位显赫的大臣率先下轿入列。【2】
礼部鸿胪寺的人清点例朝官员人数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
卿玉案也挪步到东檐柱前。
等待的期间,卿玉案的肩膀也被人轻轻拍了下,他转过身,正巧看到萧霁月的笑颜:
“好巧啊,监军大人。”
同时他还看见了其他官员莫名其妙的凝视。
卿玉案知道,多半是昨日密探把消息散播出去了。
但在皇极门丹墀上等候的卿玉案并不想再丢人现眼,说道:
“在下不觉得很巧。而且皇极门不许高声喧哗。”
“诶。你瞧。”
萧霁月下颌一扬,低低地说着。面颊上是说不尽的笑意。
卿玉案抬眸看去,藩王闻鸿光与漕运总督被同时召进殿中,随后首辅与次辅也被召了进去。
漕运总督总觉得背后有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对上卿玉案那满是寒意的瞳眸,猛地转了回去。
果不出卿玉案所料,万欣荣将一切罪责推卸到秉笔太监阗何忠与次辅郦苍身上,指责一切都是郦苍指派阗何忠暗中挑唆,甚至还将当时阗何忠与西域交易乌沉香的相关证据全都抖了出来。
冶清昼走入众人视线之中:“宣应太医与镇南将军觐见——”
冶清昼话音刚落,太医馆的一位头戴帷帽的太医端着乌沉香,应太医回头与卿玉案对视一眼,旋即缓缓走上御道。
跟在身后的萧霁月恰巧看到这一幕,不禁翻了个白眼:
这又是什么人。
随后,丹墀外的朝官听见殿内的皇帝勃然大怒,拂袖将桌案上的物什全部扫落在地。
萧霁月很轻松地站到卿玉案身边,没等对方站定,卿玉案便问道:“怎么样?”
“不是御道不许喧哗吗?”萧霁月笑眯眯地问他。
卿玉案幽怨地看向萧霁月,懒得继续解释下去。
“好了,不逗你了。”
萧霁月转为一本正经地模样:“次辅郦苍和万贤良利益熏心,不惜让外族利用巫蛊之术控制神机营,万欣荣把自己的罪责卸了个干净。”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万欣荣好歹当过几年总督,总归有些本事。
于是万欣荣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万贤良的身上,甚至颠倒黑白,说是让万贤良主动自首,演绎了一出大义灭亲的好事。
也只有万欣荣能够干得出来。
冶清昼扫视文物群臣一眼,眸中笑意更甚:
“请次辅郦苍接旨。”
看到冶清昼不怀好意的笑容,郦苍向前膝行一步,眼中满是惊恐,说道:
“臣接旨。”
冶清昼冷漠地看向郦苍,把黄绫卷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今有大学士郦苍与秉笔太监阗何忠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联合外敌谋害神机营将士,欺上瞒下、罪不容诛,大理寺与已将汝等罪过一一查证,确当属。,即刻下诏,立即处斩次辅,诛灭九族,念及阗何忠往日攻绩,责令其为都监潼关屯田。”
听到这个消息,年近耄耋之年的郦苍脸色泛白,当即倒了下去,幸好有旁边的人搀扶。
当时阗何忠作威作福,处处都想压掌印太监岑鸿远一头,甚至阗何忠的干儿子殷雪都欺负到自己头上,终于轮到惩戒他们的时候了。
“潼关漕运总督万欣荣除奸有功有功,接替次辅郦苍之位。”
冶清昼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万欣荣受宠若惊地磕了两个头,双手摊开向上,却是什么都没接到。
冶清昼冷冰冰地说道:“次辅大人,劳烦让一让。”
他擦着万欣荣的肩膀而去,脚步转向卿玉案,万欣荣错愕地转头。
冶清昼继续念起圣旨:“经藩王妃举荐,监军贺迦楼品行端直,特擢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仍掌潼关神机营监军,封太子太傅。”
“……”看到冶清昼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卿玉案的手中的景象,万欣荣从愕然到气愤,到忽然低低地笑出来。
哈哈,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有监察御史的令牌和兵部的堪合,原来是早就串通好的。
真是陪他演了一场好戏呢。
但卷入这场暗涌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人,听到这里,殷雪的身形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冶清昼提前设下的计谋。
只要阗何忠下台,他在东宫除了太子,再无可以依靠之人,以后想在朝廷立足,恐怕更是举步维艰。
殷雪看向卿玉案瘦弱的背影,微微晃神:这个新任的太子太傅……到底是何许人也。
卿玉案接过卷轴,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距离他替整个汝南侯府复仇的大计又近了一步。
第50章
五月伊始, 原次辅郦苍斩首示众,抄家所得的银两全部充公,万欣荣也顺理成章接替了次辅位置,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卿玉案的安排进行。
而卿玉案来到东宫的前夕,却再次被藩王妃叫到府邸上,刚进府邸上世子闻子明便跑到卿玉案的跟前:
“先生终于来了。”
“王妃、世子。”卿玉案微微俯身。
藩王王妃早就在主厅等候多时, 卿玉案接过侍女沏好的茶水, 坐在宾客的位置,说道:
“我并没有驱赶大人,更无苛责于贺大人的意思。但我举荐大人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尽量与萧霁月避嫌。”
“……避嫌?”
卿玉案假装费解地抬起头。
王妃颔首,说道:“最近京城传言贺大人与萧将军接触甚密。可是确有其事?”
卿玉案挪移过眼,眼睑下的小痣映得他格外动人,王妃甚至都有些恍然。
怪不得萧将军四年都不动心, 见了这位监军大人才动心, 甚至连子明都巴巴地盼望他回来,只怪这位贺大人生错了男儿身,若是女儿身便好了。
卿玉案垂下眼帘,掩盖住眸中一闪即逝的狡黠,轻声问道:
“在下不懂王妃的话究竟是何意思。我与萧将军之间只有公事, 其他并无瓜葛, 只是京城流言甚多。”
“那样最好。”
听到这话,王妃欸乃一声, 低声说道:
“我知你向着谢家,故此我不瞒你。当下内阁已有谢玦的消息, 萧霁月恰好与其特征相符。而他却最为记恨汝南侯府,他若把你认错成卿玉案, 只恐别有他意。”
卿玉案抬眸,眼眸中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藩王妃继续说道:“只恐萧将军接触你别有原由,记得万事提防萧霁月。我今日让你出来,也是想提醒你,萧霁月此人心机颇深,若是被他毁掉清誉、没了前途便得不偿失了。”
王妃不知道的是,她所感恩的贺大人,甚至也将王府纳入可掌控的棋子范畴内。
最狼子野心的哪里是人人忌惮的萧霁月,而是看似本分的卿玉案。
“在下晓得,多谢王妃教诲。”
卿玉案恭敬地应答着。
等卿玉案心事重重地离开时,天色已暗,天边隐约有红云浮现,一匹青鬃马拦住了卿玉案的去路。
“真是巧啊。在这都能见到贺大人。”
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撞入卿玉案眼帘,萧霁月翻身下马,朝着伸出手去,笑道:
“上来。我带贺大人去东宫。”
“恭敬不如从命。”卿玉案这次没有犹豫,握住萧霁月温热宽厚的掌心上马。
五月的风轻柔地吹拂两人的脸,萧霁月慢悠悠地问道:
“藩王妃又同贺大人讲了什么?”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妃告诉我离你远点。”
萧霁月也不气恼:“……我有这么惹人厌吗?”
“呵,你长得好看。王妃怕我耽于你的美色,从此自毁前途,万劫不复。”
卿玉案的一句玩笑却逗笑了萧霁月:“我是有怎么样的本事,居然能让贺大人万劫不复?”
卿玉案淡道:“没有这个可能,我不喜欢男人。”
迟早会喜欢的。
萧霁月不动声色地想着。
夜色渐深,丹墀只有几位迎接的宫人忙碌,萧霁月的脚步忽然停下。
到地方了。
卿玉案下马,任由宫人整理他的衣冠,脚步方才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
卿玉案的脚步一滞。
萧霁月又要干什么?
周遭静的只能听见缠/绵不断的风声。
萧霁月依依不舍地看向卿玉案:“这一去就是七天,我该怎么想你啊。”
除却假日,太子太傅每一旬方可有一个休沐日,以外都是在东宫的。
当时明明都传闻萧霁月对亡妻有多深情,到现在不还是抓着另一个无关的人不放?
“请萧将军自重。”
卿玉案内心升起无名火,他抽离手腕,稍稍活动关节:
“当时逢场作戏就罢了,莫要入戏太深了。”
“去吧。一旬后见。对了,你身体未愈,把这个带上,治风寒的。前几日见你咳嗽。”
萧霁月“嗤”地笑出声。
看起来他今日心情不错,丝毫没有气恼之意。
卿玉案接过药包,唇角几不可查地扬起弧度:“难得你还费心。等一旬后我再请你去百花楼喝女儿红。”
不知为何,从到潼关时他的身体便大愈了些,一切往好转的方向发展。
“那就多谢贺大人了。”萧霁月莞尔。
想不到卿玉案使性子的时候也是蛮可爱的。
卿玉案要是告诉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好了,毕竟早就成亲过一次,还要像萍水相逢的人处之,着实有点难捱。
不过一旬后草长莺飞、山花烂漫,更适合他们相见,他们来日方长,不差这片刻温存。
等卿玉案走远,一道黑影蓦地从披檐跃下,容兰飞速走到萧霁月背后作揖,急急地说道:
“将军,神机营出事了。”
萧霁月分去半分目光:“什么事情?”
“将军请看。”
容兰将一纸条递去,萧霁月草草浏览一遍,面容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萧霁月面色阴沉,他将纸条折起,语气定定地说:
“即刻回潼关。这件事切不能让监军知道。”
容兰迟疑了片刻:“是。”
……
与此同时,卿玉案手握书卷,缓缓踱步迈入东宫内。
“殿下,跑慢些,小心跌了。”
“殿下,等等我们呀。”
甫至东宫,便听几位女官与小太监跑着追逐一人,一位身着锦袍的少年奔至卿玉案面前。
谢朱颜先是微怔,旋即绽开笑颜:
“你就是新来的太傅么?”
四年不见,谢朱颜都已经长到自己肩膀高了。
卿玉案应道:“回殿下,在下贺迦楼。正是入值的太傅。”
身后的女官终于追上了谢朱颜的脚步,先是气喘吁吁地平和气息,旋即说道:
“之前太子都不喜欢翰林院的先生,今个贺大人来了,太子殿下竟然直接迎接上去了。”
旁边的小太监也应和道:“是呀,太子为了等太傅等到深夜呢。”
谢朱颜拉着卿玉案的衣袖,热忱地介绍着东宫内部的布局,又指着不远处的小阁楼:
“那里就是太傅住的地方啦。明日辰时太傅大人就可以到书房啦。”
“殿下,已经到子时了,该回去歇息了,不然明日太傅也会头昏的。”
从阴翳处转出一道白衣身影,殷雪披散着青丝,温和地说道。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朱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哦,大伴说的对哦,我都忘了。太傅大人你快去休息吧。我也睡觉去啦。”
“好。”卿玉案稍稍颔首,便径直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待谢朱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殷雪方才收起温润的笑容,倚在墙角盯着卿玉案。
“看来殿下是真的喜欢太傅大人呢。可不光是殿下觉得太傅大人眼熟呢。”殷雪勾着发尾,低低地说道。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后,卿玉案停下脚步。
殷雪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卿二公子。”
卿玉案的心剧烈阵痛,他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殷雪指尖夹着一柄木簪,正是前一世萧霁月所刻。
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熟悉吗?”
殷雪唇角勾起笑意:“你猜猜,这东西杂家是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卿玉案警惕地看着他:“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殷雪端详着那只木簪,眼底划过一丝不屑:
“要不是新来的次辅清剿贪墨的朝官,恰好查到监察御史还有这种东西,杂家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重来一世过。卿二公子果然命大。”
除了自己以外,殷雪也是重生一世之人?
卿玉案心中一紧:“你们把冶清昼怎么了。”
殷雪将木簪收入怀中,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不是很自诩聪慧么,怎么会猜不到呢。”
卿玉案的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殷雪慢条斯理地走到卿玉案身边,欸叹道:“干爹看不起我,认为我没有大作为。但事实证明,他坐得到的位置,我也能同样坐到。”
莫非他现在已经是东厂提督了?那冶清昼便应当是被押进了东厂。
万欣荣应当是知道自己对万贤良下手的事情,掺和着冶清昼,既然无法对付自己,就从身旁的人下手。
“太傅为人清廉,受世人赞誉。可要远离墨黑之人,小心像汝南侯般重蹈覆辙哦。”
殷雪语调平常,但字里行间皆是暗示,像是刀子般剜在卿玉案的心口。
卿玉案强行镇定,沉沉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心,就是让御史大人吃了点小苦头罢了。唉,本来杂家还想知道更多的,可惜那位御史大人嘴可真严。”
殷雪摇摇头,似乎是惋惜。
原来重生的事情,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那便多谢提督了。”卿玉案攥紧双拳,旋即又松开。
当下朝局不稳,现在贸然前去唯恐掀起轩然大波,几日后,无论是殷雪提前设好的局,还是无甚危险,卿玉案都必须前往。
殷雪按上卿玉案的肩膀:“既然已经成了太傅,现在就当以太子之事为重,杂家会保守秘密。也望太傅大人掂量几分,少惹事上身、溅得殿下也满身泥污——”
他郑重吐出几字来:“莫要忘本。”
说罢,殷雪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