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51 金脚镣
◎用你最喜欢的姿势◎!!!
——入目的还有帝座上, 随声音被顶出来的白得像雪似的,腕间锁着一只闪金脚镣的细巧裸足。!!!
“酆都的女子,可没有白得雪一样的皮肤。”
辛南篱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她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 牙齿都快咬碎, 垂在身侧的两手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 她却没知觉一样。
她也是女人, 这是什么情况下发出声音她再清楚不过。
虞渊失去踪迹的岁月里,灭顶掌管了酆都, 她因还算出挑的长相被灭顶惦记上。
他是君,她是臣,她要挟, 她不得不从。
无数个身下承欢的日子, 她想象的都是此时此刻高台上那张俊隽的脸。
她妒忌得发狂。
偏那已经露出来的细白足腕, 欲盖弥彰地藏回鹤氅里,以为这样便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一根悬挂峭崖的绳索咔嘣断裂。
辛南篱自嘲地笑了。
“你走吧。”大约是在辛南篱脸上看到想要的反应,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冰冷,说的话却刺得她鲜血淋漓。
聪明人间的交流向来就是隐晦又残忍,懂了他的意思,辛南篱一刻也不想再留,决绝地大步离开, 转身的一霎,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还有,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
辛南篱脚步顿住,身后说话的人仍是她魂牵梦萦的模样, 可她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不是她没我不行, 而是我没她不行。”
辛南篱没回头, 数千年的爱慕和单方面而起的嫉妒,在他一字一句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愿意被人带上镣铐后化作寸寸灰烬。
多可笑啊。
她刚自以为是地规劝完那美人,“希望你不要毁了他”,他是有多爱,才会一刻也等不及地传来她,当着她的面,叫她亲眼目睹这场他自甘沉沦的活春宫,所言所行,都在向她明示:看清楚了没,人,是我强行绑在身边的。
他一点也不在乎地,亲手撕碎了她所有关于他的幻想。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那人护得好好的,若不是有意让她认出来,纵是做尽,她估计也根本看不到那人分毫。
原来他不是只有狠戾冷漠,不是情寡性淡,也会有人被他温柔地抱进怀中,也会有人值得他动怒维护不许旁人欺负分毫。
只是对她不曾有过。
他在告诉她,哪怕再过千万年,哪怕那人不在。
如今、以后,他们也没有可能。
你走吧。
她有她的骄傲。
拐出正殿好长一段距离,辛南篱再也强撑不下去,无力地扶墙失声痛哭。
“圣女。”
听到有人叫她,辛南篱警觉四顾,漫长得似没有尽头的雕廊空无人影,就在她以为自己幻听打算离开时。
那声音又一次传进她的耳朵……
正殿内,虞渊说完最后一句话,等不及辛南篱走出正殿,便布下隔离罩,将十八级镇魂玉阶所铸的高台围拢起来,彻底圈出一块只属于他和她的空间。
鹤眠身子骨不经折腾,虞渊是清楚的,往常最多两次,她便黏糊糊地赖他身上不乐意再动,哄半日就敷衍地配合会。
他停下,她又会哼哼唧唧囔,问也不说,直到复又动作,她才满足地喟叹。
刚那一下,光听声就知道折腾不轻,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蹙眉承受的销魂表情,报复性的牙印都是家常便饭。
可鹤氅里静悄悄的,连掐腰都没了。
虞渊忙拨开鹤氅的毛领,只什么也没来得及看清,怀里的人像条伺机跃出水面的锦鲤,就等他这个动作落下,随后那张清丽的小脸骤然拉近——
再反应过来,颈脖缠绕上软绵绵的手臂,唇被人吮叼着。
他微怔,展出笑颜,下一瞬,夺过主动权。
月白色的大氅落地,可帝座上身心忘情交付的两人无暇顾及。
偌大庄严的殿内,只有悱恻缠绵的粘腻伴奏声。
这算是鹤眠清醒时最主动的一次,本因为他使坏让她在人前叫出那种声音而生出的恼火,听到他最后说的话后,瞬间就被浇灭。
想的都是,要这个男人。
总归不是合适的地方,在她又一次憋得透不过气时,虞渊将跪跨着自己的人抱起,迈着长腿正要往寝宫赶。
乖顺伏在身前的人还惦记着什么,撩起湿漉漉的黑睫,指着地上孤零零堆叠作几层的鹤氅,细喘着哭腔,“衣裳……还没拿……”
“不要了,我们再买新的。”他密密麻麻地吻她,没再回应她喃碎的言辞,步伐控得又急又稳,余金脚镣闷闷的摇碰声散了一路。
寝宫门甩上的那刹,热息暖在她耳侧,咬着音哄,“用你最喜欢的姿势好不好?”
鹤眠没忘自己有正事要做。
约莫调整了凡间一个夜晚的时间,养足精神,她继续试图从忘川河入手。
传言,当年虞渊是降生于忘川河边,降生时天降异象,要想搞清楚虞渊的真实身份,还当真绕不开这条从前她和阆苑六神共同治理过水患的河。
只是过去了那么多年,不知是否还会有线索?
鹤眠心事重重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忘川河中下游的位置。
放眼看去,零零散散有了些酆都子民居住的痕迹,挑的都是远离曼珠沙华的地铺砖加瓦。
那片酆都子民都忌惮三分的曼珠沙华丛,源源不断地向上熏蒸着致幻的毒气,直把上方几丈的空间都拢进一个雾霾霾的阵里似的。
它们天生带着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盔甲,难怪能在植物难以存活的酆都扎根繁衍。
可鹤眠想的却是,这个地方,旁人避之不及,也许是个藏东西的好地。
于是她捻诀打开慧眼。
果然,在曼珠沙华丛中,发现了一座新坟,应该是新垒没多久,墓碑上的碑文不像是经过长时间风雨侵蚀的样子。
……字迹还有点熟悉。
鹤眠眯起眼,细阅起碑文。
碑文很简单。
——陈氏魔婆之墓。
「三川敬立」
三川。
好奇怪的名字……
鹤眠低声念着琢磨,徒然一激灵。!!
三川,不就是“渊”字拆开后的部分笔画吗?
有了这个猜测,鹤眠重新端详碑文字迹。
没错,方才不确定,现在她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新坟,出自虞渊之手。
关于虞渊降生后有过一段时间是受了老魔婆的恩惠这事,鹤眠略有耳闻。
其中比较离谱的一个谣言就是说虞渊凌迟活剐那位于他有恩的魔婆。
她自然是不信的,也动过亲自问虞渊的念头,思来想去,又怕提起他的伤心事,便就搁下了。
能让虞渊亲自立碑,想必于他有恩的就是这位陈氏魔婆了吧。
若真如此,算算时间,这老魔婆也故去有数万年之久,为何墓碑却是新立的?
虞渊还要使用化名,甚至要把坟藏在曼珠沙华丛?
疑惑很多,鹤眠先且压下。
捏诀自边上的冰柱削下三块拳头大小的冰块,曳着银白光芒的指尖飞快地在冰块上雕刻。
须臾,三朵冰雕白菊便被送到陈氏魔婆坟前。
酆都没有花,只能将就了。
好像还差点什么……
鹤眠轻折的眉心松开,又变出一盏白奠烛,送到坟前。
鹤眠不太清楚具体要怎么做,眼下这些,都是她以前偶然窥见凡间的人为祭奠故去亲人做的。
也许她做的不那么足,但感谢这位陈氏魔婆对虞渊的照顾是真的。
“姑娘是幽冥天阙的人?”
早在雕刻冰菊的时候鹤眠就察觉有人往这边靠近,她分神探见来人身上沾染了虞渊灵力的痕迹,想来是信得过的人,便没避忌。
近前的是一个打扮本分朴素的阿婆,身穿棉袍,头裹风帽,那双略混浊的眼睛不世故不功利,经年沧桑除了给她老态的脸添了褶壑,并没有改变什么。
认出她来,多半也是同辛南篱一样。
鹤眠笑着颔首点点头算作回答,阿婆回头朝曼珠沙华丛的某处深深凝了眼,看向鹤眠时,脸上带笑,“姑娘,我是这里的魔婆,外面风寒,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到屋内,喝杯热茶暖暖身。”
“那便叨扰了。”
虞渊重新掌管酆都,于他有恩的魔婆一族的住处,却是蓬门荜户,这屋里屋外,估计吹得都是同一阵风。
鹤眠前一瞬还想该回去问问虞渊将寝宫烧得暖融融的法子,后一瞬随老魔婆踏进住处,才迈过门,便能感觉屋里屋外的温度天差地别。
屋外是寒冬,屋内是暖夏。
“是渊帝为我们打点的。”看出她的惊讶,老魔婆解释,“姑娘里头坐。”
老魔婆将鹤眠引到一张垫了雪白绒毯的黄花椅上,“姑娘坐这。”
鹤眠迟迟不动,是因这黄花椅在屋内清一色老旧的木制用具里,就像渺渺沙海的一颗金子,突兀又不真实。
“是渊帝知道您会来,特意让人早早备着的。”
又是这个男人。
鹤眠心一跳,刚要说她坐她们普通的椅子就好,老魔婆先热络为她扶好摇椅等她上去。
磨不过,鹤眠只好忐忑地坐下,酝酿了会,温慢问,“他知道我会来,有说什么吗?”
“渊帝说您问什么,我们知道的如实说便好。”准备给鹤眠沏茶的老魔婆瞧见入门处不知何时带进来一块辨不出模样的污物,她呵笑着问鹤眠是否介意清理干净再为她斟茶。
老魔婆们是两三个婆子住一屋,这屋住的三人,鹤眠进门后其余两个婆子听见动静,都从内间探出头客气地和她打招呼,不久后便相继出门干活去了,留下一人招待她。
鹤眠坐在黄花椅上本就有些不自在,结果大伙谁也不惊讶,脸上挂着自足的笑,仿佛她就该坐那似的。
这是人家的地方,又和她非亲非故的,她哪里还好意思要人光围着她转,忙应道阿婆你先做你的事我不急。
老魔婆拿扫帚打扫得认真。
这屋子不大,起居用具能看出都是老家伙,但一件件表面擦得锃亮,地上亦是干净整洁,透过眼前人忙碌的背影,鹤眠能想象到他们一起劳作的温馨画面。
她好奇问,“阿婆,你们就没想过换一个好的住处吗?”
老魔婆处理完地上的污物,洗净手,小心拿出那套虞渊提前留下的茶具。
冒着白汽的沸水冲进斗彩莲花茶壶时,送来那姑娘的问题。
老魔婆动作不停,把斟好茶的茶杯放到鹤眠面前的矮桌。
白茫热雾后,那双沧桑的眼睛泛出光亮,“渊帝没有欠我们。”
老魔婆自然懂鹤眠的话外音。
虞渊的确提过要为她们一族换个更好的住处,但她们有什么资格去接受?
作者有话说:
渊狗喜欢什么你们是清楚明白的,至于女鹅的,我也不知道,夫妻情趣我探听不到。
52 心跳乱
◎长得好看的人果然最会骗人◎
“真正对渊帝有恩的是陈氏魔婆。
渊帝心善, 事事记挂我们魔婆一族。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他是觉得我们受他连累,这数千年才招来灭顶的迁怒。
可那又怎么能是他的过错?
暴君底下无宁日, 灭顶厌恶一切纯净之物, 他由肮脏、血腥肆虐酆都。”
鹤眠记得, 她初次来酆都那时, 地面亦是反着寒光, 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泥水多些,空气里全是霉湿腥臭味。
而如今脚下踩着的地, 一方一寸,都一尘不染,老魔婆露出苦尽甘来的笑, “太久了, 渊帝失去踪迹多久, 这地便脏了多久。”
“不敢。”老魔婆摆手苦笑,笑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重复道,“我们不敢扫。”
鹤眠两手捧着茶杯,放到嘴边,一蓬一蓬的热汽徐徐蒸着她的眼睛,她吹了吹, 暂时摁住想要追问的冲动,随意低瞥了下屋外,捻了个话题试图缓解气氛,“阿婆, 这酆都的天可真冷, 下过雪吗?”
老魔婆顺着往外量了眼, 遗憾说,“是很冷,但酆都没有雪,我知道的便从未有过。”
“从来没有下过雪吗?”鹤眠不敢置信,抿了口茶,语气低落,“那太可惜了。”
不过想想,酆都乾坤造化与桃源境、南浔不同,连太阳都没有,没有雪似乎不值得奇怪。
明明知道是正常现象,但鹤眠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压了层下不出雨的稠云,无声昭示着什么,叫她喘不过气。
老魔婆缓过神,和善问,“姑娘喜欢雪?”
鹤眠是见过雪的,只是是在月地云阶俯瞰的,一片一片,向下的,与她无关的,伶仃雪白的纷飞。
那场雪下了多久,她便平静地看了多久。
她想,这东西一定和它外表一样,绵绵殷殷的,不然怎么会把山河壮阔的南浔融作一副笔触浅淡的墨画?
月地云阶太暖和,若是捏诀撷一片来,没到她手上便化成水了。
若是到南浔,覆一身白,她大概舍不得抬手拍掉。
……还是将自己摘离,远远、远远看着就好。
“喜欢。”那天温度恰好的热茶从身体里透出暖气,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时间似又过了很多年那般漫长,斗彩莲花茶杯被放回矮桌面,茶水又重新续上,杯静水晃。
鹤眠却没再喝,白嫩的两指拦截住升腾的水汽,低声问,“阿婆,你知道曼珠沙华丛里陈氏阿婆的墓碑,为什么那么新么?”
老魔婆带着颤音,悲怆地展刮手背的褶皱,垂着头,“灭顶因为积怨,把陈氏魔婆的坟,挖掉扬了。
这个,是渊帝回来后新立的。”
鹤眠眉心一跳,胸口愈加逼仄,进来的气细细的。
幸亏茶杯在矮桌,不然要摔碎。
她说不清楚当时具体的感受,直觉告诉她问下去知道整件事,她只会更难受。
但那一瞬想了解他过去的强烈冲动超越一切,随后她问,“你知道陈氏阿婆,是怎么走的吗?”
眼前的老魔婆显然不是和陈氏魔婆同辈的,她知道的,都是从祖辈那听来的。
即便没有亲历,再苍白的文字,也无法粉饰当年的泯灭人性。
事实比鹤眠预想的要惨烈许多,那个矮桌上的茶杯仍是没能躲过摔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离开老魔婆屋时,她四肢是僵的,神魂像是被方才那段血色的往事抽掉。
耳边一遍遍循环着那些渗透鲜红的话。
——前前酆都帝疯,以虐杀为乐,嫉妒渊帝有白泽伴生,强夺不成,屡次挑衅宣战。
——那时渊帝年少,力有未逮。帝疯东怒西怨,拿魔婆一族开刀,要屠尽一切对渊帝施与过薄恩的族人。我族祖辈懦弱,不少人企图撇清关系苟活。最后陈氏魔婆一人站了出来,揽下了所有。
——帝疯命渊帝当众亲自将陈氏魔婆凌迟活剐处死,否则全族陪葬。渊帝情愿自己死亦不愿动手。陈氏魔婆刚烈,执刀一片片将自己身上的肉切下。
——帝疯震怒,强行把陈氏魔婆的肉塞进渊帝嘴里,逼他吞下。整整十二个时辰,渊帝吐完又被逼咽下新的。可帝疯仍不满意,当众将被割得血肉模糊的陈氏魔婆挫骨扬灰后大笑离去。
——陈氏魔婆尸骨无存,唯一剩下的便是那一地从渊帝胃脘吐出的血肉。渊帝灌水催吐,吐了又灌,灌了又吐,直到虚脱。他把陈氏魔婆支离的血肉一点不落埋进坟里。渊帝怕记恨他的人扰了陈氏魔婆的清净,只敢化名三川为陈氏魔婆立碑。
——事后,帝疯散播造谣渊帝嗜杀成瘾,泯灭伦常。
——为免再祸及旁人,渊帝不再亲近任何人,孤身颠沛游离无尽年岁。
……
鹤眠走出门的那一刻,鹤眠找过老魔婆的事便传到了辛南篱那边。
辛南篱那时正为祈求酆都民盛太平作法添福,她放好手中的法器,起身到窗边,望着宫殿外她亲手编造的假花假草,眉眼平和。
她知道灭顶挖了陈氏魔婆的坟,也知道灭顶存心为难魔婆一族,但她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虞渊不在意流言蜚语,她便任由那些诋毁不实的谣言漫遍。
她说着爱慕虞渊,可她心里明白,她也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到为了一个失去踪迹、没正眼看过她的男人公然与灭顶叫板。
酆都除了魔婆一族还有许多子民,暗处再惊涛骇浪,只要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她作为圣女的荣耀就一直在。
就连委身于灭顶,她也替自己安排好了说辞,为了酆都安宁,倒不至于说完全是假的,有几分真,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某些瞬间她也异想天开过,失去踪迹的虞渊会不会听到一些传言。
比如,灭顶趁他不在霸占了酆都,第一件事便是把从前他不屑一顾的圣女强占了。
她也是有人稀罕有人觊觎的。
那日知道他回到酆都,把灭顶杀了,她没有一丁点难过,反而觉得灭顶早该死了。
她赶到幽冥天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迹。
她好像在奢望什么。
殿外依旧是凛凛寒冬,她捏诀削了块拳头大小的冰块,握在掌心,看着它一点点,一点点被体温融合,滴到地面,一滴一滴……
鹤眠没有和往常一样走回幽冥天阙,她幻了个瞬移诀。
以致在寝宫画叶脉符诀装满了几个碧玉箩筐刚准备小歇一会的男人,根本来不及收起指尖舞得翻飞的骨架花,就这么不经意抬眸,撞见了寝宫门口璎珞垂坠下,她柔软凝过来的目光。
寝宫光亮足,暖暖橙橙铺了一屋,又被四周琉璃玛瑙金银的装饰碎着,依稀和无数次梦里他看见的那道昼思夜想的身影重合,竟让他有一瞬恍惚。
分不清是梦是真。
两道视线静静在空中交融。
不确定她有没有注意到,男人不动声色地将那朵骨架花拢藏回掌心,起身去迎她。
她又捏了个瞬移诀,直接闪现他面前,周身携着一股强势劲,竟把他逼坐在座椅上,两手撑着扶柄,困住他。
“阿眠这是怎么了?”他笑着要去攀她腰身,被她轻拍掉。
她端着正经的模样,从他无尽囊里掏出那朵匆忙被藏匿的骨架花,怼到他眼前一拳的距离。
那是鹤眠刚到南浔买醉仙梦时掌柜没要她银两,她留下作为交换的。
为何会在虞渊手里,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便是掌柜口中的大东家。
虞渊之所以会拿出来盘,是因为酆都不长花,他没有称手转玩的东西,心想她每次回来都是走回来的,时间长得足够他把骨架花藏起来。
“这是什么,嗯?”她夹着骨架花细绥的茎,风干后变作透白色的花瓣在那张冷倦俊昳的浓颜脸上划,顺着他线条流畅好看的骨线往下,回忆起那些话,“酒庄今年第8888位顾客,可以终生免费畅饮。
嗯?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虞渊心虚地别过脸,马上又被她掐着两颊给转回来,躲都躲不开。
“这不是看阿眠喜欢,买下来,又没想好如何和你说么。”
他总是这样,让她喜欢想要什么要说出来,他自己呢,难过心事全埋心底,不喊痛也不喊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一个劲哄她围着她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从前试过挣扎,想要逃脱所谓的宿命。
她有一颗怜悯的心,何其有幸,还有与之匹配的强大能力,她能改变不想看见的现状。
后来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真正成为了她想要拼尽全力去实现的事情。
没必要牵扯更多的人,她因世人所愿赤条条来,也该把该做的做好华丽地退场,不带走一丝一毫这世间的色彩,化作风化作雨也好。
她把自己隔离起来,不敢接受任何人其他意义上对她的好,就像她潜意识里有人和她说的那样,她不应该接受别人的东西,等价或者高价交换,不亏欠才能无牵挂地去死。
唯一牵挂的便是完成了她的使命再坦然地去死,世人记得不记得她也无伤大雅。
直到她发现,有一人的生死还与她有着斩不断的联系,她的死可能会连累无辜的人。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把人找到了,她想知道这个与她有牵绊的,是个怎样的人。
见到人的时候,尽管那时他有些狼狈,但他长得很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像通透温润的玉,在阳光下煜闪着光华,熟悉又亲切,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鹤眠感觉自己的心跳被摄得漏了拍。
结果幻境一开,他便撒了慌。
长得好看的人果然最会骗人。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概月底左右能完结,我想写的番外挺多的,如果你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到置顶评论留言,有灵感的话就安排上。
氛围到这了,下一章我不安排点什么不是我的风格。
53 死同穴
◎不准亲,影响我做事了◎
人是照样带回月地云阶了。
鹤眠每日多了一件事, 那就是观察这个与她有牵绊的家伙,她不止一次给他可乘之机,想要探他究竟想做什么。
可他软顺得要命, 和他的模样一般,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明明和她差不多时候降世, 一千多岁了, 居然还是凡间幼学之年的孩童模样。
她多看两眼都有罪恶感。
鹤眠不会教人,也没养活过东西, 月地云阶与其说是神邸,还不如说是她给自己挖的坟,空静死气, 胜在神卷仙册多。
于是她便干脆将人丢到书殿。
年复一年过去了, 虞渊的悟性强得远超她的想象, 所有神卷仙册,他只需看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记下, 神术仙法,更是只消一遍,就掌握了八九成。
他若是阆苑神族,绝对是苍生之福。
出身无法改变,那她就只能尽可能地引他向善, 有没有大志向无所谓,不要祸害三界那她也算是尽到引导的职责了。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长高,长得比她高了, 还在长还在长。
她彻底看不到他的头顶了, 连给他布置任务, 她都是站着才略略有些威严,要知道最初她也是坐着的。
他看她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古怪,有时其他仙府的男仙官来月地云阶与她议事,人送走后,好几次抬眸总能对上他颇有怨念的漆眸。
鹤眠喝醉时偶尔有话说,便只能倒给他听。
他话很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让她醉睡过去前,务必告诉他她人在哪。
后来,他多了个任务,那就是把醉死的她捡回月地云阶。一开始是扶的,后来是抱的,有好几次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直接把她扛肩上,都要把她喝的醉仙梦全倒沥出来了。
简直暴殄天物的坏家伙。
说不清是何时发现自己对他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同样她没有去深究这些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搞清楚也是徒劳的,她注定不能要些什么。
她是要死的人,她没有拉人陪葬的癖好。
听说双生之相,上相死掉,下相也会活不成。
他在月地云阶陪了她那么久,她死后他应该要自由而不是被她连累。
她开始探寻能斩断联系保他性命的方法。
最后自然是成功的。
她也以为她死了,再睁开眼,居然是同他大婚。
从前那种解释不清的奇怪感觉突然朝着一个脱缰的方向飞驰,疯狂又止不住雀跃期待。
顺水推舟下,她慢慢发现自己离不开他了。
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也习惯了和他并肩作战,也喜欢和他做快乐的事情。
如果现在要她去死,她有点儿舍不得了。
但她的身体在快速地衰败,眼下的时间,本来就是偷来的。
她大概是要死他前头的,他不在乎世人怎么说他,可她不行,他很好,她听不得和他有关的流言蜚语。
而等她真正了解到某些真相,她才发现他承受的远比她想的要痛得多。
她很想回到过去,好好疼疼那个时候的他。
“阿眠你别哭啊……”
看着眼前人鼻尖眼尾爬上嫣红,兜在眼眶的泪融成珠,顺着脸不要钱似的往下流,砸碎到他长袍上。
虞渊的心也跟着痛起来,他抬起指腹去擦她的眼泪,却发现这边擦完那边继续流,他最怕就是她哭,她一哭他就没辙。
他知道她最近在做的的事,猜到她忍不住会去弄清楚当年的实情,也知道她小心翼翼怕触碰到他的伤口,断不会问他。
他心想,那也好,她在外头从来都是铜墙铁壁的样子,那便不会哭。
万万没想到,她这么能忍,竟然忍到他面前哭给他看。
“都过去了,我真没事,你别哭别哭……”她再不停他都要跟着哭了。
鹤眠拨开虞渊的手,吸吸鼻子,可是眼泪不听话,收不住,自己流,她一口咬定,“我没哭。”
虞渊气笑,继续擦她的眼泪,配合着附和,偏语气听着就不正经,“嗯,没哭,它自己出的水。”
不要理他了,她为他伤心难过他还调侃她。
鹤眠一副要咬断他脖子的凶样把那骨架花丢回他的无尽囊,突然想起什么,她问,“你为何到了南浔便回酆都拿回帝座?”
她眼泪还在流着,只是没有刚才的凶,两条水痕划过微红的香腮,濯洗过的眸子越发清亮得像晶石,楚楚可怜的,怪招人疼。
特别是为他哭。
他忍住要把她狠狠摁到怀里亲到哭的冲动,深沉地瞧了她许久,回答,“我怕重蹈当年的覆辙。”
当年他确实不想要那帝座,因为他有了更想要的人,于是便没再管过酆都的事情,由着那些人趁他不在明争暗夺那百鬼骷髅椅。
谁能想到,叛乱后的酆都,会给那时的鹤眠致命一击?
亲眼看着鹤眠身陨在他面前,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差点便拉着这天地与她一起陪葬,所以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酆都牢牢地掌控住。
见她懵怔住,扑闪扑闪睫,他将人抱坐到腿上,两条手臂贴着她的,将她的手完全纳入自己手心,唇若有似无地在她脸侧耳旁抚亲着,开玩笑的口吻,“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酆都的泥血水,把你的鞋子都弄脏了,心疼死我了。
那时我便想,我要把这里所有污秽,都扫除干净。”
鹤眠情绪过分消耗后总是很迟钝,她点点头,“现在的酆都很好,只要有你在,酆都的子民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话落,鹤眠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一僵,她的手被恰到好处的力度捏了下,他叹息的话送进耳朵,“鹤眠,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私。”
鹤眠:?
他吐了口气,“我不想做什么神祇佛陀,也不想守着什么酆都。酆都能成如今这般,是千万酆都子民心之所向的结果,功劳并不在我,想要维续下去,靠的也是他们,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希望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到更高处,去做更多正确的事情。
但我可能要叫你失望了,自从你回来,我自始至终只是想要守着你一个罢了。”
鹤眠呼吸慢下来,小口小口地喘着气,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是合适的。
“你说你要找到归一,想要真正解决掉这十瓣金銮花,那我便和你一起去实现。
我会想办法去延缓你肉身的衰败,无论是灵力还是天材地宝,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给你办到。
真要没有办法,我把这具神躯给你,我们共用或者给你都行,我会让你看到你想做的事都实现。”
听到虞渊说共用神躯,鹤眠眼睛酸胀着,却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以为小孩分糖果呢,你一半我一半,大家都能活。
虞渊不恼,任她笑,额头伏在她肩上,是真的缴械,声音刻意压到深处,很轻很正经,“我知道你不爱听为你去死这种话,但我爱的人不在了,这世间便没什么值得我留驻的。
哪怕到如今,我从不觉得自己是神。
我是阴暗的,会妒忌,发疯地妒忌一切相守白头的眷侣。三千多年前,我想过把一切都毁掉,你是不是就会气得从虚幻间出来亲自取我性命,但我最后还是舍不得摧毁你所愿的一切。
可有些念头出现过,就会有真正付诸行动那日。该学不该学的术法我全学了,能永远牵牢我身上那根绳的,只有你。失去你的我,于众生而言只会是灾难。
那便唯有死,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阿眠,是你将我这片废墟拼凑起来,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多活,你活着,我才活着。
你要是死了,我便跟着你,总归你都死了,也拦不住我。
要是这辈子不行,我同你做完事,你将下辈子留给我,好不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坦诚地说起生死。
就像沙漠烈日下两个缺水的人,没有水,也不知道水在多远的地方,还是说这片苍凉的黄沙根本就没有水,他们只有彼此,相濡以沫地倚靠着,走下去,盼着翻过这一片寸草不生的地,前面会是一个绿洲。
傻子,他就是个傻子。
好不容易收停的眼泪瞬间又汹涌,喉咙仿佛被人扼住,鹤眠说不了话,答不出好与不好。
她把肩上的脑袋抬起来,想看看他的脸。
此刻他的眼睛变回纯透的灰蓝色,他放下了盾牌,袒露所有的情绪。
隔着雾气,鹤眠看不分明。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咬着唇垂头不给他看。
想要他。
这种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暂时抛开所有,只有彼此。
鹤眠马上付诸行动,闷头用蛮劲去扯他腰带,她没脱过虞渊的衣服,脑袋都快低到他腰腹,腰带还好好地束着。
她哝着鼻音耍赖,“我要你。”
“阿眠自己用的,自己解。”她在拱火,他忍着,带她一件件解自己的衣衫。
此刻他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私有物品。
衣裳越脱越少,身体反而越来越热,熬得他嗓子干涩,她身上有香味,解渴的方法在那。
他翻身把她抵到案面,边由她脱边本能地要去亲她。
她不哭了,推开唇长在她身上的男人,气昂昂道,“你不准亲,影响我做事了。”
男人被逗笑,低眸扫了眼自己衣冠不整的上身,听话地克制住动作。
“这次我要自己来。”怀里的人很有气势地放话。
“用我喜欢的姿势么?”
鹤眠不接他的话。
白色的里衣被脱掉,肌理凌厉的胸膛暴露在发烫的空气中,道道纵横的沟壑延伸而下,隐没在白色的里裤。
某个地方已经撑出轮廓,鹤眠不敢脱了。
那藏着只凶残的猛兽。
面面相觑后,她忽然伸手碰了碰顶端,也就一下,头顶落下一声色气的鼻息。
她撩起睫,撞入那双欲念浮沉的眼睛。
实话,鹤眠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能看出他快忍不住了,喘气一下比一下深,她陷入一个只有濡湿潮热的密室,再没反应,两人就都要生生憋死了。
她往下压压手,终于说话,“你下来一点。”
“嗯?”
“你太高了。”
他没照做,朝脚下投去一个眼神,声音沙哑,“阿眠踩着我。”
鹤眠没犹豫多久。
柔弱无骨的手缠上他颈脖,鹿皮短靴甫一踩上他的云靴,整个人就被托臀抱起来,高出他一截。
小小的一团挂在他身前。
寝宫太热了,相贴的皮肤更热。
鹤眠感觉自己由内而外被烤着,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宫灯的光揉散撞碎,不断晃着。
甘霖撒向旷野的那瞬,她生出了个很荒诞的念头,就这么一起死也没什么不好的。
鹤引没有离开酆都,也没有再在鹤眠面前出现。
鹤眠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寻找修复回光石第二处凹陷的线索和收集给虞渊辟谣的证据两头跑,不时会去老魔婆那小坐会。
她隐隐之中有种直觉,这本经她手整理的《告众生书》会派上大用场。
虞渊也同样很忙,除了每日要准备足够的叶脉符诀,了解南浔那边的情况外,他似乎在找进入什么地方的方法。
鹤眠不知道的是,虞渊还在分神留意鹤引的踪迹。
鹤引跟着鹤眠到忘川河边的第九十九天,虞渊终于忍无可忍,亲自去截人。
什么话也不说,上来就是一记挣脱的黑金色剑芒。
鹤引没有防备,下意识甩出血色的蔓鞭。
血色的电弧和黑金色的剑芒在半空交激,炸开。!!
那日他们出了虚境碰上的那道蔓鞭!??
虞渊长眸紧缩,飞快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顺。
作者有话说:
其实面对女主的时候芋圆还是会觉得自卑的,他可以一声不吭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但剩下那一步他反反复复想要女鹅证明,她是愿意走向他的。
后期女鹅还会给他一剂猛药。
54 枕边人
◎我能进去,也是专门为我设的◎
所以鹤眠便是那日想要取他们性命的人, 七情香也是鹤引所为,鹤引就是那个他备着忘川河水泡茶守株待兔的人。
他身上的焚掩草气息也是因为替鹤引除掉金印后触发的。
所以鹤引认识那背后之人!!当年酆都叛乱攻上九重天的事,鹤引也有参与!
真、是、不、得、了, 他还愁迟迟抓不到人, 自己送上门, 那便旧账新账一起算!
鹤引看见虞渊阴沉脸, 只来得及反应过来虞渊认出他的蔓鞭, 那到嘴边的“爹爹爹爹你先冷静冷静冷静啊!!!”没出口,头顶便突然轰隆——
酆都血色的天翻出一道惊雷, 鹤引整个人被震得灵魂一抖。
之前没和虞渊正面交锋过时无所畏惧,自从虚境外差点被虞渊做掉后,鹤引一直小心避免和虞渊正面交火。
一是担心暴露身份, 二是虞渊下手极狠, 每一招都是杀招, 变态到追求一招能把人噶掉人绝不浪费第二招那种。
眼下,虞渊强压住了杀意,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虞渊这是准备要把他活捉。
按照虞渊的尿性,被抓住特么绝对比死了还要难受一千倍。
鹤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落马,更没想到虞渊这么沉得住气,他都做到这份上了虞渊还能忍住迟迟不下洗髓陵。
现在还不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他还有事要做。
一切还得等虞渊从洗髓陵回来。
鹤引想也没想掉头就跑, 临走前全力冲忘川河面甩了一鞭,不死心地要吸引虞渊的注意。
忘川河水腐肉噬骨,还没到河底就能被化成血水,渣渣都没, 这点鹤引是知道的。
那人让他引虞渊和鹤眠去洗髓陵, 之前他好奇底下究竟有什么, 所以尝试过自己下去。
失败了……
没想到,这歪打正着的一鞭,居然激出了忘川河的封印。
不用他跑,封印强大的冲击波直接把他弹出了酆都。
闻见惊雷声的鹤眠第一时间追出来。
忘川河像条蜿蜒的璀璨星河,迸发出耀眼的银白色带状光芒,瞬间点亮整个酆都。
硬闯封印反召出的震慑力逼得鹤眠止在原地,抬手挡在额前。
不过一瞬,银白色光亮消失,威慑力褪去,忘川河恢复原样。
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虞渊草草瞥了下那道飞出去的光弧,眉峰一紧,不假思索飞向鹤眠。
“没事吧。”
“无事,刚才那是谁?”鹤眠放下手,神色肃穆地问。
她来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封印的存在,能激出这么大的后坐力,只能是重点防范的目标强攻了结界。
“鹤引。”
虞渊的声音同样凝重,随后言简意赅地通过神识传音把目前知道的事情告诉鹤眠。
鹤眠微默,“忘川河下有什么?”
“大概是冲着河下的洗髓陵来的,最近我一直在找进入的方法。
可惜还没找到,原来有个封印在,看来破掉它是关键。”封印唤出来的时间过短,虞渊正打算把鹤引抓回来再触发几次封印好仔细研究破解之法,就听到鹤眠说。
“记得回光石现形的时候吗?”
“嗯?”虞渊轻落一声,马上明白过来,眼神复杂地看向鹤眠。
“封印是阆苑六神设下的,我能进去,也是专门为我设的。”
忙活了这么多天,本着不打扰鹤眠让她专心她的事,结果洗髓陵开门的钥匙,阆苑六神特意留给了鹤眠。
虞渊被带进洗髓陵后有点点不爽,明心宗防着他就算了,阆苑六神也当他不存在。
他究竟是有多不正统?
洗髓陵在忘川河万丈以下,穿过忘川河,两人到了一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幸好两人能夜视。
洗髓陵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反而像一个不见天日的囚牢,四处是黑黝黝的岩石,比幽冥天阙内他们的寝宫还要小些。
形状也很奇怪,下宽上尖,水滴状,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坑。
“我听老魔婆说,你降生前,酆都上空坠下过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冥界和酆都的分界石,是被那个东西砸跨的。
可惜那时天太黑,那东西速度极快,没人看清究竟是什么,忘川河水又暴涨,众人忙着逃命,这事,便没人在意。”
鹤眠轻软的声音在这幽闭的空间如春风细雨,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事我也略知一二。”虞渊隐约觉得要想起什么,偏一时想不起来。
洗髓陵正中的高台,是一个黑岩做的棺椁,棺椁前,插着一根不知什么东西。
虞渊将鹤眠护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稳步缓慢靠近。
等走近,看清那插着的是何物,两人下意识肃容对望。
是挣脱的实型!
而更震惊的是,棺椁内居然残存着虞渊神躯的气息!
“你的神躯,一直被人藏在这!
看来那人便是在此处将你神魂抽出放进焚掩草炼化的躯壳内的!”鹤眠眉心紧锁,“所以我身陨时把你的魔躯腐蚀掉,你的神魂本就应该在那时与神躯合体。
是忘川河上阆苑六神的封印,误打误撞把你的神躯扣在了这,你飘荡的神魂才会被吸上桃源境。
我沉寂的虚幻间,在这忘川河和洗髓陵之间,你的神躯应该是在我神魂破出虚幻间时,同时出的洗髓陵。
你也才会说,我回来之后,你才有的神躯。”
虞渊嗓音沉哑道,“所以究竟是谁曾经在这里?”
说着,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挣脱的剑柄。
一道异样的电流倏地顺着剑柄从他相握的手处传遍全身。
挣脱、桃源境以及……神树,几乎齐齐发出封印被唤醒的光芒。
桃源境与挣脱一上一下两道封印,牢牢地制住顶接桃源境、底达南浔的神树。
虞渊没来得及疑惑神树封印着什么,耳边便再次送来那把声音,那把鹤眠回到世间前,他听到过的声音。
此刻带着深深的蛊味,如同鬼魅,“拔出来,拔出来你就名正言顺地拥有了挣脱,再也没有人敢诟病你的真神身份。”
“你是谁?”
那边笑了,“我是给了你生命的人,也是为你婚事操碎了心的人。”!!
虞渊浓眉蹙紧几分,难解的困惑萦在他深邃的眸中。
那边的人又说,“你在神庙不是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得了你的枕边人吗?
我现在告诉你,收回桃源境,她就好了。”!!!
“收回桃源境,拔出挣脱,你们就是天造地设、拥有无上荣光的神眷。”
最后一句话的回音久久在虞渊的神识撞荡。
“不!不对——”虞渊猛地撤手,思绪像是一盆被踢翻的水,变得混乱不堪。
他急促深喘,痛苦地摁着额侧乱步后退,跌坐在地。
嘭——
事发突然,身旁眨眼没了人,鹤眠顾不上多问,慌忙跪立到虞渊边上,把他抱进怀里,一遍遍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时间仿佛过了千万年那么长,怀里的人呼吸慢慢平稳,涣散的眼神也逐渐清明。
鹤眠用袖子把他沁出的薄汗擦掉,安抚地在他额头落了吻,将人抱得更紧。
极致的黑与静里,一轻一重两道气息衬得洗髓陵越发诡异。
虞渊疲惫地阖着眼。
电光石火间,他忽地捉住鹤眠的手,虚喘问,“你们阆苑神族是怎么确认武岩真神真的神陨的?”
和回光石以及忘川河的封印只认鹤眠的情况不同,刚才他握着挣脱实型时,发现自己只要稍用力,当真可以把那柄立在棺椁前的挣脱拔出来。
鹤眠之前说过,他的降世,并没有任何新神赋位的征兆,挣脱又认他。
那存不存在一种可能,他不是新神,而是……武岩?
可那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鹤眠乌睫快速翕合,答,“阆苑神族神陨后,本源气息也会消散,感受不到本源气息,那便真的神陨了。
武岩真神的本源气息,确实消散了。”
“会有例外吗?”
鹤眠沉默片刻,摇头,“你方才握住挣脱时,发生了什么?”
“我听见了那把说让你回来的声音,他就是利用神庙搜集善念的人,应该就是鹤引背后的人。”
虞渊站起身,举手投足俨然恢复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知道鹤眠想问什么,他说,“挣脱和桃源境,共同封印着神树里的东西。
但凡解了任何一道封印,神树里的东西,就会出来,所以当时引导我们去毁掉神庙的人,便是想将神树里的东西放出来。
而把桃源境收回来,是目前唯一可以让你免受肉体衰败之苦且长久无安的办法。”
“那我情愿接受死亡。”鹤眠铿然否决。
“我知道你不会,挣脱实型于我,亦是可有可无,我同样不会拔。”
虞渊再次走向挣脱,这次他没握住,只是五指轻搭在剑柄上。
那个声音又响起,“我出来是迟早的事,没人可以阻挡我,我不介意再等等,哈哈哈哈……”
说完,无论虞渊如何问,那边也再无回应。
神树里究竟有什么?
是那把声音的主人?
可两人仔细找遍了整个洗髓陵,也没有其他有用的发现,便只好先行离开。
离开了洗髓陵,两个人刚跃出忘川河,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出现。
被封印弹飞的鹤引已经回来,此刻候在河边,他们一出现,血色的蔓鞭便挥向虞渊。
虞渊分出灵力勾住鹤眠的腰把她放到安全的位置,也不忘神识传音让她不要掺和进来。
辨得虞渊神识传音的语气平稳寻常,知晓他与上次不同,鹤眠便安分地在边上观察全局。
两个人瞬间就近身打作一团。
这次鹤引似乎并不是真的要打架,更像是借着打架要和虞渊说些什么。
“洗髓陵下有什么?”
“想知道自己下去。”虞渊一个勾拳,“当年酆都叛乱的事你有份参与是不是,你这次是不是又打鹤眠主意?”
惊讶虞渊知道那么多,鹤引稍失神,左侧嘴角便挂彩,他坦白,“我承认,酆都叛乱的事我是有参与,但我没想到他会冲着天女去的。
这次他的目标不是天女,他特意嘱咐不可伤害天女。
我就负责往七情香里加些东西,我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但天女能回来,确是他思考了差不多三千多年才想明白的,大概是和他要做的事有关。”
鹤引右侧嘴角又挂上彩,他破口大骂,“你他爹再捶我一个试试。我告诉你,他要杀的是你!”
缚在心脏的绳索松开,虞渊不屑挑唇,满足鹤引要求后讽刺,“所以派你来?”
鹤引不服,朝虞渊挥了一拳,气势回怼,“他爹的要不是老子正人君子不用阴招,你早被毒死八百回了!”
虞渊仍然是你就是下毒也做不掉我的拽得要死的表情,“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背后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渊帝:还不给我逮住你。
鹤引: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55 下雪了
◎等你回来◎
“没见过, 只能听见声音。”虞渊连连重拳出击,鹤引躲避得有些气喘。
“他一直在神树里?”
鹤引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让你把我们引去洗髓陵的?”
鹤引和上一句话一样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的?”
虞渊不答反问, “你还知道什么?”
鹤引边接招边沉吟道, “他身份不简单, 是后来被阆苑六神封印的, 他最初藏在酆都,具体待在何处我不清楚。
初时他在酆都杀人, 慢慢不知道发生什么,他好像等不及了,趁着酆都混战夺位、人心不满, 怂恿他们攻上九重天。
他说要帮下相打场漂亮的翻身战, 其实他是借酆都子民的手去杀鹤眠神尊。
我也被他骗了。
我们可以合作。”
虞渊面上无波无澜, 更狠的一拳送出去,冷厉问,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命在一个人和两个人手里没区别,也不差多你一个,酆都多的是控制人卖命的手段,你要不放心,我勉强任你下个。”鹤引微默, 再开口声音压得又深又沉,“至少如今我和你有一个共同担心的点。”
接着,远远观战的鹤眠看见半空扭打作一团的人同步回头望她。
鹤眠狐疑地回头,纳闷, 她身后也没有东西啊……
“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话未落, 虞渊把力气掐到只伤身不伤筋骨的程度, 猛地向鹤引打去一道刃光,鹤引又一次长嚎着被崩出了酆都。
年关将至,酆都的严寒深上几分。
听说凡间过了岁除,就是新的一年,寓意新的开始。
酆都子民有意庆祝渊帝回来,商量着要学学凡间过节的模样,提前七八日便开始张罗准备。
鹤眠一路回来,随处可见惟妙惟肖的冰雕灯柱、花树,这是她看酆都花草树木难以存活,唯独冰多,便教酆都子民因地制宜做的。
此刻,冰柱和花树通通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绸红灯笼,年味十足。
酆都的红色,不再是血的颜色,成了一种喜庆、希望的颜色。
鹤眠穿过雕镂长廊,到寝宫,虞渊不知想什么出神,连她近身也没察觉。
“想什么呢?”
鹤眠熟练地坐到他腿上,虞渊下意识搂住她的腰,把她圈近自己。
“我在想要不要回南浔去探探那神树有何端倪。”
虞渊总有不太好的预感,那人说即便不除封印,出来也是迟早的事,他想了几日一直没想明白,这话藏了什么玄机。
鹤眠绕过他颈脖落在他肩膀的手小幅度划着,轻轻出声,“那你去吧,我在这没事的。”
她懂他的顾虑,回光石第二处凹陷修复的事至今没有进展,她还不能离开酆都,虞渊是不放心留她一人在酆都。
虞渊没说去还是不去,另一只手也圈上她的腰,意味不明地瞧她,恍若看一眼便少一眼。
算算时间,羽化仪式那日,是凡间的惊蛰,那时天地通道便会打开,桃源境、南浔、酆都三界来去无阻,他担心旧事重演。
虽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谁,可既然阆苑六神封印了,甚至起了要将身陨的鹤眠复活的念头,那那人绝不会是什么容易处理的善茬。
反复来去,一伙人都盯着他如今抱在怀里的人,就怕……
“早去早回,等你回来过岁除。”鹤眠柔声道。
两人谁也没有明说,可约莫是愈发接近既定命数应验的日子,每一下竭尽全力挣扎求生扑起的水花,都会多添不安。
要是运气不好,也许这便是他们最后能在一起过的岁除了。
“那我让金羚她们陪你,吃食起居你尽管和她们说,魔魇留给你差遣,酆都大小的事你都可以找他,要是还有别的事,你可以用骨镯告诉我,无论我在做什么我都会立即回来的。”
虞渊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副要不是鹤眠不乐意,他恨不得把膳食都嚼碎让她直接咽了才好的操心命样。
鹤眠的心暖乎得不行,伸手捏捏他的脸,摆出从前尚在月地云阶给他交代任务时的“为人师表”范,提醒,“你是不是忘了,未身陨前,我曾经是一人住在的月地云阶?”
他终于笑了,“阿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由奢入简难?”
鹤眠闻言梗了下,整个人已经被他抱起,大步流星朝床榻迈去,剩冠冕堂皇的鬼话一路散到床头。
“往后一两日委屈阿眠清苦些,走之前,我们再奢侈奢侈……几把?”
虞渊离开后,酆都便瞬间空了许多。
鹤眠用过晚膳后用水镜和虞渊说一会话,他那边的背景乌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哪。
打散水镜后,鹤眠无聊研究起床头柜那一花瓶星星,开始自己琢磨倒腾起来。
虞渊那边,用尽了所有办法,仍是没能从神树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倒是收到江与凝的消息,最近枢离行踪有点诡异,枢离像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多次刻意迂回,江与凝不敢跟太近,因此跟丢了几次。
水蒹蒹主动请缨,缩回原型,掩盖气息,化作水滴附在枢离身上。
当初鹤眠身陨,天憩神陵不许非仙神二族以外的人进入,虞渊被拒在神陵外,便是水蒹蒹借水系法术之力,将自己识海与一滴未开灵智的水滴连结,附在那些仙人身上,虞渊才能送鹤眠最后一程。
但这次不一样,如果水蒹蒹在枢离甩掉江与凝后暴露,那后果不堪设想。
虞渊毫不留情地拒绝她这个冒进的想法。
水蒹蒹却意外的坚持,她当时说的是——
鹤眠神尊能为了平息祸乱牺牲,我也想尽一份力,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海晏河清。
长久的寂静后,虞渊应了,给她额间设下一记追踪印。
因要隐藏气息,追踪印只有在身份暴露时会被自动触发,没有任何攻击和保护的用处,仅仅用于传递讯息和位置。
便是说,接受求救讯息的人未能及时赶到,若水蒹蒹不敌,追踪印指示的位置,就成了替她水蒹蒹收尸的地儿。
虞渊赶在岁除那日返回酆都。
出发前他特意去珍馐居定了两桌年夜饭,又去取了那支定做的凤凰衔花金钗。
鹤眠早早就在幽冥天阙外等他。
幽冥天阙外不比寝宫,冷风是真的猎猎往脸上刮,见缝就钻。
鹤眠头戴着卧兔儿,身披貂领狐氅,手揣暖手炉,踩脚厚绒鹿皮靴,不记得是第几次不满埋怨:人都冷死了雪却一点下不出来。
“这是什么?”
“雪!这是雪!”
“酆都下雪了!真的,酆都下雪了……你们快出来看!”
“酆都下雪了——”
鹤眠在惊喜交集的呼声中恍神,这一瞬,她同酆都子民是一样的心情。
惊诧、不敢置信到欣喜若狂地抬头,直到亲眼看到淡墨色的天幕,絮絮扬扬飘下片片雪白。
它们轻盈似羽,兜转翻舞后停靠在雀跃欢呼的身影上。
酆都竟然真的能下雪!
鹤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片半透明的冰雪片擦落到掌心。
眨眼,化作浅浅的水印。
原来雪融化在掌心是这种感觉。
同一场雪下不远处。
虞渊远远便发现了幽冥天阙外那道娇俏的仙影,心里拥堵的烦躁瞬间便不值一提,刚准备用神识传音喊她往左边看一点。
天就下起了雪。
她来了,酆都也出现了奇景。
她好像很喜欢,细嫩的手横在身前,嘴角晕出笑痕,完全沉浸在这片纷飞雪舞里,一点没有看见他。
他却没有丝毫恼意,好像她在,就已是最好的回应。
鹤眠察觉到有灼热的视线胶着她时,她的手还没收回来,目光顺着手的方向瞟远,一道挺括颀长的身影措不及防占据所有的注意力。
——神尊,这是想装不认识?
……
——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挑鹤氅。
……
重逢时他说的第一句和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还言犹在耳。
彼时他眉目柔情,穿过漫天碎琼乱玉,坚定地朝她大步走来。
有那么短霎,她想起了当年在酆都找到他,不知那时,他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
心跳随着靠近越怦越快,好像要跳出来亲自迎接那人似的。
鹤眠脸侧耳尖爬上蔚霞,努力克制住嘴角才不至于翘到天去攀那血月。
“你回来了呀。”
“穿得这么少,冷不冷?”
两人的声音几乎叠在一起。
鹤眠别的话都没说,腰上已经绕上他的气息,身上又多了件狐氅,他开始絮絮叨叨,“不是让你不要出来乖乖在里面等我么,一会着凉了……”
……
酆都这场罕见的初雪越下越大,但丝毫不影响酆都子民的热情,时有阵阵欢笑逗乐声自不同的住处传出。
幽冥天阙内。
虞渊把其中一桌从珍馐居带回来的年夜饭布好,金羚她们照看鹤眠有功,多捎回来的那桌饭菜,便由她们分去。
等她们叽叽喳喳带着膳食出门寻地用膳,鹤眠望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出神,猜疑了半晌,终是悄悄开口问身旁“忙碌”的男人,“珍馐居,不会也是你的吧。”
男人笑而不语,为她的小金盘添上第一口切剪合适、剔除了刺骨的芙蓉鱼。
鹤眠:?!
用过晚膳,鹤眠端详了会那支金钗,便听到有仙侍传禀,幽冥天阙外,有个老魔婆找她。
正在给她收拾洗浴衣物的男人松懒地凝过去一眼,“我让她进来?”
鹤眠把金钗放好,披上狐氅出门,“不用,我出去吧。”
酆都子民有事求见虞渊,需得在幽冥天阙外等候传召,但虞渊特许魔婆一族可以不等传召便进入幽冥天阙前殿。
老魔婆不在前殿等,应该是有别的什么事。
惦念天冷,鹤眠步履匆匆往外赶,虞渊紧随其后。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酆都之前一直没有雪,其中一个原因是乾坤造化不同,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暗喻渊帝一直忍受的怨屈难昭雪。酆都下雪了,离渊帝昭雪平反的那天也越来越近了。
56 恶魔语
◎给你进去好不好?◎
幽冥天阙外大雪纷飞, 远近皆是白茫茫的。
老魔婆背身站在石阶上,风帽、肩头都落了细碎的絮。
“阿婆。”鹤眠小碎步跑起来。
老魔婆转身,看见她时眼睛一亮, 下意识抬起想要往前与她汇合的脚却忽地收住, 不知想到什么, 老魔婆低头确认一翻, 反而后退了一步, 原地着急地跺着,身子前够满含期待地等鹤眠过来。
鹤眠加快了步子。
“姑娘你出来点。”老魔婆藏宝贝似的, 压低身护着怀里的东西,神神秘秘地冲鹤眠招手。
鹤眠微顿,不动声色地往老魔婆护着的地方探探, 只大概掠到老魔婆捧着一个钵, 里面好像还装了些什么, 瞧着应该是给她的。
她很有分寸,点到为止, 没过长时间留驻视线,小心看清脚下的台阶,稳且快地走出幽冥天阙的恒温圈。
幽冥天阙内外温差明显,尤其没有任何的过渡,鹤眠瞬间就感觉到这天到底有多冷, 偏一片不听话的雪花还趁机钻进她后颈,但她无暇顾及。
老魔婆献宝般两手将钵举到胸口的高度,语气殷切,“姑娘看看, 我这朝阳花堆得怎么样?像不像?
我也没见过真的朝阳花长什么样, 上次听姑娘说喜欢雪, 还同我们说向阳花长什么样,我便想着堆一朵送给姑娘。”
鹤眠依言回忆,一回是当时老魔婆问她是不是喜欢雪,她不经意地说喜欢;一回是她和酆都的子民形容凡间花草树木的模样,他们根据描述用冰雕出他们心中的“花草树木”。
都是些寻常得她自己都不为意的小事,结果被人记在心上。
老魔婆是把她当做女儿疼啊。
何德何能?
鹤眠沁着眼垂眸。
麻黄色的圆口小钵里,盛着一朵通体雪白的朝阳花,花瓣外卷展开,花盘上簇拥的管状花和束状花勾得跟真的似的,一点没有融化,除了颜色不像,鹤眠都要怀疑老魔婆是照着真的朝阳花堆出来的。
难怪不进幽冥天阙。
鹤眠哽声,“它现在就是真的朝阳花。”
“真的?”
“真的。”鹤眠笑,“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老魔婆错愕,她记得自己说了就是来送这朵雪做的朝阳花的啊,为什么这傻姑娘又问了一遍?
是没听到她说的话吗?
明白老魔婆的不解,鹤眠雾眼朦胧地摇头,重复,“那不一样……”
老魔婆愈发迷惘,可见眼前的姑娘捧着圆口小钵快哭出来的样子,她虽然不懂,还是怜爱地隔着卧兔儿摸摸那姑娘的脑袋,哄小孩一样,“不哭不哭囡囡最乖……”
一滴晶莹的水珠砸入花心。
熟悉的细细密密填补的感觉再次包裹住鹤眠。
鹤眠很快整理好情绪,默声念诀,腾出来的那只手便多颗系着丝线的星星。
这是虞渊不在时她照着寝宫花瓶那些星星捏的,还没想好要送给谁。
酆都只有猩月,没有星星,从前酆都没有雪,现在有了,也许不久以后,酆都也会有属于这片乾坤造化的星星。
而此时此刻,她想把这颗星星送出去。
“阿婆,酆都外的星星长的这般,送给你。”
虞渊结了个冷冻诀,将那雪堆作的朝阳花连带圆口小钵一起封进透明的保护罩里,和之前那两串茉莉手串放在一块。
回光石第二处凹陷填补已经完成。
他们决定明日返程。
今日虞渊很规矩,鹤眠沐浴他非但没有作乱,甚至安静地坐边上等她,全程敛着神色,一言不发,偶尔鹤眠眼神寻向他时,他会露出点不达眼底的暖笑,示意她,他在。
鹤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
所以她沐浴期间刻意避开,不去看汤泉的倒影,也尽量不去碰自己额心。
好像装作忽视它,一切,就能停在想停留的时刻。
可她失算了。
她还是从那双满眼是她的眸中,看到了。
“不是说要我陪你去买鹤氅么?”低迷转瞬即逝,她避而不提,主动跨坐到他身上,交叉的绒裙被掀到大腿。
“马上去?”意识到她里面什么也没穿,虞渊喉咙有些发干,掌住她腰的手不受控地揉捏。
鹤眠偎在他颈间,糯着调,“岁除夜,早都关门了。”
“你想的话,我给钱让他们起来开门。”
“不想。”她蹬地蹭移,故意对准某个地方,只隔着他那几层布料,压了压,咬他耳垂,恶魔低语,“想你。”
“给你进去好不好?”
……
不记得这夜到底有多乱,主要是鹤眠撩得狠。
三言两句虞渊立即又续上,磨得都红了,一停她就缠过来,反常得很。
正常法子不管用,虞渊便专挑往常好说歹说她都不乐意的姿势,结果她极其配合,红眼失控的成了他。
啪嗒——
长睫尾坠的泪珠被最后一波激浪撞落,朱漆防水案面顷刻便多了滴蕴着余温的水渍。
彻底精疲力尽的鹤眠再也呻不出声,虚软地侧枕着前方的支撑物,感受着体内的盈满慢慢退离。
发昏的视野里,那滴透明的水渍寸许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强势地支肘着,薄薄的皮肤下,脉络紧绷。
“抱你去清洗?”
臂弯下圈拢的人蔫绥安分下去,虞渊心想这夜大约能平静了,撑在案面的手突然覆上一只柔软纤白的手,分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即将完整退场的沉蛟险些再度突围。
站都站不住了,还要勾他。
虞渊不再由着她性子,惩罚似地轻咬了口她纤瘦的肩头,以示今夜的终曲。
谁知闹腾的人也是够娇气的,牙齿才碰到就拖着调子嗫哼。
估计是没缓过来,身子一阵阵打着细颤。
他收紧了两人相握的手,低头轻缓点吻她斑斑红痕的后背。
冷不防瞥见手旁的那滴水。
神识猛地重现方才幽冥天阙外,鹤眠的眼泪掉入圆口小钵的画面。
接着有关的记忆复苏串联。
栖道给梦仙酒庄画的店标,倒立的酒瓶下也是一滴倒立的水滴。
洗髓陵的形状也是水滴状。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归一。
栖道。
万物归一。
六道轮回。
栖道、七道……!!
第七道轮回,那不就是轮回以外吗?!!
所以栖道就是归一,归一就是栖道,他们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所以即便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灵力痕迹,也能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也能轻而易举地给鹤眠勾画上障眼神钿。
所以所有人都看不见他时,归一不止知道梦仙酒庄是他的,甚至还能看见他。
若真是这样,那归一身上所有的谜团,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可鹤引说的被封印在神树的人又是谁?
那人和归一又是什么关系?
归一和这个时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又是什么关系?
归一想做什么?为什么会刻意向他透露身份还为他指点迷津?
那个被封印的人又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让鹤眠死了一次又让她活过来?
顿悟的信息太过庞大惊骇,虞渊正要和鹤眠商量,却发现她已经完全昏睡过去。
她现在的身体更加虚弱了,又才抵死纠缠了许久,需要好好的休息。
于是,虞渊安顿好鹤眠后,便和重霄识海传音,让重霄查看栖道是否还在临水岸。
那边重霄传来消息,栖道不知所踪。
虞渊交代了句见到栖道务必将人留住并且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夜过得尤为漫长,虞渊一宿没合眼,反复思考琢磨这一路下来的每一个细节。
某个神思飘散的瞬间,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和鹤眠一起进的那个连结神灵缔造的虚境,虚境里全是傀儡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那时那些神灵,想必是被操纵的,他和鹤眠看到的景象,是那人想他们看到的。
所以那人也知道归一的身份?是在暗示这个时空所有人都是归一的傀儡么?
还有最后虚境坍塌前出现的那张诡异的笑脸,和神庙那尊与他仅三分像的神像一模一样。
明明只是三分像,他和鹤眠依旧一眼就认出了。
三分像……
既然那人也是神族,他降生又没有新神赋位的征兆,会不会真的是因为那人与他有什么关系?
越想越多的疑惑,环环相扣。
神识痛苦地发出超负荷运转的哀鸣,逼得他不得不暂时停止思考。
虞渊长长地郁出了口气,本想透过窗看看多久才会天亮,后知后觉酆都是永夜。
目光便移到身侧睡得香甜的人处。
她不知做的什么美梦,嘴角弯弯,梦里都在笑,粉嫩的手指抓着薄衿,盖到肩膀以下,薄衿下的身子微微蜷缩,像只侧躺着晒太阳、没有防备的猫。
她在,好像事情再怎么糟糕,也总能品出几分富足来。
心在那一瞬被填得满满当当的,虞渊着迷地看了良久,拨开她蹭乱的碎发。
指尖无意划过那块变成烟青色的印记……
第二日鹤眠醒的很早。
虞渊边侍候她洗漱边把事情告诉她,鹤眠听得眉头就没松下来过,到嘴那句我们现在回南浔都没出口,瞬息前还沉静自如的男人脸色一凛,二话不说直接带她瞬移回明心宗。
一盏茶前。
清和屏退了所有弟子,正在亲自打扫正殿。
一道猖狂嚣张的气息穿空直逼正殿。
清和抬头的功夫,正殿就多个身穿圣袍,单只眼灰蓝色的仙君,准确来说,他如今身上的气息,成了……半神的。
清和认得,这位半神,是枢离。
清和暗觉不妙,放下手上的工具,面上客气相迎,“不知枢离仙主大驾有失远迎,还望仙主莫要见怪。”清和寻不到合适的称呼,选择遵照旧样,“枢离仙主此番前来,可是为即将到来的羽化仪式?”
枢离黑脸,威严无比质问,“你堂堂一宗主,难道没有发现本君如今已是神族了吗?”
作者有话说:
今晚好像没什么要说的,剧情线在拉起来,整个局也在逐渐浮出水面。
57 像仙鹤
◎但吃肉◎
清和本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成神之法, 光是修炼成仙之路便是可见的困难重重,可纵是如此,得道之后亦多的是忘记初心之人。
这世间, 需要的是真正能造福苍生之人, 而不是尸位素餐的漂亮尊者。
所以接管明心宗以来, 引导弟子们修炼功法期间, 他致力于让他们了悟何为仙者本心, 成仙,不单是一个瞬间的肯定, 是一段永远需要奔走和坚持的无尽路。
经年累月地去追逐所谓的一朝成神之法,却舍弃真正神的本心于不顾,谈何为神?
阆苑神族得人心, 是他们应众生所愿赋位, 负重任而不图功利。
知道桃源境有仙者化神, 清和是不屑的,就连墨长青说的那位在天女身边的医士, 便是新的神主,他知道后也仅是客气上三分,妄提面前这只是半神的枢离。
他许久以前便怀疑桃源境上多有端倪,不然祸乱因何迟迟难平。
可凡人无法在境内久留,遂他授命信得过的弟子成仙后加以追查。
果不然。
清和收起出于礼节的客气, 面上丝毫没有因质问生出恐色,郑重纠正,“枢离仙主,真神不是看出来的。”
听说虞渊到了南浔后到过明心宗, 如愿成半神后枢离第一件事便是到明心宗, 要这天下第一修仙门派的宗主清和知道, 他枢离也贵为神族了。
却没想到区区一个尚未成仙的宗主,居然不把他放眼里。
枢离虚伪的清正崩不住,气得手都在抖。
那身庄严的圣袍仿若笑话,格外讽刺。
片刻后,他到底忍下,端回一副尊贵雅正的模样,阴声下达命令,“本神今日来,是命你把拂念阁全数关掉,不要再让弟子用什么符诀做无谓的挣扎。”
以为是自己幻听,清和惊愕地望向枢离,久久不能回神。
枢离拔高音
依誮
量又重复一遍,末了,似乎暗暗和某个此刻不在场的人较劲,还要清和立即回应,“清和宗主,本神命你关停拂念阁,你听清楚了吗?”
清和沉默数息,双手叠抱作揖,不卑不亢拒绝,“恕微宗不能从命。”
“你好大的胆子!”枢离差点把袖子挥断,“拂念阁从即刻起便再无作用,本神命你把它关掉!听见没有?”
清和还是那句,“恕微宗不能从命。”
枢离不断点着头,两只不同眸色的眼睛阴狠愈浓,“那你便是不承认本神的身份是吗!”
“不敢。”
“我看你分明敢得很!好啊好啊,清和,你不承认本神。”枢离气极反笑,嗓音阴柔,“你信不信本神杀了你?”
清和面不改色,置若罔闻。
圣袍很长,长到枢离站直,走起路仍要非常小心避免踩到,他滑稽地踢开圣袍前方的布料,慢慢走着,像只披了死老虎皮的瘦羊,“你听好了,本神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关掉拂念阁。
二,本神立即杀了你。”
清和:“微宗还是那句话,不会变。”
“宗主好骨气!”枢离扼住清和的脖子,砰地将他整个人扣压到墙上,一点点收紧,看着清和的脸慢慢憋得紫红,他咬着牙问,“最后一遍,做,还是死。”
清和一字一句,决然,“不、从。”
咔嚓。
脖子骨当场被掐粉碎的声音。
化作水滴附在枢离身上的水蒹蒹被当场吓出声,下一刹便被重重摔落在地。
杀红眼的枢离抻抻脖子,步步逼近地上吓软腿连连后退的水蒹蒹。
“区区一只小水妖,也敢跟踪本神,那本神便送你去陪他!”
“江与凝江与凝你在哪你在哪,呜呜呜……”
身后抵到翠玉雕的柏树,退无可退,水蒹蒹心里直骂江与凝,手臂倒是很实诚地挡住了脑袋,抽噎着等致命的一击落下时,甚至都想好化作鬼夜夜缠在江某人床头。
砰隆——!!!
巨大的劈爆声震得整个正殿都抖了两下。
那棵翠玉柏树碎得四分五裂。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到来,水蒹蒹被人带着接连滚动,停稳后还被人护在身下。
她嗫嚅着,心还噗通噗通惊惶跳动,只看到一截白皙修长的颈脖,无需再往上就知道那人是谁。
“没伤着吧?”
水蒹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在他难得温柔的嗓音里抱住他委屈委屈两句,他已经换了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奈的腔调,“你蠢死算了,你是水妖,又没结冰,他劈不死你,坐着不跑还真等他拿火烤你呆毛啊!”
快死都没真的哭出来,一听见江与凝熟悉的教训声,水蒹蒹哇地边哭出来边听话地连滚带爬逃跑。
“江与凝。”
枢离嗤笑,“既然你不识时务,那本神便送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不确定枢离如今的修为到什么地步,江与凝想的是水蒹蒹暴露,虞渊必定在赶来路上,拖延时间才是上策。
他刚欲和水蒹蒹分开逃跑,重霄拖着懒散玩味的声音就横插进正殿,“好大的口气,我看看是哪儿产的蒜。”
枢离凝神,本能地一怵,立即又挺直后背,循声望去。
重霄正调笑着摇扇,迈着四方步走近。
“重霄……殿下?”
重霄没心没肺地做出一副震惊状,“嚯,枢离仙主还记得我这个阿斗啊,忏愧实在是忏愧。”
当年九重天坍塌,仙帝战陨,仙帝独子重霄仙君本应在桃源境稳固后继位接管三界大小事务。
然重霄仙君生性爱自由,不愿忍受终日处理繁琐乏味的事务,毅然选择逍遥人间,为安三界之心,最终三大遗仙血脉的仙主共同分管权力事务。
是重霄放弃继位,枢离这三千多年,才有机会在桃源境站到如今的位置。
名正言顺的继位仙帝现身,或许只需一句话,枢离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费,怎么能不怂?
而重霄出现的同时,虞渊携着鹤眠也落地了。
见情况不对劲,枢离旋即逃跑。
虞渊和鹤眠足够默契,对视后兵分两路,一人冷脸紧追,一人则连忙上前探查清和的脉象。
闻声赶来的明心宗弟子手持武器破门而入时,只见得两道追逐着的光弧撞出正殿,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行人中不知是谁先看见地上一动不动躺着的清和,带头破音凄喊了声宗主,随后一声声“宗主”从无数个相继朝某处奔去的蓝色身影口中喊出,此起彼伏在正殿内……
墨长青赶回明心宗时,灵堂放着一具梧桐木灵柩,满堂祭幛挽联,风动哀呜。
甫一踏进灵堂,他便直直跪下,悲痛欲绝地膝行到灵柩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见他回来,一众弟子像是看到希望,陆续膝行至他身后,朝着灵柩,和他一起久久保持稽首的姿势。
鹤眠他们安静地离开灵堂,与拾级而上的虞渊打了个照脸。
虞渊神情淡淡,在一伙人屏息焦灼的注目下,小幅度地摇摇头。
枢离是追到半途突然失去的踪迹,他也只发现了枢离半神的状态,是靠那阵七情香的气息维持的,和鹤引是听命于同一人,其他再无多的收获。
“有事和你说。”虞渊上到平台准备往鹤眠的方向去,重霄先倚着石栏杆使了个眼色。
虞渊闻声脚步顿滞,没有接话,偏头向鹤眠示意后,才信步停在重霄旁边,手臂枕着栏杆,两手悬空自然下垂,一言不发地远眺中天云烟飘渺的风景。
“叶脉符诀,无效了。”重霄亦虚瞟远处,难得从他脸上看到正经的表情,他沉缓补充,“如今剩下抹不掉的金銮花印,都是新长的,我亲眼看见,那是一批被人操控的仙君故意不断扩散的。那些仙君身上,有七情香的味道,而且,他们用的术法,和枢离一样,分属半神。”
“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看看,辛苦了。”
重霄受宠若惊,吊儿郎当地笑喝了声,特地侧头调侃他,“渊帝也学会客气了,天要变咯。”
虞渊由他打趣,微微狭起眼,眸底晦涩不明,“栖道的事,再替我盯盯。”
重霄趁火打劫,笑得贼兮兮的,“那欠我的……”
“留给她的不能动,别的,随你。”
知道虞渊富得流油,重霄是垂涎惦记,但虞渊这话味道不对,整得跟遗产分配似的。
重霄笑容慢慢敛下去,侧眸状若随意地扫了扫,几次有话欲问,滚了许久还是咽回肚子,只不动声色地瞄了眼鹤眠。
平台另一边的石栏杆前。
鹤眠正为水蒹蒹疗伤。
水蒹蒹乖巧地坐在石墩上,扁着嘴,满脸劫后余生的狼狈,白色的纱裙都是污渍,下摆处还破了好几个铜钱大的口子,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鹤眠干脆一步到位,不止治她身体的伤,就连衣裙和外表的“伤”都一并“治”了。
经过那次替她分出分身的事后,鹤眠也算是清楚了眼前这只水妖,过的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日子,出于好意,鹤眠本想提醒两句日后要勤加修炼。
无意瞧见石墩后口嫌体正直的江与凝难掩关心,紧着眉头频频看向水蒹蒹。
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有人也时常这么把目光落她身上,只是相比,某些人更直白。
鹤眠莞尔,俯到水蒹蒹耳边,小声改了措辞,“小水妖,树上的仙果熟了。”
说完,拍了拍水蒹蒹的肩膀,翩然起身前,还会意地回望一下江与凝。
余小水妖一脸茫怔:??
而鹤眠甫一抬头,就触上有人不知停驻了多久、比方才江与凝情绪更加浓烈的深情眸。
那人立在四周浮动薄雾的栏杆前,双手惬枕着栏杆,微折身,被暗纹腰带勾勒的劲瘦腰腹下,唯鹤眠知道,藏在长袍里的那双腿有多长。
若站直,几乎到她腰线还要往上走些的高度。
恰他今日穿的月白锦袍,量过去第一眼,鹤眠恍惚看到一只化作人形的仙鹤。
清冷,干净,不食俗世烟火,最重要,腿忒长,正一眼不眨地款款锁住她。
心底某处柔软被轻轻掀动。
鹤眠兀地想岔。
——他的仙果是什么?
随后又生一问。
——仙鹤都吃的什么?
那只,好像吃肉的。
羽化仪式在即,清和却意外仙逝,继任宗主资历尚浅威信不足,一挑起重担,不但要料理清和的身后事,还要独自处理羽化仪式的诸多事务,某些事上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往常,前宗主会在一旁提点坐阵,可如今……
每一百个春秋一次的羽化仪式,是许多修炼之人翘首以盼的大日子,若不是天塌下来,都该照旧不误,这是对所有追梦者的尊重,也是明心宗的使命所在。
新任宗主青柏临危受命,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位早飞升成仙的前明心宗弟子墨长青,说完自己的顾虑,两人皆是神色端肃地俯瞰中天下的云卷云舒。
其实短时间内要找一个得人心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不是没有,有一个人就很合适。
只是……
那个月夜在临水岸被虞渊窥破心事后,墨长青就有意和鹤眠保持距离,他承认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没忘自己肩负什么,孰轻孰重,拧得清,如果克制是正确的,他也不会给谁徒增无谓的烦恼。
正惆怅,身后传来轻柔又充满力量的声音,“被你们守护数千年,我可以做点什么么?”
青柏和墨长青惊怔转身。
鹤眠眉眼藏笑,一身靛青暗花袄裙,外披交领狐氅,站在中天冬日橙色的阳光下,什么也不必做,光是站着,就有种岁月静好的心安感。
两人看得失神,直到鹤眠近前,才如梦初醒,仓惶收回略显失礼的目光,有条不紊地细细同鹤眠陈述目前的处境。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只吃肉,喝汤都不行。还不是给惯出来的。
58 待花开
◎山河无恙,你才真正属于我◎
再次住进明心宗的卧房, 却是物是人非。
十瓣金銮花印出现了异变,虞渊亲自去查看,他神识传音送回来的消息说, 金印仍可解, 不过只能由他亲自解。
他分出了许多分身一起, 可依然赶不上新增的速度。
这次失去心智暴郁发狂的人, 善念是被强行抽取的。那些负责强剥善念制造祸乱的人, 身上当真都沾染了七情香的气息。
他暂时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应对方法,只能尽量延缓暴乱增长的速度, 所以怕是无法抽身回明心宗和她一起。
他们眼下,只能分别镇守一方。
期间,水蒹蒹和江与凝听命留在明心宗协助鹤眠, 明心宗有鹤眠坐镇, 所有事情照常运作。
哪怕有灵簪和骨镯, 越接近回光石修复完成,加上这段时间操劳, 鹤眠越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她没打算把这些告诉虞渊。
对比起身体上的衰败,她更担心的是,如今金銮花印异变,只认虞渊, 某个可怕的猜想便逐渐有了成真的趋势。
——当初九瓣金銮花,也是非她不可。她最后的结局呢?身陨。
说到身陨,她重新回到这世间,似乎收到归一或是说栖道留给她的信息, 要她寻找什么答案。
后半句说的是,
——否则待她的血成绀紫之日, 她之所愿,尽数成空。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找到了答案,所有的结局,就能如她所愿?
归一,究竟想她找到什么?
与此同时。
远在中天之下忙于奔走平祸的虞渊收到重霄的识海传音:栖道现身临水岸,速回。
瞬移回临水岸时,看见的是栖道横躺在前厅的茶几上,惬意地眯着眼,左手正往嘴里倒酒,没对准,醉仙梦浇了半张脸。
他却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醉眼迷糊地拿手指指虞渊,“你小子,找人看着我。”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这根稻草根本不能拉他上岸,可眼下,这是唯一的希望,侥幸地想着,那就轻点拉再轻点拉,坚持多一会,生还的机会就多一分。
栖道人不见踪迹时着急找他,等他真出现了,虞渊倒不知该先从哪里问起。
栖道不跑不走,慢慢眨着眼,仿佛也在等他问。
垂在两侧的手不知何时紧张得微颤,虞渊努力稳住气息,开门见山,“我知道了,你不属于这个时空。你既然知道所有事情,我想问,这个故事原定的结局。”
虞渊猜出来,栖道没有一星半点的惊讶,抖抖酒瓶,把最后一滴酒摇进嘴,“我不知道结局,我也在等。”
栖道吧唧嘴品完唇齿间那滴酒,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我不属于这里,你就不怀疑是我,操纵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运?你就不想挣脱宿命?杀了我或者到我的时空?”
栖道这么问虞渊是没想到的,他思忖后沉声静气地答,“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就算你我属于不同时空,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包括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不觉得有人能事无巨细地完全操纵一个人,纵是凡间的话本,也仅是将有助剧情发展和角色性格塑造的关键情节呈跃于纸上。
可那些话本先生未曾描绘的漫长年岁里,话本中的人难道便就静止了么?
必然不可能。
生命,在我看来,是一个永不止息的动词,即使是蝼蚁,无人关心它过得如何甚至无人关注它的生死,它亦在活着。”
“我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件事,都是循心而行,比起宿命,我更相信因果这个说法。
这个时空,有我的朋友,有我爱的人,如果是你创造了我和他们的相遇,我很感谢你。
因为有他们在,我并不想离开或者去到什么新的时空,来找你,就是想守住这里。
若我当真活在故事里,我必能把握话本先生未曾书就的每一个瞬间,捏转乾坤,我会让话本先生,一字一字,亲自为我拓下我想要的结局。”
虞渊昭昭之音如幽谷鸣钟,久久不散。
这会轮到栖道沉默了。
“况且,”虞渊的声音又响起,“你若是真的想操纵,为何不给自己万贯家财,连喝醉仙梦的钱都没有?”
被说中心事,栖道皱眉,面子就要挂不住,“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万贯家财?”
“你若真有,犯得着代金卷一到期,就来找我?所以在我看来,与其说操控,你更像是这个时空的见证者或是记录者,和你给梦仙酒庄画的店标那支毛笔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栖道忽地大笑起来,一蹬腿,从茶几滑坐到黄花椅上,双脚踩在椅面,身子前倾,赞许道,“你小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他也没留情面,提前截住了虞渊的话,“但是,你肚子里装着的问题太多,我都告诉你,规矩就坏了。很快,你也会知道原委,我只最后回答你一个问题。”
虞渊始终没什么表情,须臾,他问,“如今的困局,如何解?”
栖道后靠椅背,还是不靠谱地笑,“我说,要你死呢?”
上元节那日,一元复始,春回大地的第一晚。
南浔穿街巷陌却是反常的冷清,没有焰火灯谜,没有欢歌笑语,发狂躁怒的暴喊声此消彼长地自不同地方传出,将这个本该祝愿新的一年团团圆圆的夜晚,刺得千疮百孔。
唯有高挂在每家每户门前的灯笼,无声地点亮着什么。
虞渊回了趟明心宗。
他想鹤眠了,两人从清和出事那日后就没再见过,不过夜,他就打算留一会,抱抱她,陪她吃顿饭,多了,怕舍不得走。
“公子!”
先发现虞渊回来的是水蒹蒹,她兴高采烈地站在长阶的中层平台处,手臂高举过头用力挥舞。
似乎是等不及,干脆下楼去接虞渊。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虞渊关心的,“卧云姐在内殿忙着,马上就来。”
虞渊淡淡嗯了声,看她像有话说,也不催,特意一步两阶,不紧不慢地走着,给她说话机会。
等快到平台时,围着虞渊左右蹦跳的水蒹蒹终于找到合适的说话时机,她一脸生怕别人听见的模样,用气声说,“我最近发现了个秘密,公子你过来。”
虞渊:“嗯?”
水蒹蒹又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俯耳来听。
虞渊低了些身,水蒹蒹一手围在嘴边,垫脚到他耳边说,“我觉得,卧云姐,就是鹤眠神尊。”
虞渊一顿,直身,倏地笑了,“为什么啊?”
水蒹蒹摇头晃脑,“她给我疗伤时,替我擦脸还把我的裙子补好了。
而且她真的让人好有安全感,挨在她身边,什么都不用怕,就像回到以前待在鹤眠神尊发簪的日子。
难道公子没有这种感觉吗?”
虞渊微不可查地舒唇,难得耐心,顿了顿后侧眸问她,“天天囔着江上仙,他没给你安全感?”
“那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水蒹蒹对揪着手指,余光瞥见身旁的人僵静住,她顺着看过去。
平台上,又多了个僵静住看直眼的人。
今夜的中天不太冷,半厚的春衫便足够保暖。
鉴于清和仙逝,鹤眠换掉了所有色泽明艳的衣裳,穿的一身玉白青蓝晕染交领长纱裙,青蓝重色沉在裙摆和广袖下摆,腰封薄荷绿竹叶团花腰带。
两边成排的风灯映着,将她玉白的硬纱外衫照得通透发亮,茫茫夜色里,唯有她周身发着光,像是九天外下凡渡世的神女,圣洁美好。
依稀之间,虞渊仿佛看见了那年阳春,泡桐花盛,她踏着靡丽紫霞,穿过纷扬飘飞的落花,娉婷向他走来。
止在他两步外,打开手,露出掌心几朵小巧如紫铃铛似的花,然后告诉他:白的是梧桐花,紫的是泡桐花。泡桐木,乃制琴首选,又唤琴瑟之木。
只是比起那时,她瘦了,也虚弱了。
虞渊凝眉,一步三阶如履平地地跨,几下便和鹤眠到同一平台汇合。
水蒹蒹识趣地溜去缠江与凝。
怕撞上明心宗走动的弟子,两人在后院卧房附近寻了个清净的地。
“吃过晚膳了么?”虞渊单臂圈住鹤眠纤巧的腰身,将人自后拥进怀,调情似地把玩着她的手。
防护的石栏杆外,是中天如烟似雾的云海,四处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没什么胃口,吃了些。”鹤眠窝在他身前,低头睨着他冷白宽大的手,问,“外面的情况还好吗?”
虞渊不想骗她,避重就轻,“不太好。”
鹤眠缓缓地眨睫,反包住虞渊的手,但她的手太小,根本包不住他的。
“虞渊。”她在他怀里转个身,背向空旷的云海,面朝她,抬头目光郑重地攫住他眼睛,“你怕不怕?”
他挑眉思考了会,问,“怕的话阿眠打算怎么做?”
“你说的,殉情才是喜闻乐见的圆满结局。”
虞渊屈指弹弹她眉心,见她哎哟捂住,他忙拉开她的手,再三确认没有弹重才放心。
“还没和你快活几天,鹤氅你还没给我挑,就这么死太亏了。你也是,不准死在我前面。”
鹤眠耸耸肩,后靠到栏杆,没挨到就先被他勾着腰拉回身前,他那眼神有声似的:你当这栏杆很牢固?
他的表情过于有趣,鹤眠没忍住多看了阵,两手举高捧着他的脸,“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鹤眠垫高脚尖亲了下他浅红的唇,“你如今奔走忙碌的事,不再是因为我想你才做,而是你打心里,也开始想要这世间太平,你是循心而行。”
和栖道交谈的时候虞渊就想明白了,被点破,他很傲娇不想承认,“可不是么,唯有山河无恙,阿眠才能真正的,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方方面面都只属于我。”
往日虞渊说话稍微不正经些,鹤眠就会脸红不理人,今日她似“百毒不侵”,捧着他脸的手都没放开,那双眸子如皱了一池月光的水面,清凌凌的。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干咳了声,松手偏了视线,变回背对他面朝中天云海的姿势。
她刚才想到是,若是他们能和寻常凡间夫妻一般生儿育女,那有朝一日,谁先离开了,活着的人也不至于真的孑然一身。
他们的儿女,是会像虞渊多一些还是像她多一些?身上真的会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吗?那应该各像一半。
还真是越想越离谱。
鹤眠羞愤地把发烫的脸颊藏进夜色。
虞渊双眸幽晦地盯着她的背影,他多了解她啊,又怎么会不清楚她忽而赧意忽而又低迷下去的情绪是为何,但他没有刻意去提。
毕竟纵使再如何想,他们也不可能有。
他还想着要捡个什么话题说合适,鹤眠就回眸,仰着那一双比漫天的星辰还要璀璨的眼睛,盼望道,“等此间事了,也该是春分了,我们去浔南看花开,好不好?”
“好。”她微挑的眼尾难得揉了些娇意,虞渊看得心软,梳梳她黑软的发,再自然不过地亲了亲她,“听重霄说,浔南有处花谷,那里有许多奇花异草,很适合编花环,那时我给阿眠编一个,阿眠戴上一定极美。”
他们一起畅想着未来,仿佛规划安排得越满越细,那个未来便越加能成真。
鹤眠笑道,“好啊。”然后她的语气丧下去,“也要给明心宗带些好的花种回来,明心宗为了避免百花与正殿内那根我复生前燃着的金烛争夺生气,把所有花都移到了山下。”
虞渊搭在石栏杆的手指敲了敲,“所以往东北方十里那片百卉千葩,最初是从明心宗移下去的?”
“嗯。”鹤眠点头,“哎,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栖道:可恶,被他装到了,差点以为他要做掉我。
月亮几两:三川同学这番发言,霸气!写得我都要热血沸腾了!在这000000000001秒的时间,我为渊帝哐哐撞大墙——!!(小声,芋圆只在女鹅面前自卑哈哈哈哈,其实渊帝想要的结局仅仅只是女鹅活下去),渊帝说的这番话,大概也是我这篇文想要表达的重点之一,希望我所有的少夫人们都有把握自己人生的勇气。
59 平山海
◎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鹤眠一手横枕着石栏杆, 一手越过栏杆指着中天云海下煜闪浮动的点点光华。
虞渊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菲薄的云层间,铺撒飘悬着许多天灯,自中天俯瞰, 同她喜欢的那件云纱攒珠裙似的。
虞渊侧身, 手捧住她一边的脸颊, 指腹缓缓地摩挲着, 温沉道, “那叫天灯,南浔百姓祈福许愿用的, 把心愿写在油纸灯罩上,点亮里头沾了煤油的粗布或是金纸。
天灯,就能‘飞’起来。”
鹤眠念诀拨开云雾, 想要更清楚地瞧瞧, “那为何它们都停在中天, 不再往上‘飞’了?”
她还想近些看看呢。
虞渊没立即回答,整理好她头上的硬衫兜帽, 深情地凝着她的脸许久,告诉她,“每盏天灯都有它们自己的动力,和我们灵力多少是一个道理,有限的动力决定了它们只能‘飞’到中天以下, 不能再高了。”
“啊?”鹤眠惋惜地叹,“可中天离桃源境还有好长的距离,就算境上的仙君有心要帮他们实现心愿,大概也不知道今时今日, 有那么多心愿压沉在中天以下吧。”
虞渊被她清奇的想法问住, 在此之前他没想过这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或许这更像是一种寄托,有盼头,日子才会过得有滋味,才会期待明天的到来。”
“那你期待明天吗?”她歪头,杏眸亮莹莹地凝他。
“有你的每一个明天,我都无比期待。”
他的情话来得猝不及防,可偏此下情形,反而更像听一个永远没法实现的美梦,糊涂时是快乐的,一清醒,所有都会碎。
他们真的会有属于他们的明天吗?
“阿眠,你看。”
鹤眠仍陷在深深的愣怔中,他富有厚度的嗓音便勾回她的思绪。
鹤眠懵懵地往他示意的方向睇。
一直沉淀在中天云层以下的天灯,恍若被灌入了能量,一盏接一盏,相继破出中天,星星点点,冉冉上升。
浩渺苍茫的夜幕,三千天灯,如珠如玉。
“你给它们加了‘动力’?”鹤眠嘴角不受控制地上弯,笑意几乎从明睐的双瞳一路荡漾到眉梢。
看着她鲜活的笑容,虞渊连日烦戾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的笑,似乎有治愈一切的神奇能力。
水蒹蒹说的没错,在她身边,时时都如沐浴春风。
“你说呢?”手像是生了意识,不自觉就攀上她小巧的耳垂。
鹤眠感觉她的耳朵要着火了,便是此时,一盏红皮天灯徐徐在石栏杆外升起。
她状似惊喜地转过身,逃脱虞渊的“折磨”,目光所及,红皮天灯上的墨色小字。
——两手一牵,岁岁年年。
“这样么?”鹤眠未加思索就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扣,相握的手举到身前,笑眼望他。
接连被她灿烂明媚的笑感染,虞渊觉得自己泡在全是醉仙梦的酒池里,意醉心亦迷,随后他听见自己嗯了声,“阿眠想放一个么?”
鹤眠两眼噌地亮起来,一副藏了宝贝担心被人发现的避人耳目样问,“可以吗?”
“可以。”虞渊把两人相握的手拉到唇前,在她手背落了个吻,“先付钱后享用。”
鹤眠软着调嗔他,“你强买强卖呢。”
“不算吧,分明是阿眠心甘情愿,不然我该要自己狠掴自己了。”
鹤眠刚反应过来他知道那日她在酆都遇到两酒鬼的事,他已经松开手,把工具都准备齐全了。
“阿眠想好许什么心愿了吗?”
静谧的夜里,他的声音缱绻温磁,伴着晚风揉进她耳朵。
鹤眠看着只有一份的工具,糊涂了,“你的呢?”
虞渊把金纸点燃,挟着底部的竹蓖,将天灯稳定在她面前,“我不放,把愿望留给你。”
“那我可以许两个愿望?”两人一人扶住一边的竹蓖,天灯的火光深深浅浅地辐射到他们脸上。
鹤眠忽地越过天灯探出脑袋问,“是不是有些贪心了?载着两个愿望,它会不会重得‘飞’不起来?”
虞渊眉间聚满柔情,嗓音携着蛊味,“我可以给它加‘动力’。”
“哪有你这样的。”鹤眠嘴上怪罪,心里却悄悄开了花,甚至还不讲道理起来,“我要开始写了,你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虞渊眉头打结,很快又舒展开,有根有据地利诱,“也许我就是那个能帮你实现心愿的人。”
她油盐不进,先将一军,“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虞渊投降,乖乖阖上眼,“好了喊我。”
确认他没偷看,鹤眠略思忖,指尖点墨,纵向写了两列字,左侧字大,右侧字小。
左:时和岁丰山河定。
右:醒春紫铃唤泡桐。
“好了,你松手。”
虞渊依言松开,鹤眠像只拖着大松果的松鼠,鼓着腮,带着天灯一起,一步步后退,生怕虞渊看到写什么似的。
亥时前后的中天,阒静空旷,月亮是上元节该有的圆,嵌在高透亮度的靛蓝色夜幕里。
鹤眠退在石栏杆前,侧对着虞渊,把天灯托到齐眉的位置,那身晕染的素衣可见的有质感厚度。她缓缓垂睫,天灯晶莹的暖光给她吹弹可破的皮肤镀上薄薄一层细釉,衬得出尘翩然,宿命纠缠感浓重。
中天起风了。
她的硬纱兜帽要落不落,团簇在脑后,玉白的外衫被鼓吹起来,盛着四周的光,仿若是化作实形的光想要从她身上剥离,飞往远处。
须臾,鹤眠撩起睫,一点点松手。
天灯摇晃着上升,她还保持着呈托的姿势,目不转睛地送它最后一程,直到它与周围各式各样的“同伴”融为一体,不再孤单。
虞渊扬着笑朝她走去,却见她表情严肃,额心那枚靛蓝色的神钿闪烁了下。
他顷刻止住笑,飞快地掠了眼天灯飘走的方向,胸口莫名有难言的失控心慌。
“完整了?”他急步上前,声音发抖,顾不得拆解异样感应的来源,本能反应便是到她身边去。
她闭眼深慢呼吸着,额头沁汗,嘴唇发白,疲惫虚弱得似乎多说一句话也困难,分明自顾不暇还分神安抚他,若有似无地哼重了些,告诉他:是的。
而他除了守在她边上,一点也帮不了她。
和三千多年前一样,他被阻隔在咫尺的鸿沟外。
不知道前路等着的是好是坏,真相大白前等待的紧窒感像把锋利的匕首,死死地抵刺着心脏,挣不开逃不掉。
虞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神识将整个南浔网罗起来,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
半坞谷的上空最先出现成片的光晕,涡旋般凝聚作回光石的模样,尔后嗖地朝着鹤眠飞来。
经过神树时,光晕聚形的回光石不躲不闪,直直地撞向神树。
砰——
虚形的回光石如坠地的琉璃,瞬间碎裂成无数的光星,分做两股,绕着神树躯干转了两圈,仿佛完成某种仪式。
事情发生得突然,虞渊刚顿悟到那人在洗髓陵说的“我出来是迟早的事,没人可以阻挡我”是什么意思的同时,就清楚地看见有东西从神树飞了出去。
快到他只捕捉到一缕七情香的残息,那东西便失去了踪迹。
所以唤醒回光石里留存的记忆,代价便是神树的封印也会变弱,那人才会说,我出来是迟早的事。
难怪那人知道鹤眠在修补回光石却不阻拦。
虞渊凛着眉,一眨不眨地盯着再次凝聚成形的回光石虚形飞到鹤眠身边,绕了两圈后没入她体内。
鹤眠始终闭眼调息。
虞渊知道接下来阆苑六神留下的音像便会在她神识里复现。
他懂分寸,既阆苑六神防着他,鹤眠也没说他能看,他就不看不听,反正鹤眠知道后总会告诉他,不过是晚些知道罢了。
无所谓,这些年他遇到的不公多得数不清,如今他得到的够多了,犯不着和这点情绪过不去。
那要退几步才能表明他真的没有偷听的意思?
关掉五感,一步应该可以了吧。
离远了影响护法效果。
虞渊纠结着后撤,腿还没迈开,手先被人拉住。
“不是防着你,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鹤眠费力地睁开眼,故意将话说慢掩盖体力的虚乏,“留下来和我一起,看看阆苑六神留下的东西。”
她的皮肤温度总是比他低些,沁沁凉凉的,碰上他,好像酷暑里闯进一阵让人身心爽朗的秋风,那些埋藏在深处等待时间消化的郁躁,春风化雨般消散无形。
“好,和你一起。”
回光石里留下的是一段话。
「阿眠,你听到这段话看来我们六人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真的回到了世间。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不解,我们也是。
我们要告诉你的是,武岩真神还活着,他发现了这个时空外还有其他的时空。他想要离开这里,可他若成功,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
我们六人合力阻止,却始终没办法真正杀掉他。
你身陨之日,他有意要取你性命,我们猜想,你是他的克星。
为免再生动荡,我们只能以身为皿,化作通天神树将他暂时封印,也助阿眠所化桃源境永世稳固无虞。
武岩手上那个需要善念温养的东西,可以抹除神族记忆,我们知道我们的记忆定会被抹除,幸得半坞谷族人大义,万般无奈,遂出此下策。
还望阿眠能早日寻到破局之法,山高水长,道阻且险,再祈珍重,我们风雨常伴。」
难怪她感觉到神树上有故人的气息,原来……
鹤眠柔软的睫毛蔫哒哒地垂着,心里那道劲一卸,本就虚弱的身体就有些站不稳。
虞渊扶住她,肃声,“先回卧房。”
“还行么?”把人扶到美人塌上,虞渊先给她斟了杯茶。
鹤眠小口小口喝完一杯,面色也逐渐缓和过来,她把杯子递给伸手来接的虞渊,等虞渊坐下,她便复盘,“你说,既然武岩真神没死,为何我们察觉不到他的本源气息?”
和藏匿身份位置隐藏的气息不同,本源气息就像凡人的心脏,神族活着,就不可能完全藏住本源气息。
60 它很乖
◎睡吧,我在这◎
虞渊把她铺散在塌上的裙褶捋平整, “我之前找栖道卜过一卦,他当时说了一句话。
‘道生一,一生二。’”
鹤眠心念电转, 不可思议地试探道, “你是说, 你和武岩本是一体?”
“就目前的种种来看, 还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解释?”
确实没有,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既能解释得通为何虞渊本为神族却没有任何新神降世的征兆,又能解释得通为何虞渊能操控挣脱, 甚至还能解释为何武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起神魂与魔躯融合的勾当却一直没人发现,以及为何他和虞渊都察觉不到武岩的本源气息。
因为就连挣脱,也分成实体和幻形两部分, 武岩和虞渊, 就成了一脉两支的两个个体, 本源气息,自然也和原来的不同。
那这么说……七情香的气息, 便是如今武岩的本源气息。
应该是由于某种原因,导致神脉分出两支。
“方才阆苑六神说的武岩有个东西,鹤引也说了武岩有个东西。武岩在我降世时本应天命陨落,你亦是那时前后降世在忘川河旁。
而且那时酆都有东西坠落的痕迹,挣脱又在洗髓陵, 会不会是那个东西,导致了你和武岩如今的局面?武岩便是在洗髓陵,把你的神魂与焚掩草炼就的魔躯融合的?”鹤眠一步步深入。
“很有可能,而且洗髓陵的形状和栖道为梦仙酒庄画的店标, 都在暗示着那应该是个什么水滴状的东西。”
鹤眠若有所思地揪着裙褶, 忽然想起什么, “可神躯只能有一具啊,如今在你身上,那武岩……”
“那便更印证了我的猜想。”虞渊冷嗤,“鹤引说从没见过那人,只听到过那个声音,从前我没有神躯时,也是这般。”
鹤眠歪头,抓住了话里奇怪的点,“你什么时候和鹤引关系如此好了?”
虞渊露出个假笑,把话题岔回去,“阿眠关注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为何神躯破出了封印,选择跟我而不是武岩吗?”
“许是神躯发现你神魂的内在美?
武岩的皮相可不长你这样,还是跟你比较好看。”
“比较?”他不知为何此时还起了好胜心,“坊间传的都是我以色侍神,应该远不止‘比较’二字吧。
要真用这个形容,恐怕传出去,会有人在背后说阿眠眼光欠佳。”
鹤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拿我取乐?”
虞渊长睫微颤,眸色深深地凝着她眉心暗烁的靛蓝神钿,伸手捏捏她的脸,“那也没见得你笑,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
注意到他视线所落之处,鹤眠把覆在自己脸侧的手拉下来,两手托着,轻轻抚着他分明的指节,柔声喊他,“虞渊。”
“嗯。”
她抬头看进他眼睛,一点点开解,“再次回到世间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比我从前过的千万年都要快乐。从第一次收到茉莉花手串,到王魔婆把我不经意的一句话放在心上,还有和水蒹蒹、重霄,以及和你们所有人一起吃酒畅谈、并肩作战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真的有血有肉起来。
我感受到了爱,也知道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想让更多的人,可以有更长的时间,去拥有爱与被爱的机会。
从前我以为,无牵无挂,才能走得洒脱,但现在我发现,有些地方我错了。
爱是软肋,更是盔甲。
我体验过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它给了我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勇气。
我想去守护它。”
鹤眠够身,不带任何欲念地,吻上他的唇,停留了一息,她慢慢移开,仍注视着他的眼睛,“多谢你,虞渊。这辈子和你的夫妻情分,是我有生以来收到最珍贵的礼物。
鹤眠她真的很爱很爱你。
但她说,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怎样的,要是运气不好,她答应你,不止下辈子,只要还有轮回的机会,那生生世世,她都只爱你一人,只做你一人的夫人。”
“你这是诀别呢,要一个人偷偷去死?”虞渊表情怨念,听着半点不像生离死别,倒有种相约去看花开的错觉,“明知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牵着手一起死行不行?那样轮回我还能盯着以防你跟旁人跑了。”
可神族陨灭了,便是魂飞魄散,哪里还会有轮回的机会,又谈何生生世世?
偏两人都装傻,谁也不去戳穿,仿佛话不说满,一切就尚有可能。
鹤眠破涕为笑,娇怨嗔他,“我还能骗你么?”
“那谁知道。”虞渊侧抱住她,头埋在她颈窝,轻轻蹭蹭,贪婪地呼吸着她的味道。
说开后,两人紧绷了一晚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就这么无声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这个卧房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清和每日让弟子来打扫,还特意叮嘱不准动任何东西。
贴壁而立的云纹宫灯一尘不染,还是一样的亮,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雅致温暖的卧房,剩下无边的静与夜。
鹤眠克制地吐纳着呼吸,尽量不让虞渊察觉端倪,“你说,若阆苑六神说的是真的,为何武岩差点让我死了一次,又让我回来?
甚至让你和我结契,让你保护我?还担心有人通过结契揣测我的身份,不惜大费周章抹掉所有人关于我们结契的记忆?”
虞渊挪挪下巴,把她抱得紧些,“阆苑六神说武岩想要离开这里,那想必是和他想做的事有关,他应当是发现了你的死和沉睡,并不能让他成功离开,反而是你活着,他想要做的事,才能成功。
我只是想不明白,武岩为何要把人的善念抽取出来,让南浔祸乱频起,还……”
见他欲言又止,鹤眠反手摸摸肩上的脑袋,“还什么?”
“没事。”他含糊其辞,“我只是不明白,如果真的只有你活着武岩才能离开,那栖道给你加上障眼神钿的意义何在?为何栖道要故意引诱武岩杀我?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的确是蹊跷。
鹤眠更紧地蹙着眉心,紧得神钿都起了淡淡的褶,但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你说,我们在神庙收集那些破碎的神魂,会不会就是阆苑六神的?”
神树的神躯是真的没错,可神树里没有半点神魂的气息,阆苑六神以身为皿封印武岩,神魂却不知所踪,而神庙又恰巧出现不辨气息的神魂,除了武岩因恨把阆苑六神的神魂撕碎炼作收集善念的工具,她想不到别的解释。
“可你不是还能感应到阆苑六神的本源气息吗?”
鹤眠从他怀里挣扎了下,虞渊略微讶然,正想问怎么了,回光石便在她手心现形,她低丧着声说,“我能感应到的,他们所有的本源气息,都来自它。”
虞渊:?
“既本源气息在,那就还有回到世间的可能。”虞渊马上想到待在他神识里的某只大狗。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大约是松了心神,身体的疲乏挡都挡不住,鹤眠打了个哈欠,但明心宗还有事务没处理完,她不敢睡。
“不差这三个时辰,身体垮了什么都做不了。”
虞渊直接把人抱回塌,临放下前,还颠了颠她的重量,“少看一阵你就不好好吃东西,都轻了,纯心让我记挂天天往这跑是不是?”
“没有轻,是天气暖和,衣裳穿少了。”
虞渊不和她争辩,轻没轻,他心里早有了数。
给她盖好锦被,她还费劲地仰着脖子,犟道,“没有轻。”
虞渊妥协地叹了声,伸手托住她悬空的脖子放到软枕上,说出她想听的话,“没有轻。”
鹤眠这才侧翻身对着他。
“睡吧,我在这。”虞渊在床边坐下,拢拢她毛茸茸脑袋。
山下还不太平,知道睡着后他多半会离开,鹤眠便没有说要他留下的话,他今夜能回来,已经出乎她意料。
应该是真的累坏了。
塌上的人很快就睡了过去。
虞渊抱臂靠着床柱,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看得双目有些发酸,他也闭眼跟着小憩。
不知过去了多久,猛然惊醒是察觉到武岩的气息横穿过明心宗上空。
虞渊冲睡得香甜的鹤眠布了个若金罩,急急追了出去。
武岩停在当初虞渊和鹤眠结虚境的那片花海。
准确来说,如今背对虞渊站着的,是枢离。
看来“孤魂野鬼”的武岩,已经完全占据了枢离的躯体。
“初次见面,我的小神主。”武岩倏地转过身,掌心朝上,两臂外展,可他脸上的笑刚挂到一半就兀然冷却——
虞渊人狠话不多,不等他说完,就手持挣脱从他身边飞擦而过,拦腰斩了一剑。
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愣了足足一息,武岩才机械地低头,冷漠麻木地盯着腰腹处那道金色的剑痕,将那点虚与委蛇的笑敛住,渐渐严正,“难道阆苑六神没有告诉你,没人可以杀掉我吗?”
话末,腰腹那道拦腰的斩痕像是一道能轻易被抹去的污渍,一瞬,消失不见。
虞渊面无表情地又飞斩了一剑。
依旧是剑过痕消。
武岩克制地合上眼,吁了口长气,再次睁眼,那灰蓝色的双瞳不耐烦到了极致,“是我给了你生命,你杀不掉我的,这就是宿命!”
虞渊藏住眸底的暗涌,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端详掌心下的挣脱,“怎么,武岩真神耍着我玩那么长时间,我不过区区两剑,武岩真神,就没耐心陪我玩呢?”
武岩嘴角轻抽,鄙夷地看了看虞渊手里黑金色的挣脱幻形,讥讽,“叛徒!”
听罢,虞渊煞有其事地转动挣脱,唇线一掀,戏谑道,“不是吧。我看它很乖。”
挣脱似乎知道有人夸它,强光闪烁了两下作为回应。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男人奇怪的胜负欲,自从换了个主人,感觉“挣脱”都低龄化了,像个顽劣小孩(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