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底线退
虞渊贴着床沿,和衣陪她睡了会,中途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出去了。
鹤眠又小憩了个把时辰,体力才算是缓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肉身承受不住神魂的力量,总是极易疲乏。
鹤眠望着床顶出了会神,回忆着睡过去前虞渊说的话。
确实,自从她醒来后,所有事情都变得很奇怪。
包括她和虞渊的关系,按道理你请我愿的事,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甚至她自己都自动将昨夜过界的行为归咎于两人待在一起久了,加上那时天黑,孤男寡女的犯点小错没什么大不了。
可就拿今天早上的事来说,他先醒了,将所有细处收拾得看不出一点痕迹,谨慎细致得令人发指。
他好像一直在把控着什么尺度,一个他随时全身而退、不留一点痕迹的尺度。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他有什么反应,但她很清楚肯定不是眼下这种。
她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看透他的想法,又或者是说,她从未看透过真实的他?
想着,两侧颞部也应景似的涨痛得要爆炸。
以往她的身体从来不会感受到这些伤害病痛。
于是去灶房端了碗鹿茸杞子乌鸡汤回来的虞渊进来看到的就是鹤眠眉头紧蹙,双目紧闭,极度痛苦地蜷缩在床上。
哐当——
托盘和琉璃碗脱空坠地的破碎声落下。
端持它的那道身影已经空移到床前,微绷着脸,掌心莹出银白色的雾光,置于床上那纤弱身躯的上方,缓慢地扫过每一处。
一盏茶后。
雾光收敛。
虞渊缓缓停下,将她额鬓的汗擦掉,难得染了细微轻颤的尾音,“还痛吗?”
虽然早知道肉体凡胎装载神的灵魂会使肉身衰败得比寻常凡人要快,但鹤眠这身体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如果没有彻底的解决之法,恐怕鹤眠的神魂用不了多久便无装载之处,化作飞灰。
三千多年前那心余力拙的锥心之感,如万千绞索,再次紧紧地捆缚在心上。
“好多了,多谢。”鹤眠微喘着气,调整了两息,转过头就要起身。
见她想起身,虞渊伸手就要扶她。
鹤眠犹豫了一刹,越过他抬至半空的手,自己慢慢靠着床边坐起。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看易碎品的小心眼神。
鹤眠低声说完,“会让我有种错觉,我活不久了。”
她扫了眼不远处那撒了一地的汤水,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打翻了似的,眼底颤了颤,再说话声音又远又轻,“看来神力不削减,也是有代价的。”
头痛初起时,她没放在心上,随着它愈演愈烈,她想施法缓解时,却发现,她所有疗伤之法在自己身上再没有任何作用。
那种久违的,螳臂挡车的无力感,再次倾天覆地缚紧她。
却不是因为惧怕死亡。
“一定有解决办法的。”望着越发清瘦的侧影,虞渊微顿在空中的手握紧落下。
殿内瞬间静得可怕。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汤来。”到嘴边的话反复嚼碎咽下后,只剩下一句。
虞渊将打撒的乌鸡汤清理干净,很快就又给她端了一碗新的来。
回到房间的时候,鹤眠正在紫檀木桌前翻看有关双生之相的金卷仙册。
虞渊将琉璃碗放到她面前,在她对面最远的地方坐下,温声说,“润润嗓子再看也不迟。”
鹤眠抬眸,循声看了眼他坐的位置,也没细想。
视线紧跟着往下。
应该是灶房一直温着的关系,琉璃碗里琥珀色的汤水还在一缕缕地向上冒着热气。
说是乌鸡汤,汤面却见不到一丝肥油,碗底那几颗艳红的枸杞此刻还在余震下晃荡着,像从前极月地云阶外天池里嬉戏的小锦鲤。
生而赋位的原因,阆苑神族虽不干涉三界内政事务,却比止于仙阶、掌管三界大小事物的九重天帝君,更加的深得人心。
他们顺应天道而生,避世而居,风华绝代且令人神往的飘渺神影仿佛只活在三界口口相传的秘话之中。
可即便难以窥见神明风采,光是阆苑神族四字,也足以让三界民心安定。
居八神之首的鹤眠,看惯三界仙品,自是各方面都被养得刁钻,无论是挑人还是其他方面。
“趁热尝尝。”虞渊知道鹤眠的脾性,所以早在汤端上来前,就已经处理过了。
鹤眠也不和他客气。
也亏得是鹤眠,才能在这么炽热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自碗底舀了勺汤,不假思索地凑到嘴边就要喝。
“等等。”虞渊制止住她即将碰到唇的调羹,起身到她身侧的位置坐下,重新又舀了勺表面的,凑到她嘴边示意,教她如何正确饮汤,“汤水要从表层喝起,才不那么烫嘴。”
“嗯。”鹤眠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以前餐葩饮露惯了,不知道怎么更好地食用凡间食物不奇怪。
虞渊教了,她也学得快,刚想从他手里接回调羹,却发现他并没有要把调羹交给她的意思。
她略有些疑惑地上移视线,就听到他说,“调羹烫手,仙人之躯寒暑不侵,我来侍候神尊,神尊不会介意吧。”
调羹确有些烫手,他没有要让她来的意思,她也没扭捏,道了声谢。
“你我之间,不必计较得这么清。”清脆的勺碗碰撞声中,他一小口一小口,喂得专注。
殿内冷白的光晕下,他握勺的那只手手背,中指掌指关节处,一小颗浅褐色的痣性感地点缀着,像皑皑白雪里,滴落的渲墨,神秘美丽,又似灼人的焰火,无意燎原万里。
手中的卷籍瞬间变得乏味至极。
把人吃干抹净都没生出什么罪恶感,眼下却因为一颗痣,鹤眠莫名脸燥。
她机械地吞咽着。
温度适宜的鸡汤带着清甜滋味往胃里滑去,一点点暖化那些道不明的不畅快的同时,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这叮铃当啷里节节攀升。
只是一碗汤见底,她也没理明白那来得快散得快的情绪究竟是何,又是为何而起。
喝过汤,鹤眠就在梧桐影里散步。
放眼而去,庭院深翠,古槐影动,处处可见红蕾碧萼,能看出是常年有人精心照料的。
鹤眠流连片许,拐过一处花廊,就和一个一身黑色劲装,容貌冷峻的男人撞了个照脸。
男人身旁跟着的,是一只虎首朱发的四脚兽。
看样子是在溜某只四脚兽。
这男人鹤眠不认得,但这四脚兽,鹤眠认得,就是虞渊养的神兽,叫白泽。
从前没少在她的神邸翻着大肚皮晒太阳,睡品极差,磨牙又打呼。
鹤眠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金羚说的话,梧桐影里所有的仙侍都是白泽的饰毛所化。
眼睛不受控制地就在白泽的耳朵、尾巴以及四肢下部多停留了会。
果然,比起其他部位,这几个部位明显凉快许多。
然后奇怪的视线又回到那个男人身上……这个不会也是饰毛幻化的吧?
嗯……不是,这仙邸看来还是有活人的。
鹤眠心想。
反观,白泽的反应就很直接,明显是还认得她,甩得欢快的小尾巴下一刻就能起飞。
“神尊。”黑衣男人颔首,一开口就认定了她的身份。
鹤眠讶异后也没追问,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能在仙邸里自由溜着白泽,想必是虞渊的近卫,关于她的身份,多半也是虞渊告诉他的。
他们之间没什么话题,鹤眠也不是自来熟的人,低头就想换条路走。
黑衣男人又来了句,“鸡汤味道合适吗?”
鹤眠疑惑,停下脚步。
“神主今日一大早就去了趟凡间,带了不少食材回来,我想应该是特意给神尊买的。”
鹤眠心潮微微一涌。
“江与凝。”
黑衣男人话刚说完,虞渊清冷的声音就接在他话后,话里隐隐带起的细微薄怒,明显是不太满意他的多嘴。
江与凝识趣地闭嘴,引着白泽加快脚步遁了。
一时间,空荡的庭院就剩下虞渊和鹤眠。
虞渊走近,垂眸看着鹤眠,却没有接着江与凝的话继续,一言不发地像在酝酿什么。
庭中起了阵暖风,擦着他劲瘦的腰过,鹤眠跟着这风停住视线,从他腰间润泽的坠玉往上走,止在颈间的突起。
再往上,她就要抬头。
等了两息见他不说话,无端有了些不快,她转身就要继续慢步。
像玉雕一样静默不动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鹤眠只觉余光掠过一抹淡色暗纹衣袍,面前的去路就被一道颀长如玉的身形拦住。
鹤眠忍无可忍,费劲地仰头,将婉婉乌眸里突生的躁意如数倾注到他身上,就差把“等你时不说话走了便堵我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什么天大的事”这几个字写了贴他额头上。
虞渊无事人一样,变出一只双环暖玉攀花骨镯,递给她,温和低语,哄她似的,“这个骨镯是我肋骨所化,融我骨血,我知道神尊法力无边,法器自然不需要我挂心。
这是追踪之物,戴上它,神尊和我就可以互相感知对方所在位置。”
鹤眠状似随意地扫了眼镯子上面冰透的菟丝花纹,一眼就认出这不是神界的东西,不接,“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用更深的声音蛊她,“很有用,就像今早,醒来看不到我,有了它,你可以知道我在哪。”
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对今早的事很不满。
鹤眠承认,这么一听,确实有点心动。
察觉到鹤眠来了兴致,虞渊试探地将她左手拿起,怕她再看就看出端倪,极为自然地想要给她带上,却被她挡下。
“我自己来,有没有什么讲究戴在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他认真思索了下,“其他没什么讲究了。”
莹亮的骨镯顺着细白的皮肤滑入腕间,鹤眠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捻着轻转了两下,本还有些空隙的镯子突然开始缩小,细微的闪光后,竟嵌入了皮内,不过眨眼,手腕之处就再也看不见那镯子。
鹤眠反应很快,当即施法想强行取出,被虞渊制止住,他解释道,“不可强取,会伤及性命。”
“虞渊!”鹤眠气得唇都在抖。
啪的一声。
捆仙索就在她手下哧哧发着光,“告诉我,这东西怎么摘掉。”
“摘不掉了。”
银白光亮随话音挥舞而出,堪堪擦着他衣袍。
啪嗒——
重重地鞭在地上。
即使生气,鹤眠还是舍不得和他动手。
他也不躲。
余光里,捆仙索还在他脚边嗞嗞发着光。
“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伤害你。
因为这骨镯取自骨血,所以自然也会嵌入骨血之中,可能我是非至纯之体的原因,它的侵占性比平常法器强些。
怕你觉得污秽,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用来追踪这点,不假。”
虞渊比谁都清楚,一开始告诉鹤眠这骨镯戴上会这样,甚至作用也远不止感知位置,她是肯定不会碰的。
他情愿在她戴上后给她泄愤。
无声对峙了几息,见她依然冷着脸,虞渊先妥协,薄唇扯动,声音像是磨着出来似的,“如果你实在觉得,我……”
再往下说就是鹤眠不想听到的话,她收回捆仙索,将他的话堵回去,语气里是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一再容忍,“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不是第一次。
她将他带回月地云阶那些年,引他温书养性。
也亏得他,趁她外出游历之时,分身回到酆都,取了前酆都帝的性命。
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月地云阶,她心想,罢了吧何必左右他的选择。
他若是一味清白,反倒虚伪。
谁想到,他无事发生一般,同往日一样在殿中自习修炼。
是她真的不知吗?
自然不可能。
…
不知为什么,今夜境内好像温度整体偏低,一件单衣已经不足以维持温暖,月亮也不如昨夜的圆亮。
鹤眠倚在窗边,借着冷白的月光,反复审视腕上某处,许久后,觉得有些生寒,她关上窗正准备休息,身后就贴上个滚烫的胸膛。
紧接着整个人就掉入那阵熟悉的香味里,带着滚烫的温度。
是虞渊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细腰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揽住,将她往后面某处摁。
隔着薄薄的衣料,炽热有力的跳动悄无声息地烫红了她的脸,胸口残余的那点恼意被过电似的酥麻碎得烟消云散。
他是一点也不掩饰,仿佛将白日的事忘得干净。
被抱坐到窗沿时,鹤眠已经毫无招架之力,衣衫要掉不掉的。
他顺势卡进来,仰头啄吻她。
虔诚又怜惜,像试探又像沉沦。
内殿里不知何时灭了灯火。
黑夜给了情愫无限滋生放大的机会。
朦胧得鹤眠分不清是在殿中还是已经在仙邸之外。
身旁四野皆是缓慢流转的闪烁星辉,一层层地向前推叠起璀璨的光波,细看又好像和在别处看到的不一样,有点……
原本撑在窗柩上的手一收,刚想摘一颗,一个透明的水晕就化在手下,近在咫尺的星子便跟着飞远。
那惋惜的惊呼声没出口,身前的滚烫就像惩罚她的不专心,蔫坏又恶意地捏了她的软翘一把,比那日在喜轿上的恶劣许多。
她羞愤低头,喉间溢出声嘤咛。
多一句交流也没有,情到深处。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同样默契。
身体也是诚实的。
……
离开窗沿时,鹤眠低垂的长睫微湿而卷,悬在眼尾将落未落的水珠终是被摇曳的清辉晃下。
带起氤氲雾气。
中途虞渊好像给她喂了口水。
她以为今夜该结束了,不等她分辨出腰下被他垫了何软物,细白的脚踝就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扣住,一拖,分摁在两侧。
已避无可避。
更深地拍在沙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