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3)
跑, 玩命地跑。
车停在近千米之外,间隔一片高度不及小腿的冬玉米杆,途中没有任何掩体。
一个人过去问题不大。
然而背着一小孩, 蒋深果断转身,往山上跑。
山间雾气浓郁, 树木拔地而起。
一轮残月高挂中空,稀薄的月色洒下来,不光没能照亮前路,反而使得万物愈发虚幻, 仿若一场永无止境、无法挣脱的噩梦。
砰,砰, 砰。
枪林弹雨落在脚下, 蒋深判断出,敌方有备而来, 人数至少在十个以上。
其中不乏练家子, 开枪准头、追击速度都不容小觑。
——得找个地方把这小孩藏起来。不然被追上,谁都逃不了。
越是关头越是冷静。
蒋深思绪明晰,健步如飞, 在黑夜中犹如一头更黑的豹子,在密林间穿梭自如,利用地形一次次将对方甩在身后, 拉长间距。
姜意眠一直没有说话。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 无法提供有用信息, 现在并没有说话的必要, 更没有条件。
凛冽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山路陡峭, 这具身体承受不住颠簸,胃里酸水翻天覆地的翻涌,连喉咙都受到侵蚀。
空气里裹挟着腐烂的味道,草木,泥土,错乱的脚步声被渐拉渐远。
始料不及地,蒋深刹住脚步,将姜意眠放在一道不起眼的下坡,一片海藻般的矮灌木中。
“别出声,不要动。”
他喘着气,迅速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脑袋上,包住大半个身体。
接着问:“姜意眠,你敢不敢拿枪?”
他问得低沉有力,一个字,一横一竖都透着铮铮杀意,仿佛问得不是枪,而是姜意眠,你敢不敢杀人。
姜意眠没有犹豫,平静地回答,:“敢。”
“很好。”
蒋深没说废话,掏出配枪,确认有弹指示器,上抬保险柄。
把枪塞进姜意眠手里,他握住她的拿枪的手,一整只左手,粗粝得如同砂砾表面,厚茧丛生,掌心还有一道斜斜的疤。
这也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姜意眠感觉到他的靠近。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相碰,他的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肃杀。
“64式□□,8颗子弹,保险已经开了,一按扳机就发射子弹。”
“这样握着。”
“记住!保持冷静,不要松手,小心走火,听清楚声音再行动,绝对不准伤到自己,不准伤到自己人!听到没有?”
姜意眠点点脑袋,暗色里只见她一双浅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要怕,等我回来。”
蒋深心头一软,手掌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乱发,眉眼间罕见的温柔,一如天上疏落的星。
“乖。”
他破天荒地宠溺。
而后毫不留恋地起身,奔入漫漫无尽的夜。
一共有两批人。
第一批两个,想也不想地尾追而上,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灌木丛。
第二批两个,形同不成器的扫尾部队,提着两根钢管,东翻翻,西找找,四处搜寻漏网之鱼。
他们很快来到姜意眠的附近。
其中一个,甚至已经踩在警戒底线上,离她的藏身处仅有三步之遥。
姜意眠闭上眼睛,捕捉世间一切声音,枪口细微转向一个角度。
蓄势待发。
“这什么东西,喂,过来看看!”
男人抬脚,扳机微动,一切被另一道声音叫住。
“别去了,回来!”
同伴的阻止,男人不理解,“我说这有东西,你听不到?”
结果对方态度比他更恶劣:“你他妈瞎?说了别动这个,命还想不想要了,赶紧跟我上去,找带头那条子!”
“操,之前可没提这事儿!当买菜呢,挑挑拣拣的!”
男人往地上淬一口口水,骂骂咧咧朝同伴走去。
他们所谓的这个,姜意眠想,十有八/ 九在指她。
为什么?
不重要。
尽管现在出去有危险。
可现在不出去,危险的就是蒋深。
他连枪都没有。
思量过后,姜意眠耐心等了一会儿,径直站起来,往山下走。
前头那个男人不经意回头,见她地鼠似的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怒极反笑:“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胆大的瞎子,找死呢这是?不能弄死你,老子还有一千种法子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他抬脚要走。
同伴拉住,心里直骂没脑子的东西。
“你能不能瞪大你的狗眼,看看她手里是什么?”
什么。
男人脖子前伸,眼睛眯成两道窄缝,才看清那不要命的东西双手握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她脸上不见一点儿表情,杵在月光下,竟如鬼渗人。
“真他娘的晦气。”
一身鸡皮疙瘩油然而生,他又吐一口唾沫,加快脚步离开。
姜意眠收枪,下山。
前些天连绵下雨,山路湿滑泥泞,走起来更不容易。
纵然再小心谨慎,三步一滑,五步一摔,在所难免。
何况她一个赶时间的瞎子。
半蹲着身体,扶树桩,扶石头,扶地上大把大把的杂草,有什么扶什么。
一段安静独处的时间,让姜意眠逐渐发现,即使面临着生死危机,除了生理性变化,她的内心,好像没有生过一丝恐惧。
她一定是一个追求刺激的人。
所以才敢进入这个游戏。
那么话说回来,她用什么在游戏?头脑,身体?在游戏中死去,又会怎样?
“系统086。”姜意眠问:“如果我在这轮游戏里死了,会怎么样?”
对方秒答:【非多生命模式副本死亡,视为任务失败。】
半天没有下文,再问:“任务失败的下场?”
【永远留在游戏。】
“以什么形式?”
系统缄口不言,果然不轻易泄露机密。
换个问题:“在说出真凶名字之后,我可以立刻离开副本?”
【回答正确,完成任务,即刻抽离。】
好,确定了。
游戏就是游戏,永远不会有无风险的副本。
这个副本限定条件是,一月一次作答机会,过时作废。
要是信心把握好时机,大可以自作诱饵,铤而走险,关键时候再来一招金蝉脱壳。
当然。
如果耐心不足,滥用回答机会,之后身处险境,就算获得真凶名字,也难逃一死,任务失败。
今天是2003年1月15日,姜意眠进入副本的第21天。
还剩九天。
九天内一定还有突发事件。
怀着莫名的笃定,一分一秒,大半个小时过去,终于下了山,走到有信号的区域。
小巧的翻盖手机揣在兜里,姜意眠一个键、一个键输入号码,按下拨打键。
电话通了。
“喂,你好,这里是浪漫港公安局,你有什么事麻烦报一下姓名,地址——”
接话员脱口而出模式化的开场白。
姜意眠打断他,直接甩去九个字 ——
“有人袭警,蒋深快死了。”
蒋深这个名字,在a市,在警局,称得上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通电话立刻引起接话员的高度重视,立刻上报副局。
庄副局二话不说,立刻联系距离始发点最近的警局,请对方派遣警员前往查看情况,甚至,予以援助。
三个立刻下来,四辆公安车火速赶到现场,聚集在一块儿的警报声,简直响上云霄。
被强调过保障姜意眠的安全,他们特意安排人送她去医院,才打起手电筒,四面散开,寻找遇险同事。
老五第二个被送来医院,老远听到他的大嗓门,直抱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刚大战一场,护士小妹,妹儿,你能不能对公安人员爱护点。嘶——,轻点,轻点,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第三个,小六,身体受损不严重,精神打击相当重。
整一人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口里反复喃喃:“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听副局这么说的,怎么没有,不可能的……”
老二、老四陆续被送来医院,蒋深排在最后。
“你别说,你们这蒋队真有两把刷子。”
送他来的警员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对三个,个个人高马大,胳膊有这小姑娘两条腿那么大。你们蒋队腹部中一枪,血流到地上,都冻住了,他还能搁那儿肉搏!硬是留住了一个,直到我们赶到,看着我们给拷上,才晕过去。这厉害的!不去打擂台都可惜!”
综上所述。
蒋深一进市医院,就被推进手术室,半个小时出来。
再半个小时,麻药过去,意识恢复。
蒋大队长睁眼瞧见的第一个人,是姜意眠。
她又坐在一张花里胡哨的小板凳上,正岁月静好地——,吃方便面。
一碗又香又热的方便面,上头还漂着一颗茶叶蛋,小孩吃得不亦乐乎。
脸上不知道怎么整的,白一块灰一块,犹如煤炭堆里钻出来的小老鼠。
冬季校服划破数道口子,破破烂烂的,棉絮都飘进头发里了,也没人给摘一摘。
真是。
蒋大队长看着浑身不舒坦,愣是坐起来,找小护士要上一条毛巾。
恰好姜意眠结束夜宵,收好碗筷,坐回小板凳,闻声转头:“你感觉怎么样?他们说你中弹了,疼么?”
“死不了。”
毛巾到手,蒋深一手摁住她后脑勺,一手给擦脸。
动作粗鲁,力道过大,医院备好的毛巾廉价而毛糙,越擦越疼。
姜意眠不带个人情感的做出评价:蒋队长并不擅长傅管家的工作,他还是更适合肉搏。
不过念在对方好歹真心实意,不惜性命地保全她的份上,姑且忍忍吧。
忍。
忍到蒋深仔仔细细擦完了,满意了,又让她转个身,突发奇想要给她扎头发。
恩怨分明的姜玩家:“……
”
心如止水。
勉强再忍一下。
“让你在原地等我,还敢乱跑?”
蒋大队长的两只手,似乎也只适合持枪,捏拳暴打罪犯在行,折腾起女孩子细细软软的头发,笨得很。
就这样,他还分心,凶巴巴皱着眉毛问:“你报的警,开口就说我死了?”
“没有。”
姜意眠严谨校正:“我说的是,你快死了,符合现实情况,只有一点夸张手法。”
瞧这活蹦乱跳的,都能扯上文字游戏。
蒋深好气又有点想笑,仿佛躺在一团软趴趴的棉花糖上,空气甜而柔软,弄得他半点脾气都没有。
“行了。”
大费周章扎完头发,好像比刚才更糟糕了。
蒋深板着脸靠回病床,对护士想笑不敢笑的表情,不以为意。
“枪。”
姜意眠想起蒋深的枪,还给他。
为防丢失,拜托其他警员关上保险后,她一直把枪揣在里层卫衣的口袋里。
眼下如同黄金宝藏那样一层层拿出来,放在蒋深手上,仿佛残留着温度,一时竟烫得惊人。
可枪是冰冷的。
看见枪,之前发生的一幕幕涌上脑海,蒋深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小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脆弱、幼小。
她敢拿枪。
她敢摸黑独自下山。
那她敢不敢再做些别的,比如,杀人?
蒋深目光骤沉而冷,姜意眠一无所觉,无所事事的坐着。
这时,唯一没有参加此次行动的老三敲门进来,开口一个大消息:“傅斯行在来医院的路上撞车,肋骨断了两根,人在二楼住着。”
蒋深:“具体情况?”
“就在前面医院前的转角,一辆挂假牌照的货车撞翻傅斯行的车,司机当场下车逃跑。”
“在场不少目击者,省厅的意思是,不能当普通交通事故处理。”
专案组遇袭,傅斯行车祸。
所有事情发生在同一天,相邻时间段,说是巧合,三岁小孩都不信。
究竟是虎鲸真凶意图杀人灭口,还是傅斯行使苦肉计,妄想撇清自己的嫌疑。
蒋深持中立态度,看证据说话。
姜意眠面上没有明显反应。
她看着门外,又转头看了看蒋深。
一双眼纯然晶莹,漂亮得完全不像残缺物。
“想去就去。”
蒋深发话:“老三,带她去看看。”
姜意眠果真站了起来,连小板凳都给揣上。
蒋深情绪褪去,眉目冷然。
老三一推眼镜,除了领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
病房门被带上,再被推开。
没受多少外伤的小六走进来,低头丧气,说反省就开始反省。
“刚才我联系庄副局,副局说他中午陪孩子去街上买书包,可能那时候手机被摸走。我想,袭击我们的人敢对副局下手,还清楚这类案件由副局直接跟我们对接,肯定是胆子大、而且对我们内部办公体系有一定了解的人。他们做了详细的计划,包括找人模仿副局的声音、说话方式,包括——”
一个停顿,小六愈发挺直脊梁,好似钢板一样站着。
“包括找我下手,我知道,这是我的个人问题,没得推脱!做事冲动,控制不住情绪,没有用的过度的正义感,一直是我的个人缺陷,入行三年还没有好转,是我自己不够重视,不吃教训,今天才会差点害了整个组。对不起,蒋队,你怎么骂我,揍我,罚我都行,但是我不想离开专案组,我一定要亲手抓住虎鲸,一定会改掉所有坏毛病,向哥你看齐!”
有模有样的检讨小作文。
“下次再犯就走人。”
蒋深扫他一眼,“向我看齐干什么,让护士再搬一张床,你来躺着?”
小六摸着鼻子出去,老二进来,告知被蒋深逮住的人的底细。
“麦匠游,男,今年28岁,外号y市散打武王,有过两次持刀杀人的案底,去年八月杀害前妻及其父母后逃逸,b级通缉犯。
“这人对审讯流程相当熟悉,到目前为止没松过口,只能先关着,过两天跟着我们一块儿转回浪漫港,方便老大你出院审。”
公事说完,最不着调儿的老五裹着满头纱布挤进来,笑嘻嘻:“经过这一遭啊,我算是明白了,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
老四:“认怂?”
蒋深:“学会闭嘴。”
“错,都错。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吃香喝辣,睡暖玩爽。只要不犯法,就要趁活着往死里享受,再谈个学生样儿的对象,又乖又胆大,你说是不,老大?”
蒋老大从牙缝里赏他一个字:“滚。”
“哈哈哈哈哈哈,这枪都给了,不跟定情信物一个理嘛,是不是,老四,你摸着良心说是不是?”
老四嫌他聒噪,收到蒋深眼神,赶紧给人提溜出去。
老五一边被拖拽出门,一边觉得自个儿说中了,美滋滋:“大老爷们别害臊啊,老大你就说,往外头跑那劲儿,你心里想什么呢?念着谁,就是谁了,你得认,知道不?我老五这人是不太靠谱,但我火眼金
睛没唬过谁,当初你俩那眼睛一对,我就觉着你不对劲,真不对劲——劲——劲——”
一串尾音,又臭又长,还自带回音。
蒋深往后靠,枕着手臂。
他不对劲?
白炽灯摊开一圈光晕,亮得刺眼。
蒋深反手盖在额上,自嘲地笑了笑,声线低哑,自言自语一声:
“是不对劲。”
——与此同时。
姜意眠走进二楼单人病房,确认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后。
她问:“傅斯行,你是不是虎鲸?”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