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局势瞬息万变，寝殿之中所有侍奉童子与侍卫无一幸免，辞云仙尊只动动手指，这些修为低微的弟子便连尸身都没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芝道人跪在血泊中，见他独独没扶起自己，自知已经无法回头，忙趁辞云仙尊朝高裴走去之时调头就走，步子刚刚挪动，便被长盈仙君摇着折扇堵住了去路。
他向来自忖修为高深，又何曾料想过会有这等炼狱般的局面，口水咽下，他左顾右盼，终是又急匆匆跑到了高裴身边，低声提议：“如今敌众我寡，我们先逃再说。”
辞云仙尊哈哈大笑：“数万天兵、三大仙班早已将此地包围得密不透风，你们想往哪逃？”
高裴反身让神芝道人躲到自己身后，冷目看向辞云：“你把妖皇如何了？”
老者一捋长须，嗤道：“区区一个不济事的狼妖，被我一掌击中，怕是早已魂归西天了罢！”
高裴霎时如坠冰窟，眸中浮起可怖的血色，灵力如疯了一般尽皆涌出，袍袖飞扬，直似要毁天灭地。
剑起，他的声音冷得如万年寒冰，一字一句响在嘈杂之中，衬着他扭曲的面色犹为疯狂。
“天帝已死，仙域污浊难堪，再存留也不过为祸人间。当初由我一剑撑起仙域，今日……便由我毁了这片天，千万人又如何，神仙尽死又如何，天道不为，我便替天行道。辞云，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苦心追逐的天帝之位化为虚无。”
“祭天的，只会是你。”
语毕，一剑铮然而出，但见云絮漫天，日月无光，剑意充斥仙域，如灭世洪流无形而来，九重帝宫顷刻间化作灰烬，剑气震荡千里，无数天兵如簌簌流星坠落人间。
偌大仙域，在这一剑之威下竟是草木不存，楼阁不再，狂风卷过残垣断壁，如奏响了一首哀鸣之曲。
仙班止步，天将伏身。
三仙君早已跪下，俯首颤抖。
辞云勉力站直了身子，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无边惨象，只见云端立着的仙君白袍一尘不染，长剑浮在他身前，如一头吞天巨兽，紫光遮天蔽日，源源不绝的剑气撕裂着仙域，狠绝无情，摧枯拉朽。
高裴的双眸已然只剩血红之色，好似一尊踏出魔渊的煞神，除却这身白袍，他身上再无一丝仙气。
那冷入骨髓的目光落到辞云身上，活像要看穿他的皮肉，拆去他的骨架，将他挫骨扬灰。
剑尖直指。
高裴骇然微笑：“我要你给他赔命。”
紫袍老者汗毛乍起，连退数步，他望了眼身后丧胆思遁的天兵天将，抖着手抹了把脸。
他知道履华仙君修为高深，剑意精纯，也知道他当年的事迹，却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他的剑法还能更进一步，甚至竟连仙域都可不要。
慈悲为怀的履华仙君，竟也会疯到这个地步。
他惊惧间一路退到云崖边，底下云浪滚滚，越过云浪，便是人间。
眼见着高裴步步逼近，辞云却咧嘴一笑，手中乍现一只紫红阵盘，其上血光萦绕，魔气纷杂，他指着阵盘哑声笑道：“你胆敢伤我分毫，我便开启阵盘，让整个人间与我同归于尽。”
高裴果然身形一顿，他精通阵法，一眼便知这是超出他掌控的巨阵，必是辞云消耗数千年所创，它不仅以整个天下为阵，还不断汲取着天帝的修为，时至今日任谁也奈它不得。
“你当我为何纵容你胡闹这么久才赶来帝宫？我猜到你修为可怖，便提前去魔界取回了阵盘。如今我与它魂命相连，就是少了一根寒毛，全天下人都要与我陪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高裴，你是剑法超绝，但你敢拿这无数人的性命来赌吗？”
高裴握紧了剑，再动弹不得。
“当然，我也不是当真如此不近人情，若天下完了，我即便当上天帝又有什么意思呢，是吧？”辞云仙尊抱着阵盘，笑得卑劣而得意“不若我吃点亏，只要你能受我三掌，我便把这阵盘毁了，你看如何？”
“……”高裴握着剑的手指指腹泛白，用力得几乎要沁出血来，他只觉心焦如焚，无边的悔恨与愤怒交缠在胸膛之中，像要将他生生撑得四分五裂。
辞云看他面色难看，故作遗憾：“你不愿意啊？那我就开启阵……”
“动手吧。”
“哦？”
高裴闭了闭目，长剑自手中脱落，他展臂冷声道：“动手。”
“那我就不客气……”
“先将阵盘放下。”
辞云仙尊眼珠一转，倒是没再多讨价还价，当真放下了阵盘：“谅你也不敢抢。我话先说在前头，外人若碰了此阵盘，只一盏茶的时间，便会自动开启，届时便是我也关它不得。”
说完，他扭扭手腕，凝力在掌间，仙域消散的灵气在他蛮横的法决下又重新聚于他一身，掌力之巨，甚至在他身前凝出一条白龙意象。
他就不信高裴被锁在万崖山百年，冷铁锁链穿骨之伤这么快就真能痊愈。
他剑法不行，但论掌法，世间无有能出其右者。
即便高裴仙躯再坚固，只要接上三掌，必然会重伤。
他越想掌力越重，疾风回旋，辞云高跃而起，手掌在空中猛涨至百倍大小，如苍天倾覆，直朝着渺如蝼蚁的高裴重重盖去。
仙域再度震荡，高裴竭力运气防护，然而他长剑离身，身无寸铁，又有旧伤潜藏，仅是掌风，便已让他唇角渗血。
这一掌迅捷狠毒，从它飞起至落下也不过瞬息。
电光火石间，巨掌离他只剩数寸之距。
高裴背脊一弯，唇角流出的鲜血染红法袍，他五感尽失，方要蓄力于脖颈间，便觉身躯一轻，一股巨大的冲力拥着他瞬时飞到了百丈之外。
飞出云崖后，拥着他的人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两人疾速坠落，高裴茫然睁目，正好撞入熟悉的灰眸之中。
男人扬唇一笑：“怎么每次我不在，你都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高裴嘴唇张合几番，男人的体温透过衣裳传入他的皮肤，就连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他一时无言。
双眼甚至泛了酸。
琼斯看他似是红了眼角，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背，安慰道：“虽然不知道辞云老贼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我还算没事，只是被他趁乱偷袭，打了一掌，晕了一会儿而已。还好我醒得及时，不然就救不到你啦。”
“你的伤……”高裴双手轻轻摸在他背上，生怕摸疼了他。
琼斯摇摇头，无所谓道：“有些疼，应是折了几根骨头。我优点不多，最重要的就是抗打。换了别人，早就没命了。安心吧，我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到现在，哪这么容易死。”
高裴仔细看着他的脸，强忍住泪水，埋头在他肩窝，迟迟不发一言。
“对了，神芝道人我把他打回去了，估计这辈子都无法再修炼。”琼斯看不惯他这副模样，忙炫耀般亮亮手中的阵盘“阵盘我也顺便抢到了手，现在你已不必再受他威胁。”
此时两人已经坠落到一片荒原，高裴闻言大急，立时就要上去抢：“快松手……”
“无妨无妨，我有办法收拾它，你看……”
琼斯笑着拿远了些，让他看清楚怎么回事，只见这阵盘在他手上竟是渐渐消失了，片刻之后高裴再也无法感知到它的气息。
高裴眨眨眼，有些怔楞。琼斯也不想解释，这的确没办法解释。他当时躲在边上听见辞云的话，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巡回者1号。如果这个阵盘是以这个宇宙为阵，那给它换个宇宙不就好了？让1号把它传到别的宇宙去，在不同的宇宙规则下，阵盘决计会失效。一盏茶的时间，足够1号把这破阵盘扔去死亡荒漠和漩涡玩了。
两人暂时逃脱，阵盘也得到了解决，高裴松了口气，拿出几瓶丹药，开始着手给琼斯疗伤。
琼斯自是不会客气，撩起衣服任他涂抹，还一边和1号聊天：“现在怎么办？等会儿辞云仙尊回过神，带着几万人风风火火杀下来，我俩再厉害也撑不住啊？”
胖猫哼哼唧唧地舔爪子：“没别的办法了，除非你现在马上唤醒他的灵魂碎片，让宇宙重启，不然就只能硬扛。”
“不行，重启宇宙未免太便宜那些废物了，我要让高裴亲手复仇，洗清罪名。”
说到这时，他猛然想起高裴曾经在铁壁堡垒前说的那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坦坦荡荡地走出堡垒，不再践行罪恶……”
……难道那时起，高裴的愿望，就是这个？想让自己成为无罪之人？
“大人？你发什么呆？”1号挥挥爪子“打肯定打不过的……但是元帅好像很厉害，你们努力谋划一下……”
琼斯暗暗翻白眼：“我要你有什么用。”
给琼斯温柔地接上骨，涂上药，高裴轻抚着他青肿的背，眸光渐渐森寒。
两人才聊了没几句，天地又开始震动，琼斯仰目一望，只见青天白日，天穹有如覆满乌云，那看不见尽头的黑色，皆是众仙与天兵。
高裴长身而起：“退至我身后。”
“我才不……”
高裴按住他，严严实实地把人掩在身后：“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你这话就伤感情了啊。”
“……我不能再让你受伤。”高裴背对着他，声音苍凉沉郁“琼山，只要你活着，我便无所畏惧。”
琼斯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回答。
这厢辞云仙尊吃了大亏，连阵盘都不知为何消失得彻底，正是怒发冲冠的时候，现下叫上三个仙君，与仙域除东云玄境之外的神仙、罗汉等等，人多势众，可谓是意气风发。
又瞧见高裴和琼斯两人相依为命般的狼狈模样，更是心中大快，只想立刻将他们捉拿回去，好生折磨。
高裴定定地看着这浩荡人群，心中竟无一丝波澜。
他的剑没了，但他还有这一身修为。
琼斯察觉到什么，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你告诉我，你不会又想以死证道吧？”
“……我会让这一切结束。”高裴轻声说着，继续把他护在身后，静等着辞云的到来。
“我不许！”琼斯焦躁不已“你别做傻事！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你是不是疯……”
满肚子话骤然被堵在了唇中，高裴反身捧着他的脸，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高裴长睫微颤，面上却显出几分幸福到几近天真的微笑来。
琼斯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浩荡人群已经到了头顶，乌泱泱的无边无际，两人霎时好似站在了瀚海中央，无处可逃，只等着被巨浪吞没。
高裴紧紧挡着琼斯，他抬起手，向有些惊愕的辞云仙尊慨然一笑：“你知道若仙君想以死证道，天道会如何做么？”
“你死也是死在我手下，自杀？哈哈哈，你做梦！”辞云仙尊讥笑着疾冲而去，有如此多的人做后盾，他根本不惧怕高裴的修为。
琼斯立刻忘了这个轻吻，用力拉他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住，这一刻高裴的劲实在太大，大得像挡在他面前的是高山，是神佛，是整片天地。
“算我求你，你不要死，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啊……”琼斯头一回如此示弱，他急得满脑门汗，几乎要给高裴哭出声来“我要救你啊！你不是要救赎吗？求你让我救你……”
高裴已经一掌拍在了心口，他的剑意，他的魂念，他毕生所悟的道，都在这刹那间从体内涌出，使时间都停顿在这一刻。
他如一位救苦救难的菩萨，用这副残躯，俯身把要嚎啕大哭的琼斯搂进怀中。
他摸着他的头发，声音温柔而低沉。
“别哭，你的存在就已是我最大的救赎。”
“你出现的瞬间，就已救了我。”
“我苟活至今，全仰仗着你的存在，你是我苦海中的舟，高扬着的旗帜，只要有你在，无论我生或死，都因你而了无遗憾。”
“谢谢你。”
他的残躯本要分崩离析，化为尘烟，在说完这句后，九天之上竟骤然遍洒金光，将他要消融于天地中的身躯再度聚合。时间猛然开始流动，辞云仙尊与众人无头苍蝇般一拥而上，就见高裴竟还没死，他闭着目浮在半空中，天地中响起一道又一道如雷的钟声，似是佛陀在呢喃，毁天灭地之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这甚至超越了他本人的力量，超越了任何修仙之人的理解范畴，辞云仙尊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仰着脖子，眼里透出十足的畏惧与迷茫。
那悬在空中，好似主宰一般的高裴，难道真的证道了？
高裴稍稍睁目，眸光里无悲无喜，只有近似虚无的慈悲。
他的身后是世间万象，是大道归一，是展开似有万丈的羽翅。
仙君若已悟道，他的以死证道，便是融天道于一身。
他得了天道的力量，他即是天道。
他的法袍焕然一新，剑也回到手中，他越飞越高，直到站在云端，方如洒下雨露般轻轻一挥袖。
霎时间，仙域重生，一切回到从前，只有荒原上无边无尽的神仙，在他的手下飘然轰塌，徒留下满地灰烬，被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
辞云仙尊仿佛失了神智，他怅然回望，长盈仙君已死，只留下一把折扇，疏林仙君似是想求救，但已来不及了，他的身躯一点点化为砂砾，和破秋仙君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最后才是他。
他僵直地跪着，直跪到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才在空洞的一声笑中，魂飞魄散，血肉不存。
琼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连高裴回到了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他好像听见1号在说“回收成功”，但他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他感受到高裴把自己拥进了怀里，且有着真实的体温，便贴着高裴的脸满足地笑了起来。
还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