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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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鲤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入这一晚的正题。czyefang
但钟馥屿抬腕扫了一眼时间,却说:“饿了,陪我出去吃点儿。”
钟馥屿转头进门换衣服,沈星鲤留在玄关,浏览点评软件里的附近餐厅。
才看到第二家,钟馥屿就出来了,沈星鲤放下手机,苦恼:“有点选择困难。”
“哪家最近?”
“附近有家茶点,看着评分也挺高。”
“走吧。”钟馥屿直截了当。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广式茶楼,环境十分清雅别致,点心却是令人遗憾的预制菜。
这类毫无灵魂的食物在钟馥屿眼里跟飞机餐也没什么大差别,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
沈星鲤才没他那么多讲究,明明是来当陪客的,但随着一笼笼点心依次上桌,都是自己爱吃的品类,她还是毫不客气地吃得很欢。
y大食堂的饭菜出了名的寡油少盐,沿球场绕几圈就消化得差不多,这会儿吃宵夜正正好。
钟馥屿漫不经心地抿着茶,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回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天竺鼠。
那小家伙吃东西时也是这样,投入得很,小腮帮一鼓一鼓的,看着特解压。
那时他把天竺鼠藏在卧室阳台的角落里养了几个月,日日悉心照料,纵容小东西在他的卧室里上蹿下跳,甚至捣毁他收集的限量版模型。
——直到某天房门没锁好窜出来,把蒋女士吓得叫警卫。
蒋女士是过敏体质兼重度洁癖,最见不得家里有宠物,当场遣人将天竺鼠捉走,又叫来全屋清洁给房子里里外外消毒了个遍。
他回到家时听说小东西已经被送走,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情绪。在蒋女士提出要给他买最新发售的nds后,立即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尽管那是他唯一养过的宠物。但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而言,新鲜的有趣的玩意层出不穷,眨眼就能被取代。
这厢正想到蒋女士,手机里就弹出蒋女士发来的新消息。
妈:【这是映蓁小丫头的电话,你主动联系一下,看她什么时间方便。】
蒋女士时刻惦记着要撮合他和周家那谁,一逮到他回北京,就忙不迭提起见面吃饭这茬。
钟馥屿差点忘了自己还答应过这件事,闻言忍不住打趣:“不是吧蒋教授,一回来就给我安排政治任务。”
蒋虹韵自动忽略他调侃的语气,继续说:“这不是快放劳动节假期了,我看就从那几天挑吧。”
钟馥屿耸了耸肩,表示听从。
“也不知道她们部里怎么个安排。”蒋虹韵兀自叨念。
“总之你先把从现在到五月的日程空出来。”蒋虹韵沉吟片刻,扭头叮嘱,“人小丫头工作忙,你周伯伯更是不用说,你得就人家的时间。”
这话说得,好像只有他最游手好闲。
“知道了。”钟馥屿说。
既然没他本人什么拒绝的余地,钟馥屿不再多余废话,只希望这个话题尽早翻过。
蒋虹韵并未如他所愿,又十分积极地给他展示周映蓁分享在朋友圈的照片。一会儿夸她才华能力出众,隔一会儿又赞她懂事大方,显然对周映蓁很是满意。
钟馥屿的视线随之落向屏幕上的照片。
那应该是一场外事活动上的工作留影,照片正中央的女生一身哑灰色正装套裙,长发端庄地挽在脑后,望向镜头的目光锐意而自信。
脸庞看着虽年轻,但那种松弛又沉稳的姿态由内至外,令人无从质疑她的专业程度。
钟馥屿已经无法将照片上的人与她小时候的模样联系起来,倒是觉得神态和气质与年轻时的蒋虹韵有那么些相像,都是秀外慧中,精明强干的类型。
也难怪蒋女士这么喜欢她。
钟馥屿关掉手机,假装没看到这条消息。
他又倒了杯茶,记起沈星鲤问过他五一假期的安排,于是顺口提了一句:“下月初我得留在北京,有点私事儿。”
“啊?”沈星鲤才把一只虾饺塞进嘴里,一侧脸颊微鼓着。
她将食物咽下,又喝了口茶,才回:“下月初?哦哦,你是说五一假期吗,没事啊,你忙。”
“香港还去么?”钟馥屿问。
“不去啦。”沈星鲤摇头,“我有更完美的目的地。”
“是么,哪里?”
“实验室呀!”
沈星鲤神秘一笑,看钟馥屿略微意外地挑了挑眉,又详细解释。
“你看哦,节假日不会人挤人,不会堵车,不会涨价,不用担心日晒雨淋,全天享受免费空调,还有可能出科研成果。”
“除了实验室,哪里还有这么完美的地方。”
尽管实际上是在自嘲,但她笑容狡黠地朝他眨眨眼,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好像真占到什么大便宜似的。
钟馥屿不禁莞尔,在这一刻突然对她所就读的专业内容生出些好奇。
“之前你说,研究生念的是生物化学?”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更具体点呢?”钟馥屿继续问,“例如现在的研究方向,或者都做些什么实验?”
钟馥屿过去从未询问过她这些学业上的细节,同样,沈星鲤也没想过要去打探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从最开始,他们就默契地将相处时的话题徘徊在吃喝玩乐上,就如他们的关系一样肤浅纯粹。
“怎么说呢……”
沈星鲤一时有些意外,看钟馥屿真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才轻咳一声,开始组织语句。
“我这个专业简单点讲,就是从分子的角度来研究生物现象的,像我们实验室主要是研究非编码rna的功能、调控机制这方面,还会涉及到生物信息工具的开发和优化。”
沈星鲤尽量用浅显通俗的语言去解释她目前正在进行的课题,以及日常实验里运用到的一些研究手段。
“也就是说,你们有两种实验类型,湿实验是传统的实验室基础操作,干实验是利用计算机生成的模型来模拟分析。”
钟馥屿听完,将沈星鲤的讲解大概总结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沈星鲤点点头,“其实我个人会比较喜欢折腾湿实验啦,但是干湿结合更容易发文章。”
“总之一切为了毕业嘛!”沈星鲤耸了耸肩。
“毕业之后呢,想过去做什么吗。”
“继续往下读咯,这没什么好想的,只希望自己感兴趣的小方向能有老板愿意收留我。”
沈星鲤说着,想到申请美国博士必不可少的专家推荐信还没什么头绪,不禁又暗自苦恼起来。
从茶楼里出来,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
钟馥屿十分自然地把沈星鲤扯到远离马路的那一侧行道,彼此的肩膀在行走中有节律地交错。
路程并不长,两人沉默着走到距离大门入口的最后一个路灯下。
钟馥屿突然拾回先前的话题,问:“有没有想过,再读一个金融的硕士学位?”
“我吗?”沈星鲤指指自己,“没想过诶。”
“生物医药加金融,这个专业组合在券商行研和pevc都挺受欢迎,倒也是条路。”
“前景不错。”顿了顿,钟馥屿补充。
“前景?哪个‘qian’呀,金钱的钱吗。”沈星鲤笑嘻嘻问。
“这要看你如何理解。”钟馥屿也淡淡笑道。
“怎么今晚的问题都有点严肃。”沈星鲤顿住脚步,抬头去看他时笑眼还弯着,“钟馥屿,你要帮我做人生规划吗。”
“说到钱景。”
不等钟馥屿回答,沈星鲤又抢先开口。
“其实之前赵昀今有来找过我,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他的研发团队,因为他急需从头培养自己的心腹,所以开出的待遇非常诱人。”
“不得不说,听着真的蛮心动的。”
沈星鲤话只说这半截,随后猝然沉默下去,目光聚焦向地面流动的树影。
钟馥屿静静看她低垂的眼睫,隔了良久,替她说出那个转折词。
“但是——”
“但是!是的,有个但是。”沈星鲤低低吐了口气,“我还舍不得离开基础研究。”
沈星鲤再度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
距离何其近,她能从他眸中窥见自己的倒影,被盛在一盏澄酒中央,像是透明的。
四下无人,路灯寂寂地笼罩。
大概因为近日的科研进度凝滞不前,又或者因为时值深夜,人变得容易感性,沈星鲤心中泛起强烈的倾诉欲望。
不知怎么,她觉得钟馥屿能够理解她的纠结。
“我上小学那会,我爸妈的生意刚起步,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经常不按时来接我放学。我们的班主任人特别好,会带我去她的办公室一边写作业一边等。”
“当时我们班主任的丈夫在隔壁初中教生物,偶尔来学校里找她,会跟我聊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科普知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我发现自己对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本质这类问题特别好奇,《物种起源》翻了无数遍,还读了好多著名生物学家的传记。”
“之后整个学生时代,我一直都是班里的生物科代表,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报了生物学。”
沈星鲤一口气说完她选择生物专业的契机。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能找到自己热爱的领域,这样不是挺好。”钟馥屿说。
沈星鲤摆摆手:“可是丧就丧在,热爱是一回事,擅长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讲呢,我其实挺享受做实验的过程,那种需要全情投入的感觉很纯粹。但学习这个专业的时间越长,越想努力钻研,我越是意识到自己属于那种,没有什么科研天赋的人。”
沈星鲤的嗓音逐渐低落。
“尤其是每次实验失败又找不出原因的时候,我都在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周而复始却毫无进展的生活里面,到底有没有意义。”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钟馥屿看着她,温和地说。
“即使是一个失败的数据,也需要经过尝试才能得出结论,所以也是一种探索。说不定,能成为下一次尝试的启发点。”
“我女神说过跟你意思差不多的话。”沈星鲤笑笑。
“我女神说,我们进行的每一次试验,对于真理的车轮向前,都是一次小小的推动,只是我们身处当下,暂时无法感受出来。”
“既然所有尝试都有意义,那就没必要否定自己的研究。”钟馥屿说。
沈星鲤“嗯”了一声,转而又感慨:“这话听着是挺安慰人的,不过一旦想到我耗尽一生,恐怕都只能在前人的开拓基础上原地踏步,又常常失去坚持的动力。”
沈星鲤抬头望一眼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都市楼群,彻夜不眠的灯火映照出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区域。像一幅漂浮在云端上的海市蜃楼,被闪烁的霓虹不停燃烧着。
沈星鲤记起有一回,不小心听到大师姐和她的男朋友吵架,对方话语奚落地对师姐说:“你就算牛逼到拿诺贝尔奖,那点奖金也就买珠江新城一个厕所。要不是靠我养着,看你那狗屁情怀支撑得了多久?”
沈星鲤觉得挺讽刺却又挺现实,耸了耸肩,说:“大概是我太浮躁了吧,一边要追求自我实现的理想,一边又向往花花世界里的功名利禄。”
“der funke reiner neugier wird allhlich erloschen”
钟馥屿低声接了一句外文,语调快而轻,不像英语的发音,听起来也许是德语或者西班牙语。
沈星鲤愣了一下:“嗯?什么?”
“纯真的好奇心的火花会渐渐熄灭。”钟馥屿说,“即使是爱因斯坦,都常有怀疑自我的时刻,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1]
沈星鲤松下肩膀:“也是。”
“尽管如此,凡有强烈想搞研究的欲望的人,终究会发现他所要走的道路。”钟馥屿继续说。[2]
沈星鲤:“这话也是爱因斯坦说的?”
钟馥屿没有回答,只径直往下说:“你也会发现自己要走的路,鲤鲤。”
沈星鲤在钟馥屿叫出她名字的同时,感觉到内心被敲击了两下。尽管钟馥屿讲这句话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连语气都一如既往的淡。
但那种态度上的漫不经意,反倒令听者生出一种“他所阐述的就是真理”的思觉,莫名就能使人深信不疑。
沈星鲤在恍惚中想,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有强烈的想搞研究的欲望。就算未来数十年,她能做的不过是站在科学的门槛边上,一直敲门一直敲门。
也许某天屋子里会传出回应,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这一生就在无谓的敲敲打打中流淌而去。
无论哪种状况,她都做好了准备。
再开口时,沈星鲤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明亮。
她轻松地笑道:“说出来心情好多了,谢谢你听我吐槽这些。”
“不如谢谢爱因斯坦。”钟馥屿也笑,眼角牵出些许的温柔。
两人重新往前走出去几步。
沈星鲤突然转过身面朝向钟馥屿,边倒退着走,边抬高了话音。
“钟馥屿,我想好啦,也许我终此一生都等不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个灵光一闪的午后,但我还是会坚持在这条路上踏步的!”
长街空旷,偶有一辆车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
她清脆而坚韧的嗓音被风携着飘过来,有猎猎的气势。
钟馥屿有刹那间的失神。
出于职业的关系,他每日不知要过目多少份科技初创公司创始人的履历,这些才华横溢,壮志浩荡的野心家在他面前来来去去,只有极少数能在他眼里短暂停留。
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声称要“改变世界”,尽管钟馥屿自己也曾用这四个字去评价过某些感兴趣的创始人。
但沈星鲤很不一样。
她属于他内心里真正欣赏的那一类研究者,拥有献身科学的纯粹情怀。
他能穿过她迷惘黯淡的眸光,捕捉到最深处宏烈的热忱。
类似的热忱,他曾在为投身祖国建设,奉献青春的长辈们身上看到过。
很朴素却也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