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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害怕
殷琬宁天生胆小怯懦, 生平短短的十六个春秋里,有过许多的害怕时刻。
譬如, 小的时候,因为或对或错的行动,被殷俊责打;
譬如,在不久之前的十六岁生辰那晚做的大梦,醒来之后,害怕梦里的种种真的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又譬如七夕当夜的汾河被那浑浊的河水冲刷淹没, 譬如“陆子骥”为了争夺她而蒙上双眼、却被谈会荣暗算,譬如谈会兰被人绑架、生死未卜……
可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明明身处在这温暖、甚至燠热的衾被之中,却无法自抑地遍体生寒——
因为她面前的男人, 让她根本看不明白。
不,不, 她是根本不想看明白。
刚刚睁开眼的一瞬, 看到他的脸, 身体的反应是最不能骗人的。
她的身体依然是从前的她, 她下意识想要扑到他的怀里, 却在还未挺, 身的时候, 后知后觉, 反应了过来——
他是谁啊, 他就是那个她从前最害怕、最痛恨的周王林骥呀,她怎么能主动投怀送抱呢?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很久很久。
从一开始,她为了躲避殷府的人追捕, 躲进他的马车开始,他便早已经把她认出来了。
可他还假惺惺听着她编造的拙劣的谎言, 先是不断用“殷琬宁”这个她编出来的人逼她,等到她终于承受不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他又假装宽宏大度,听着她诉说着对“林骥”的种种痛恨,一副爱她疼她、事事以她为先的样子,诱她入局,让她主动说出悦他爱他、一生都只嫁他一人的话来——
他可真是不愧那些卑鄙无耻、禽兽不如的评价呢。
想到此处,殷琬宁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
她明明是有机会早早认清这一切的。
在他突然上门提亲的当日,她明明也躲在那殷府的正堂后面偷听、偷看,她和他明明只隔了一个角落的距离。
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就差一点点,就可以看到他的脸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没有再多看几眼,直到看见他这张脸呢?
殷琬宁无比痛恨自己。
如若当时她就能看见,那么在那马车上与他相遇的时候,她就根本不会对他说的所有话深信不疑、之后再落入他精心编造的骗局,一点一点和他纠缠至今。
纠缠,纠缠。
她怎么就这么天真,这么愚蠢,他说什么她都信他,愿意一直与他纠缠呢?
“林骥……”她的樱唇轻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唤着他的名字。
守着她的男人却一脸自得,薄唇似乎还挂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是满意终于能以真面目对她:“嗯,我在呢。”
这样的语气,就好像她先前戳破他真实身份一事,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本来就是“林骥”,“陆子骥”只是一个泡影。
他的面上有血迹,甚至一向爱洁的他,连那血迹旁都尚有一点点的土痕,身上的衣衫并未换去,还是那个踏碎凌霄、为她披荆斩棘的男人。
可是,她再愚蠢再天真,也不可能找到一瓶忘情的灵药,正正好好,让她忘掉他想让她忘掉的这一段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凭什么又要忘掉,又凭什么是她来忘掉呢?
“真的是你……”只是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殷琬宁却觉得自己仿佛过了一生一样漫长,她自嘲一般地轻笑,“林骥……”
他却只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一直都是我。”
“好玩吗?”那双瞳色浅浅的鹿眸里,生平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嘲讽的光采,根本掩饰不住。
“嗯?”可他的眼神坚定。
“我问你,我这是在问你,”她努力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再哭,她就是彻底甘拜下风、再也抬不起头来的那一个,“你,你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件事,好玩吗?”
他难得垂下了眼帘,躲避她的直视,“这,这一切不是在玩笑……”
“每天听我骂你,讲如何对你恨之入骨,”生平第一次,她在二人之间充当着咄咄逼人的角色,重复第一次开口的那三个字,“好玩吗?”
男人也被她这样的架势和自己的心虚逼到嗫嚅:“娇娇,你知道我——”
“我说梦话骂你,”她抢白,又是一声嗤笑,“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听着我梦里都要说那样的话,这滋味好受吗?”
她自己以为自己难得占领了道理上和情感上绝对的高地,就连本应该安稳度日的柔荑,此刻也在不自觉微微颤抖。
可回答她的是另一番光景。
明显理亏的男人只能仗着自己高大的身材,轻而易举便欺身上前,堵住了她不断攻讦他的口。
被他反复羞辱的殷琬宁激烈地挣扎,不断推搡着他那不知好歹越靠越近的肩膀。
可这个刚刚才在外为了她杀红了眼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成功推拒?
他只需要区区单手,便可以将她制住。
握住她的双腕,压过头顶,她被衾下被盖着的双月,退便只需要他半条月,退的力道,就可以死死按住。
连呼吸都困难的殷琬宁,绝望地承认了一个事实:
她一直都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一直都是。
林骥还在与她接吻,只是再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柔缱绻,他的舌像是他为了她出鞘的利刃,明明是轻软的,却那么坚韧有力,霸道地堵住她想要反攻的势头,遍尝她口中每一寸写着拒绝和厌恶的领地。
“嘶……”他忍不住放开了她。
是她终于抓住了机会,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仍旧不知足的舌根上。
林骥用空闲的那只手,抹了一把流血的嘴角,她的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一清二楚:
“林骥,你禽兽,你活该!”
就在刚刚那有血溢出的嘴角,她前天晚上放肆轻咬的伤口,也还赫然在目。
那时候,他还以“陆子骥”的身份,扮演着她的温兄佳婿,享受着她的恣意缱绻。
而无知无识的她咬了他,还要特地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笑嘻嘻地看着。
“明天,明天我给你画幅肖像吧,”对未来的变故全然不知的她,放肆地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仿佛每一个字,都裹着味道甘美的蜜糖,“就把你这破烂的嘴角记下来,这可是我留给你的军功章。”
得意的少女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轻啄了那是她“始作俑者”的伤处一下。
而那半抱着她、却已经被她完全安排的男人丝毫没有反抗,只不断隔着她所着的薄薄寝衣摩挲着她纤细的月,要肢,闻言,低头在她的耳畔呢喃:
“画,娇娇想怎么画都可以,哥哥不在乎的。但哥哥有个条件,要娇娇让哥哥好好看看,行不行?”
他不用说得太直白,她也明白他想要看哪里。
不过是之前的几日里,她都来着癸水,尽管时常与他动情缠稳,但最后他想彻底除掉她身上的遮蔽,她便又开始忸怩,始终不肯。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不肯,便说不过去了。
最后的最后,当然是她自觉先将他吃干抹净,理亏不已,在他的盈盈目光注视之下,一点一点,自己解开了寝衣前襟的盘扣。
里衣是他帮她除去的,长指的指间上薄茧淡淡,不经意的轻触,动作极其柔缓,像是在先行欣赏一个旷世奇作,不敢有半点的亵渎。
“娇娇,你好美……”他忍不住喟叹,目光像是带了神奇的魔法一般,停留在哪处,哪处便平白被勾起了一道伙,让本就半推半就的她面红耳赤。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挡,挡住这无尽的齿感,挡住被仔细凝视的羞赧,即使这个凝视她的人,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但霸道如他,偏不让她这么做。
他只需要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双腕,压过头顶,压在和她一样柔软的枕头上,她便只能让他一览无余。
就像现在、仅仅过了不到两日之后,身份忽然变换、更加肆无忌惮的他,对她所做的一样。
不过,此时的她衣衫完整,脸上还斑驳着别人的血迹,看向他时,那浅色的瞳孔里,早已没有了当时的爱慕和羞赧。
只有源源不断的恨意。
“我活该,”他重复着她对他的指责和控诉,“我活该什么?”
殷琬宁的双手抵在他的胸膛,奋力与他保持着距离,口里仍然是发了力:
“活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活该……活该你听我骂你,但是什么都不干做,最重要的,你根本不敢承认你就是林骥……”
他却重重吮着她红肿的眼皮,语气淡然,“是吗?我不敢?”
仿佛被她指责的人不是他一般。
“男人大丈夫,”她被他这样对待,自然更恼了,“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宣之于口,你这算是什么?”
林骥却丝毫没有被动摇,只淡淡阐述着事实:“是你千挑万选的夫君。”
“我没有你这个夫君!”却不料,她的反驳更加激烈透彻,“当日婚书上签下的名字,写的是‘卫娇’和‘陆子骥’,不是‘殷琬宁’和‘林骥’!”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她此刻失控的外表下,内心底至深至浓的厌恶和胆怯,“‘殷琬宁’和‘林骥’的婚书,很快也会有的。”
“你做梦!你休想!”她与他的淡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此时,林骥也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她,但却拉着她的仍在微微颤抖的小手,一并与她覆住她心脏所在的那处,道:
“娇娇,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真的不爱我,不愿意嫁给我吗?”
“呸!”她直白地否定他,“那是我天真愚蠢,落入了你精心布下的圈套,若我早知你的身份,又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着,少女就要用那空闲的手,趁他气着,掌掴面前男人那仍然沾着血迹的面容。
“啪”,清脆的一声。
她的掌心已经火辣辣地痛了,他却面不改色。
“你……你……”再怒火冲天,此时也多生了几分犹疑。
而他只把她的手心按在他刚刚被她掌掴的面上,那仗着薄茧戴着扳指的拇指,盈盈地摩擦着她细滑的手背。
“娇娇……娇娇……”他似乎有一声低叹。
“我问你,”她总算找回了一丝清醒,努力克制着自己,“兰兰被绑架,大哥他告密又转身把我关起来……这些,这些……”
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是我,”他大方承认,毫不拖泥带水,“是我早早知晓了你二哥,不,栾况的真实身份,所以就和岳父大人一并,将计就计,做下的局。”
“栾况?”这两个字对于不知全局的殷琬宁来说,完完全全是陌生的。
“当年,”他只像从前一样,耐心细致地为她讲来,“谈会兰的外祖父鲍良杰,为了夺取这卢龙节度使之位,对时任卢龙节度使的栾越,发动了兵变。事成之后,他还带人血洗了整个卢龙几乎所有上层的人家,你的二哥谈会芳,便是那栾越仅存的亲孙栾况。”
她被这其中的复杂弄得有些糊涂,半眯着鹿眼,黛眉微蹙:“所以……所以他?”
“他早早就与魏博勾结,又秘密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这一回,胸中的丘壑早已层峦叠翠的他,每一个字,都说得云淡风轻,“自以为能向本王告密、以此邀功,又教唆着你的大哥谈会荣一起发动兵变夺权,本王和岳父大人,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可是“本王”这个自称,早就宣告了他的与众不同。
殷琬宁只觉得脊背发凉。
他从头到尾,都在算计她。
见她仍然咬着牙,那紧蹙的眉头无异于与“疑惑”二字画上了等号,林骥又继续补充道:
“娇娇放心,他们都已经死了,这里,再没有人怀着不轨的心思,也再没有人会伤害你。”
“放屁!”她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放屁放屁放屁!”
林骥不恼,反而嘴角噙了笑意,“娇娇,你怎么还会说脏话了?”
“脏吗?”殷琬宁回以一声冷嗤,“我说的话即使再脏,也没你林骥脏吧?还说什么,说什么怀着不轨的心思,不会伤害我……放眼整个谈家上下,除了你林骥,谁还会这样对我?”
男人狭长的双眸,永远保持着神采奕奕,就连话语也不再是冰冷的:“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你。”
“是吗?”她的回复犹如连珠炮,认认真真反击他的每一个字,“可是你把我骗得这么惨,到了实在瞒不住的今天,一句轻飘飘的‘没有想过伤害我’,就企图让我原谅你?嗯?林骥,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像我一样,随随便便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吗?”
被一连串反问环绕的林骥,只将她越说越激动的手拿了下来,放在唇边,反复啜吻:
“娇娇聪明伶俐,见微知著,是我实在可恶,实在狡猾,用了下作的手段欺骗了你。”
“所以,”殷琬宁又一次发现了新的问题,一直尖利的声音,也莫名变得嘶哑,“依照你的意思,阿爹,阿爹他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一起帮你,瞒着我?”
“是我为了让他放心将你嫁给我,主动承认的。”为了不让她怨恨谈承烨,他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阿爹……阿爹……”她却丝毫没有变化,只觉得更加遍体生寒,“原来他一早就知晓,却还是允许你这样欺骗我!”
“那日,你为了我悔婚,不再看那谈会荣一眼,”他始终保持着冷静,似乎从前那个为了她吃醋发疯的“陆子骥”,已经随着他身份的彻底暴露,而完全消失了,“岳父大人他,知晓你对我情根深种——”
“放屁放屁放屁!”最后这几个字却触到了殷琬宁的逆鳞,她再一次不顾从小的大家小姐教养,口出狂言,“我是被你骗了,才会做出那样傻的事!我再说一遍,林骥,我殷琬宁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给我立刻滚出去,滚出幽州,滚出卢龙,我这一辈子,从此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面对这样的羞辱,林骥没有丝毫的愤怒,正色道:
“你是我向皇兄请求赐婚的王妃,等再过几日,我会把你带回长安。我们重新举行大婚典仪,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林骥名正言顺娶回家的周王妃。”
“滚!”她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转圜,“你做梦吧!”
林骥却没有说话,只掀开了她身上紧紧裹着的衾被,不顾她仍然持续着的激烈反抗,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直到此时,看清了林骥眼里烈焰的殷琬宁,心底隐隐泛起了害怕,忍不住不断惊叫:
“林骥你要做什么?!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大权在握的他只微微偏头,在她耳边低语:
“你以为,这里有人会真的听你的话?”
殷琬宁闻言,这才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停住了叫喊,像哑了一般。
“没错,”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她挪步,“莹雪,还有为你挡剑殁了的宫氏,都一早便知晓了我的身份,她们都瞒着你。”
她的心中凉得透彻,动了动唇瓣,却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林骥却已经抱着她打开了湢室的门,和她一并入了内。
湢室里热气氤氲,原来早在她醒来之前,他就已经吩咐了莹雪,预备好了所有的热水。
“你……你要做什么?”她的嗓音早已不复起先那般尖利,如同被流水磨平了棱角的卵石,沉钝而迟缓。
林骥将她放在了那浴桶旁的木凳上,轻柔说道:
“娇娇和我,身上都脏兮兮的,我怎么忍心,不好好帮娇娇洗洗?娇娇最爱干净了。”
第72章 大梦
从小到大, 林骥都是一个做事干脆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之人。
刚把自己的想法对着新婚的娇妻说完,长指微动, 便要帮殷琬宁除去这身经历了太多的衣衫。
早上,她匆匆出门的时候,因为彼时尚不知晓从一开始便是林骥与谈承烨联手做下的局,以为他真的是因为城外的军营中临时出了事才被谈承烨急急叫走的,所以去谈府时穿的这身衣衫,也是胡乱套了一气。
后来, 她便穿着这身衣衫,听闻了谈会兰失踪的噩耗、收到了“林骥”的勒索信、下定决心独自承受灾祸、与谈承烨含泪诀别、被谈会荣捉去囚禁、目睹了宫氏为了保护她含笑九泉……最后,也见证了他的自爆身份。
殷琬宁的天已经变了。
她被他打晕之后,不知是被谁带回了这与他共同生活了不到十日的宅院, 在这张与他同床共枕的床榻上,糊里糊涂做了那有关前世的梦。
梦醒, 她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仅是梦而已。
晦气, 真是晦气。
眼见他慢条斯理地解着她本就乱七八糟的衣扣, 殷琬宁突然冷冷开口:“我饿了。”
这话并不是敷衍, 不是拖着时间, 也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从早上醒来到现在,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时辰了, 她几乎是水米未进。
对, 她也确实是不想和他待在一处,她也在赌,赌他还愿意听她的几句话。
没想到, 她真的赌对了。
这个在她的梦里一向如狼似虎、现世里只要有机会便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竟然真的立刻放开了她, 只俯身亲了亲她紧绷的嘴角,转身便打开了湢室的房门:
“那就先吃东西,晚上再来洗。”
两人的饭,依然还是在这间他们从新婚至今,一直共同生活的卧房里吃的。
殷琬宁已经趁林骥不在的时候兀自洗漱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衫,林骥也算是知情识趣,只独自在其他地方,做了同样的事。
饭桌上,有一道幽州的经典美食红木烤鸭,需要和着黄瓜丝和葱丝,蘸着甜面酱,裹在面皮里一并吃下去。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这道美食,是林骥和殷琬宁第一次来幽州的时候。
彼时的她,刚刚在谈会兰处碰了壁,他知晓她酷爱美食,为了哄她高兴,第二天便带她去了楼外楼,点了一桌子幽州的特色美食,每一个鸭肉卷,都是他亲手为她裹好,放在她碗里的。
而现在,他还想像之前那样为她做这些,她却拒绝得毫不留情:
“我不会吃你的脏手碰过的东西。”
脏手。
林骥那戴着扳指的手在半路停了一会儿,他也并没有再多一句狡辩,只好再灰溜溜收了回去。
两人又默默吃了一会儿,殷琬宁放下了筷箸,拿出巾帕沾了唇角,只看着面前的残羹冷炙,突然说道:
“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林骥果然停了下来,认真看着她:“娇娇怎么了?”
殷琬宁依然没有移开视线,仍是只看着那些残羹冷炙:
“在那个梦里,我是在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氏难产崩逝、孝期过了的一年之后,才入宫为后的,然后就在被惩罚时阴差阳错遇到了你……可是,现在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怎么,怎么你……”
怎么你会和那梦里发生的一切不一样,会突然出现在长安,又突然向殷俊提亲,说要娶我?
林骥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没错,那是我们的前世。前世里我最后失去了你,而我在赶去看你的路上,被冷箭射中,生死未卜,再醒来时,却是回到了两年之前。”
“所以……”她再强忍,也忍不住内心的震惊和好奇,“前世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不相信,她一直与梦做着反反复复的纠缠,梦中有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难道,每一件都是真的,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求我,”说话的男人,眼看着再一次掌握了主动权,唇边似乎噙了笑意,“求我我就告诉你。”
殷琬宁又再移开了目光,咬紧牙关,再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而刚刚还笑着的林骥却起了身,突然将她从那餐桌旁的凳子上提了起来,却并不是往床榻方向去,而是绕过了那床榻前的落地屏风,来到了窗牗下的书案前。
那书案她用的次数并不算多,最近一次使用,是前日她在谈府里为他画的那幅画像,晚上将画带回来后,她又在这张书案上,再次精雕细琢了一番。
而现在,那幅画还挂在书案旁的黄花梨木书架上,画中的他,却早已不是现在的他。
林骥用结实的手臂一把扫开了书案上凌乱摆放的物件,将还在挣扎的殷琬宁放在了那书案上,扶住她的月,要不让她离开,而后又俯低身体,在她耳边喃喃:
“娇娇,在前世里,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原来‘娇娇’也是你的名字。”
殷琬宁只咬着牙,不说话。
他站在她的面前,用自己粗壮的月,要阻止她的双月,退并拢,让它们盘住他,让她动弹不得。
多么羞耻的姿市。
“没关系的,你不愿意求我,”他的话也带着满满的无耻,“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会告诉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动弹不得的殷琬宁,便只能闭上眼。
林骥沉浸在回忆里,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还是我的长嫂呢。对,你的梦里那些都是对的,你确实是在当今皇后难产崩逝、孝期结束之后才入主了中宫,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只可惜,你与我大哥林驰大婚的当晚,他便暴病而亡了。”
殷琬宁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林骥只沉声继续说道:
“你被那权宦仇元澄定死做了克死我大哥的妖女,他要你为我大哥殉葬,把你关在了停灵的偏殿小屋里,让你日夜都只能跪着。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撩开了裙摆——”
一面说,林骥也一面将面前殷琬宁的裙摆撩开,那大掌停留在她置于他邀际的膝盖上,他也在不疾不徐地继续:
“这里,你这里跪得又红又肿,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胆大包天的宫女,敢给你送药。你以为这种事情,根本就无人知晓,就给自己这里擦药。”
殷琬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所说的那些内容,和她在十六岁生辰当晚,梦见前世的第一场梦里一模一样。
林骥侧头亲了亲她冰凉的耳朵,继续说道:
“小娇娇,你那时候好可怜,比现在可要可怜多了。我听见你给自己擦药时喘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想要见你的面。我进了那个房门,看到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冰凉的地板上,就已经在想要怎么才能得到你了。坐在我邀上,坐在我敛上,不比你坐在那地上好?”
听到这里,殷琬宁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气结到几乎失语:“你……你……”
林骥只揉着她已经微湿地掌心,勾了勾唇角:
“我什么?”
“你无耻!你下流!”她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从前到后,”可是,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男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她的辱骂而动摇呢,不过大方承认罢了,“从开始到现在,我一向,都对此毫不遮掩,不是吗?”
殷琬宁又气又恼,恨得咬牙切齿,却根本挣不开他的束缚,依然维持着那羞耻的姿市。
她越是这样,他反而愈发兴奋,话也越来越多起来:
“娇娇你自己说说,那个时候你才不到十八岁,而我那个大哥林驰已经四十二了,和你亲爹一样的年纪,他凭什么可以在我长嫂孝期刚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把你立为了新的皇后?嗯?幸好,他大婚当晚没有把你如何,把你完完整整地留给了我……不过,就算不是这样,也无所谓的……我从来都不在乎你有没有过别的男人,就像,如果当日我从长安赶回来时,你已经与谈会荣成亲了圆房了,我也只会毫不犹豫提刀杀了谈会荣,然后把你抢到我的身边来一样。”
殷琬宁实在不想再听他的疯言疯语,于是深吸了口气,重新又拐回了起初的话题:
“天子,天子他……在大婚的当晚,他是因为服了丹药,才,才突然倒地的……”
梦里的许多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哦,这样吗?”林骥的语气,不辨喜怒,“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和我的父皇,便都有那头风的毛病。即使是看遍了天下的名医,都是没有办法根治的。所以,他们后来,就都沉迷于炼丹修仙,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们头风发作时的痛苦……”
殷琬宁却不说话了。
“娇娇,”林骥用指背轻抚她柔嫩的脸颊,像看稀世珍宝那样看她,“第一次见我时,你以为我是那仇元澄手下的‘林公公’,还害怕我因为去探望了你而被责罚,拼了命地让我赶快走赶快走。你说,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想着不能牵连旁人,这么温柔善良,我怎么舍得让你再受委屈?所以,我干脆捧你坐上太后的位置,在外,你是一国之母的太后,我是网页,我要向你磕头行礼、俯首称臣;在内,我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说着,他竟然已经将她的裙子解开,垫在了她的屯月,退与那坚硬的桌案之间。
“前世的时候,我与你有过很多姿市,但就是没有这样的。宫里议事的正殿、我接见群臣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比这还要宽大的大案,但我,却没有机会和你这样……”
他按住了她的后背,逼她和他靠得更近,殷琬宁被这样的齿感激得湿了眼眶,银牙咬碎,恨恨说道:
“林骥,你千方百计骗我,不就是为了我与你这样?”
这样,不过是她曾经梦里与他做过千百遍、可现世里从未真正与他到那一步的,夫妻之事。
他只衔住了她的耳垂品尝,末了,仍伏在她的耳边低喃:
“若真是那样,在我发现你逃婚的第一眼,我便要直接向你表明身份了。”
强取豪夺,他最擅长做的事。
何至于陪她跑了几千里,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殷琬宁只觉得厌恶,偏头躲开,冷冷说道:
“不要用你的花言巧语来哄我,前世里你对我造下那样大的孽,现在你又骗了我这么久,让我对你回心转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林骥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漏洞,乘胜追击:
“回心转意……小娇娇,回心转意这四个字的前提是什么,你冰雪聪明,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言多必失的少女只能咬紧牙关,并不理睬得寸进尺的他。
“回心转意,”他的笑像是暖春煦风中松柏,“那便是先前对我有意……当日,你以为我被那谈会荣所伤,飞扑到我的怀里,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可还都记得。撒谎的人,可是要接受惩罚的,嗯?”
“那,那,”她心慌意乱,“那也是过去……”
但不知怎么回事,越是心慌意乱,她便越是觉得眩晕无比,话音未落,头却似灌了铅一般,直直往林骥的身上倒去。
再然后,殷琬宁便从混混沌沌中醒来,自己却觉得像是飘在了空中一般,眼里见的,竟然真的是前世之事。
前世里,已经怀了林骥骨肉的她与宫氏一并,同样千里迢迢从长安逃到了幽州,因为有了宫氏这个人证,她便十分顺利地与谈承烨父女相认。
从谈会荣到谈会兰,谈家的五个人对于殷琬宁的到来,反应各不相同。彼时的他们,只知道她是谈承烨与从前的情人生下的女儿,却对她的真正身份和她有孕背后之事一无所知。
同现世里一样,谈会荣对殷琬宁的到来十分欣喜,从一开始便不停地献着殷勤,对她也是倍加关心。
谈会兰则依旧是难免嫉妒,打一开始起便想方设法针对殷琬宁。不过,容向钦安慰谈会兰,说殷琬宁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又是大着肚子来投奔谈承烨,已经十分可怜了,谈会兰又即将嫁给他容向钦为妻,实在没有必要将心思都放在殷琬宁的身上。彼时的谈会兰毕竟已经十五岁了,心智已经成熟了不少,即使心中仍然存有不满,也并未表现得那样明显。
只有身世隐秘的谈会芳小动作最多,也同样地,对所有人的反应都洞若观火。明面上,他不与任何人亲近,对殷琬宁,也没有表现得如谈会荣、谈会英那般殷勤;暗地里,则悄悄拱火,让谈会荣趁着殷琬宁此时刚刚来幽州、对所有事都并不熟悉的时候,直接向谈承烨提出要迎娶她之事,做她那腹中骨肉的便宜老爹。
不仅如此,谈会芳还已经暗自查明了殷琬宁的全部身世,也知晓她与摄政王林骥在朝中的纠缠,强行按下不表。
而另一方面,殷琬宁则将林骥强占她、逼她怀上孽种一事向谈承烨和盘托出,谈承烨为了这个唯一的女儿怒发冲冠;几乎同时,谈会荣也在谈会芳的暗示之下,向谈承烨提了果断起兵的建议,谈承烨为了女儿向林骥报复,冲动之下拍案而起,当即做了这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反正,现在的天下本来也并不安定,卢龙又在谈承烨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兵强马壮,趁着中央朝廷因为皇权的更迭和宦官的斗争激烈动荡,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不做这个偏安一隅的藩镇,转而谋取天下。
起兵谋反的伊始,卢龙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其中,又以谈会英和容向钦所带的两支先锋部队,最为勇猛,向前推进最快。
而相反的是,气量狭小、脾气暴躁的谈会荣,则因为贪功冒进,指挥失利、屡屡受挫。
谈会芳惯常以弱示人,这一次谈承烨起兵造反,他也并未出头,没有单独带领一支人马。此时,他已经知道时机成熟,于是便以心疼大哥的姿态,为谈会荣出谋划策,将早已伪造好的、容向钦与魏博私下里串通勾连的证据交给谈会荣,让谈会荣到谈承烨面前告密,并让他再次提起了容向钦的祖父容见徐与鲍良杰当年的恩怨。
时机恰好,就在他告密之前,谈会兰又因为嫉妒,在谈承烨面前说了殷琬宁不少的坏话,谈承烨气恼不已,糊涂之下,便相信了谈会荣对容向钦的构陷和污蔑,勃然大怒,收回了容向钦的兵权,把容向钦从前线紧急召了回来,还暂时将他和谈会兰先关了起来。
谈会荣尝到了甜头,决定再次向谈承烨求娶殷琬宁,谈承烨自然要征求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意见。因为先前殷琬宁被谈会兰排挤欺负的时候,谈会荣曾经挺身而出,之后他又屡屡献殷勤,殷琬宁被谈会荣一时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再加上,她身怀六甲又确实需要人体贴照顾,于是便欣然同意。
但事实上,谈会荣对殷琬宁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殷琬宁腹中的骨肉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尤其是在她已经与他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这婚后短短的几日里,他发现她总是心不在焉、似乎一直都还在念着那腹中骨肉的亲生父亲,又加上谈会芳适时地将自己查到的、殷琬宁与林骥之事添油加醋地告知了谈会荣,谈会荣便更是觉得自己头上绿云盖顶,想要发疯对殷琬宁人身不利,又被谈会芳劝阻下来。
当然,谈会荣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殷琬宁也都统统看在了眼里,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谈会荣此人十分危险。恰好此时,她又偷偷听到了谈会荣与谈会芳密谋陷害了容向钦与谈会兰之事,准备向谈承烨揭发他们的罪行,却不巧被谈会芳发现。
谈会芳知道,留下殷琬宁的性命,不管是对谈承烨还是林骥来说,都十分有用,于是便与谈会荣合谋,将殷琬宁悄悄软禁了起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迟早有被谈承烨发现的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做一个了断。于是,谈会荣便在谈会芳的不断拱火之下行事越来越疯魔,甚至借着向谈承烨汇报军情的机会,将谈承烨也当场毒死。
而与此同时,才从前线赶回来的谈会英,却发现自己明明离开了不多久,幽州大本营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于是,他便难得沉着冷静,分别找到机会,单独见了容向钦和殷琬宁,两方都说,是谈会荣主谋搞得鬼做的孽。
谈会英正要找谈会荣理论,却发现就连谈承烨竟然也已经被谈会荣毒死,当即勃然大怒,与谈会荣兄弟阋墙、缠斗起来,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谁也没有将谁彻底拿下。
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谈会芳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其实是个文武全才,根本远胜谈会荣与谈会英,但多年以来,他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一直都在众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的真实实力。他只一出手,在几招之内,便与谈会荣一并,将谈会英当场杀死。
面对谈会芳突然爆发的武力,谈会荣反应过来后,十分错愕,但正是这个当口,他又被谈会芳直击要害、一招毙命,在临死前,他才听到了这位隐藏在背后的终极赢家,说起了自己多年筹谋的布局,还有真实的身份。
之后,谈会芳又依次杀掉了容蔚、容向钦和谈会兰,只留下了还有利用价值的殷琬宁。
谈会芳知晓殷琬宁对林骥的感情复杂,便逼着她亲笔写下了书信,送到了中央军的前线、林骥的手上。书信的内容,却是冒充了已死的谈会荣的身份,说殷琬宁已经嫁给了“他”,她肚子里的骨肉,出生以后也会认“他”做父亲,让林骥单独来相见。
而殷琬宁被迫写完,谈会芳却在临走时,将外面变天的所有事一一告知了殷琬宁。
单纯天真的她,认为是自己的到来害死了所有的人,悲痛欲绝,动了胎气,血崩而亡。
大梦一场,看完了前世所有人结局的殷琬宁,才终于晃晃悠悠醒来。
原来前世之事,竟然到了如此惨烈的地步。
哪里都没有太平。
而她来不及感慨,刚刚一睁开眼,便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娇娇醒了?”是林骥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荡。
“你……你……”大梦初醒的殷琬宁迟疑着,仍旧是没有完全确认下来。
“没错,是我。”林骥承认得毫不拖泥带水。
“我给你的饭里,又加了软骨散。”
“你既然不肯跟我回长安,那我也只能,再用一次这样的办法了。”
第73章 绝望
殷琬宁只觉得深入骨髓的绝望。
上一次林骥对她这样, 她还企图用撒娇求饶的方式,让他放过她。
彼时的她, 仗着自己的身份比他高,也知晓他一贯不会真的拿她如何,便可以恣意娇纵。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两次,两次她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就连她从前寄予厚望的生父谈承烨,原来也早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和他一起瞒着她, 让她乖乖地嫁给他。
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除了顺从他。
“林骥,”她的语气难免清淡,“你这样对我,阿爹他……她知道吗?”
她当然是指用软骨散这件事。
“他不知道。”林骥的回答干脆, “但他知道的是,你一时难以接受, 只让我好好哄你。”
“那, 那你还敢……”殷琬宁迟疑着。
“我怎么不敢?”他狭长的眸子里光焰闪烁, 似是有烧不尽、灭不完的火,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到了这一步, 又有什么是不敢的?”
殷琬宁被裹在衾被里, 因着那软骨散的作用, 并不知晓自己那衾被之下究竟是什么样, 她也不敢放宽了心思去真切地感触,反正以他的脾性和发了狂一般不管不顾的样子,大概, 他已经趁着她昏迷时,将她……
想到此处, 从发现林骥的身份直到现在,一直都强忍住没有流泪的她,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到底什么都没有留住。
“对,你敢,你什么都敢。”她根本不可能停止嘲弄的语气,好像天生以来,所有的大胆嘲讽,都是为他预留的一般。
“你可以给我下药,让我成为你的奴,和前世里,你对我做的事一模一样,你都可以的。”
他本就不是她以为的他。
“你先前对我承诺的,什么不圆房、不要子嗣,统统都是假的,你已经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很快也会和前世一样,身怀你的孽种,然后被关起来,因为对你恨之入骨,所以专门写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对你的控诉和指摘。”
“信?”林骥一直不语,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没错,”殷琬宁眯着眼睛,“既然你是重生之人,那在前世里,你应该也收到了我亲笔写的那封信吧?”
林骥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殷琬宁见状,也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那封信明明是谈会芳逼着她写的,可这前世之事,又有谁能够作证?她混淆视听来报复他那用心险恶的欺骗,又有何不可?
“你想得没错,那封信是我主动写的。”她继续用那些歪曲的事实激他,“我因为你的强占痛恨你至极,大哥他对我很好,又主动求娶,我为什么不嫁他?我既嫁给了他,让你的骨肉认他作父,又有什么问题?”
林骥的拳头越握越紧,那张世间罕有的俊朗的面上,竟然第一次青筋四起。
他向来是波澜不惊的,但若这泓静水一旦“惊”了,便是惊涛骇浪。
殷琬宁适时地闭上了眼。
她既然敢撒谎,说出这谁也证实不了的事,大不了,便也是同他鱼死网破。
他因为这件事恼羞成怒,杀了她也好。
下一世,她变成了旁人,就再也不会与他纠缠不清了。
可谁知,殷琬宁在黑暗和浑身动弹不得里又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她以为的、落在身上的“惩罚”,反而是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
原来是林骥出去了。
殷琬宁那凝在眼眶中、一直没有流出去的热泪,也终于沿着她光滑细嫩的脸颊,缓缓滴落,留在了枕巾上。
湿哒哒的一片。
可是她才从梦里醒来不久,此时也再睡不着,她便只能盯着头顶的帐子发怔,却不想刚刚魂飞了天外,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一阵破窗之声。
她因服了软骨散,根本无法转头,只在那之后顿觉一股寒风从那破窗之内吹入,继而,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上方:
“娇娇,是我。”
原来是谈会英。
这个只比她年长了一岁的少年,浓眉大眼,清俊疏朗,永远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着他尚未完全成熟的线条。
到了此刻,殷琬宁也不得不承认,和林骥相比,她的这三个哥哥,各有各明显的短处。
只有林骥看上去最完美无缺。
样貌、出身、才华、手腕。
但他却最不是个东西。
“我知道,我这么来看你是不对的,”谈会英的脸上有诚恳的羞赧,“但,但我就是忍不住……娇娇,你是不是也是才知道,陆兄,陆兄他……”
“对,”殷琬宁苍白一笑,“我也被他骗了,我被他骗得团团转。”
“娇娇,”谈会英语气突然沉稳起来,“你……认我是你三哥吗?”
殷琬宁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说的意思,沉吟片刻,也同样认真地答道:
“我从小便是家中的长女,只有弟弟妹妹,没有哥哥姐姐。来幽州,与阿爹相认,有了你们,我自然都当你们是我的——”
“可是我不想做你的三哥。”谈会英却突然抢白。
一想到昨晚梦见的前世之事,殷琬宁霎时鹿眼圆睁,嘴上却是迟疑:“三哥,三哥你……”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忘了是如何开始的,只知道,我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从头到尾看了一出完完整整的大戏。醒来之后,大梦恍然,我又想起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死了,我们昨日经历的一切,与梦里那些,又全然不同……”
殷琬宁眨了眨鹿眼,期期艾艾地问道:
“三哥,你是梦见了阿爹为了我起兵对抗朝廷,而二哥他,怂恿着大哥作恶,最后二个把所有人都杀死了,是吗?”
“对,对,”谈会英眼前一亮,“娇娇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殷琬宁只看着雪白的帐子长叹一声,“那不是梦,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前世,是真真正正发生的事……”
她以为独独她自己梦见了,却不想连谈会英也梦见了。
除了谈会英之外,还有谁,大家都梦见了吗?
“你,你是说,前世?”谈会英仍旧半信半疑。
“是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三哥,”殷琬宁顿了顿,“我也正是因为预知了前世事,这才放下了长安的一切,来到幽州投奔阿爹的……”
谈会英的眼中闪过了复杂的神色。
“三哥,原来你也梦见了吗?”她越想前世的梦境,越觉得恐惧和后怕,以及深深的、无法遏制的愧怍,“前世的结局都是我一意孤行的恶果,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若没有她,谈承烨不会冲动起兵,被谈会芳钻了空子,最后害死所有人。
她才是那个罪人。
却不料,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的谈会英,突然握住了她留在被衾之外的手,说话的语气,竟然微微颤抖:
“这怎么会怪在你的头上?是大哥愚钝、二哥用心不纯,这才造成了最后一切无法挽回的结局……娇娇,我,我知道你是被陆兄蒙蔽,我也不知道他都对你做过些什么,有一件事,我,我今天,必须要亲口告诉你。”
殷琬宁心下一沉:“三哥,你说。”
“其实,我……”谈会英的俊脸通红,“我也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只是,先前见你与陆兄夫妻恩爱,又有大哥为例,我,我自然是不能说什么……娇娇,你还记得秋闱那晚,我们一起玩兰兰带来的那个真心话游戏时,我抽中的那张牌吗?”
殷琬宁缓缓眨了眨眼。
此时的她,依然沉浸在谈会英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之中,根本顾不得其他的。
何况当日她醉沉了好几分,现在想来,也只记得谈会英吹的那只短笛的曲子。
“娇娇,”见她迟疑,谈会英面不改色,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记得没关系的,可我一直都记得的。当时,那张牌上的问题问的是,如果我和自己的好兄弟同时喜欢上同一个人,我是会平等争取,还是放手让爱。”
这一下,再反应迟钝的殷琬宁,也忍不住心中一颤。
“我早就知道,大哥钟情于你,而我,我又何尝不是呢?”谈会英继续说着,看着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真挚,“只是,有大哥,有陆兄,我又算什么,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三哥,我……”面对曾经的兄长这样的话,殷琬宁只能嗫嚅。
“现在大哥他犯了大错,得到了属于他的惩罚,他死了,你呢,你又接受不了陆兄的身份……”谈会英顿了顿,“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只要你点头,我就带你走,我不怕他们的,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的,我们私奔,好不好?天涯海角,到处都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可是,现在的殷琬宁,早已不是过去的殷琬宁了。
若是放在从前,面对这样一番突如其来但真挚热情的告白,她会欣喜,会自得,会感慨也有人真正欣赏她爱慕她。
可现在的她,在那初初的一片被冲刷得体无完肤的空白之后,慢慢浮上心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
谈会英是多么干净和纯粹的人,知道大哥谈会荣对她有意,他为了十几年的兄弟情,便将情感藏了起来;当初她与林骥大婚时,他又一路笑着祝福,从没有生过什么破坏的心思。
一直到现在,她与林骥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他这才鼓起勇气,想要用自己的热忱和直接,来改变她这被人掣肘的境遇。
他不像林骥,他不会逼她,只会说“只要你愿意”,让她做出从心的选择。
是她不配,配不上这样的好。
“三哥……我……”所以,她更不忍心伤害他,可她大脑混沌,不知该如何拒绝。
但她还来不及把后面要说的话说出来,那双一直握着她手的温暖,却突然松开了。
是林骥。
林骥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谈会英的身后,又悄无声息地将谈会英打晕。
那么,他也一定听到他们兄妹之间的对话了。
他听到谈会英对她的告白了。
眼看着他冷冷抽出了短刀,殷琬宁忍不住惊叫:
“林骥,你,你别!”
林骥的眼神比他手中的短刀还要锋利,看向她:“我别什么?”
她心乱如麻,目眦欲裂:“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伤害他!”
她不能再连累无辜的谈会英了。
尽管现在,谈会英已经是谈承烨膝下唯一的养子,碍于谈承烨的情面,林骥也许并不会把事情做绝。可是,以殷琬宁对林骥脾性的猜测,他既已听到谈会英说了那样的话,他恐怕真的会杀了他。
“殷琬宁,”林骥的话语,也第一次暗含了嘲讽之意,“这是你知晓我的身份之后,第一次求我。”
她只咬紧了嘴唇。
“但却是为了别的男人。”是失望,还是指责?
“阿爹已经失了两子,”她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崩溃的情绪,“若是你再……阿爹他,阿爹他不会原谅你的!”
林骥闻言,仍然握着那短刀,却欺身上前,攥住了殷琬宁颤抖的下颌:
“那你呢,你会原谅我吗?”
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我本就恨你入骨,”这样的耻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泪水满溢,“若你再因我,伤了三哥,我,我当然——”
林骥却轻柔而不可推阻地堵住了她早已混沌不堪的樱唇,品尝着她口腔里的苦涩,恣意放纵,末了,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拇指放肆地揉着她的唇珠,让她生了疼:
“既然求我,那你是不是,应该拿出求我的姿态?”
“我……”她知道,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好,我答应你,我跟你回长安。”
林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放开了殷琬宁,当着她的面,将还倒地不支的谈会英五花大绑了起来。
末了,他才转身对她道:
“我把你的三哥带上,让他跟我们一起去长安,让他代替阿爹,见证你与我的大婚,如何?”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谈会英明明是他的“情敌”,他却要这样像人质一样将谈会英绑在身边。
“你,你,”殷琬宁气结,“你这样对三哥,阿爹他不会原谅你的!”
林骥却嗤笑一声,并不回应,只将尚在昏迷的谈会英带了出去。
片刻后,他回来,把殷琬宁从衾被里捞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寝衣,衣衫完好,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样子。
“你心疼他了?”他的言语冷,可眼神确实炽热的。
“你这么做,”她只就事论事,不想陷入与他新一轮的纠缠之中,“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就是心疼他了,对不对?”他捻动她耳垂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他明明知道你都嫁给我了,却还敢这样闯入你的房里,作为一个外男,见到你在这榻上的样子……你说,你自己说,他是不是该死?”
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反驳:
“可是,你,你曾经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
“有吗?”林骥剑眉微蹙,顿了顿,“喔,是有的,但那又如何?你我早有婚约,你迟早会嫁给我,但是他谈会英呢,他有什么?仅仅是因为他钟情于你,所以你就可以原谅他对你做下的这些越界的事?”
“你……你……”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兴师问罪,有几分道理。
于是只好再用口齿不清来掩盖心底的心虚。
“不过,”林骥却并没有穷追不舍,只亲了亲她的鬓角,“你能答应,心甘情愿跟我回长安也是好的。谈会英他从小长在幽州,去见识帝都的繁华、开开眼界,你觉得,阿爹会不同意?”
“那是我的阿爹不是你的阿爹!”她咬牙反驳。
“娇娇,”他不满足地又亲了一口,“你何必嘴硬?你说什么前世,主动写的那封信来气我,嗯?其实,昨天晚上,他们所有的人都梦见了那前世之事,阿爹也告诉了我,那封信,是谈会芳逼着你写的,对不对?”
原来,不止谈会英和她梦见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梦见了……
像是给幽州的一场漫长的、夹杂着无数前世因后世果的闹剧,画上一个匆忙却交代清晰的句号。
这一世,因为她的逃婚和林骥的重生,一切都变了。
结局变作了未知。
而这尚能改变未来的砝码,刚刚才因为她妥协了他,而被她狠狠扔了出去。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难耐的津液,缓缓道:
“林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林骥却怒极反笑: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与你在定下婚书时便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殷琬宁不说话了,只又一次,阖上了眼帘。
“你如此恨我,有想过你自己吗?嗯?”他的话语凌厉。
殷琬宁不明所以,依旧没有开口。
“你还记得你的宫妈妈死前,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不仅仅是你母亲的死,还有你那祖母乔氏的死,你都忘了?”
殷琬宁骤然睁开了眼。
是啊,这两日来,她都只顾着生林骥的气,宫氏临终时说的那些话,她统统都忘了!
她可真是不孝啊,刻骨铭心的杀母之仇,她怎么能就这么忘了?
就连刚刚,谈会英提起要带她私奔,她竟然有那么一刻动摇,想过真的要和他一起离开,挣脱林骥的掌控。
“没关系的,娇娇,”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和动摇,林骥亲吻她的眼睛,“她们都不会怪你,只要你好好跟着我,这些仇,你一样一样,都能报回来的。”
“林骥你卑鄙无耻!”发现他企图的她再一次忍不住破口大骂,“竟然,竟然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威胁我?你以为,我殷琬宁离了你,我自己不能报这些仇吗?”
“可是,你的身份,本来就是周王妃。”他还是那样泰然自若。
“不,我不是。”能与他撇清关系的所有努力,她都要尝试。
“对,你不是,”林骥难得从善如流,“我和你并没有关系,你爹只是你爹,你娘也只是你娘,你再孤身一人回到长安去,不是周王妃,只能再做殷俊的乖女儿。”
“我……”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到了这个时候,殷琬宁也不得不承认,林骥说的话,都是对的。
不做周王妃,她还能做什么呢?在长安公开,她不是殷俊的女儿,而是谈承烨的女儿?那么卫远岚呢,当年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
她不可能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忍受这样的骂名,再说,若她真与林骥翻脸,即使谈承烨愿意为她撑腰,在长安这样的地方,林骥的地盘上,可以想见,为了报母仇,到时候的局面,一定会弄得两败俱伤、不可收场。
所以,虽然她现在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谈承烨,她也大约猜到了谈承烨的想法:
林骥名义上还是殷俊的女婿,让林骥出面来惩罚殷俊和冉氏,是最好不过的事。
也许,谈承烨和他们一样,在梦见前世那起兵造反之后的最终结局后,也一样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吧。
为了卫远岚、为了乔氏,她也必须再与林骥虚与委蛇。
“骥哥哥。”她甜甜糯糯地唤了他。
“嗯?”他的眼角都因为这三个字而带了几分笑意,“终于舍得改口了?”
她吸了吸鼻子,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你,你把这软骨散的解药给我,我们,我们圆房吧……”
第74章 出发
尽管因为那软骨散的药力, 殷琬宁现在根本就动弹不得,可她自己知道, 现在的她,早已满脸羞红。
她万万想不到,主动要求圆房,这样的话,在她的有生之年里,竟然真的能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就在不到十日之前, 她还在哭着主动抱着林骥,说既然圆房之后就会有子嗣,可她害怕因为生育而带来的痛苦,求他忍一忍, 暂时不要和她圆房。
那个时候,他说的是什么?
那时他还叫“陆子骥”, 还是她的“骥哥哥”, 他的目光和声音, 俱是温柔到能够掐出水来, 而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又都是无比令她安心:
“娇娇说什么, 我就听什么, 娇娇什么时候想要哥哥了, 哥哥随时都可以给的。”
原来, 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却不是以她心甘情愿、欢天喜地的方式。
她知道林骥图她什么,也知道他对她动了些许的感情, 现在的她,只需要稍微主动一点、勾一勾手指, 他便能够俯首帖耳、按照她想要的方式去做。
她多贪心啊。
他们两人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
从前史书上、话本子里,史官们秉笔直书,写的那些耽于酒色的亡国之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尽管她再不情愿相信和理解,她自己也是那以色侍人的祸国妖女,从今往后,都永远匍匐在他之下,最后替他去背负那亡国灭种后、千夫所指的骂名。
很好,很好。
是她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是她因为从小缺爱,遇到伪装精致、步步为营的他,便奋不顾身地交了这颗心。
都是她应得的,都是她应得的。
那在她心里早已被口诛笔伐了不知多少笔墨、现在也恨不得用眼神杀死的林骥,听完她这不情不愿的“圆房之语”,用长指掰过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
“能听到娇娇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我十分欣慰。”
一字一句,分明就是对她加倍的侮辱。
眼角的泪珠仍旧是不争气地滑落,只需要刹那便快要流到她的唇角,他却突然伸出了佘头,像猫儿一样,忝得很干净。
殷琬宁忍不住浑身颤栗。
“要圆房?”他砸着嘴,似笑非笑,“可是我现在又不想了。”
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林骥现在的样子,像是一只食髓知味的猎豹,猫儿虎儿一类的野兽凶猛,也最擅捉弄猎物,会将其玩得死死的,然后才慢慢品尝。他慢条斯理地说:
“反正在前世里,我早就把你吃过无数次了,我都数不清,先前我答应了你的,并不急于这一时。”
听到他这样说,本就羞愧不已的少女更是气急:“林骥你——”
“怎么,”他却只用长指,止住她想要破口大骂的樱唇,“又不叫骥哥哥了?是骥哥哥叫得又不顺嘴了,不好听?”
见她的那双会说话的鹿眼又满满都是愤怒,胸有丘壑的林骥,反而更加气定神闲:
“我和你,还有一场大婚,我要把你留到那个晚上,到时候,会让娇娇吃饱的。”
收回了手指,趁着她还在错愕,林骥又是微微一笑:
“明早,我们就出发回长安。本王已经叫人通知宫里了,等到从幽州赶回去,马上就可以定下婚期,很快的,会让娇娇饱饱的,娇娇可千万千万不要着急。”
末了,他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潞州那里,确实有本王的母亲,你在晋州也是见过她的,贤太妃范氏。这一回,本王也把她从潞州接了,一并到长安去,作为长辈,她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林骥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与殷琬宁一道出发了。
林骥并没有给她服下那软骨散的解药,而是独自上手,细心为她穿戴整齐,然后直接把她抱到了灰鹰驾驶的马车上。
那昨天擅闯殷琬宁卧房的谈会英早已被林骥放了,他自知自己胆大包天又唐突无礼,在殷琬宁面前说了那番放肆的话,自觉羞愧无比。于是,在得知林骥能同样让他跟着一并去长安时,他很感慨林骥的宽宏大量。
既然身为殷琬宁夫君的林骥都并不担心谈会英跟着去会如何,那么,多一个人保护她,谈承烨更是乐见其成,还说正好让他跟着,去开开眼界。
临别的时候,谈承烨、谈会兰和容向钦都来相送。
因为身上还有药性,殷琬宁不便动作,她靠在马车的窗边,莹雪为她将马车的侧帘掀起来,让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可以自然地同他们说话。
殷琬宁也猜到了,林骥并不会主动将软骨散之事告知他们,她为了能让林骥替她达成复仇的目的、也自然不可能再这个时候挑起争端,话里话外,都只说自己因为那谈会荣和谈会芳挑起的兵变被吓得生了一场大病,前两日一直都卧床不起,临到头了,也没有机会去向他们辞行。
谈会兰和容向钦都来到了马车的面前,容向钦虚虚地揽着谈会兰,谈会兰则眼圈红红,抬着脸,无不诚恳地对殷琬宁说道:
“姐姐,前世里,因为我的任性,间接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们大家……”
殷琬宁当然知晓,谈会兰现在所指的,不过是前世里她向谈承烨进谗言一事,只摇了摇头,温柔劝慰道:
“兰兰别想了,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过去了那么久,你再想,也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对不对?”
谈会兰眨眨眼,抬手胡乱抹掉了落下的泪珠,复道:
“姐姐此番进京,可一定一定要保重。我虽然不懂事眼界也不够广,却也知晓京城长安里藏龙卧虎,到处都是构陷和危机,姐姐你原来的家……”
“别多想,兰兰,”容向钦适时插话,阻止了谈会兰的发散,“有殿下在,不用担心。”
殷琬宁笑着附和道:
“是啊,兰兰,你就留在幽州这里,好好陪陪阿爹。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们大家,都憔悴了太多——”
此时,她又把目光移到了身在远处并没有上前来和她说话的谈承烨身上,继续说道:
“尤其是阿爹,大哥和二哥的事,他一定一定很伤心……”
这话戳中了小小谈会兰的心窝,她也含着泪点头:
“姐姐你放心,你们都走了,这里就只有我和希哥哥在,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会让阿爹失望!”
短暂的话别之后,林骥便带着一行人,踏上了奔向长安的路途。
谈会英和飞鹏骑马,灰鹰驾车,马车之内,就只有林骥、殷琬宁和莹雪在。
因为要赶着时间,这一次出发,便比来的时候行得更快、路上停留的时间也更少。
第一天,刚出幽州城不久,林骥就让殷琬宁服下了解药,殷琬宁想着这一路到长安的舟车劳顿,也就暂时没了心力去和林骥计较那沉重的欺骗之事,只安心闭目养神。
当然,到了晚间投宿的时候,他们二人作为“名正言顺”的夫妻,自然还是宿在了一处。同一张床榻,同床异梦,谁也没有动谁。
既然林骥忍得住,她也再不想做那低贱讨好之事。
一路快马加鞭,几日之后,他们便又回到了晋州。
对于殷琬宁来说,晋州这方土地,给她留下了太多刻骨铭心的回忆,这一次,不需要她主动提及,林骥却让灰鹰在入城之前,驾车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采露的长眠之地。
当日,殷琬宁借着给采露送葬的机会,想要摆脱还是“陆子骥”的林骥独自上路去幽州,因而并没有送采露最后一程,她的心中一直都有愧疚。
那幅她在幽州谈府里重新为采露画好的肖像,似乎莹雪出门的时候,也一并帮她带着。
这一次来,她在采露的墓前停留了很久,想了很多事。
谈会英因为不知林骥与殷琬宁先前的诸多恩怨,只从这墓碑上刻的名字里,隐约推测出故人是个少女。因为先前谈会荣与谈会芳兵变之事变得沉稳了许多的他,便一字不问,跟在殷琬宁的身后,默默矗立了良久。
后来,他们重新回到了主路上,进入了晋州城,路过曾经的裕王府门前时,殷琬宁这才发现门可罗雀,煊赫一时的裕王府早已凋零。
林骥看着她望着曾经的裕王府门口出神,定定道:
“那晚我不告而别,不为旁的,只为赶回长安,向皇兄状告这裕王父子的罪行。好在一切顺利,他们这些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蠹虫,才全家一起被问斩了,还了天下一个公道。”
殷琬宁这才放下了侧帘,却也只斜斜地乜了一眼林骥,并没有开口答话。
曾经她问他,那从长安到雍州路上几个想要对她不轨的歹人该如何处置,他嘴上说着自己是“区区一介商户”、管不了那么多,回头,却干净利落地将那几个歹人一并收拾了;
而回想当初在晋州,面对裕王世子林骅的罪恶盈天,他却劝她不要多管闲事、要明哲保身,但背后却又直截了当地做了许多的事,甚至不惜暂时放弃与她相处的时日,风驰电掣一般回到长安,直接将裕王这个在晋州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势力连根拔起,手段可谓顶级。
这么想,她看不懂他,又或者说,她从来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也无所谓的,这些对于她来说,本来,也没那么重要。
她是身负家仇的人。
马车再一次停在了谢宅的门口,只是与上回不同的是,他们面前的不再是谢宅的偏门角门,而是谢宅的大门。
许久未见的谢珣和杜尔姝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很显然,在来之前,林骥已经向他们亮明了身份。
只是不知,当一向放浪形骸、不羁于世的谢珣知道自己这位多年知交的故友非但不是出身低贱的“商户”,反而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亲弟时,内心会有着怎样的波澜。
但殷琬宁并不太关心这些,她只与杜尔姝坐在一处。
“陆子骥”的真实身份是周王林骥,那么很显然,“卫郊”的身份则无疑是天子亲赐给周王的王妃殷琬宁。
即使殷琬宁并不算多么敏感,可她也明显能够觉察,她身旁的杜尔姝的拘谨,和讨好之意。
这个“知心姐姐”,终究还是和她有了些距离。
但在这谢宅之内的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表现和先前大相径庭、有了一些距离的,又岂止杜尔姝一人?
即使如谢珣一般、一贯风流写意的浪荡公子,在这个宴会上却连连称自己最近染了严重的风寒,不宜饮酒,生疏而客气地,回答着林骥的几番普通的关心之语。
但最终,几杯宴酒下肚,林骥却还是突然按住了谢珣的手,认真而诚恳地说道:
“学琛,如果你以为,我来晋州只为了给你摆王爷的谱拉王爷的款子,那你我,便枉做了这么多年的知交好友!”
谢珣闻言,连忙放下了颤抖的筷箸,就要跪下认错:
“殿下,殿下抬爱,草民实在惶恐!”
林骥伸手拦住了他,又将他重新按回到了宴席上:
“学琛,你仔细想想,在你的面前,我何时又称过‘本王’?我既专门在晋州停留,除了要带娇娇去给采露祭扫以外,更重要的,是为了你。”
谢珣这才抬起了眼,难得与林骥的目光对视:
“殿,殿下……”
“我知道,”林骥眸色微凛,循循善诱,“你为何多年来为何一直都在消极避世、一直都在放浪形骸虚度光阴的理由,若是我来,我告诉你,可以有办法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你愿意,跟我一并去长安吗?”
谢珣满眼都是躲闪:
“殿下既知我的选择,又何必,何必——”
“不,”林骥抢白道,“正是因为与你相交多年,我既知你本性,也知你有辅弼大才。这些年来,你空顶着陈郡谢氏的名头消极避世,你可敢扪心自问,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见那当年对你抱有无限期望的父亲?”
谢珣听着字字锥心,只能泪如雨下:“彻之,我,我……”
话到嘴边,才又想起面前的人不是“陆彻之”而是周王林骥,又匆匆改了口:
“殿下,朝堂的水太深太浑,我这种独爱孤芳自赏又不容于人之人,倘若真是为殿下带了麻烦,我,我实在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见老友动容,林骥的眼眶却也微微湿润,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目的,“哪一个,不是你的夙愿?难道你谢学琛不信任我,你不愿意相信,跟我回长安,可以一起开创这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
此话着实太重,不仅仅是谢珣,杜尔姝、谈会英,就连一直默默吃喝的殷琬宁,也被惊得直直看向了林骥。
“我既向你表明了身份,”林骥丝毫不为所动,一字一句,“想要劝说你跟我一并回长安,我还有一事相求。你我多年知交,我也不怕向你告知实情,我身边的这位谈公子,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三子,而娇娇的生父,也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谢珣与杜尔姝对视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并没有接话。
林骥见状,自然继续:
“我身为藩王,与藩镇勾结,乃是死罪。我将这样要命的把柄亲手交给了你,学琛,你可还愿意信我?”
话已至此,谢珣再无言语推脱,只能从凳上起来,伏地叩首:
“殿下隆恩,学琛没齿难忘。”
林骥赶忙将他拉了起来:
“既是如此,此番你与我一同入京,谈公子便扮作你的亲弟,你为他伪装一个新的身份,何如?我记得得,你原来确乎是有……”
谢珣也连连点头:
“殿下并未记错,原本,我也有一个与谈公子年纪相仿的胞弟,可惜他早早夭折,我便成为了父亲的独子。殿下已这样真诚待我,我为谈公子伪造一个新的身份,又有何难?”
说着,他又转了实现,看向了谈会英:
“我的胞弟,大名‘谢珂’,字‘学瑛’,谈公子你大名‘会英’,与他也算是有几分缘分的。”
等到来事已了,谢珣和杜尔姝这才终于恢复到了上次殷琬宁和林骥来时的模样,席上也开始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到了高,潮时,曾经殷琬宁提议的林骥抚琴、谈会英吹笛的合奏,也在其他人起哄之下,统统都变成了现实。
好不容易,酒酣兴尽,自然要下榻休息的。杜尔姝知晓殷琬宁与林骥已在幽州成亲,便贴心地为他们安排了共宿的厢房。
刚好,是上次林骥来时,他住的那一间。
殷琬宁整个晚上都几乎在回想着上次来晋州之事,一直到此刻,看到那朝南边的圆形的轩窗,看到漏挂在轩窗一角的如钩的明月,才恍恍惚惚,回过了神来。
又是一个残月之夜,再一次来,她与先前的心境,已然是大不相同了。
莹雪最擅察言观色,早早便为林骥准备好了醒酒的茶汤,正正好好,摆放在拉那轩窗之下的桌案上。
茗烟袅袅,恰如孤峰耸立,可是无论是这盏茶的主人还是这间宅邸的主人,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了一条浑浊入世、不再孤芳自赏的道路。
林骥轻叹了一声,牵起了殷琬宁的手,和她一并坐在了轩窗之前,那清凉如水的月光洒在了他穿着并不厚实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浅浅的纱衣一般。
晋州城里前几日刚下过雪,这两日,天气回暖,残雪化了大半,如今已只剩下星星点点。
林骥又将殷琬宁抱在了怀里,埋首在她的颈间,嗅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殷琬宁却十分不耐烦,偏头,低低说道:
“既然喝了酒,就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又要启程赶路。这次,把东桓先生和杜娘子一并带上,路上所需的时间,可能会更久。”
林骥的目光落在她优美精致的下颌线上,并不回应她此刻的“克己复礼”,只沉湎过去:
“娇娇,害记得你我上次在这里,这样坐着是,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殷琬宁屏住呼吸,她并不想回答他。
但她忍不住,却已经在回想了。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他的酒量、他与谢珣的相识、他的琴技……当然,还有他曾经欺骗过她的事。
初初相识时,他说他早已有了家室,家中妻妾成群、好不热闹。在她被谢珣和杜尔姝告知这一切都是他的谎言时,她曾经天真地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欢喜。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他动情的。
而大梦一场之后,现在看来,她却宁愿他是那样骗她的。
至少,他不是“林骥”。
若“陆子骥”仅仅是“陆子骥”,而不是“林骥”,一切都该有多好呢?
房中并不明亮的烛火,在此刻突然“噼啪”炸响,而殷琬宁也因为深溺于悲伤,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哭什么?”他从她的香气中抬起了头,借着清凉的月色看她,“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殷琬宁不言,正要抬手去抹掉那滴出卖了她的眼泪,却被他按住前臂。
男人轻柔地吻去了泪水,不由喟叹道:
“今夜的月光很美,但依旧没有你美丽万分之一,娇娇,不许再哭了,好不好?”
她偏头不看他,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脸。
他反复欺骗她、又在他暴露之后对她威逼利诱,现在,连她悄悄落泪都不允许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眼泪要省着点,都流干了怎么办?”他不顾她明显的不满,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说完,那双既能弹琴又能杀人的手,突然向她的邀下探去。
她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与他“久经沙场”的她,只隐隐约约感到危险临近,自然是要从他的身上起来,却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按住。
他今晚劝服了谢珣,又自然是喝了不少的酒,即使已经饮了醒酒茶,身上也依然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被这样的他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理智和勇气都渐渐消散,真的就不再挣扎,一动不动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
林骥将她的双臂打开,再环住他的脖子,用手掌微微将她的双月,退分开越过冬日里有着毛茸茸厚度的裙摆,停留在她那早已一塌糊涂的所在。
眼泪不从眼中流出,还有别的去处。
“娇娇,”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又得意又满足,“我刚刚在回来之前,已经仔仔细细地净过手了。”
第75章 婆母
殷琬宁慌了, 申上也不由自主地阮了。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作为新手的她实在忍不住, 发出了一些自己听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似呢如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柔阮的东西,像餐桌上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丝绸锦缎的被衾、冬日里紧紧包裹全身的熨帖,又像少女的皮肤, 仿佛随便掐一下,都嫩得能沁出水来。
而到了现在,殷琬宁仍然是这样的少女。
只是,作乱之人, 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零”,深渊似是无底无尽, 只想让他不断申入探寻。
但林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因为一点薄薄的祖艾, 他不想就此破坏。
清冷幽寂的月光之下, 殷琬宁的小脸因为种种而憋得通红, 在秋日里熟透的红苹果, 也不过如此, 但苹果却没有她这一双鹿眼, 在雨水丰收之下, 愈发水光潋滟。
同样水光潋滟的,还有他那长了薄茧的长纸,邀带之下的布料都被她打湿, 她艰难地想要往后挪动,堪堪离开他的掌控, 却早已意识混沌,怎么可能逃得掉?
“林骥……林骥……”她只能不断重复着他的名讳,嗓音缥缈,不得要领。
“嗯?娇娇怎么了?”他得逞一般地低笑。
“你,你要是,要是想要我,我,我现在就宽衣解带……”少女无奈控诉,每个字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呜呜呜……我绝不要你这样……”
她的衣衫明明完好无损,身材纤弱的她,因为那样的播蓝而被迫斜斜地倚在他宽大的月,匈膛上,微微出着气,思绪渐渐清明,她知道的,在这皎洁清冷的月光之下,他刚刚对她做了多么令她不齿的事情。
“不不不,”林骥的那张俊脸,仍旧是古井无波的,只有眼眸里偶尔闪出的亮色,出卖了他此刻心底的油然而生的邪恶,“是娇娇想要了,哥哥让你宝宝的,不好吗?”
“你……你无耻至极……”殷琬宁早已卸力,耳边是他的这番轻薄之语,更是觉得完完全全无地自容。
“无耻吗?”他嗓音一沉,却突然申出了那两跟水琳琳的长纸,趁着她还在张着樱□及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径直鳃了进去。
“唔……”尚未完全复原的她,被这更加越届的动做吓得鹿眼圆睁,□中有不属于她的东西,兔又兔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胡乱挣扎的后脑勺,强迫她这样品尝自己。
“是不是很甜,娇娇?嗯?”那两只首纸与她的香佘纠馋在一处,仿佛搅动情天谷,欠海的戟,稍一上下,便引来了更加忷永的狂风骤雨。
即使再不情愿,在他的反复倾轧之下,她也又下了一场雨。感受到衣袍更诗的他,又浅浅一声满足的低笑,趁着她的神志混沌,在她耳边说道:
“娇娇明明喜欢得很,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我早就说过的,不会提前和你圆房,但你若是想要,我就会想方设法来满足你的,哥哥是最爱你最疼你的了,过了这么久,娇娇难道还不知道吗?”
然后,说话放肆的男人,便将那首纸从她的□中撤出,替换上的,是他自己的唇。
“尝尝,哥哥也要好好尝尝,”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滚滚的烫意,“娇娇的申上,哪里不是甜的?哥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娇娇是不是糖做的,嗯?”
殷琬宁自己都不记得,这一晚到了最后,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了。
她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林骥早已神清气爽收拾妥当,而她神色恹恹,和所有的人再次一起,踏上了奔向长安的路途。
从晋州开始,虽然多了谢珣和杜尔姝同路,但他们二人同乘的是另一架马车,殷琬宁想要多和杜尔姝说说话,都只能在中途休息或夜晚投宿之时。
一行人又再次路过蒲州,在蒲州当地最有名的酒楼歇脚吃饭时,又听闻了一件事。
原来,是当初与那无耻之徒阎京合谋陷害殷琬宁的蒲州太守之女姜燕燕,不日,彻底出家为尼。
下山之后,姜燕燕曾经也有好几门上好的婚事,只是茶余饭后谈论这些的百姓们都不知为何,这些婚事到最后全都无疾而终。
武屏山就在蒲州的辖内,在场知晓姜燕燕出家真相的,也不过就殷琬宁、林骥、莹雪和灰鹰飞鹏而已。
殷琬宁回忆起当日在灵济寺内的种种,仍旧唏嘘不已。
事情一旦发生,便迟早都会有个了断。
再次出发,他们没行三日便已经快要抵达雍州。
在距离雍州城还有几里路的时候,驾车的灰鹰,先向林骥递上来一个消息:
由于林骥在从幽州出发时便已经放下了消息,林骥此番回到长安,是从潞州带着大病初愈的范英仪和一直在潞州周王府内为范英仪侍疾的殷琬宁一起准备行大婚典仪的,因此,雍州太守宋度也早早便收到了消息,已经将比林骥和殷琬宁早出发的范英仪先接到了。
林骥听完,淡淡地“嗯”了一声,又看向了殷琬宁一眼,先打发走了灰鹰,这才伸手握住了她膝上的小手,道:
“别怕,有我在,贤太妃她不可能把你如何的。”
此时已近申时末刻,马车辚辚,因为即将进入雍州城而行驶缓慢、摇摇晃晃,夕阳的光亮被那同样摇摇晃晃的侧帘打得斑驳不堪,殷琬宁无心温存,反倒因为灰鹰的这番禀报想起了当日在晋州花宴上发生之事,冷冷问林骥道:
“当日,贤太妃差一点就要与我见面了,是你从中作梗,她才没有机会戳穿我的身份的?”
林骥坦荡承认:“是,是我做的。”
殷琬宁继续追问:“那她当初连夜离开晋州,也是你做的。”
林骥点头:
“没错,所以我那时才会让你安心待在晋州过完七夕,只不过,没想到后面——”
“我可真是蠢,”殷琬宁咬着牙恨恨道,仔细一比对,更是忍不住感慨自己,“我怎么会那么蠢?那日在那聚宝赌坊里,我与贤太妃偶遇,我都已经觉得她长得十分眼熟、和一位故人相似了,却死活没有想到,与她相似的人就是你。”
殷琬宁看着林骥的眸色微动,继续说道:
“若是,我在发现她就是周王的生母贤太妃时立刻就联想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会被骗到和你成了亲才知晓真相?”
林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道:
“是我处心积虑,你骂我可以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都已成定局,你再生气,也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对,没必要这样的,乖,听话好不好?”
她低低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只盯着自己的绣鞋。
林骥见她似乎听进去了,正色继续说道:
“她虽是我的生母,也随我一道之藩潞州,可是我与她的关系,从小就很不好。你既是我的王妃,我自然会护你周全,娇娇放心。”
可是新媳与婆母,又哪里是那么容易便不产生龃龉的?
雍州太守宋度,亲自出城迎接周王林骥一行,把所有的排场摆尽,一直到来到了太守府前,殷琬宁却仍然是心下忐忑的。
对外,范英仪是大病初愈,又是林骥长辈,自然不可能出来迎接,宋度提起时,也说是贤太妃舟车劳顿需要休息,她早早就吩咐过了,若是林骥一行到了,也不必去通报她。
但出于礼数,殷琬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拜谒的。
毕竟,林骥对外早就放出了风声,他们两人是一直都待在潞州给范英仪侍疾的,若是这前后脚到了雍州太守府上,她却明知范英仪舟车劳顿而不去关怀,岂不平白惹人非议?
她还想要靠着“周王妃”的名头,彻底为卫远岚和乔氏复仇呢。
范英仪被安置在了太守府内单独的一个僻静小院之中,算是迎合着她“病患”的身份。殷琬宁特意先换了一身衣衫,只带着莹雪一人,拐过这小院内的通幽曲径,来到范英仪已经居了两日的厢房门前。
来人通报,只请了殷琬宁一人入内,隔着屏风,她便只能隐约瞧见里面那斜斜靠在软榻上的妇人身影。
之后,房内的全部奴仆,便都自动自发地出去了。
殷琬宁心下惴惴。
“来了?多少还知道点规矩。”范英仪的声音懒懒散散,却也透着点点的病态,“站在门口做什么,过来吧。”
殷琬宁无法,只能慢慢挪步,绕过那屏风,停在范英仪斜躺着的软榻之前。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双膝一软,完整而又恭敬地,向自己这位未来的婆母,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民女殷氏琬宁,拜见贤太妃娘娘。”她努力咬清每一个字。
“抬起头来。”范英仪只懒懒说道。
殷琬宁依样照做,与范英仪四目相对。
这个小小年纪入宫为皇帝妃嫔、原本就生得雍容典雅的妇人,与当初在晋州的赌坊里相见时相比,确实憔悴了不少。她那双与林骥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凤眼,眼角随着年纪的增长不可遏制地微微向下,也似是承受着无尽的疲惫。
“你这一下打扮,”待到范英仪也将她看清,便干笑了一声,道:
“却比上次在晋州见你时,要美貌动人许多了,怪不得六郎他如此看重你。”
“美貌”“动人”“看重”,这些词在殷琬宁听来,刺耳得不得了。
诚然,范英仪这样说话也没什么错。当初去赌坊时,她为了保持低调,可以挑了一身最不显眼的装束;而与林骥重新上路之后,她作为未来的周王妃,吃穿用度比之过去好了十倍不止,即使是今日,她为了见范英仪还是专门选择了低调的衣饰,与当初相比,也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娘娘谬赞,”殷琬宁只得淡淡回复,“民女姿色平平,又哪里敢与太妃娘娘的国色天香相提并论。”
范英仪扯了扯嘴角,却仍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我老了,年轻时我便不得先帝的宠爱,若不是因为生了六郎,又哪里会有今日?当日,在晋州的赌坊与你相遇时,你便看我囊中羞涩仗义出手,想必,六郎如此看重你,除了美貌之外,也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对不对?”
想到当日,殷琬宁只觉得尴尬,顿了一顿,才勉强回道:
“当日在赌坊,民女不识好歹,贸然想要为娘娘慷慨解囊,那时不过觉得是举手之劳而已,实在不足以让娘娘牵挂至今。”
“殷氏,”范英仪似乎冷笑了一声,“你是六郎亲自去求陛下赐婚的王妃,这一别数月、音讯全无,我这个六郎的生母,又怎么能不牵挂?”
殷琬宁再愚笨,也知晓范英仪这是在点她与林骥人并不在潞州、以范英仪生病做掩护之事,当日的任性逃婚、她本来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亲女、她与林骥“成亲”一事,都是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于是她只能继续坚持保持着对外与林骥一致的口径。
“是民女贪玩,”她再次低下了头,根本不敢与范英仪对视,“民女央了殿下陪民女放肆,完全没有顾及娘娘您一人在潞州。过去的种种,都是民女的错,是民女害殿下玩物丧志的。”
一面说,她一面掐着自己的掌心,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明明一切都是林骥的错,是他非要缠着她,而今到了他的母亲面前,她却要主动将这些“罪责”统统揽在自己的身上。
还是幽州好,还是父亲谈承烨好,即使谈承烨对她隐瞒了林骥的身份,他也事事为她考虑周全,根本不可能这样来为难她。
殷琬宁心中酸酸的。
“机灵又心善,”范英仪拢了拢发丝,又干笑道,“懂得替六郎遮掩,也不算是朽木不可雕也。不过,在晋州当日,你既已与六郎在一处,为什么明明在赌场里与我相遇,却在事后没有主动,像今日这样来拜谒我?”
殷琬宁心中抽紧,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仍旧没有抬头:
“是……娘娘,实不相瞒,是,是民女当日并不知晓娘娘您的身份,殿下,殿下他也并未将这些告知民女。至于第二日,那花宴上娘娘照民女相见,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些,也是民女根本就不知晓的……”
什么不知情,什么阴差阳错。
这个殷氏女,长得倒是有几分过人的姿色,可惜脑子也不太好使,这样错漏百出的辩解,也好意思提?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就连晋州的裕王一脉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了,除了吃这个哑巴亏、认下了当日的种种错漏,谁还能做谁的证?
不过,就算范英仪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殷氏女,这殷氏女事后知晓了范英仪的身份后,害怕她对她的磋磨,于是便使了狐媚的招数,让她那个色令智昏的儿子,出面将她这个做母亲的强行带走。
是真蠢也好,是扮猪吃老虎也罢,她当初的预感总是有几分道理,她并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殷氏女都配不上她的六郎。
但范英仪自己,因为上次与林骥的那场激烈的争吵,已经在潞州大病了一场,现在的她,也更加懂得了韬光养晦的道理,不到时候,绝不会露出狰狞的爪牙来。
比如现在。
范英仪用力假笑,这才伸手,将在地上跪了好久的殷琬宁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软榻边边,闻着这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看着她被衣衫紧紧包裹着的不堪一握的腰肢和比芙蓉还要娇艳的面容,范英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厌恶,又换了个温柔的语气,说道: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从小久居深宅,向往府外的天地本就不是什么错事,有六郎陪你,我也是极放心的。只是,你难道就不好奇,当日,我又是怎么发现你身份的?”
当日?
殷琬宁鹿眼一转,讷讷思考了半晌,仍是不能抓住事情的原委,便只能无奈摇头。
范英仪见状,将她的双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说话时也满是柔情蜜意:
“因为,六郎给你的那张银票上,有周王特殊的印记。倘若当时,你不因为心善想要帮我将那张银票拿出,我又怎么会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银票?殷琬宁的太阳穴不住一跳,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第一是,她记得自己初初与林骥相识时,那四个从长安到雍州路上的歹人,林骥也是同样给了他们银票,她以为他就此放过了他们,现在才知道,原来那银票可以用来标记、找人;
第二是,既然在晋州时林骥给莹雪的银票上就有周王的印记,那么他也许早已做好了随时暴露身份的可能,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了,拖着拖着,拖到了谈会荣与谈会芳兵变那日。
见殷琬宁面色苍白,范英仪自然是不会知晓她心中所想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当她懵懂、惊愕于皇家的种种特/权特殊之处,又笑着补充道:
“琬宁,你与六郎相处的时日尚浅,他身上有许多的事,只有我这个做娘的和他才知晓。你从小便没了生母,可怜得很,若是六郎欺负你了,你大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会替你做主、为你撑腰的。”
刚刚还是“殷氏”,现在,故作亲昵,又换成了“琬宁”。
殷琬宁听到这两个字,心下却又是忽然一阵冰凉彻骨。
是啊,重新以“殷琬宁”的身份回来,那么属于幽州、属于卫远岚和谈承烨的“娇娇”,便真的只存在于林骥的口中了。
毕竟,殷俊为了抹去卫家、卫远岚的影响,强行为她改了名字,即便殷俊和冉氏偶尔对她和颜悦色时,也只会唤她“琬宁”。
至于范英仪,她到底是林骥的生母,林骥又亲口说过,从小便与她关系不好,这样的一个未来婆母,她怎么可能真正指望?
现在的殷琬宁,早已不是初初从殷府里逃离、无论什么对一切都全盘相信、天真懵懂的长安贵女了。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她长大了。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她也扯出了极为敷衍的假笑,与范英仪假对假,“殿下待民女极好,又怎么会欺负民女?这几个月的事,真的是民女怂恿着殿下放肆,娘娘才刚刚大病初愈,民女万万不敢再让娘娘忧心。”
见她态度良好,范英仪心里要立下的这个下马威,也总算是到位了。
不过,她对这个未来儿媳的警告,可不止有那么一点点,只听她又和颜悦色地慢慢说来:
“说忧心当然是太重,不过呢,这场病下来,我也的确算是脱了层皮。旁的不说,就说这饮食,明明也已经在潞州生活了十几年,还是什么都吃不下,即使好不容易吃下了,过不了多久,也会尽数吐出来。”
见殷琬宁神色如常,范英仪又继续说道:
“这两日来,也许是赶路的舟车劳顿,我也觉得病态复发。琬宁,你既心善,伺候我这个病秧子婆母必定是尽心尽力的。我闲来无事,听闻说,从前有些孝顺的媳妇,婆母因为身体不适呕吐不止的,媳妇会眼疾手快,亲自用手去接,你说咱们是皇家,事事都有人伺候,孝顺而已,根本不需要做成这样,这样太过了……”
第76章 酒后
后来的殷琬宁根本不记得, 自己是怎么从范英仪那里离开的了。
范英仪虽然还在病着,人也是在那榻上半卧的放松姿市, 可无论是她看她的眼神,有意无意拉她的动作,还是说出口的那些话,都让年青的殷琬宁事后重新回想起来,胆战心惊。
句句说是体谅她与林骥、不想为难她,可哪一句, 又有放过她的意思?
先帝德宗是林骥的亲父,比林骥整整年长了四十余岁,殷琬宁没有机会见到林骥的这个亲父,光是与他的生母之间的短短交锋, 她便隐隐已经找到了林骥身上的诸多特点的来由。
阴狠,冷厉, 表里不一, 伪装到位, 面慈心狠……
殷琬宁现在只希望, 林骥能早早帮她报了卫远岚与乔氏的仇, 这样, 她便再不需要与林骥、与范英仪这样的人虚与委蛇。
她只想活得简单而已。
晚上, 宋度在太守府里准备了丰盛异常的接风宴, 范英仪对外仍是抱病, 不需要参加,谈会英、谢珣和杜尔姝,对着宋度, 则都只是假意逢迎。
林骥是天潢贵胄,有这样的机会巴结讨好, 谁会不竭尽全力?所以,他们也并没有鄙视宋度的意思。
殷琬宁也一直都沉浸在对范英仪的后怕之中,草草应付了宋度的恭维,食不知味地闷闷吃着,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接风宴结束,她才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安心回房歇息。
从现在开始,她曾经千里逃婚投奔亲父、她与林骥之间那曾经成婚之事,便再没有人能提起,她也可以不用每晚和林骥挤在同一张床榻上,又非要同床异梦。
虽然,身体的反应,总是比脑子要迟缓半步。
她偶尔早上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像从前那样依偎在他的怀里,而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的男人,也会带着不明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了。
每当这时,她总会一言不发狠狠推开他,兀自下床,不理他晨间的那些,带着他独有松柏气息的好言好语。
真是好笑,她又为什么要理他?
那晚在晋州的谢宅,在月光之下,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她虽然根本不想再想起,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而每每想起时,她还总觉得身上那处也有奇异的感触,再去瞧那亵裤之上,竟然和他当晚的首纸一样,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他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因此,才最懂得如何拿捏她,如何折磨她。
叫她生不如死。
在他的手下,她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她不再单纯天真,而竟然真的会为了那种短暂的耻辱而动情。
殷琬宁越这样想,此刻在浴桶中泡着的她便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龌龊不已。
明明每日都要用心沐浴,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要用力揉搓,能多搓出一点,便多了几分自我救赎的慰藉,让她不能再沉溺于与他的纠缠,重新做回那个身心都干干净净的自己。
直到精疲力竭。
莹雪伺候完她换上寝衣,也被她打发出去了,她一身疲惫地走向落地屏风之后的床榻,却罕见地发现,那四周的帷幔,不知何时落下了。
现在已经处在了冬月的末尾,房内虽然有地龙烘烤,可床榻上到底不贴地,莹雪有时候提前铺好床后,也会将四周的帷幔放下,好多为这床笼保留一些余温。
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却不想,细嫩的柔荑刚刚拨开那柔软细腻的帐子,一阵酒气旋即扑面而来。
同样扑面而来的,还有躺在她的床榻上,一瞬不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林骥的脸。
她已疲惫至极,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与他在睡前这最为舒适惬意的时刻来回拉扯,脚下立刻连连后退,正要转身,他却及时弹起、拉住了她的手腕——
“娇娇,别走。”就连他的嗓音,都带着浓酽的酒气。
殷琬宁这才看清,他的身上也穿着月白色的寝衣,也不知是在哪里换下的。
而她显然,并不会因为他换了衣服而对她耐烦,冷冷说道:
“周王殿下,今日下马车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为了避嫌、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端倪,从现在到我们大婚那日,我与你再不能宿在一处。”
要干干净净的吧。
也不知林骥是否酒醉入脑,他现在却颇有点不依不饶的味道,拉着她并未松手:
“可是,我后悔了。”
她气恼他的毫无信用,腮帮子气鼓鼓的,换成了激将法: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又与她靠近了几分,语气更软:“娇娇,我很想你。”
被他握着的少女,却还是不为所动:
“想我?我们刚刚才一起吃了宋太守的接风宴,你那时一心都在那宋太守的身上,满耳听着的都是他的阿谀奉承,也没见你怎么看我。”
他狭长的眸子里溢上了笑意:“娇娇这是吃醋了?”
“我没有原谅你,”她依旧语气冰冷,“我也根本就不会原谅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谁知林骥轻轻一拉,便将殷琬宁拉着坐在了床榻的边缘,她双脚着地,他从背后微微环着她,下巴放在她的肩窝里,难得温柔说话:
“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接受我,娇娇……”
身处桎梏的她却当头一泼冷水砸下来:
“做梦吧,不可能原谅,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在你的身边,每一刻都让我无比厌烦。”
林骥丝毫没有气馁,反而握住了她颇为冰凉的小手,问她:
“那今日,你还要主动去拜谒贤太妃,我的母亲?”
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敷衍。
“你自己撒下的谎,”她偏头,躲开他的热息,“我还要配合你脸不红心不跳地演。”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立刻回道。
却不想,这话在殷琬宁听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倒打一耙算是什么意思?
她刚要发作,林骥又立刻将她抱得更紧,半点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些的……我之所以这次理了宋度,是因为之前我们在雍州,那妙荷与窦建宏之事,他刚好欠我一个人情,娇娇,你不要多想,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你呢,你去见贤太妃,她可有为难你?”
殷琬宁又想起了范英仪说的那些话,翻了个白眼,不无讥讽道:
“她说你不孝,你把她独自抛在潞州一人养病,自己却是在和我这个红颜祸水风流快活;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又拿她生病来当幌子,她说等我嫁给你之后,一定要好好服侍她。”
范英仪也是个讲体面的人,怎么可能直白地对她说这些,不过是她心中有气,再将范英仪的那些长篇大论过度解读一番,再夸张地用来气气他罢了。
“不用理她,”可被严厉指责了“不孝”的林骥,只亲了亲她的耳垂,“以她的身份她的脾性,她是不可能不帮我们隐瞒的。她这个人最好面子,说出那事情的真相来,对她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殷琬宁却不再想与他纠缠下去,一心只想赶他走,长叹一声,道:
“我累了,想就寝了,周王殿下,你可以走了吗?”
但好不容易能与她温存,林骥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来雍州,发生了哪些事吗?”
路上的歹人、被迫成为他的小厮,他第一次教她如何为他滴眼,还有从天而降的绣球、第一次去风月场所开眼界、与他共同被关在衣柜里被迫欣赏艳事……
虽在两三日之间发生如此多,但桩桩件件,她其实都记得的。
只是在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是一个与他回忆那共同往昔的绝佳时机,他身上的酒气过浓,早已盖过了那该有的松柏之气。
还有,即使是隔着这层薄薄的寝衣,她也知道,他在发烫。
“我忘了,”对他的询问,她淡淡回复,“我一向记性不好,那些东西,都不记得了。”
“可我还记得,”在这些事上,林骥是一贯的固执,“我连与你前世的事都记得,今世与你相处的每一日,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说罢,他便就这这个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市,将殷琬宁直接抱到了温暖舒适的床榻上,殷琬宁尖叫一声,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林骥,”这一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低低哀求,“你想做什么你就做,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
林骥却又一个翻身,平躺在这雍州太守府为贵客准备的厢房宽大的床榻上,面朝顶,继而把眼含热泪的她,重新捞回了怀里。
“为什么说,我在折磨你?”林骥低低问她。
殷琬宁却趁着他卸力时起身,半跪半坐在他的身前,实在难以说出完整的话:“你……你那晚对我那样……”
她指的是在晋州的那晚,他也自然知晓的。
林骥抬手,反复柔揑着她的小手指,指节柔弱无骨,像是天生为他所准备的,他低低地笑:
“小娇娇,那不是折磨,哥哥是在服侍你呀,哥哥让你舒服让你满足,你难道没有?”
“没,没有,”她涨红了脸,每一个字都溃不成军,“根本,根本就没有……”
“别撒谎了,小娇娇,”他的手臂上移,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语气是宠溺的,“哥哥知道你喜欢的,承认吧,承认了又有哪里不可以?你承认了,哥哥就会加倍卖力服侍你的,你会更舒服……”
“林骥,林骥你快别说了,”她根本听不得这些,小脸红透,捂住双耳,阻止他的继续放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小撒谎精,”他轻轻一拉,她双手便捂不住耳朵了,只能听他继续,“不喜欢还硫那么多?你硫那么多要给谁看的?隔着两三层,都差点把哥哥也打诗了……”
殷琬宁这下更是羞愧难当,无尽的齿感上涌,她会做的,只能是不断求饶:
“林骥,你如果是为了羞辱我,这样,这样——”
林骥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背,把她重新按回他宽大的月,匈膛里,这样,他说出口的话,会比刚刚的,声音还要炽热几分:
“上一次,我把你从窦建宏那厮的府上救回来时,你中了剂量不低的春,药你的脸红得不寻常,比现在的你,还要红上了好几分——”
一想到那时,自己思维意识完全混沌,也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之后那些关于林骥脸上脖子上红痕的“纠缠”,殷琬宁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那时候,”他继续沉溺于回忆当初,“为你解毒,最好的方法,便是要了你。”
想到当时那样的场景,想到之后他的身份,殷琬宁浑身未动,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
“反正,反正你也早就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在回忆里翻找,她倒是宁愿他这么做。
这么做,她至少不会被他欺骗感情。
感情上的欺骗是最深刻最可恶、最不容被原谅的。
林骥音色沉了几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才道:
“小娇娇,猜猜看,哥哥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拿解药来解你身上的毒?”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埋着不起来。
“因为,哥哥那个时候,是个狂妄自大的蠢人,”他由衷地喟叹,毫不掩饰对从前自己的鄙夷,“那时才迫你做了哥哥的小厮,还没有享受到你对哥哥的服侍,若是真那么做了,哥哥不得对你负责?”
殷琬宁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要他对她负责而已,听起来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何况,他想要的“服侍”,她从头到尾都没正儿八经有过。
林骥把玩着她后背上散乱的青丝,继续说道:
“当日为你解毒的药,是我游历天下,在一处世外高人那里寻得的,说的是,可以解世间的所有毒。此去长安,也许会免不了许多凶险之事,我会把那解药悉数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前路,殷琬宁也提了点点的精神:
“即使再多凶险,龙潭虎穴我也得闯,否则,阿娘和祖母,都不会原谅我的。”
林骥的大掌一路向上,停在了她的后颈,闻言,微微将她抬起,让她与他四目相对:
“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接受我。”
殷琬宁不回答,只微微施力,挣脱了他的掌控,想要从他身上起来,他却仍是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娇娇,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她却只是一声冷笑:
“你狂妄自大惯了,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吗?但实际上,我受到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那是被最爱的人彻底背叛的滋味。
她每每想到都会心痛。
“我控制不住……”林骥长叹,“我一想到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就控制不住那样……娇娇,相信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便去解开了自己的库带,听着这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殷琬宁不耐地闭上了双目。
她知道他要给她看什么,不就是那个。
那个,她在与“陆子骥”的新婚之夜时已经在梦里见过了,好狰狞好可怕,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突然被那恶龍侵害双眼。
“娇娇,你看看。”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紧张而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觉,殷琬宁竟然发现,林骥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她不敢深想,仍然保持着双目紧闭,再次不耐烦地说道:
“你,你若要与我圆房,你做就是了,何必非要让我看。”
“我们大婚当晚,宫里的嬷嬷会来,会有人检查你是否落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他耐心为她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娇娇,我说过的,我不会提前做。”
这样,她只又更加不耐烦:“那你是要让我看什么?”
“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他的语气从未带过这般的“哀求”。
殷琬宁前所未有地心烦,白日里一直赶路又诸多应付,她早就想结束与他这一整晚的纠缠。于是,她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掀开了眼帘。
并不如她所想,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她在梦里曾经清楚见过的,那仙鹤的纹身。
林骥的皮肤白皙,腿上这样的地方又常年被衣衫包裹,更是白得发亮,虽然他现在浑身微红,可那仙鹤的纹样仍然十分刺眼夺目。
可再仔细一看,在那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仙鹤之上,还有一层深深浅浅的刀痕,有些已经只剩下了疤痕,有些却像是新鲜刻画上的,甚至此时,能看出渗了血液。
“娇娇,你看见了吗?”是他看见她眸中的惊讶和疑惑,哑着嗓子问她。
殷琬宁轻掩朱唇,内心翻涌,句不成句,问他:
“这,这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这样私秘的位置,又刚好将那玄青色的仙鹤纹身覆盖,这些伤口,绝不可能是外人下手做的。
更何况,他武艺高强,谁又能近身对他伤害?
只可能是他自己干的。
“再看清一点,”他闷闷地解释,“这些,不是伤口。”
不是伤口,又会是什么?
殷琬宁又调整好了呼吸,瞪大了鹿眼,再稍微凑近了去看。
突然,一个晃神,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陡然传遍了全身。
那不仅仅是一堆伤口。
而是用一刀一刀的伤口,写成的“嬌”字。
是她的乳名。
第77章 刀刻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诡谲、不可捉摸的事呢?
用刀刻的伤口写出的“嬌”字实在太过震撼, 如五雷轰顶一般,有那么一瞬间, 殷琬宁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她从前只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爱她悦她,却不想,他竟然爱她到了这样的地步。
在身上刻下她的乳名,一刀一刀,都是他亲自做的。
可是再一细想, 他既然爱她如此,又为何要做出欺骗她的事来呢?
难道,欺骗她伤害她,也是他爱她的方式之一吗?
她想不通, 她蠢钝愚鲁,她浑浑噩噩。
她想不明白, 她甚至不敢想明白。
她只知道, 她的眼泪在彻底看清那个“嬌”字的时候, 已经无法阻挡地汹涌而出。
殷琬宁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 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呜呜呜”的声音之下, 却是林骥此时变得格外冷静的声音:
“娇娇, 腿上这个字的第一笔, 便是上次在这雍州时刻下的。你还记得, 我们新婚那晚你做的梦吗?老天在捉弄我们,你也好聪明,你自己先梦见了这个纹身, 那时候我哄你,我说正经人谁会纹这种纹身, 没错,我就是在骂我自己。”
她仍在哭泣,他也仍在说着过去,为她悉心的解释:
“但,这个纹身并不是我自己纹上去的。在我父皇驾崩那年,贤太妃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巫医,给我纹上了这个纹身。这个纹身,在平日里是从不显现的,只有当我体温升高时,它才会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样的怪事,就算殷琬宁从前读过不少的话本子,也是第一次听说,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把视线从他那骇人的纹身上,移到了林骥的脸上。
她的眼泪斑驳,他的俊脸也跟着被泪水斑驳,她有些看不真切。
“没错,”他解释着回忆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坦然而诚恳,“我每次想要你的时候,就会像现在一样,体温升高,这纹身便会出现。我把你从窦建宏手里救回来的那晚,你因为中了药一直都缠着我,我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愿,但……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忍住。后来,我好不容易喂你服下了解药,让你能躺在我睡的床榻上安然入眠。我被你挤到了另一处,我躺在那里,便又看见这个纹身出现,鬼使神差,我抽出了短刀,在腿上划下了‘嬌’字的第一刀。”
“嬌”字浮于纹身的上方,他想用她去压住自己的母亲强行留在他身上的、难以除去的东西。
知道其中缘由的殷琬宁泪如雨下。
“娇娇,”他仍在说着,“后来,我每一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在腿上划,不然,你这个‘嬌’字有这么多的笔画,我又怎么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就写完了呢?”
“林骥,林骥,”纵然她心中的浪涛翻涌,嘴上,她也只剩下期期艾艾,“你……你真的是个疯子。”
除了用“疯子”来为他盖章定论,她还敢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要细细扒开他的心,端详那些为了她而跳动的纹理,有多么疯狂多么热烈,再一个个追根溯源吗?
她胆小如鼠,她什么都不敢。
林骥却突然按住了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定定说道:
“疯子,疯子也好,是爱你的疯子。”
她却仍然是习惯性地逃避,绝不在口头上给他可乘之机:
“不,不,你是喝醉了,酒后说了胡话。”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我,不是吗?”他却又按住了她仍然在颤抖的后背,轻轻下压:“你和我从前一样嘴硬,娇娇,你是个小撒谎精,永远也不会承认。”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殷琬宁那仅剩的清明早已被那“嬌”字带来的震撼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唯一还能控制自己做的,不过是闭上眼。
眼不见为净。
林骥却只长叹了一声:“娇娇放心,哥哥不会逼你的。”
可是,嘴上说着不逼,他却捏住了她的手心,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刚挣扎着睁开了眼,便对上了不该她看的地方,一瞬间面红耳赤,又赶忙闭上,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林骥,我,我不想……”
林骥的嗓音,却不知从何时起哑了大半,低低道:“可是哥哥想了,我的好娇娇,能不能帮帮我?”
然而,他又哪里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呢?他的牵引不容置疑,即使她被那暂时并不属于她的伙热刺得只想躲开只想逃离,他却根本不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乖,帮哥哥拿一下,”他仍在低声哄她,“就拿一下。”
什么叫拿?拿那是一动不动的呀……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另一番光景。
生平第一次,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生了这双手。一直摆在同一个位置,重复着同一个进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何况,她根本不敢睁眼去看,怕这可怖的东西再一次入到她的梦里来,让她无路可逃、让她必须面对。而闭上眼睛的代价,那听感和触感便会加倍,双首越来越酸嫲的同时,那本就不清明的头脑,更是混混沌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长的深夜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却是窗外响起了冬雷阵阵。
只可惜,在雍州这样的地方,没有冬雨,只有冬雪。
殷琬宁的敛上,也在那雷声响起的同时,溅满了雪花。“嘤……”这样的年溺她根本不敢细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用尽了,那娇娇弱弱、不受控制的小身板再也支撑不住,向着他不在的一边倒了下去。
黛眉紧蹙,小脸还朝着顶上的帷幔,不让那年溺落地,只堪堪停住。
林骥满足地喟叹,又赶忙翻身下榻,去湢室里取了帨巾浸满了热水,回来为她仔仔细细地擦脸。
芙蓉玉面,又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她已经累到睡着了。
想到前世里他们每次在一起时,她几乎总是还没过半便已体力不支,只能挂在他申上喃喃咒骂,林骥心下一片柔软,俯下了身,在她此时仍然泛着红晕、挂着泪痕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翻开她两只小首鲜红的掌心,林骥凝视了片刻,才道:
“这么快就想和我圆房?小撒谎精,你会受不住的。从幽州到长安赶路已经那样辛苦,我不想把你累坏了。”
为她盖好被衾,拢好她凌乱的发丝,让她能安稳入眠,尽管有些不舍,林骥仍然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雍州距离长安很近,一行人第二日一大早出发,才堪堪过了午饭的时刻,便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
在已经重新整理好的周王府内稍微修整了一番,林骥便携殷琬宁与范英仪一并入了宫。
马车行至大明宫门,早早收到消息、守候在那里的小太监谄媚着笑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念着太妃娘娘大病初愈,不宜长时行走,特赐了轿辇予太妃娘娘。”
于是,范英仪便被抬着,从宫门一路往里,而殷琬宁则只能跟在林骥的身后,慢悠悠地踱步。
大明宫雄伟巍峨,红墙碧瓦、雕梁画栋,于这层层宫墙中踽踽行走,更容易使人产生渺小之感。
来往的宫人们,纷纷对林骥和殷琬宁行礼致意,殷琬宁想起梦里的前世事,她能记起的绝大部分,都发生在了她已经入宫、成为下一任皇后之后。
至于之前的,她上一世里第一次入宫时的情景,她却根本都不记得了。
见她步履有所迟疑,林骥特意放慢了脚步,侧头看向她时,眼底也多了几分温柔:
“以后,我们会常来的,到时候我带你四周到处去逛逛,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即使恢复了身份,他在她面前也从不称“本王”,依旧是简简单单的“我”字。
殷琬宁还记着在雍州那晚他对她所做的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气恼和酸楚,低低地“哼”了一声,趁着他的脚步渐停,赶忙超过了他,兀自朝前走去。
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就这么被她越过去?不过三步两步,他已与她并立,还伸手牵住了她的小手,丝毫不顾及周围宫人们的眼光。
可殷琬宁到底是一个女儿家,这又是她第一次入宫,光天化日接受他的亲昵,面皮薄如蝉翼的她瞬间便面红耳赤,急急低声斥道:
“林骥你做什么,别人都还看着呢,快放开我。”
林骥只是笑:
“娇娇怕什么,整个天下,谁不知道你是我专门向皇兄求来的?前两次入宫,你都没有在我身边,本来大家就好奇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就算我不牵你,难道宫人们就不会看了吗?”
他越是这样说,她便越觉得四周向他投来的目光太多太杂,她浑身都不自在,只能再低低地咬牙切齿回他:
“要不是,要不是为了我的母亲和祖母,林骥你以为——”
“嘘——”却是林骥用长指止住了她的樱唇:
“娇娇要明白,何为‘祸从口出’,你我二人之事,不要让旁人有机会探听。”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长安这里是“龙潭虎穴”,殷琬宁也自知失言,只能又转头瞪了他一眼。
林骥浅浅地笑:“手心可还疼吗?”
那晚之后,不止是手心发红发月,中手背、手指都酸酸嫲嫲使不上力气,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是毫发无损,反而居高临下地关心他造下的孽。
一想起那晚,殷琬宁的心中又泛起了涟漪,腕子上使了力想要挣开他,却依旧只是徒劳。
她低低斥道,不想完全让他将便宜占尽:“你,你再敢对我那样……”
林骥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同样将嗓音压得极低,回道:
“乖,别让宫人们都觉得,你这个未来的周王妃恃宠而骄。”
她转念一想,毕竟是第一次入宫,又确实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自己再不在乎他,也不想给天子和皇后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于是只能忍了又忍,只好封口锁唇,任由林骥牵着她,一路走到了天子与皇后接见他们的含元殿。
范英仪因为乘了轿辇,早早便已入了宫殿正殿,林骥和殷琬宁入内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客气地说说笑笑。
但通报的太监声音一来,便都停了下来。
林骥在入殿之前,便放开了殷琬宁的手,让她在他侧身微微落后一点的位置,两人几乎相同的步伐,来到了林驰与裴玉容的身前,款款行礼。
礼毕,殷琬宁这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在对上那身着龙袍的双目时,愣了一下。
很显然,林驰和裴玉容,也都有小小的惊讶。
林骥见状,适时地开口,缓解着这小小的尴尬:
“臣弟第一次见殷氏女时,也同陛下和娘娘现在一样惊讶。殷氏女向臣弟说过,她的浅发和浅瞳都是从出生就有的,臣弟觉着新奇,这分明是与我天家有缘。”
裴玉容赶忙轻轻拍了拍还在怔忡的林驰,笑道:
“是啊,这不就是与我天家有缘?若走在外面不知情的,甚至还以为,殷氏是我天家的公主呢,对不对,陛下?”
那同样浅发浅瞳的林驰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回笑,移目看向了林骥:
“刚刚你母妃才同我们夸了你与殷氏女,说她这次大病,全仰仗你们的悉心照顾,才能这么快复原。殷氏女尚未正式过门便如此孝顺贤惠,六郎,你亲自挑选的王妃,果然很有眼光!”
既然范英仪已经选择了在林驰和裴玉容的面前替他们遮掩,殷琬宁便也不再觉得羞愧,又盈盈一拜,道:
“能得周王殿下的青睐,是臣女的福气,臣女结草衔环,也难报周王殿下的知遇之恩。”
“悄悄,琬宁这是说的什么话?”裴玉容闻言笑道,“不久咱们就是一家人,‘报恩’两个字挂在嘴边,也未免太过隆重。身为天家的媳妇,最重要的自然是要为天家开枝散叶,像本宫——”
她指了指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直都没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陛下也待本宫多年如一日,本宫心中多年来一直十分愧疚,只愿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孩……”
一想到裴玉容这一胎最后的结局是母子俱亡,殷琬宁心有戚戚,只能默默转头,向林骥看去。
恰好,林骥也在看着她。
林驰一见二人当众这般缠,绵的情态,轻咳一声,当即换了个话题:
“这一次,急急召你们入宫,除了要与太妃叙叙旧外,自然也是为了正事。钦天监已经为你们拟好了几个婚期,今日太妃也在,朕也专门叫了殷俊来——”
话音未落,小太监又刚好在殿外通报,说朝议大夫殷俊已经到了。
数月未见,殷琬宁这才从小太监的口中得知了殷俊头衔的更改,但现在显然不是她表露端倪、刨根问底的时候,便兀自收回了落在殷俊身上的目光,只淡淡听着他入内,向众人行礼。
而林骥对殷俊的态度,对比对谈承烨的,也完全是天壤之别。
殷琬宁心中暗自松快。
很快,有小太监便将钦天监拟好的婚期呈上,有好几个日子,与此时的距离长短不一。林骥凌厉的目光扫过那托盘上的几个日子,最终,用长指捡起了其中一个,交给了另一个太监,呈给了林驰。
林驰匆匆看罢,不由道:
“距离现在,仅有一个月,六郎,这婚期会不会太仓促了?”
原本,那最近的日子,便是钦天监有些凑数的敷衍,林驰想不到林骥这样等不住。
裴玉容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虽说宫里早已经开始备下了,但婚姻大事,到底是女子一生最大,六郎你这般匆忙,也不怕委屈了琬宁?”
想到裴玉容腹中的骨肉,殷琬宁自然知晓林骥这么决定的用意,连连开口说道:
“婚姻之事,臣女不敢妄议,一切都听陛下和娘娘做主。”
“你看看,”裴玉容却皱起了眉头,“琬宁明面上不说拒绝,心里面,肯定是不满的。”
“是臣弟心急,”林骥缓缓解释道,“先前已经耽误了太多时日,现在一心想早点与殷氏女正式结为夫妇。”
眼看被误会,殷琬宁也只好再次补充:
“娘娘,臣女绝对没有半分不满的意思。臣女既要为天家妇,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是最最基本之事。”
话已至此,林驰身为一国之君,便果断拍了板:
“行了,既然六郎这么说,殷氏也并不反对,日子就这么定了吧,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算委屈,殷爱卿,你说呢?”
这样的场合,这决定不过是通知殷俊一声罢了,他又哪敢置喙半点?连连点头表示没问题后,又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范英仪,也点头同意。
于是,周王与王妃大婚的日子便定下了。
商量完了正事,林驰又留了众人,在宫中用罢晚饭再走。
晚宴之前,皇后裴玉容,单独把殷琬宁叫到了她休息的偏殿里说话。
裴玉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多月了,腹部高高隆起,那张雍容典雅的脸上也尽是疲态。她身上绛紫色的凤袍上有用金线绣成的万寿纹,头上的朝云近香髻只斜斜地插了两只偏凤,因为身孕已到了后期,面上身上都难免浮肿,殷琬宁走近偏殿时,两个小宫女正伏在她的腿边,一点一点为她难以行进的小腿按摩着。
“琬宁,过来,到本宫的身边来。”裴玉容的声音温柔似水,举手投足,半点都没有皇后的架子。
小太监很快便在裴玉容那半卧着的美人榻旁为殷琬宁放好了凳子,她依言乖乖坐下,视线刚落在裴玉容那神采奕奕的眼眸里,又一下便收了回去。
“怎么了琬宁?”裴玉容看出了她的躲闪,关切问道,“是觉得,在本宫这里不自在?”
殷琬宁又怎么可能将她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能轻咳一声,为自己找找借口:
“臣女,臣女只是见娘娘凤仪,惭愧不已罢了。”
裴玉容慈爱地笑道:
“琬宁不必不自在,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说起来,本宫虽然名为六郎的长嫂,按照年纪,他却是本宫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六郎从来不近女色,此生恐怕都要孑然一身了,却不想他转头就像陛下求旨要娶你,我们都很高兴。”
殷琬宁以为裴玉容这个长嫂要像范英仪一样讥讽她勾引了林骥,连忙提前为自己矢口否认:“娘娘,臣女没有……”
裴玉容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
“本宫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更不是在怪你。琬宁,是不是因为外面有什么关于你和六郎的风言风语了?你不用往心里去,那是她们在嫉妒你,能被六郎这样的男儿捧在心上,是她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千万不要多想。”
能得到裴玉容这样的宽慰,殷琬宁只能连连点头。
见她神色稍舒,裴玉容又道:
“本宫知晓,你三岁丧母,父亲又很快将侧室扶正,甚至改了你们家原来的姓氏。你父亲的侧室、你的继母,待你如何?”
殷琬宁万万想不到,堂堂一国之母的裴玉容,竟然也会关心自己这样的问题,她下意识地瞪大了眼,又旋即想到了“家丑不可外扬”一事,便只好垂下头,沉声回答:“她,待臣女如同亲母。”
谁知裴玉容也看穿了她的躲闪:
“再如亲母,到底也不是亲母。琬宁,你不用多讲,本宫也明白的。算起来,你的生母卫氏若是还活着,应该年纪比本宫还小,对不对?”
一提到卫远岚,殷琬宁的眼眶不由湿了,她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才复道:
“娘娘如此关心臣女,臣女,臣女惶恐……”
裴玉容仍旧温柔似水:
“生来便没有母亲,琬宁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六郎如此看重你,本宫也算是欣慰。本宫今日单独叫你过来,除了刚刚那些体己话,自然还有别的事。”
殷琬宁回:“娘娘请说。”
谁知,裴玉容轻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那眼中的和蔼慈爱,却多添了几分往事如烟的感慨:
“本宫很小的时候,便被先帝看中,及笄之年,本宫嫁给陛下为太子妃,转眼已经二十一个春秋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本宫与陛下恩爱如初,陛下为了本宫,后宫也甚是稀薄,连四妃的位子都没填满。但是,本宫又实在是不争气,怀胎数次,为陛下诞育的龙裔,不是出生不久便夭折就是胎死腹中……若算了这件事,本宫实在是愧为这个中宫皇后。”
殷琬宁又一次想到了裴玉容不久之后的结局,十分不忍:“娘娘……”
“正是因为陛下爱重本宫,”裴玉容握住了殷琬宁冰凉的小手,继续说道,“本宫才更觉得,对不起他。琬宁,你还年轻,本宫也相信你与六郎在婚后一定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繁育子嗣必不可少,也是你身为王妃的责任。”
殷琬宁皱起了眉头:“娘娘的意思是?”
裴玉容仍旧温柔,看不出一丝神色的变化,只听她继续说道:
“在你们回来之前,本宫已经先斩后奏,为六郎物色好了。四个美人都是良家子,出身都不高,容色也完全比不上琬宁你。若是你同意的话,今晚,你们出宫之后,本宫就先做主,把她们送到周王府上安置去。”
第78章 殷府
之后的宫宴, 索然无味。
即使宫宴上,除了一起在殿内决定大婚婚期的人外, 还有现在权势正值煊赫的权宦仇元澄,殷琬宁都并没有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裴玉容向她苦口婆心说的那番话罢了。
她的脑子很乱,理智告诉她,皇后这是在为她好、以林骥这样的身份, 有正妃之外的美人成群也是再正常不过,但她心里面就是堵堵的,很不舒服。
而明明是她最后自己答应了裴玉容,今晚就把给林骥准备的四个美人送到周王府上, 但她越看,越觉得林骥的这张俊朗无比的脸, 可憎可恶。
一转头, 又看到依然诚惶诚恐的殷俊, 想到殷俊和冉氏做下的那些事, 殷琬宁只能在心中默念:
忍, 再忍忍, 眼前的一切, 不过是为了复仇的大计忍忍。
大不了, 事情了了, 她便向林骥提出和离,或者再想办法来个路遁,跑到天涯海角, 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凭什么他就可以美人在怀、与不同的女人生儿育女,而她就只能守着他这一个男人过一生?
这样的表现, 自然也落在了林骥的眼里,就在宫宴结束、他们结伴出宫的路上,趁着夜色之下的众人视线不佳,林骥才悄悄问了她:
“娇娇怎么了,自从你单独见了皇后娘娘,你的脸色便不大好。”
那四个美人的话到了嘴边,殷琬宁又觉得那“惊喜”最好是让他收到的时候知道才好,便只能生生忍下,闷闷说道:
“今日要回去殷府,面对殷府的众人,我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黑暗里,他拉了拉她的手,定定安慰道:
“你全当不知道那些事,放心,有我做你的靠山,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了。”
“对了,”她忽然又想起了旁的,正色问他,“殷俊贬官一事,可是与你有关?”
林骥淡淡一笑:“娇娇聪明。”
她却眉头一皱:
“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像裕王那事一样。”
“你了解我的,”男人语音淡淡,却挡不住的自得,“我一向默默做事,从不会邀功。”
知道他这副态度,殷琬宁“哼”了一声,眼看也快要到了宫门口,便甩开了林骥的手,迎着已经在宫门等候了多时的莹雪走去。
在回到殷府的路上,殷琬宁并没有与殷俊同乘一车,她的马车是林骥专门为她准备的,前方悬挂着“周”字的旌旗,即使在夜色朦胧的长安城中行驶,也算是颇为张扬的。
不过,她从小便被欺负惯了,也一直都被殷俊藏匿于这殷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如今有了张扬的资本,又为什么不用呢?
到了殷府的门口,殷俊先下了自家的马车,但他却没有先入府,反而吩咐了门子好大一通,等到殷琬宁在莹雪的搀扶下下车时,冉氏带着殷玮宁、殷瑜宁,后面跟着小妾田氏,已经乌泱泱围在了殷府的门厅,就等着她来,好不热闹。
见殷琬宁走近,冉氏赶忙上前,先是不动声色地将莹雪挤到了后面,又状似亲切地挽住了殷琬宁的手,拉着她便说道:
“琬宁这一走啊,好几个月呢,让阿娘想你想得紧呢。”
后面的田氏也适时插话:
“刚刚琬宁是从周王殿下的马车上下来的?早早听说,周王殿下待琬宁如珠如宝,今日一见,外面的传言果然不虚。”
殷琬宁只看了一眼冉氏满脸堆着的粉,强忍住了没有翻白眼,只淡淡回道:
“我不过一声不吭外出游玩了好几个月,让你们好找,本不必这样来迎我的。”
却听殷俊说道,语气颇为严厉:
“再过一个月,你便正式嫁入皇家,是名正言顺的周王妃,大家来迎你,你受着便是。”
果然,一回到了家中,殷俊便又恢复了那“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威仪,仿佛先前在林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一想到殷俊已然被林骥使了点手段贬了官,现在也只是个正五品散官的朝议大夫,也就只剩“一家之主”这点可怜的自尊,殷琬宁倒是更觉得好笑起来。
“是啊是啊,”挽着她的冉氏也赶忙附和道,“这成亲之后,我们再去见琬宁,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了,可不得趁着现在,多亲近亲近?”
殷琬宁假装听不懂冉氏那话里的讥讽,只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一言不发的莹雪一眼,又对冉氏道:
“这次,我外出游玩好几个月,却没有半点想到要为夫人、为你们带任何伴手礼,你们……不会怪我只顾着玩吧?”
这其实是她故意的。早在雍州的时候,林骥便问过她,是否需要他出面、是否需要专门为殷府的人准备礼物,那时她还并不知晓殷俊被贬官之事,也之事果断地拒绝了。
她是个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人。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这个油腻腻的声音,来自冉氏的长子、她的大弟殷玮宁,“我们殷府上下,是那种贪图小小礼物的人吗?以后有了姐夫,我出去的时候,脸上也能多沾一点姐夫的光,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礼物了。”
她的二弟殷瑜宁也跟着附和道:
“是啊是啊,学堂里的人,听说了我未来姐夫是周王殿下,即使先前阿爹被姐夫的手下弄得贬官……”
话音未落,冉氏便狠狠地瞪了殷瑜宁一眼,殷瑜宁也自知失言,赶紧悻悻闭嘴。
殷琬宁却只觉得好笑。
回想当日在幽州,自己与林骥几乎决裂的时候,林骥反而提醒了她她还有大仇未报。彼时,她还曾天真地想过,即使与林骥彻底割席,凭借着谈承烨撑腰,她也能回来殷府,杀个游刃有余。
事实证明她错了。在长安这个地方,恐怕谈承烨的名号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反倒是天家近亲的林骥,只需要抖一抖,她便能借他那一点点的威风,在殷府里享受她从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又是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殷琬宁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旁人,可冉氏像死皮膏药一般,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看样子,是不把她送回闺房不罢休了。
大小姐想到此处,心下有些烦躁,却突然心生一计,前前后后看了看冉氏的身边,装作十分好奇十分不解一般,问道:
“奇怪,怎么没见夫人身边的宫妈妈?”
宫氏的灵柩,早已被林骥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在卫远岚的墓地附近寻个风水宝地安葬,让这对主仆能在地下长伴。
但对于长安这边的人来说,宫氏的真正下落和归宿根本无人知晓,林骥也曾对殷琬宁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透露半点知晓宫氏下落的意思。
果然,她一说完,冉氏的眼里便闪过了一丝慌乱,但冉氏到底不是什么毫无城府的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便旋即淡定下来,自然笑道:
“宫妈妈说,她家中出了急事,回乡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唉,她跟了我十几年了,我有多少事经她的手,她自己不知道吗?眼看着琬宁快要出嫁,殷府上上下下多了多少事,她就非要不懂事,这个时候走。”
不说殷琬宁早已知晓了宫氏的下落,即使不知晓,冉氏这话中的水分有多重,她也是一听便明白的。
宫氏是卫远岚的陪嫁,因为无父无母从小便被袁氏收养、放在卫远岚的身边,又何来的乡下家里?
冉氏用这样漏洞百出的话来糊弄自己,不过是以为她殷琬宁还像从前一样,是个任由冉氏搓扁捏圆的软柿子罢了。
她并未发作,等到冉氏真的将她送回了闺房里,殷琬宁看着一室全部都重新置办的家具,忍不住无奈道:
“夫人实在太破费,我待嫁的日子本就不多了,用那些旧的家具便好,何必……”
却不想,冉氏又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五六名完全面生的婢女,跟在从前殷琬宁身边的大丫鬟小翠的身后,鱼贯而入。
“琬宁,”冉氏自然而然说道,“你不久后便要做王妃了,身边只有两三个人服侍可不行。这几个,都是阿娘我专门挑来伶俐的,以后你在这府里但凡有哪里不舒心,可一定要告诉阿娘我。”
不舒心,殷琬宁看那小翠便是头一个不舒心的。
自卫远岚死后,她的身边换过好几波服侍的人,这些人一波比一波不尽心,就这个小翠,连她半夜起来叫水洗澡都要骂骂咧咧;而当初,她从院子后墙的狗洞里爬出去之后,躲在大街上、差点被殷俊喊来的人给抓回去时,在那其中,小翠便是抓她最卖力的几个人之一。
殷琬宁向莹雪使了个眼色,莹雪便带着她施施然坐下,她并未开口说法,那冉氏却以为她这是完全同意这样安排的意思,正要对小翠开口,殷琬宁却突然发话:
“小翠就不必了,她又聪明,手脚又麻利,从前便是她伺候我的,说到底是委屈她了。”
冉氏正要坐下,听到她竟然破天荒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动作也不由地一滞。
殷琬宁又指了指莹雪,笑盈盈对冉氏说道:
“夫人,这是莹雪,是周王殿下特意为我找来的婢女。她虽然粗粗笨笨,眼里也没什么活,但最要紧的就是听话。有她在,小翠就不必要委屈来伺候我了。”
任小翠从前再跋扈再嚣张,也听出了殷琬宁这秋后算账的意思,闻言,赶忙“噗通”一声跪下,伏地求饶道:
“是奴婢愚钝,是奴婢偷懒,从前怠慢了姑娘,求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而那些跟着小翠进来的婢女们一见这个阵仗,虽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能跟着齐齐跪下。
冉氏并没有说话,殷琬宁的视线扫过那一排姿色各有千秋的面容,又停了片刻,才复问冉氏:
“夫人这是准备让我,将她们都带到周王府里去?”
冉氏的眼珠一转,笑道:
“一般来说,高门嫁娶,新妇自然是要带自己的人到新婿府上的。毕竟,用自己的人,也比用那新婿府上的,要更加得力贴心——”
“夫人的意思,”殷琬宁抢白道,“是王府里的人不好?”
“不不不,”冉氏连连摆手,瞪着眼珠,“瞧我这张嘴,琬宁你可千万不要多想。阿娘为你准备这些,不过是想你到了王府里,能多几个帮手。毕竟,周王他未来一定会再纳侧妃、美人的,在王府的后宅,琬宁你是女主人,若是你能早做打算,也好为你多争一点。”
果然,在殷琬宁发现这些婢女们个个都颇有姿色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裴玉容在晚宴之前单独同她说的那番话。
若说裴玉容这个长嫂,是为了林骥繁育子嗣着想,那冉氏这又是为何?这些出自她手的婢女们,万一日后真被林骥看中,一朝得宠,飞上枝头变凤凰,最后她们要感谢的,也还是那个“培养”了她们的冉氏罢了。
毕竟,婢女爬床成为通房,这可是冉氏的传统保留项目。
一想到此处,殷琬宁的心中陡然便升起了一股恶寒,她以帕掩口,又反复看了几眼那在地上跪着的一排婢女,方笑道:
“夫人为我的前程殚精竭虑、考量周全,我殷琬宁感激不尽。只是,殿下早与我有约定,此生断不会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如若他违背了誓言,自然是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这话实在太重,不仅地上跪着的婢女们个个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冉氏,也低低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拍着胸脯,举着巾帕摆了摆手,让小翠带着那些婢女们,赶紧下去。
殷琬宁以为,冉氏这是知晓她现在不好惹了,她与莹雪对视一眼,正准备松口气,却见冉氏在无关之人退下之后,并没有一并离开的意思,反而又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殷琬宁面前的小几上。
见她面上难掩疑惑,冉氏这才以帕掩口,故意放低了声音,道:
“琬宁,你这次和周王殿下一同出游了好几个月,又马上要嫁周王为妃了,有些东西,我这个做娘的,也好现在拿出来。”
说完,她油腻腻的眼神在殷琬宁的身上又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复又故作神秘地说道:
“周王殿下爱重你,自然也是图你容色的,这一路上,他可忍得住?”
见她眸光一凛、正要变了脸色,冉氏又赶忙继续补充道:
“琬宁,你不用说得清楚明白,阿娘都懂得的。阿娘可是过来人,你要明白,阿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别看着小小的一盒,可是价值千金呢,寻常人在外面即使出了高价,也根本买不到的。”
此时,站在身后的莹雪按捺不住,开口替自家的姑娘问道:
“卖这么多关子,夫人给姑娘的这个,究竟是什么?”
冉氏不疾不徐,拧开了盒子上的盖子,里面是粉粉嫩嫩的药膏,盖子甫一打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见主仆二人面色微动,冉氏脸上不免得意,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开口道: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就连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少年夫妻,也少不了纳几房妃子美人,就连唯一的皇子,也是个小宫女所生。阿娘给你准备这个,也是为了长久之计,夫妻房,事太过频繁的话,那处呀……可是会松泛的。与其等到殿下厌弃你,不如未雨绸缪,趁着刚开始,先用起来。这东西,阿娘我用了很多年,你爹他可喜欢了。”
第79章 打翻
什么松的紧的粉的黑的, 即使殷琬宁并未与林骥真正走到圆房、行周公之礼的那一步,因为先前有教习嬷嬷的指引, 她也立刻明白了冉氏这话的意思。
没想到,这个已经做了殷府当家主母十余年的冉氏,竟然还是如此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方才冉氏在她的胸口和腰间反复端详的时候,她就很想发作了。
她知道冉氏的心里面考量的、盘算的是什么。
冉氏以为的,不过是她靠□□了林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无论林骥是不是“忍得住”,有没有和她早早便突破了未婚男女的底线,她都是林骥那“以色侍人”的禁/脔,也迟早会因为色衰, 而被林骥厌弃。
就像冉氏当年对殷俊,殷俊后来又反过来对冉氏的一样。
殷琬宁光是想想, 便已经觉得可笑至极了。
任她再痛恨林骥、没有接受林骥的反复示好也好, 她与林骥之间的关系, 又怎么是冉氏这种井底之蛙所以为的“皮/肉/滥/淫”所能概括的?
想到这里, 对着那仿佛在讥讽自己的“天价药膏”, 殷琬宁本来是要当场发怒、指责冉氏不知好歹的, 却因为忽然生了别的想法, 而生生咽了下去。
她向莹雪使了个眼色, 继而仍对着冉氏笑道:
“多谢夫人百忙之中忧心挂怀, 这样的好东西,我就却之不恭了。”
殷琬宁心知肚明,今晚回到殷府, 所有人对她都态度大变,是为何。
他们真的会反省从前的所作所为, 知晓她从小被忽视、被排挤、被各种欺负,都是不对的吗?
不,他们只在乎自己,在乎未来的利益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先前,林骥借着打击裕王“顺便”牵连了殷俊,让殷俊如今空有周王岳父的名头却在朝内事事如履薄冰,殷琬宁这个耳根子最软、最容易拿捏的小姑娘回来,他们可不就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一拥而上?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殷俊之所以会有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全都是林骥为殷琬宁出气所致,找殷琬宁来求情,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卫远岚和乔氏的仇一日未报,殷琬宁便不能完全和那些鼠辈们撕破脸,反正现在的殷府上下几乎唯她马首是瞻,刚回来没两日,她便主动提了,要去城外卫氏祖坟那边,为卫远岚、卫祁和袁氏扫墓。
这么多年来,就连清明的时候,她都不是能每年能定期去为母亲和外祖父母祭扫的。
在出嫁前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般人,都只当殷琬宁是思念亡母和已故多年的外祖父母,根本不会想到,她在点卫远岚之死。
只有冉氏二话不说,演得卖力,当着众人的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便抱住了卫远岚的墓碑。
这次祭扫,林骥因为有公事并不能同来,倒是谈会英念起了谈承烨临走时的嘱托,特意派人来向殷琬宁递了话,说要一并前来。
于是,看到冉氏抱着卫远岚的墓碑哇哇大哭,谈会英自然是不明就里的。
殷琬宁只麻木地看着冉氏表演,听她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断哭喊: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姐姐啊,当年妹妹还小,过了这么多年,姐姐可还记恨妹妹?姐姐的姑娘琬宁也要出嫁了,要嫁给周王做正妃,姐姐留下的女儿这么争气,妹妹也替姐姐高兴呀!”
殷俊耷拉着脸,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冉氏从卫远岚的墓碑上拉下来,殷琬宁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先用自己的巾帕仔仔细细擦那被冉氏抱过的墓碑,然后沉默地上香、烧纸,听殷俊向谈会英念叨,当年卫远岚、卫祁和袁氏先后离世之后,他是有多么不容易,才保住了卫氏祖坟这一块宝地。
是啊,不容易,都不容易的。悄无声息地毒死卫远岚不容易,把卫远岚留在府上的所有痕迹抹去不容易,将长安卫氏所有资源吃下去、消化透彻,更是不容易。
殷琬宁只是沉默,对着卫远岚的墓碑时,心中暗暗发誓:
阿娘,这些害过你的人,统统都会加倍还回来的,时机,再等待时机吧。
回去的路上,见谈会英生得俊俏伟岸,冉氏自然又动了些心思,在马车上,主动与谈会英坐在了一处,场面颇有些滑稽。
“谢公子仪表堂堂,”冉氏的脸上都写着谄媚两个字,“今日与谢公子第一次见,便已知谢公子不俗。不知,谢公子今年贵庚?”
谈会英如今的身份,是陈郡谢氏当家谢珣的胞弟谢珂,谈会英知道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十分重要,片刻也不敢忘记,便大方回道:
“回殷夫人的话,学瑛过完年便十八了。”
“学瑛”是他现在的字。
“十八呀,十八可是个好年纪,”冉氏眼珠子一转,笑道,“家中,可已为你安排了亲事?”
谈会英摇了摇头:
“不曾的。学瑛幼时身体孱弱,家父曾几度以为,学瑛活不下来,便早早将学瑛送到师父处练武修行,直到家父去世,祖上都未曾为学瑛定下亲事。”
这个说辞,也是谈会英一早便与谢珣商量好的,毕竟陈郡谢氏在江湖上、朝堂上尚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让谈会英这个“谢珂”的横空出世,合情合理,不那么引人瞩目。
冉氏微微点头,一脸得意之色,又复问道:
“这次,跟着你哥哥来长安,谢公子你可有留下来扎根的打算?”
谈会英看着殷琬宁,又将目光从一言不发的殷俊脸上扫过,这才定定回道:
“学瑛在家中,都听兄长的话,若兄长有意要长留长安,学瑛自然要跟随兄长。”
冉氏又继续顺着谈会英的话说道:
“谢公子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们兄弟二人跟随周王殿下来长安,是一直都住在周王府内的吧?看样子,你与琬宁也应当是熟人,得空了多来殷府上吃饭如何?殷府上的庖厨虽然比不上周王府,但在长安之中也算是有名的,像玮宁、瑜宁他们,也跟我提到过,很想跟你这个小哥哥学学武艺呢,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谈会英又看了殷琬宁一眼,这才敷衍回道:
“得空一定,得空一定。”
谈会英原本也只是客套,却不想冉氏竟然将他随口的客套当了真,除了当晚留他在殷府内吃了饭之外,还不断鼓励怂恿着殷玮宁和殷瑜宁缠着谈会英教他们武艺,谈会英十分不耐烦,但面子上实在抹不开,又想借机多看看殷琬宁几眼,便答应了之后每晚都到殷府上来吃饭。
不过,谈会英不知可殷琬宁却知道的是,这一下,原本在殷俊被贬官之后便门可罗雀的殷府,又平白多了许多拜帖,只需要让莹雪稍微一打听,便知晓,那些送上拜帖的人家,多半家中有适龄婚假的少女。
只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冲着先前婚事黄了的殷玮宁和殷瑜宁来的,还是冲着谈会英这个林骥的好友谢珣的胞弟“谢珂”来的。
又过了几晚,在殷俊和冉氏的再三请求之下,林骥带着范英仪,也终于来到了殷府吃饭。
两人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为殷府准备的礼物也算丰厚,几日不见,范英仪的精神气色也比先前入宫那日好了不少,又加上殷俊和冉氏的极尽谄媚之能事,范英仪也很是受用。
几番寒暄之后,自然是要上席的。
殷琬宁被安排和林骥坐在了一起,自从那晚宫宴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林骥,此时当着众人,她也实在不好借机讥讽他那裴玉容送给他的四个美人消受如何,只能默默吃饭。
刚刚开席,管家便又为殷俊递上了新送来的拜帖,殷俊在席上便开了帖,粗粗扫读一遍之后,又半是抱怨半是炫耀一般说道:
“自从贬官之后,玮宁和瑜宁的婚事也被退了,家里再也无人问津;是殿下带着琬宁回来之后,家里的拜帖才突然多了起来的,一天也不知道要收多少……可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个五品散官,和老夫结交,有什么用?不过实在羞辱老夫罢了。”
范英仪当时虽然人在潞州,对朝内发生的大事却也仍然是洞若观火,明白是自己的儿子在拿捏殷俊,此时的殷俊也是借机旧事重提,便笑道:
“六郎,殷大人离开之后,现任御史台首揆是何人?”
林骥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定定道:
“是仇公公手里的人暂代中丞,但尚未彻底定职。这一次,谢学琛来了,本王也有意,让他现在御史台历练历练。”
仇元澄虽然势力被瓦解了一些,可仍在朝中占据绝对的优势。谢珣又是林骥的心腹,林骥的话虽然并没有说死,可言下之意为何,在场众人皆知,态度明确,无人再敢置喙。
一时间气氛尴尬,殷琬宁心如止水,只顾着埋头吃菜,殷俊小口酌了闷酒,却听范英仪又突然说到:
“六郎,你既待谢学琛如心腹,不如娘亲替你做主,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那四个美人,也送给谢学琛?反正,她们留在王府上,也不知道会碍多少人的眼,依娘亲所见,谢学琛带在身边的那个杜娘子,既不是他的正妻,做不了他的主,也不是个容不得人的。”
这一下,席上所有人黯淡的眼睛似乎“噌”地一下亮了,像是闻到了什么八卦的火苗,一下都往林骥和殷琬宁这边看过来。
还未成婚,皇后娘娘却亲自给林骥送来了美人,这不是在给殷琬宁这个未来王妃下马威?
“太妃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林骥泰然自若,长指捻起一颗花生,亲手剥开它的饱满圆润,“当初宫里送人来的公公可是说了,皇后娘娘特意提前问过琬宁,琬宁也同意将人送到王府,这你情我愿的事,人又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岂能说送人就送人?”
殷琬宁知道林骥这话里话外都在点她,在桌下狠狠踩了林骥一脚,这才对范英仪礼貌笑道:
“太妃娘娘这是当着臣女阿爹阿娘的面,批评臣女容不得人呢,幸好皇后娘娘确实特意问过臣女,宫里的公公和殿下都能作证,像殿下说的那样,将美人送走的话,岂不是拂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说完,殷琬宁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刚回殷府时,冉氏想要通过给她塞婢女、继而未来给林骥塞通房一事,当时她可是言之凿凿地拒绝,说林骥曾立下了誓言,此生绝不可能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若是违背,自然也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今日好端端的,范英仪却突然在冉氏面前提起裴玉容送给林骥的那四个美人,岂不是在打殷琬宁的脸?
果然,殷琬宁前脚话音未落,后脚冉氏便开始发难:
“说起来,老爷在被贬官之后,这家中的中馈是一日不如一日。唉,我也知道,是我昏聩无能,掌握不利,眼看着下个月琬宁就要出嫁,我给琬宁的闺房换了一整套的家具就用了不少银两,然后呢,凑吧凑吧,为琬宁准备的嫁妆,也才堪堪二十大抬,对比长安城中其他家嫁女,还真是拿不出手。”
说完,她随意扫了众人一眼,嘴角一垮,又假惺惺掏出巾帕沾了沾眼角,接着说道:
“琬宁也是孝顺,知晓家中境况艰难,从不想过给我们添麻烦,本来,我还给她新准备了好几个婢女,跟她一并到王府上去伺候,琬宁一心想着我们,竟然没收。今日,既然太妃娘娘来了,我便借花献佛,把那几个婢女,送给太妃娘娘。”
说着,没等范英仪只言片语的回应,冉氏便兀自叫了那几个婢女过来。那些婢女在范英仪的身后一字站开,一时也算有些排场。
冉氏见此情景,不无得意道:
“太妃娘娘可看看看,这些都是极伶俐极俊俏的,若是太妃娘娘不嫌弃,今晚就带回王府吧。”
这是以为从殷琬宁这里塞人塞不进,想从范英仪这个婆母身上想办法呢。
范英仪也同样抽出了巾帕,慢条斯理地沾了沾嘴角,这才缓缓回神,扫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比普通婢女打扮花哨、此刻也正含羞脉脉的婢女,笑着说道:
“我在琬宁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入了宫,做了先帝的女人。宫里的规矩,伺候人的宫女可不能这么伶俐,有狐媚惑主之嫌。何况,我这次回长安,这几日实在是无聊,也听闻了许多长安城内的旧事,原来这些年里,长安的高门大户之中,有不少什么奴婢背主爬床、家主宠妾灭妻之事,周王府上下清明干净,可不能出这样的事。六郎要纳侧妃、侍妾、美人,也只会看中高门贵女,或者收皇后娘娘送来的女人,其他的,六郎也看不上。”
这话明摆着在讽刺冉氏当年的爬床之事,在座其他人也都听得出来,殷俊这个头号“宠妾灭妻的家主”更是觉得没面子,眼看着冉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偷偷朝冉氏使眼色,冉氏便急急挥手,让那几个婢女下去,从此再也不敢提往林骥处塞人的事。
等到最后一个婢女走远,殷琬宁心下一动,便从怀中掏出了前几日冉氏送给她那装药膏的小盒子,放到了范英仪的面前,道:
“太妃娘娘,臣女的阿娘做了错事,臣女这个做女儿的,自然要为她赔上不是。这一盒药膏,是阿娘美容养颜的秘方,据说千金难求,阿娘只想着臣女这个做女儿的保养好自己,却私自藏了这样好的东西,不给太妃娘娘。太妃娘娘见多识广,未必瞧得上,但臣女以为,当以最好的东西献给太妃娘娘,往太妃娘娘不计前嫌,笑纳此物。”
冉氏一眼便看出了那是盒什么药,脸色骤然一沉,却又根本不能发作,只好攥紧了锦帕,顺着殷琬宁的话赔笑道:
“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又配得上什么‘千金难求’,琬宁这个丫头,都要嫁人了,说话还这么没有分寸,太妃娘娘见笑了。”
是啊,刚刚冉氏还在林骥和范英仪面前哭穷,说自从殷俊被贬官,家中的境况艰难;转头,她便又是送婢女塞人又是送什么“千金难求”的药膏来,这么言行不一的事,即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羞愧难当。
不过话已至此,范英仪出于礼数,不好直接拒绝,便也随手拿起那小小的盒子,准备给殷琬宁和冉氏一个面子,在手上涂一涂。
哪晓得她刚拧开盖子,背后却突然一阵疾风,将她半个人带着药盒狠狠推了一把——
却是殷俊与小妾田氏的幼子殷瑞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调皮,远远跑了过来,直直便撞在了范英仪的身上。
殷瑞宁尚不满八岁,又和两个哥哥一样十分调皮任性,在家中是个小霸王一样的人物,人人都怕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避免他闯祸,这次邀请林骥和范英仪来殷府上做客,田氏带着殷琪宁和殷瑞宁才根本没上桌,反而躲得远远的。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小儿的行为最是难控,早早预料到的祸患却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殷俊站起来,便大声斥责了匆匆跟在殷瑞宁后面的乳母,殷瑞宁并不知晓自己究竟闯了怎样的大祸,但看满桌的人神色尴尬,自然也不敢造次,很快便在乳母的带领下,灰溜溜从桌后跑掉。
而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范英仪,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已经全部被扣在饭桌上的药膏是什么。年轻时的她,也是德宗的后妃之一,对禁宫中流传的、后妃为了争宠上位所使用的各种违禁药物也几乎是了如指掌,只一眼,便知这东西的作用。
这一看,她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自己是个孀妇,对外一直恪守妇道、安心守寡,这当着众目睽睽送她这样的东西,是在侮辱她早已没了丈夫吗?
但看送礼的殷琬宁面色淡定,满眼都是那珍贵药膏被浪费的心痛,范英仪猜想,若殷琬宁早就知道这药膏真实是用来做什么的,以她那浅薄的城府,恐怕根本不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当众将这药膏当宝一样送给她;
而如果,是那冉氏借殷琬宁的手来反过头羞辱自己,也是不可能,毕竟,冉氏不会预判到今晚她拒绝收下婢女之事、提前将那药膏送给殷琬宁。
思来想去,思前想后,都只可能是一场误会。
于是,范英仪便只能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下。
林骥眼见着范英仪明显面色不睦,也猜到了事情或许并不简单,只是他懒得追问,只清了清喉咙,这才对着殷俊,重新起了个话头:
“说起来,这一次来殷府,除了想见见琬宁之外,还有一件关于我们大婚的事,本王要与殷大人商量商量。”
在他身边的殷琬宁,这才将目光从那药膏上面移开,只淡淡地侧头落在林骥身上。
这个人果然还是要准备为难她了,殷琬宁桌子下面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绣鞋抬起,随时准备再狠狠踩林骥一脚。
而林骥又难得用如此正经、并不轻漫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殷俊额上沁出了微汗,急急正色回道:
“殿下请讲,微臣领教。”
林骥不疾不徐地说道:
“娇娇本姓卫,这次出嫁,本王想让她从卫府出门。到时候,那个拜别父母的环节,她也只会拜别卫氏一个人的牌位。不知本王这样安排,殷大人可有异议?”
殷琬宁的绣鞋轻轻放下了,拳头也不自觉松开,眼帘垂下,悄悄用余光打量殷俊。
而对殷俊来说,“异议”是什么,他哪敢有什么异议呢?
即使现在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林骥也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他殷俊便只能立刻从御史中丞的高位上滚下来,这嫁女儿这样从头到尾都被安排的事情,他又哪里说得上话?
林骥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更好。殷俊最怕的除了丢命丢官,还有便是当年卫远岚之死的旧事重提,此刻的他不顾斯文礼节,用袖口反复擦干了额上的汗珠,连连回道:
“不敢不敢,不敢有半点异议,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
“如此便好,”林骥只云淡风轻地满意一笑,未有半点失仪,“明日,本王便着人开始修葺卫府。卫府已经荒废了许久,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有些仓促,但加班加点,工期也肯定来得及。”
后来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这顿饭才匆匆结束。
散场之后,林骥跟在范英仪的身后,马上要离开时,忽然听到有小女孩的哭声。
回头,却看见是与他们同桌吃饭的殷玥宁。
殷玥宁是殷琬宁的妹妹,是冉氏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岁,她并不算标致的脸上挂着深深的泪痕,口中也还在喃喃:
“阿娘你说了,这个药膏价值千金,现在它被扣在桌上如此浪费,为什么我捡那面上干净的往脸上抹,你还要打我?”
冉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这不是给小女娃抹的!更不能抹在脸上!”
之后,她们母女两人再说什么,随着林骥脚步的走远,他也听不见了。
殷琬宁这边,好不容易才散了饭局,有惊无险的她乏累异常,带着莹雪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便马不停蹄洗漱泡澡,准备早早上床就寝。
先前冉氏想往她房里塞人的企图始终没有实现,能近身和在入夜之后服侍她的,始终都只有莹雪一人。
泡在热腾腾的浴水里,思绪渐渐回笼,她又忍不住回想这顿饭席上所发生的事情。
首先,范英仪虽然摆明了不好相与,可她竟然帮着自己杜绝了冉氏往王府里塞人的企图,而且还不顾先前殷俊和冉氏的几番极致恭维,仍旧是当众戳了冉氏的肺管子、说冉氏是爬床的通房;
其次,殷琬宁自己扮猪吃老虎,转手将那不堪的药膏送给了范英仪,算是再借着冉氏的手又羞辱了范英仪一番,范英仪咽下这口哑巴亏,想必未来也不太好借这件事来为难自己,她算是一箭双雕了;
再然后,没想到林骥心细如发,竟然帮她考虑,想到了让她从卫府里出嫁的这一层,十足十不给殷俊半点面子,回想当时自己听到林骥的话时,在今晚这一席一地鸡毛的算计里,竟然不自觉心口顿时一暖。
殷琬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是不是在想我?”可是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她那光/裸的后背突然被人触碰,殷琬宁吓了一跳,刚刚转头,便对上了林骥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恐地问道。
“我想我的娇娇了,来看看你,不好吗?”他自然回答。
第80章 夜访
不好, 不好,这当然是不好的事情了。
此前, 林骥作恶多端,已经夜闯香闺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们不在长安也就罢了,毕竟地方小,人也少,这种逾矩的事情, 本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现在他们身在帝国首都长安,在殷府里,即使有莹雪习惯地里应外合,林骥这样做, 若真是被人发现,那冉氏所以为理所应当的那些、她殷琬宁“以色侍人”的事,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多冤枉啊。
想到这里, 她便忍不住后退, 双手挡住自己, 不让春, 色外泄, 就连方才才想到林骥的那些好, 也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只化作了一句冷冷的拒绝和驱赶:
“不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趁着你还没被人发现,你赶快出去, 出去。”
林骥似乎心情很好,并未听从她的命令, 而是在她的浴桶前半蹲了下来,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清冷倨傲,只笑着对她说:
“娇娇在躲什么?”
他这个人,是给一点点颜色便要画出一整幅锦绣山河来的,若是她再多与他说几句话,免不得要惹上他些什么。
因此,殷琬宁便干脆转过身,移到浴桶的另一处,小巧的下巴搭在那湿漉漉的玉臂上,以背影来回答他的问题。
片刻,却听见他在身后又笑:
“娇娇今晚出尽了风头,哥哥来邀功论赏来了,你却用这个闭门羹给我,这可不是你的待客之道。”
殷琬宁只微微转动了香肩,依然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不回答他。
见她如此坚持,林骥仍旧笑着:
“不过,你下载躲也没什么用,你的申上,我哪里没有见过的?就算是让我现在给你画一幅画像,不用多看你一眼,我也能画得十足十。你如此酷爱丹青,这间闺房里,肯定也有绘画的工具,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我决定,现在就去给你画一幅。”
说着,殷琬宁便听见他起身的声音,脚步在她的闺房之中徘徊,似乎是打定了心思,要为她画上一幅——
会是一幅什么画,不用他挑明,她也早已心知肚明。眼看着他真的已经走到她平日里常用的桌案前,开始摆弄她作画的工具,即使已经羞赧得面红耳赤,殷琬宁也不能不管不顾,急道:
“林骥,你别胡闹。”
林骥立刻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反问她:
“怎么,这是不相信我的画技?”
眼见他仍然坚持着胡搅蛮缠,殷琬宁紧紧扒着那浴桶的边缘,腮帮子鼓鼓的,一双鹿眸里全是惊恐,尝试着稍稍放软了语气:
“你真的别闹了,好吗?”
林骥还在笑:
“我的画技虽然比不上你,但是把你画出来,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见她脸色又一次变差,林骥高大的身躯几步便踱回到殷琬宁的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说:
“逗你一下,看把我的娇娇吓得。”
她不耐烦的躲开他的触碰:“你走开,夜深了,该就寝了,回去吧。”
“那我现在回去,”他的语气换成了试探,“刚好,有皇后娘娘送的那四个美人陪我。”
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她们?
殷琬宁转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再回去,依然没有说话。
林骥剑眉微蹙:
“还没有正式成亲,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小娇娇,小撒谎精,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
“皇后娘娘说了,”面对他的试探和微微的不满,她轻咳一声,目光落在地上被自己渐出的点点水痕,以最正经的姿态说着自己该说的话,“身为王妃、妻子,我要为你的子嗣着想。既然,她都早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美人,我便顺势替你收下,这有何不对?”
林骥又半蹲了下来,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她的浴桶之外,由下到上认真地仰视她,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片刻才道:
“你若是不紧张不吃醋,眼睛红红的是为了什么?”
他怎么老是爱逼问她。
“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她逃避他的责问,瘪了瘪嘴,赶紧换回先前的话题,“你现在待在这里——”
“那四个美人,”他抢白她,“我做主,把她们都遣散了,好不好?”
殷琬宁的黛眉不由一跳,闷闷回道:
“那是送给你的女人,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需要来征求我的意见。”
林骥只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仍是笑着:
“你方才自己都说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周王后宅的主人,这些事,本来也该由你管的。”
后知后觉的殷琬宁,这才发现了他话里的圈套,又转了个身,从他的视线里沉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这才说道:
“林骥,你知道的,我答应跟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浴桶外唤她,意味不明:
“娇娇……”
“回到长安,回到殷府,”她仍是躲着,努力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一字一句从浴桶中传来,似乎也沾了浅浅的湿意,“因为有了王妃这一重身份,我确实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从这一点上来说,林骥,”
她深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要谢谢你。”
很显然,这并不是个谈论沉重话题的好时候,他敲了敲她的浴桶,语气轻松:
“你那送给贤太妃的药膏,又是怎么回事?”
话题一下转到了药膏之上,殷琬宁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但思绪回笼,旋即又惊了一下。
林骥竟然开口问了此事。
那药膏啊……
少女的双耳霎时通红,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药膏的前因后果,干脆“躲”字为上,更是蹲在那浴桶里不愿意出来了,停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
“我在席上说的话,并没有半句虚言,那药膏,确实是冉氏给我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又为什么看见,”林骥干脆利落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你妹妹用那药膏来涂脸,被你的继母给狠狠训斥了?”
嘶……涂脸……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她不由得心下又是一惊月,匈口发麻。
这个问题,细究起来着实太过羞人,她生平第一次使用了“算计”这项技能,更不可能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故意要让范英仪难堪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刚探出小脑袋,想要再胡乱辩解一番,却看见林骥不知何时,已经捧了沐浴完后擦身的宽大帨巾,在浴桶之外等着她了。
“水早就凉了,”他的语气淡淡,并没有半点谷,欠望的痕迹,像是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事,“马上要到腊月,你可不能着凉,赶紧起来,到床榻上去。”
说着,那帨巾便已经披在了她的肩上,他熟练地将她像粽子一样裹好,再从浴桶里面直直拎起来,亲亲她绯红的小脸,趁着她想要张口反驳,先道:
“我先帮你擦好了,你再给我好好解释,那药膏是做什么的,好不好?”
殷琬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是人已经被他包了起来,又确实没有办法挣脱,只能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先故意绕过她的书案,又绕过那床榻前的屏风,这才慢悠悠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申体一触碰到床,她便自然而然想要朝里面滚,至少不用再直面他。
可这样明显的动机瞬间便被他捕获,他只需要按住她露在帨巾之外的肩膀,便能轻而易举地阻止她。
“现在说吧,”林骥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那药膏,究竟是做什么的?”
殷琬宁回视他探究的双眸,那凌厉的鼻峰和面上流利的线条,在她这个少女的闺房里,竟然有了别样的疏朗之色。
而她也在此时陡然生了勇气,心下一横,便说了实话:
“那药膏,是女子用来保养的……冉氏以为,以为是我色,诱了你,才能让你这个尊贵无比的亲王,向天子亲自求赐姻缘。她想让我多保养保养,这才送了那个可恶的东西给我。”
不料,这番话说完,见多识广的林骥竟然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然后俯低了深底,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上,低声道:
“你以为……你没有色,诱我吗?”
天地良心,真的是天地良心。
除了当日在幽州,她被他下了软骨散走投无路,实在是想求他圆,房之外,她哪里又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
她再普通再愚钝再无能,也是自小便深受大家闺秀教化的,虽然大胆逃婚,可反思她一路以来的所言所行,又哪里可以用风月女子“色,诱”这样的下作手段,来侮辱她?
殷琬宁越想越气,转头便与他对视,狠狠说道:
“林骥,说话要讲道理,在你的口中,我和那冉氏,是同一类人?”
被她这样的气势微微镇住的林骥,伸手把玩她落在肩下的青丝,片刻之后,还在笑着:
“好娇娇,别生气了,是我用词不当,没有‘色,诱’、没有‘勾,引’,统统都没有。原本你就对我不屑一顾、避之不及,是我死皮赖脸缠上你的,一路都是。你是全天下最漂亮最高贵的姑娘,你只需要对我笑一笑,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裙下之臣,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你……”
殷琬宁紧抿着樱唇,憋了很久,才让自己忍住没有笑出来。
她可千万不能笑出来,他先前犯了那么大的错,她现在可还在生他的气,也并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怎么能被他逗笑呢?
心里的那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样攻破。她又顿了片刻,勉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才复道:
“那个药膏,我也是为了让冉氏出丑才拿出来的,没有旁的意思,若是因此而冒犯了贤太妃,我……”
“她吃了哑巴亏,不会迁怒于你。”林骥笃定道,此时才抬起了头,戴了扳指的拇指,摩挲着她浴后清新却仍旧泛着微红的小脸,接着她的话说道,“你在她们的眼里,善良天真胸无城府,根本不可能做下这扮猪吃老虎的事情。”
殷琬宁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至于那样的药膏,”他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嗓音清冽,语气却颇为沉重,“以后也不许用,知道吗?那些下作的手段,你不需要用在我的身上,娇娇,我也不许你把心思放在那个上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她殷琬宁也是个一心铺在内宅争斗,为了博得丈夫那一点点怜悯和宠爱,不惜不择手段的人吗?
何况,那样的东西,卑微讨好之意太甚,她即便真的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做那样的低贱之事……
只有自尊自爱,他人方才尊你爱你。
殷琬宁越想,心下便有一股无名火起,回他的语气,便变得无比生硬粗糙、尖利刺耳:
“我当然不会,对你周王来说,反正以后有侧妃、有侍妾有美人还有无数的通房,有的是人上赶着来讨好你伺候你,我要用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林骥自然是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恼怒的,只当她小小吃醋,亲了亲她红润的耳珠,认真说道:
“早就向你承诺过无数次,我这一生都只有你卫娇一人,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他这样戏谑的语气,她怎么能消气?偏头,仍是硬邦邦回道:
“谁说的?我与你本就是场错误,我之所以允许你对我如此放肆,还不是因为交易并未完成,等到——”
“等到什么?”他的长指突然覆在她的红痣上,再往下,便是早已被他端详过的粉白山峦,“娇娇,依我看,从你接受皇后娘娘的建议开始,你便早有预谋,你要把我往外推,推得远远的。”
殷琬宁胸中烦闷,阖上了双目,并不看他:
“林骥,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有机会报从前十几年的仇怨。”
“所以,”林骥得寸进尺,手下又多用了力,“你对我就只有‘感谢’吗?”
宽大的帨巾仍是裹着的,殷琬宁的手脚被束缚,俱是动弹不得,就连先前试图滚到一边,都只能任由他的掌控。
他总是步步紧逼,嘴上说着讨好的话,行动从不手软。
“你曾经,”越来越绝望的她咬着牙,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曾经欺骗了我的感情,但你现在帮了我,一样抵一样——”
“我以为,”男人又是习惯性地抢白,“在雍州那晚,你见过我的纹身和我刻的字,你已经……”
一提到那骇人的纹身,她便想起了那混乱的夜晚,震撼和惊讶过去之后,她仍旧恼怒于他的言行不一。
“不,不,”她胡乱地摇头,坚持着自己,“感动和震撼,不可能变成爱。林骥,要我真心实意接受你,从此心甘情愿做你的王妃,我再麻木再无耻都好,我不可能做得到的……”
“小撒谎精,”忽然,林骥掰过她的脸,习惯于用力气征服,逼迫她与他对视,“你说你没有爱,那你现在在哭什么?”
他可真是这天底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啊,明明自己只是眼眶微湿,仅仅因为他说的这几句逼迫的话,那眼泪就莫名越来越多,一滚,便滚落了下来。
沾湿了他苍劲的指尖。
为了不想再溃不成军任他拿捏,殷琬宁强忍住自己真的哭出来,这样,含在嘴里的话,便变成了瓮声瓮气:
“我哭我自己,我哭我自己,可以吗?……要和陆子骥成亲之前,他什么都答应我的,无论是在幽州、在卢龙,还是在天下的其他地方,他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就我们两个人,没有斗争,没有烦恼,不会有人想要算计我攻击我……但是,这些承诺统统都是假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根本不可能。”
比得不到还要痛苦的,便是明明得不到,偏偏要给假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林骥颤抖着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眼帘微动,似是也有所触动,“我不该承诺你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可她的眼泪决堤,他的安抚根本不起作用,她控诉着,每个字都裹上了苦涩的泪水:
“回到长安,处处都是算计……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周王妃,人前风光至极有何用?统统都不如那晚陆子骥给我做的秋千,陪我放的焰火,那晚天上每一颗星星的亮度,我都还记得的。”
“对不起,娇娇,对不起……”他只能徒劳地辩解和安慰,苍白如纸,干涩似砂,“我那时候只想着讨好你,明知道我做不到,我还是只能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来暂时稳住你。陆子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本就不存在,那些他口中给你描绘的美好生活,可能,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殷琬宁只觉得自己眼泪流干,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卫娇也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场插曲罢了,等你真正得到我之后,你又会放多少心思在我的身上?你会和你大哥一样吧,林骥,即使你不会像裕王父子那样做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蠹虫,你也会变懒变懈怠的吧?求仙问道,清谈玄修,这是你们家祖传的手艺,现在的你还有理想有抱负——”
“娇娇,”到了此处,林骥实在听不下去,“你扯到哪里去了?”
她只将视线停留在床头的帷帐,说着自己的结论:
“陆子骥对卫娇是独一无二的,但林骥对殷琬宁却不是。”
林骥颇为无奈,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承诺:
“我说过,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发誓。”
这根本不是有没有女人的问题,她说的那些,和他无关。
自从与范英仪短兵相接开始,每一天,她都过得很不好,她不能再像在幽州时那样自由自在了,她很不开心。
她闭上了眼,慢慢放松自己:
“林骥,我好累,我也好羡慕谈会兰,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在幽州的生活,尽管一开始充满了坎坷,但之后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今日,即使我答应你好好做你的王妃,那些日子不也都像流水一样,根本回不去了,不是吗?”
兄弟姐们玩闹一处、老父亲一手遮天,过了今日不管来日洪水滔天的日子,像上瘾的蛊,轻飘飘摧毁所有的努力和现实的残酷。
她只是接受不了罢了,现在,她尚有机会回头,她又为什么非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凭他的花言巧语吗?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林骥只能不断吻着她的泪水,一点一点柔声哄着:
“对不起,娇娇,那一段日子也是我过的欢喜的日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是天赐给我的。”
殷琬宁无奈地吸了吸鼻子,方道:
“但陆子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林骥,我从头到尾爱的人都只是陆子骥而已,连你自己都忘了吗?当初在你的面前,我都是如何骂林骥的?”
“给我个机会好吗,”他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语气诚恳,“重新给我个机会好吗?陆子骥最开始也在迫你做了你不情愿做的事,你一开始,不也想离开他妈?现在,和当初的情形一样,娇娇,你能同样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过去时,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即使她发现了他身份的欺骗,他也从未像今日这样,低三下四地恳求。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天潢贵胄,即使她再不情愿,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话本子里那些经历挫折最后大团圆收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故事,本来就不存在,不是吗?
是她太天真,总是舍不得告别本就虚幻如泡影一般的过去,等到被迫面对现实的时刻,她又首先想到逃避。
殷琬宁默默地流着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不置可否。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上的帨巾已经被除去,细密的稳落在她刚刚洗得一尘不染的娇区上,他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用这样的方式求得她的原谅。
她只觉得僵硬,仍旧是盯着那床帷,再也不发一言。
终于,诗意向下,来到那藏在深深浅浅的茂密之所,她回过神来,抬起玉卒,想要将他踢开,远离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终究是徒劳的,在他的力气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只听男人的嗓音沉沉,温柔似水,和先前求她时一样,并无二致:
“娇娇,再给林骥一个机会吧,今晚来看你之前,他已经仔仔细细漱过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