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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娇娇
“娇娇”这个称呼, 林骥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在意。
他并不会刻意着眼于这些细枝末节。
前世里, 殷琬宁与他在一处时,总是不会给他好脸。
星影黯淡,夜色朦胧,粉绡帐内的光线昏暗,如同蒙上了一层淡雾。
她只能看清他黑色的眸子,他却也只迷恋她湿漉漉地眼睛。
她与他的父兄们一样, 都有着那样一对令他着迷的、浅色的瞳孔。
那与他本人的,有着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对比。
之后,闭了双眼,湿了掌心, 通往幽深之处的丛林蓊蓊郁郁,听觉便会比寻常的时候, 要更灵敏几分。
“娇娇……”
“娇娇……”
殷琬宁被他压住, 他从后伸了长臂, 捂着她松软的、同样湿漉漉的嘴唇,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因为晃动而生了几分罅隙, 让她在窒息里, 得以微弱喘/息, 这几个字, 便从他的指缝中,扭扭捏捏漏了出来。
实在是含糊不清,乍听, 以为是什么旁的字。
后来听到的次数多了,林骥于某日想起, 用难得平和、温润的语气问她:
“谁是娇娇?”
她缩了一下酸软的月要肢,裸着肩膀回身,看他脸上被她挣扎时抓挠出的、无法忽视的指印和血痕,鹿眼里噙满了泪,一次次沾湿她浅色的瞳孔。
殷琬宁红唇轻咬,并不回答他。
直到林骥顶着脸上的、脖子上的那些瞩目的抓痕去上朝,在勤政殿内与其他群臣,从容不迫地商议国家大事;之后他出京,巡视神策军、看他们巍然矗立、听他们山呼千岁,她终于借了这个难得与他分开的机会,溜之大吉。
他出宫找她时,依然是顶着那刺眼的痕迹,他来到殷府,单独见了她的父亲殷俊。
这才听殷俊提起,原来,她小时候的名字,叫“卫娇”。
她受不住他时,一直在喃喃自语的,是她自己的乳名。
至于——“哥哥”呢。
在林骥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德宗宝历十七年,德宗皇帝林过,心中复兴先祖荣光的野心骤起,为了剪除藩镇势力,曾贸然发动过削藩战争。
很可惜的是,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够成熟,这场战争没有达到林过的本来目的,反而还引发了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
叛军越过函谷关,铁蹄猎猎,直逼长安而来。林过只好带着几个子女和一众后宫妃嫔,仓皇逃离京师,在蜀州偏安一隅,避乱数月。
而后,风波平定,林过便又携众人重返长安、重入大明宫。
那位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受林过冷遇、在叛军即将攻入长安的最后一刻,才被另一位昭仪拉上马车一并加入避乱队伍的昭媛范氏英仪,也怀上了林过的最后一个龙裔。
大半年后,林骥出生,是为皇六子。因了他实在聪明过人,性情又沉稳如山,实在太得林过的喜爱,范英仪便由昭媛晋封为贤妃。
林骥是德宗皇帝林过的第六个儿子,上有五个哥哥,其中两人,刚活过了序齿的年纪,就已经早早夭亡。
而除了长兄兼地位不可动摇的太子林驰以外,林骥的另外两位兄长林骓、林驷早早之藩,在林过在世时与林骥匆匆见过几面,林骥对他们的印象,和林过林驰并无二致。
林骥还有几个姐姐,俱是生得姿容平平,在大明宫里养到了十五六岁,便做了政治联姻的工具早早嫁人,林骥对她们,也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如果,如果我有个哥哥的话,”
在林骥又一次把玩殷琬宁月胸前那鲜艳的红痣的时候,她曾咬牙切齿地假设过,只因为她是家中长女。
林骥难得好奇,抬眸,问她:“会怎么样?”
殷琬宁瞪着他:“他一定不会允许我被你欺负,被你欺负成这样。”
因为,哥哥都有义务保护妹妹的。
但,他是她名义上的“弟弟”。
在殷琬宁嫁给林驰做继任皇后之后,她便是林骥名正言顺的皇嫂,她是他“弟弟”,可林骥却比她要大上整整六岁。
六岁,真是奇妙的数字。
在殷琬宁被卫远岚生下、并取名为“卫娇”的时候,六岁的林骥已经失去了父亲,踏上了离开长安、去往藩地潞州之途。
想到这些,林骥半撑着,用坚实的膝盖,丁页开她妄图合并的双月退,看她因为他的动作而重新漫上的泪痕:
“你这一辈子,没有机会再叫别人‘哥哥’。”
其实哪止殷琬宁呢,就连林骥自己,也几乎没有叫过“哥哥”。
那不是属于天家兄弟的,惯常的称呼。
在林过驾崩之前,林骥与林驰的交集很少,偶尔在正式场合的见面,他一定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太子殿下”。
后来林过驾崩,林驰即位,“太子殿下”也自然升级成了“陛下”。
但强势如林骥,霸道如林骥,却一直都觉得,“哥哥”这两个字,从殷琬宁的口里娇娇柔柔地叫出来,带有一丝别样的味道。
只可惜,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而现在,这两个字、这两个词,被林骥自己说出来,就在殷琬宁中了窦建宏的媚/药,一直纠缠着他,引诱着他,想要发生些他梦里、记忆里事情的当口。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身上在无端蔓延的谷欠火,也快要烧到了他的身上。
——“娇娇不怕,哥哥这就给你解毒。”他安慰她,自然而然说出了口,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殷琬宁却像是吸了猫薄荷的毛茸茸小猫,亮出了爪子,粉红了鼻头,一口咬住了林骥紧绷的下巴,问他:
“解毒?什么解毒?我中什么毒了?”
从小便习惯字字珠玑的他,却突然觉得解释不清了。
好在他也并不想多做解释。
林骥虽然很早就开始不满足于潞州的方寸天地,开始满天下游历,寻访众多只在传闻逸事里出没的名医方士,他本人却一向极为克己守节,决不沾染任何风月之事。
在前世,在林过因为服食丹药而暴毙的那日,在他见到被关在小黑屋里许久的、楚楚可怜的殷琬宁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与任何女子发生超过礼节的、哪怕一点点关系。
自本朝开国以来,天家百年血脉稀疏,只要不参与,就不会留下子嗣。
但林骥博览群书又颇通医术,也懂得风月场所的腌臜手段,自然知道窦建宏可能对殷琬宁做了什么。
这些,他不会讲给殷琬宁听。
她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瓜里,不用装下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林骥用拇指轻轻掰开她小巧紧实的下巴,让她尖利的牙齿不再锁在他的身上,见她皱了眉头,作势要再往他怀里钻,他便抱着她,站了起来。
殷琬宁的呼吸,更加乱了。
林骥走了几步,到阳台那边,去拿放在房中的药瓶。
那是他众多珍藏中的一件。
得此药时,那个已经活过了百岁的隐居高人,正身处绝顶,背后烟云缭绕,他门牙早已脱落,嘴角遍布皱纹,但吐出的每一个音节,仍旧铿锵有力。
“此药,可解世上所有已知之毒。”这是那老人耗尽毕生所学,才炼就的秘方。
药丸小小一颗,又细又滑,从同样小小的瓷瓶中倒出,再顺着殷琬宁半张的樱唇、湿滑的香舌缓缓推入。
这一次,她没有再咬他那长了薄茧的食指,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感谢,换做了吸吮。
林骥任由她这么做。
解药起效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也没有立刻把殷琬宁抱回床榻上去,只借着夏夜里清凉如水的月光,观察她脸上的浮晕,细看她面色的变动。
望,闻,问,切。
他虽不是医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自然懂得之所以这样做的深刻道理。
她身上的香露气味因为那媚/药而更加浓郁芬芳,林骥早已经习惯,她依旧紧含他的手指不放,而他在她脸上的绯红,慢慢变淡时,缓缓将手指抽了回来。
顺势为她把脉,听她的气息平缓。
很好,那个隐世的百岁高人并没有骗他,这个万金难求的药,确实能解世上已知的所有的毒。
若是不然,为了解毒,为了让她的身体不再受伤,他便只能在这里、在雍州、在没有任何前情的状况下,先与他的妻行一次周公之礼,然后……
然后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发现已经被他趁虚而入,像前世里、他无数次事后时的那样,指着他的鼻子,恨天恨地地唾骂:
“陆子骥,是我瞎了眼,原来你也是个人渣,是个大淫/棍,是个大坏蛋!”
他不想那样,现在她对他的态度,已经比前世里好上了太多。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落入他织好的层层陷阱,即使他心里没有她,他对她也根本谈不上爱。
沉迷他的眼,攀上他的肩,用她小猫一样的柔软的、浅棕色的毛发轻蹭,求他疼她。
在他耳边浓情蜜意,发自肺腑,唤他,
“骥哥哥”。
而不是现在。
还懵懵懂懂的小猫在月光下嘤咛一声,嘟囔着嘴,说:“好累。”
当然是累的。
小猫的双手挂在林骥绷直的脖颈上,觉得不够,两条下沉的月退,为了与他更亲密,只能越缠越紧。
这个姿势,前世里的他当然用过,只不过那时的殷琬宁绝无可能主动,林骥也根本不是现在这般温柔,只会硬生生握住她纤细的小月退,上移,架空,放在他双肘的弯曲处。
——“双手环住我,对,这样,乖一点。”
——“乖一点,今晚就早点结束,好不好?”
那时的他第一次有着难得的耐心,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抱着她、让她双脚悬空时,被她下意识一般搂住。
当然,等她从短暂的颤栗和震,颤中反应过来,小猫当然羞愧不已,自然又会放开。
放开的结果,是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只剩下一个支点。
现在的殷琬宁,可不止只有一个支点。
林骥用手掌稳稳撑住她的背,把她重新抱回了床榻上,平稳放好,看她逐渐平复的呼吸、舒展的眉心、嘴角也噙了笑意。
小猫总是贪睡的。
前世里的他,每日晨起上朝时,也会这样回身看她。她在睡梦里永远皱着眉头,撅着小嘴,总是皱巴巴的模样。
现在的小猫也是那样。
小猫咂咂嘴,嘟囔了一句: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呢?”
林骥笑,问她:“哪里,怎么荒唐了?”
小猫的鼻尖皱巴巴:“叔嫂乱/伦,灰鹰顶包。”
毛茸茸的褶皱,被林骥伸手抚平:“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殷琬宁却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过去……以后,我也要成为别人的嫂子,也会被自己的,被自己的小叔子强迫。”
以后?那是她的十七岁,不是现在。
小猫的皱巴巴,转移到了林骥的眉头之间:
“小叔子……是你所说的,恨的,周王?”
殷琬宁翻了个身,面向他:
“他是救过我的命,但不能仗着权势,那样强迫我。”
林骥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之上。
果然,她确实是知晓了前世之事,但似乎也并不是了解全貌,至少,她完全不知道他就是林骥。
他继续追问:
“你一个人,从殷府、从长安跑出来,就是为了要躲他?”
殷琬宁手臂微曲,并不规律交叠:
“能跑就跑,惹不起他,我还是躲得起的。”
“躲到天涯海角,躲到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林骥哑然失笑:
“林骥他除了强迫你,还对你做了什么?”
但此时的殷琬宁,早已经闭上了眼,薄薄的眼皮之下,那眼球不再转动,似乎沉入了无梦的长夜、睡得香甜。
林骥叹了口气,俯身,拉过被衾为她盖上,还未掖好被角,又听见她补了一句:
“其实,其实我并不知道林骥到底长什么样。”
“但是,我在殷府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那个护卫,高大挺拔,人也俊朗。”
“唉,就是想不开,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给林骥打工呢?”
林骥的动作凝滞。
他知道,她说的人是飞鹏。
飞鹏、灰鹰,这两个他身边的、在她面前出现的人,她都觉得他们顶顶好。
却恨他入骨。
那日他带着飞鹏去殷府提亲,原来他在那正堂上坐着时,感受到的怪异的视线,真的有可能来自殷琬宁。
但她却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清了飞鹏的。
很好,飞鹏此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在殷琬宁面前露脸的机会了,无论他表现有多好。
又在那张本该属于他的床榻边坐了很久,等到林骥确认她彻底睡着了,这才起身,去了外间,睡在了昨晚殷琬宁睡的那张软榻上。
软榻早就被打扫干净了,林骥仔细闻了闻,没有闻到一丝她身上的香露气味。
周王殿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尊贵如他,居然被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女人,生生从里间的床上,给挤到了外间的榻上。
而那无比熟悉的头痛又在此刻发作,林骥合上眼,如往常一样,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痛,才好了。
除了头痛,身体也不知不觉开始发热,本来早已熄灭、不该烈燃的谷欠火,只在霎那间流窜全身。
砰砰直跳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
林骥起身,撩开了裤腿,右侧大腿外侧,那个熟悉的、令他厌恶的纹身,又一次出现了。
明明不该在此时出现的。
那是一只仙鹤,纤细、绵长、光风霁月,每一个词,都与他本人背道而驰。
仙鹤高洁出尘,林骥原以为,范英仪在他父皇林过驾崩之后给他纹上,是为了表达对他人品的崇高希冀。
那是他此生难得的天真时刻。
他屏着呼吸,掏出短刀,在那仙鹤的头上,划下了浅浅一道。
是不痛的,他最不害怕痛了。
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刀锋汨汨流出,仙鹤在顷刻间,便被淹没了。
看不见就好。
第二日,殷琬宁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整晚都和衣而眠,被衾浅浅盖着,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不适。
但手腕上的红痕,清晰证明了她,昨晚在彻底陷入意识迷蒙之前,那些记忆都是真的。
她还是穿着这身衣服,这是陆子骥花了三倍的价格,让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为她买下的。
她和他一并去了花艳楼,欣赏了静瑶姑娘弹琴,目睹了两个嫖/客的争端;
还一起躲在衣柜里,听了一些不该他们听的东西;
之后回到客栈,就在这里,她赌气离开,却被窦建宏的人带走。
她在那虎穴龙潭横冲直撞,差一点溜走,又听到了妙荷抛绣球招亲的真相,之后再被捉回去——
可按照窦建宏那样的德行,她绝不可能相信,是他突然良心大发,放了人。
所以,她是被谁救了……陆子骥吗?
恰在此刻,陆子骥进了房门,和昨晚他们分别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的脖子上、下巴上有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人打了,又像是被蚊子咬了。
见她醒了,正在目不转睛看着他,陆子骥一如既往,语气冷淡:
“醒了?去叫早饭上来。”
除了他脖子和下巴上,那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痕迹,殷琬宁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常。
但……她昨晚可是睡在了他的床上,他又睡在了哪里?和她一起,另寻了别处,或者干脆,一整晚没睡?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子骥眸光依旧凛冽,不容置疑,殷琬宁心里发毛,只能暂时收好这些疑惑。
下床,穿鞋,然后开门下楼,去叫了早饭上来。
准备上来的时候,碰巧又撞见了灰鹰。
灰鹰面色不佳,眼底泛着浓厚的青色。殷琬宁想起昨晚上在窦建宏府上听见的那些妙荷与奸夫的对话,眼看着灰鹰的憔悴,心里泛上了几分同情。
“灰鹰,你别伤心,有些事,确实是强求不来的。”他应该都知道了吧。
而这几句话,也是她从以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得到的她认为的很好安慰人的话。
而殷琬宁面前的灰鹰,见她神色如常,想到早晨自家主子的吩咐,只勉强一笑,道:
“卫郊,你没事就好。”
殷琬宁心下一动,不由追问:“我……我怎么了?”
而灰鹰则期期艾艾:
“你,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就去问,问我家主子吧。”
殷琬宁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一股无名火起,转身,蹭蹭蹭又奔上了楼。
推开门,见到陆子骥依旧一脸淡漠,她原本鼓起的熊熊气势,却莫名陡然降下去了不少,开口就问:
“陆……公子,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而陆子骥悠然:
“你一个小厮,占了我的床,还要反过来问我,昨晚睡的是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吗?”
殷琬宁气势又矮了一截:
“是,我是占了你的床,可我明明记得,我被那个窦建宏给抓走了,他……他要对我不轨的。”
“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清楚,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
陆子骥却另辟蹊径:“窦建宏,这个人是谁?”
她回:“就是昨晚在花艳楼里,为了静瑶姑娘而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个。”
陆子骥“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复道:
“你的意思是,窦建宏把你抓走,而我,救了你?”
殷琬宁见他如此反应,嘴唇微张,垂下了眼帘。
从前她误会陆子骥不会武功,没过几个时辰,他就亲自带着她,领教了他的厉害。
以陆子骥的个性,如果她真的是被他所救,他一定会以此为要挟,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但又似乎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她已经有点能摸透他了。
陆子骥说她不是被他救的,那就真的不是。
想到此处,殷琬宁决定换个方向:
“那……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对于那段在窦建宏府上的记忆,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弄错的。
而陆子骥更是一脸无辜:
“你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我的床榻上了。”
殷琬宁觉出其中不妥:
“你昨晚,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后来又出去了?去了哪里?”
陆子骥漠然:“无可奉告。”
僵持的时刻,恰好楼下送早饭的人来了,布好了菜,陆子骥展衣坐下,向她摆了摆手,大方示意她,和他一起用饭。
折腾了这么久,殷琬宁早就饿坏了,面对桌子上的几碟精致糕点,她决定暂时放下与陆子骥的对峙。
先填饱了再说。
片刻之后,她咽下了口中的鲈鱼白菜粥,问陆子骥:
“我在楼下见到了灰鹰,他不是应该在花艳楼么?怎么会回来了?”
陆子骥仍在进食,没看她:
“他不会去做妙荷的赘婿,自然,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放下了筷箸,殷琬宁这才稍微靠近了距离,看清了陆子骥下巴和脖子上的蚊子包……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这也许可能,不是蚊子包?
总之怪怪的。
回想灰鹰起先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子骥对窦建宏府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清楚,昨晚,妙荷又在那窦府出现……
难道,陆子骥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了花艳楼寻花问柳,而灰鹰瞒着所有的人,把她救回来了?
殷琬宁吸了口气:
“那,我,我昨晚回来时,可有哪里有什么不妥的吗?”
陆子骥却也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仔仔细细擦了嘴角。
然后才抬眸,看向她,眸光微凛:
“你面色潮红,嘴里一直在胡言乱语。”
殷琬宁听完,脸上也开始泛起了潮红。
昨晚,在被那个窦建宏府上的人重新抓回去后,窦建宏确实是给她吃下了一粒药丸。
之后,她便开始浑身滚烫,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再然后,她就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顶一扯,像是被人用渔网网住,她艰难抽身,思绪凝固,期期艾艾:
“我,我可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来了吗?”
灰鹰这个人也是,明明都把她人救回来了,看见她那副不太妥当的样子,怎么能往陆子骥的床上放呢?怎么就不能,给她请个郎中来看看病呢?
这个问句落地,陆子骥却不说话了。
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盯着她,让她更觉得头皮发麻。
她不由自主离了席,站了起来,像是小时候在饭桌上惹了殷俊的逆鳞,要等待他的训斥一般。
陆子骥道:
“我颇通医术,所以不辞辛劳,为你把了脉。”
“你的状况很不好。”
“卫郊,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像是回答了。
殷琬宁攥紧了拳头,脚趾也蜷了起来。
瞒你,瞒你的事情可多了。
她的真实身份、她之所以出逃的原因,还有昨晚上所遭遇的种种事情,窦建宏对她说的污言秽语、那些同样也在羞辱他的话,都是她瞒着他的。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又听见陆子骥幽幽道:
“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是啊,既然她昨晚彻底丢失了记忆,他也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罢了,那就先说一个最轻的吧。
殷琬宁轻咳一声,组织了一下语言:
“其实……妙荷抛绣球招亲,只不过是个幌子,她早与自己在卖身前的小叔子勾搭成奸,还怀有孽种。妙荷找上灰鹰,不过是想让他做个便宜爹,之后还要把他推出去,做奸夫的替死鬼。”
灰鹰是个顶顶好的男人,就像上次杀那四个贼人、又报送到官府一样,他肯定是默默行事、瞒着陆子骥,发现妙荷的真相和把她救出来,一定也是这样。
却不想陆子骥紧着嗓子: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你瞒着我的?”
嘶……他居然知道?
喔,也许是他昨夜去花艳楼再度寻欢作乐归来的时候,灰鹰实在忍不住,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一直垂着眼帘的殷琬宁,稍稍抬起,与陆子骥四目相对。
他明明不动声色,她却总觉得他在逼她。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高挺的鼻梁、他流利的下颌角……还有他下巴上的蚊子包,都在逼她。
殷琬宁真的不想说,可是,她的耳环和玉佩都还在陆子骥那里,再不甘不愿,她都要硬着头皮撑下去。
再说,万一她昨晚上胡言乱语,把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呢?
想了想,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咬牙:
“其实,其实我是女子。”
陆子骥却没回答她,只又掏出了巾帕,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来,仔细擦拭。
殷琬宁又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陆公子,我骗了你。”
陆子骥的语气却没有她想象那样锋利:
“你身为女子,一人在外,扮成男子也是正常。”
她抿着唇,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悔。
后悔的是,这个她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还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才从长安出来两天,就说了出来;
庆幸的是,陆子骥也不够聪明,并没有联想到,她就是殷琬宁本人。
但——之后怎么办?
而陆子骥的语气又进一步放软:
“昨晚,我在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他收起了巾帕,重新将扳指带好,指了指她刚刚离开的座位,令她意外的,难得一脸诚恳:
“我不是医者,若之前因为不知你是女儿身而冒犯了你,我必须,向你道歉。”
殷琬宁简直受宠若惊,一时没有想到,陆子骥竟然态度大转,双眼不停眨,半张着小嘴,结结巴巴:
“我……我……”
陆子骥却继续说道:
“不知有没有人教过你,欺骗与隐瞒,都是不对的。所以,你真的与殷府大小姐的事无关吗?”
殷琬宁此时已经重新坐下,稳住了心神:
“我之前同你讲的那些事,除了,除了我是女子之外,其他所有的,都是实话。”
饭桌上的早餐被她先前扫荡了一空,她看着瓷盘里留下的残渣,每一个白点,都在向她欢呼雀跃。
陆子骥却打断了她与食物的交流,态度又硬了起来: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殷琬宁心虚,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头脑发热。
“毕竟现在,殷府大小姐已经是未来的周王妃了,干系重大,你昨晚上不清醒的时候喃喃自语,似乎一直在提及一个人,周王林骥。”
她正在用喝茶掩盖心虚,听到他的话,差一点就被呛到。
拍了拍胸口,她急急问道:
“我,我说什么了?”
陆子骥正了正辞色:
“你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殷琬宁。”
这话从陆子骥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怪的,她只能嗫嚅:
“我,我……”
陆子骥继续说道:
“我也是今早,才知晓了殷府大小姐会成为周王妃一事的。看起来,卫郊,你总是偷奸耍滑,对你的主子,你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念念不忘。”
“你中毒那么深,烧成那样,都还要替她打抱不平。”
殷琬宁这下理清了思路,语速也快了些:
“殷府大小姐于我有大恩,我自然,时时刻刻都要念着她。”
陆子骥反问:
“那周王呢?你认识他?”
这是个极好的问题,棋盘上的车马炮,各自将了她丢士跑象的一军。
她现在,在陆子骥面前的身份,是个被拐卖到长安为奴婢的小女子,若说是她做梦梦见了林骥对殷琬宁那样,也实在是太过荒谬。
憋了半天,她都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罢了,说多错多,与其扭扭捏捏,不如直接调转话题,殷琬宁说道:
“你,你说我昨晚中毒颇深,那……我后来,又是怎么解毒的?”
陆子骥语音沉沉:“是我救了你。”
果然——
“陆公子,你两次救我于危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无以为报……不如……”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旋转着,怎样才能让当下这个奇怪的对话朝着她预计的方向发展——
这也不是两三天前了,她可不能真的搞出那“以身相许”的一套,虽然前途茫茫,她还是希望能尽早、安全地,见到她那个传闻中的生父,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不对,不对。
昨晚在窦建宏想要侵犯她的危急时刻,她已经对窦建宏说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窦建宏听清了吗?他会不会再来把她揪出来,又或者将她的身份到处乱说,走漏风声?
一想到这里,她必须要有所行动,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殷琬宁“噌”地一下,从那座位上弹起来,绕到陆子骥的背后,谄媚一般,不顾她曾经十分在意的男女大防,为陆子骥揉肩捏背。
他的肩背都好硬,她使了吃/奶的力气,仍然只能堪堪捏动一点,殷琬宁胀红了脸,接着自己刚刚的前言不搭后语,问他:
“我,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也能和你一起上路的吧?”
陆子骥的声音,很难听出他到底是不是在“享受”,只粗重了些:
“卫郊,你是殷府大小姐身边的人,她现在人已经失踪几日,我把你带在身边,始终是有风险的。”
“你的耳环,还有你的玉佩,我都可以还给你。这两日,那个我们之间的赌注,你欠我的种种事情,我都可以算了,不计较了。”
“我再送你点银两,帮你从正规的车行租车,从这里到幽州——”
殷琬宁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不——”
一想到窦建宏的人可能就在客栈之外,她就连这兴泰客栈的大门都不敢出了。
她很害怕。
害怕被抓回长安,害怕面对殷俊、林骥,也害怕再像昨晚一样,根本毫无抵抗,就被窦建宏的人再次抓走。
陆子骥既然相信了她的说辞,昨晚还为她解了毒,那她留在他的身边,应该……还是很安全的。
她来到陆子骥的面前,轻轻抓着他的衣袖,今日陆子骥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纻丝长袍,袖笼宽大,被她两手并拢一拉,登时起了一点不小的褶皱。
“我欠你太多,要你一笔勾销,我的良心实在是难以安定……那些东西,就放在你那里,好不好?求求你,陆公子你菩萨心肠,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郎,去幽州的路上,带上我,好不好?”
陆子骥垂头,看着被她拉住的衣袖,眉头也像衣袖一样皱紧:
“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我带上你,不方便的。”
见他松口,殷琬宁连忙乘胜追击:
“陆公子你放心!我对你绝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求求你,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报答你的两次救命之恩,好不好?”
也许是她求人的姿态太过谦卑太过热情,也许是她揉捏他肩颈让他真正产生了舒适的感觉,又也许,陆子骥本就没打算真正抛下她……
一番往来的结果,是陆子骥勉强同意了她做他的婢女,饭后她自告奋勇收拾妥当,一行便马不停蹄出发了。
依旧是灰鹰驾车,速度很快,离开雍州之后,按照寻常的路线,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蒲州。
陆子骥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殷琬宁见他一动不动,应该也是昨晚太累,这会儿睡着了。
她昨晚虽然中了毒,但幸好陆子骥解毒甚好,她无梦无波,睡得十分香甜。
一想到昨晚,殷琬宁一直悬着的心总觉得不太踏实,灰鹰受了情伤、救了她脱困,现在却依然在勤勤恳恳驾车。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面对灰鹰,至少要有一次郑重的、正式的感谢,她才过得去自己那关。
从车厢里出来,外面官道上奔驰的疾风让她的脸有些吃紧,她爬到灰鹰的身旁,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坐下。
要和灰鹰好好聊聊。
而一直表面平和的灰鹰,自然是受宠若惊。
殷琬宁大大方方:
“昨晚,我被那窦建宏的人抓走了,差一点就小命不保,谢谢你救我。”
灰鹰只手握缰靷,不为所动:“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但他内心的忐忑,只有自己知晓。
未来的周王妃、他以后的第二个主子啊,你最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这个只提了张路的尸体去窦建宏府上的手下,而是昨晚殚精竭虑、这会儿正在休息的周王殿下啊。
你被窦建宏那个坏蛋抓走之后,周王仅仅是被窦建宏拿来交换的小倌挖苦了两句,为了你,他直接就拧断了那个小倌的脖子。
跟随周王十几年,他其实很少动手杀人,这一次,才与你相见了三日,他就已经亲手杀了五个想要对你不轨的人。不仅如此,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还费尽心思安排,不仅成功把你平安救出来,还巧妙隐藏了他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为了能与你更坦然相处。
昨晚回到客栈之后,灰鹰和飞鹏离开时,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以为周王和周王妃,可能已经把话说开了,他们两个以后也不用再像这两日这样,憋得这么辛苦,把自己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但是今天早上,灰鹰再见到一身男儿装束的殷琬宁,还有周王那一直阴沉沉冷着的脸,便猜到了事情可能没有像他和飞鹏预计得那样简单。
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灰鹰对周王妃说了那样语焉不详的话,他以为她被自己惹起了好奇心,转头上楼去,会跟周王把话说清楚。
但事实上是,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官道转了个大弯,被马车拐弯的力道差点甩出去的殷琬宁,趁势抓住了灰鹰的胳膊,问他:
“灰鹰,你昨晚救我出来,为什么要把我交到你家主子的手上去?”
灰鹰心中鼓声大作。
不好,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可既然她愿意跟他们一并上路,说明周王妃同周王的关系,还并没有糟糕到破裂的程度……
在周王妃的理解里,周王没有参与去窦建宏府上救她一事,她被灰鹰救回,然后直接交给了周王。
然后周王再替她解毒?
灰鹰用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骏马丰饶壮硕的臀/部,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殷琬宁的靠近。
他说:
“我家主子在潞州,虽是世代经商,却也颇通医理。昨夜回来时,实在是太晚,你的情况又那样,我去找大夫来恐怕赶不及,便只能先将你交给我家主子了。”
旁边的殷琬宁顿了顿,若有所思:
“谢谢你,灰鹰。这话虽然刚刚说过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谢谢你。”
“昨晚上,你一定是因为在意妙荷、跟着她一并,才在窦建宏的府上看到了我,并把我救回来的吧。”
是他预想的那样,灰鹰只能尴尬点头。
殷琬宁继续说道: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着实是有些沮丧的。妙荷这件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也属实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再提起妙荷,灰鹰心头那一点淡淡的无奈和失落,慢慢漾出了一分苦涩,但这都是他自找的,他也不能在他们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道:“是我太天真了,太容易相信别人,你不用安慰我了,放心,我恢复几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却听殷琬宁语带不屑:
“唉,你这么伤心,你的主子昨晚却只想再去花艳楼寻欢作乐,真是——”
等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未来周王妃误会是灰鹰救了她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想到,周王不去救她,是去花艳楼寻欢作乐了呢?
要知道,周王在此前,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人,整个潞州城内,甚至是朝廷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灰鹰瞪大了眼,又握紧了手中的缰靷,急急忙忙,替周王辩解:
“我家主子好洁,绝不可能再去花艳楼。”
殷琬宁此时又不像从前那般天真、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了:
“是么?可他昨晚在你去窦建宏府上救我的时候,人可不在兴泰客栈里。”
周王啊周王,你要向王妃撒谎,不承认是自己救了人也就罢了,怎么还牵扯出这么多离奇的故事发展呢?
周王人不在客栈……这要他怎么圆?
灰鹰正快速思考着,却又听殷琬宁言之凿凿:
“他还能去哪儿?难道你说,他是实在睡不着了手痒,半夜找人打架去了?”
灰鹰:“啊?”
殷琬宁一副“你看我说得对吧”,梗了脖子撇了撇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音量:
“不然,你看他脸上和脖子上那些蚊子包,是怎么来的?花艳楼里香气太浓,蚊虫又多,我去待了一个时辰,身上就被咬了好几处呢。”
灰鹰苦笑,扯了扯嘴角,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还能怎么来啊,这些痕迹,不都是你干的?周王妃啊。
正当灰鹰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圆谎时,身后的车帘微微拉开,林骥的声音,幽幽传来:
“改道,去武屏山。”
灰鹰如释重负,立刻答应下来。
殷琬宁回头,疑惑:“我们不是直接去蒲州吗?”
官道也不算十分平整,偶尔有大小石子遍布,马车舆轮碾过,摇摇晃晃,可林骥的抬帘的手,却永远稳如泰山。
他说:
“是你求着我要立刻离开雍州的,现在,你要恢复女儿身,来不及在雍州给你准备合适的衣物。武屏山上有一座灵济寺,香火鼎盛,正好可以洗涤心灵、陶冶情操。”
殷琬宁却没懂他这样转折的道理,眨了眨眼:
“我……我没做什么,为什么要洗涤心灵?”
灰鹰暗想:需要洗涤心灵的人,恐怕是我家主子。
但他只能默默替林骥背好这口黑锅,痛心疾首,差一点捶胸顿足:
“这次妙荷的事,全是我色令智昏,是我,是我需要洗涤心灵,多谢主子替我着想。”
有道理……
殷琬宁这才想起,刚刚陆子骥的那句话十分自然,她似乎已经忘了,灰鹰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子之事。
“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我其实是女子。”
陆子骥人在她身后,她却向灰鹰致谢又道歉。
因为她对灰鹰的印象,一直都比陆子骥的要好,或许是灰鹰此人,让她觉得更加单纯善良所致。
没听到灰鹰的回答,陆子骥倒率先开了口,夹杂着管道上的猎猎风声,多了一丝干燥:
“灰鹰现在需要专心驾车,你进来,我眼睛有些发涩。”
也不知道陆子骥什么时候醒的,刚刚她同灰鹰的对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殷琬宁心里犯嘀咕。
希望陆子骥不要为难灰鹰呀,灰鹰真的,好惨一个小护卫的。
重新回到了马车的车厢之内,殷琬宁眼看着车内,颇有些局促。
上药的姿势是个问题。
若是她没有交代底细,若是她还在女扮男装,她倒是可以强忍着不适,让陆子骥枕在她的腿上。
但是现在,她不能再任由陆子骥欺凌,纵使是她千求万乞,才让陆子骥勉强同意带她一起上路的。
她要尽全力和他保持距离。
正在殷琬宁踯躅的当口,却见陆子骥已经顺着马车那头的横座躺了下来。他身材高大,双腿颀长,被迫在狭小的空间曲着,这样委屈,倒是多有为她的窘境着想之感。
她是不是把陆子骥想得太坏了?
稳住和这颠簸的马车一样的心绪,殷琬宁掏出那瓶陆子骥交给她的药水,稍稍俯身,在他身前跪下。
距离如此近,她不仅能看清他紧闭的眉眼,看清他和她一样生得长长的睫毛,更能看清,他脸上和脖子上,那实在瞩目的痕迹。
她以为那是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
但,她这下看得真切,他下巴上,分明还有着清晰的齿印。
想到灰鹰的慌乱,殷琬宁忍不住问道:
“你……昨晚真的是和人打架去了吗?”
“怎么打你的人,还会咬你的下巴?”
第22章 翻山
从雍州出发前往蒲州, 山高路远,原本就需要翻山越岭。
山路蜿蜒崎岖, 他们所乘的车驾又稍长,每一个大的拐弯之处,都会引来车内的剧烈摇晃。
在殷琬宁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刚好又来了猛地一摇。
这动荡来得巧,掩饰了她的张皇,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她被车厢甩了一下, 距离陆子骥的脸更近了。
她生在长安、从小便长在殷府,一年到头来,也没有几次出府的机会。
昨晚在花艳楼,这不仅是她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 同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打架。
缺臂断腿、鲜血淋漓, 若不是后来的变动太过曲折离奇, 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
她的疑问出自真心——
既然打架会缺臂断腿的, 那么咬对方一口, 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那个画面, 她有点不敢想象罢了。
试探一问, 毕竟她没有任何经验, 要非让她指认, 她依然认为那是蚊子留下的红包。
陆子骥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那双等着她上药的狭长的眸子,冷冷看着她,像他的声音一样冷:
“我不是殷府大小姐。”
殷琬宁根本不懂他突然的转折, 只下意识的疑问:“啊?”
他的目光依旧凛冽,像是要看透她:
“殷中丞府上, 治下不严,让你这个婢女越界,妄议主人的事。我不是殷府大小姐,可以任由你品评。”
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陆子骥是不想她继续谈论,他脸上那来历不明的痕迹。
既然……他如此恼羞成怒,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昨晚上,陆子骥,那就是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了。
一想到他们昨晚,第一次同去花艳楼时,他见到美若天仙的静瑶和妙荷时,那副刻意淡漠的表情,殷琬宁便觉得讽刺:
其实,他不过就是不想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是色中饿鬼一事罢了。
呵,男人。
陆子骥表面上看似光风霁月、冰洁渊清,实际和林骥这样强迫皇嫂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他家中的那些娇妻美妾,知道他在外面如此风流吗?如果他们一路去往潞州,她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她们?
若把陆子骥寻花问柳的事情告诉他后宅的女眷们,她们会有什么反应?是欣然接受,还是嫉妒不已,一哭二闹三上吊?
殷琬宁虽然涉世不深,可后宅的争斗,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的。
就在她从小长大的殷府里,她的继母冉氏,是在她母亲卫远岚和殷俊刚刚成亲不久,就靠爬床上位的。
因为自己上位的手段着实不太光彩,冉氏也一向对殷俊身边的人严防死守。
但,就在她三岁的那年,彼时卫远岚刚刚去世,而冉氏也尚未由侧室被殷俊扶正,冉氏千防万防,殷俊还是接了小妾田氏入府。
殷琬宁虽然自知脑子不太灵光,但后来,冉氏和田氏在殷府后宅的明争暗斗,她不仅仅是有所耳闻,甚至还曾经被迫卷入过。
在卫远岚去世,而殷琬宁的祖母乔氏还没有被殷俊接来长安久住之前,田氏刚刚入府不久,因其比冉氏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情态,颇得殷俊的偏宠。
有一日,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殷玮宁和殷瑜宁,突然对殷琬宁这个长姐十分热情,说他们对新来的田姨娘十分好奇,想让她带他们,去田姨娘的房中看看。
父亲殷俊这样疼田姨娘,有没有给她单独送什么奇珍异宝呢?
其实,哪里是殷琬宁带他们呢?
她的大弟殷玮宁只比她小了半岁,二弟殷瑜宁也就比她小了两岁,两个人个子都比她生得高大,一左一右架住她,她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三人悄悄到了田氏的房外,因着伺候田氏的婢女和仆妇们都不在屋里,殷玮宁和殷瑜宁两人,便让殷琬宁在门口替他们把风,大摇大摆进去参观。
殷琬宁候了许久,还是不见两人出来。
其实那两个人早已悄悄翻了窗户溜掉,只留殷琬宁一人傻傻等在原地,等到逛街外出回来的殷俊和田氏看见她孤零零站在门口,还奇怪问她,为何突然要跑到这里来。
而到了第二日,田氏那张小巧可人的脸却莫名烂了大半,又红又肿。殷俊为美人冲冠一怒,下令府上仔细检查,最后才发现那田氏惯用的香粉里,被人掺了不少桃花的花粉。
桃花的花粉,这东西本来也无伤大雅,只是在田氏过门的那天,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她那张脸有些娇气,不能触碰桃花和一切由桃花制成的东西。
更巧合的是,几日之前,五岁的殷琬宁才突然生了贪玩之心,在她小院中盛开的桃花树下,收了一些桃花的花粉。
而那日,她又无端在田氏的房门口徘徊,自然被殷俊认为是田氏烂脸的始作俑者。
她实话实说,又百口莫辩,却被严厉决绝的殷俊责打更甚。
殷俊手握细长却弹性极佳的藤条,这个名为“家法”的、令殷琬宁心惊胆寒的东西,一面狠狠抽打她细嫩的双臂和后背,一面如震雷一般训斥她:
“琬宁,你作为长姐,不给两个弟弟做好榜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自己的罪责,推到两个无辜的弟弟身上?”
卫远岚去世后,她在府中本来就孤立无援,殷俊又向来只会偏袒两个弟弟。
殷琬宁笨嘴拙舌,不擅自辩,只能一直哭着求饶,哭到眼泪流干,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娇娇,娇娇知错了……”
“求爹爹,求爹爹放过娇娇……”
“娇娇……”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告饶,殷俊又一下藤条,落在她皮开肉绽的后背上:
“你再说,你叫什么?”
她咬紧了嘴唇,身体逐渐麻木,越来越轻:
“琬宁……琬宁知错了……”
在她后来卧病养伤的日子里,她才逐渐想明白,她下意识称呼自己的那句“娇娇”,像是一枚细小却尖利的银针,扎在殷俊的心口,提醒他过往上位的种种不堪和屈辱。
“卫娇”是卫远岚留给她的,即使殷俊刻意抹去,她也一刻都不敢忘记。
而之后的十年里,她只将这些事深埋在心底,若不是今天看到陆子骥,她根本不愿意再想起来。
不知怎的,心口和身上,因为这些突然的记忆,也莫名隐隐作痛。
殷琬宁想,若是她以后嫁了人,也能像话本子里那样,要求她未来的夫君,眼里、心里、身边,都只有她一个人吗?
她的母亲卫远岚,还有外祖父母,识人不明,把一身家业托付给了殷俊这个伪君子;
而陆子骥再好又如何?
做他身边的女人之一,边说是小妾、是通房了,就算是正室夫人、当家主母,她也不稀罕的。
她只要一心人。
更何况,陆子骥也并没有完美无缺,他明明一身的缺点。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殷琬宁手上的动作,已经不比第一次为陆子骥滴药时生涩,她沉默着盖上了那小药瓶的盖子,完成了他为她吩咐的工作。
隔了两日,她依然觉得,陆子骥那对像墨一样漆黑的瞳孔,在沾染了那无色无味的药水之后,颜色会变浅。
“你在家时,是谁给你滴的药?”她突然好奇,问他,“是你的夫人,你的美妾,还是……你的通房?”
陆子骥没有回答。
只见矜贵的公子从那横座上支起了身子,却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递到了殷琬宁的面前,冷冷道:
“这个,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只祖母留给她的金镶红宝石耳环。
少女的笑容瞬间绽开,赶紧收了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也漾起了笑意:
“谢谢,谢谢你。”
陆子骥依旧冷淡:
“在灵济寺内,男女施主会分开居住。寺内香火鼎盛,但其他香客的素质参差不齐,你的那些金银细软,最好妥善保存。如果丢了,没有人会为它负责。”
殷琬宁的眼里心里只有拿回耳环的喜悦,根本没听他说话,只顾着翻了她的包袱,欢欢喜喜把分别许久的两只耳环,凑成了一对。
做完这些,她有些乏了,既然现在气氛不妙,便也不想再和陆子骥说话。
最后瞥了他一眼,他面上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正好,她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开始睡觉。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灰鹰已经驾着马车驶入了山林里,而不知不觉间,天也暗了一大半,暮色阑珊。
夜幕低垂,煌煌沉沉,随着这辆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疾驰的马车,一点一点侵蚀着少女逐渐焦躁不安的心。在这样空阔寂寥的山路上,马车辚辚之声寂然回荡,偶有寒鸦飞过,低鸣凄厉,却与之并不相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那些她曾在经书、在话本里读过的诗句,时至今日,她也能切身体会,而不是纸上空谈了。
殷琬宁轻轻挑起马车的窗帷,目之所及,只有幽深和更加幽深,深山茂林处,真的会别有洞天吗?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远远可见山坳处灯光点点,或疏或密,映照着越放越大的佛塔古刹,森然矗立,一眼望去,让人不得不肃然生畏。
今日这一整天,除了那顿气氛不太美妙的早饭之外,她几乎是水米未进。
马车停了下来,就在陆子骥也终于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起身准备下车的时候,殷琬宁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咕噜”,“咕噜”。
陆子骥回头:“饿了?”
殷琬宁咬着唇点头。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受重视,却也是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从马车上再次睡醒之后,即使她刻意忽略,可还是不自觉,颇感头晕眼花。
陆子骥说道:
“灵济寺给香客们提供了斋饭,只是现在这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饭点,吃不上了。”
殷琬宁只从其中,品出了独属于她的深深绝望:“啊?”
而陆子骥不语,等到马车彻底停稳,便躬身,率先下了车。
她紧随其后,晃晃悠悠走到了还在车前的灰鹰身后,听到他说:
“我和我家主子,走南闯北,经常在外面这样跑,一日不吃饭、不睡觉,是常事。”
见殷琬宁的小脸还挎着,像娇艳的海棠失去了养分而蔫了大半,灰鹰又只好安慰:
“下次上路之前,我给你带点干粮在车上,这样,你饿了,就来找我。”
海棠少女则瞬间泛起了生机:“谢谢灰鹰,还是你想得周到。”
等到灰鹰把马车在灵济寺的专门位置上停放好,陆子骥的身影早已不见,大抵是进了厢房。
殷琬宁和灰鹰一并迈过了灵济寺的大门,刚刚在小沙弥客气而疏离的指引之下,穿过了前殿和前殿所在的巨大合院,她的肚子就又不争气地叫了。
小沙弥面上沉郁,无波无澜:
“陆施主刚刚已经吩咐下了,为卫施主备好了斋菜,送到陆施主的房中,请两位随小僧来。”
殷琬宁心头一暖,陆子骥还没有让她绝食到丧心病狂的程度,是她误会他了。
等到两人终于到了陆子骥的厢房,只见他指着房内一侧,架子上摆放好的一身女装,淡淡说道:
“灵济寺内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断。这一套是之前的一位女香客留下的,从明天开始,卫郊你就换上。”
殷琬宁“哦”了一声,赶紧走过去看那身衣裙。
那是一套齐胸的襦裙,丝麻面料,并没有什么精致的刺绣,像是普通人家的女郎所穿着。
衣裙很新,似乎只被穿过一两次,却被随意遗落在灵济寺里,想想,也稍微有些可惜。
罢了,换回女装是她想做也是陆子骥想要她做的事,他能第一时间给她提供,已经十分不错了。
将那衣衫收进她紧紧攥着的包袱之中,殷琬宁一脸诚恳,向陆子骥道谢:
“陆公子,谢谢你。”
恰在此时,送饭的小沙弥也到了,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寺中修行,服侍人自然不是沙弥们的本职,殷琬宁还念着陆子骥给她点饭和准备衣物的好,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主动上前,去迎接那饭菜。
可那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
托盘上的几个朴实无华的碗碟,装着清粥豆腐,几个馒头,就连下饭的小菜,也没有哪怕一丁点油。
殷琬宁头顶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实在太饿,还是被这巨大的失望冲击得体无完肤。
理智回笼,
这是佛寺,如此清淡……是正常的。
何况她就算是再嫌弃,当务之急,也只能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冷漠摆好饭菜后,只见一直不发一语的灰鹰还如孤松一般立在身后,殷琬宁转身,奇怪问他:
“灰鹰,你不饿嘛?站着不动作甚,过来一起吃呀。”
灰鹰心想:你们两人气氛如此和谐,我这个小人,又哪里敢横叉一杠子?
再说,自那日周王妃非要拉着他一起下楼吃饭之后,周王殿下便单独警告过他,从此之后,他决不能再和王妃同桌吃饭。
周王此时,正在冷冷等着他的回应,他只能尴尬一笑,捂着同样咕咕叫的肚子,尽力不露出任何端倪:
“我不饿我不饿,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今天驾车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了,我想早点休息,就不和你们一同吃饭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
“不知道主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需要属下做的?”
陆子骥只摆了摆手,同样语气冷淡:“去吧。”
灰鹰快速消失,而这个比雍州那兴泰客栈的天字号房间还大的厢房内,又堪堪只剩下了陆子骥和殷琬宁两人。
陆子骥吃饭,一如既往慢条斯理,入腹不多。而殷琬宁虽然对这样简陋的饭菜实在难以接受,但细嚼慢咽,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不少。
艰难咽下馒头时,只听陆子骥缓缓开口:
“想不到,殷府里不仅是对下人管教不严,对下人的待遇,也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又来了。
陆子骥长得貌若谪仙、光风霁月,却总要针对殷府,说这种一听便是阴阳怪气的话。
殷琬宁心口一堵,原本对他积累的好感,本就在刚刚的艰难下咽中消磨了大半,知道他又在讽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忍,还是没忍住:
“陆公子,我这个人笨嘴拙舌,脑子也不好使,奔波了一日,实在听不懂,你那金口一开,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陆子骥只乜了她一眼:“既然不喜欢吃,就别勉强。”
殷琬宁放下筷箸:“所以,你也不喜欢吃?”
陆子骥却一脸肃然,慢悠悠说道:
“浅薄之人才逞口腹之欲,饮食,也不过是为了充饥而已。我们来佛寺,是为了修行,为了净化,为了清心寡欲。”
见他这般正襟危坐的高士模样,她憋不住低笑:
“你也确实需要清心寡欲。”
陆子骥抬眼,第一次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她却不想戳穿他独自复往花艳楼的事,匆匆下了桌,拿了她珍贵的包袱,就去往属于她的厢房。
进了小厢房,殷琬宁长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上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今天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日,眼下,她最想做的,无外乎舒舒服服洗一个澡而已。
简单将包袱整理了一下,脱下身上穿了两日的金贵男装,把刚刚陆子骥给她的那身齐胸襦裙换上,她又仔细看了看。
不得不说,缘分之事也算凑巧,这身衣裙的上一任主人,和她的身型十分相像,她穿在身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而且上一任的主人还十分爱惜衣物,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所有的针脚和衣领袖口,平平整整,毫无任何使用的痕迹。
和这身衣裙在一起的,甚至还有一套白色的寝衣,压在衣裙下方,她刚刚在陆子骥的房里时,都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灵济寺的香客,也会把这样贴身的寝衣留在寺内的厢房里吗?
殷琬宁不知道,这毕竟是她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进入佛寺这样的地方,总觉得有些怪异。
但她现在,早已没有多少闲心去考虑这些旁的了。
自己那颗想要好好洗个澡、蠢蠢欲动的心已经把她的思绪牢牢占据,收拾妥当,出了房门,沿着随处可见的指路牌的指引,很快,她便找到了专为女香客提供的澡堂。
灵济寺独占武屏山,规模宏大,往来香客众多,招待熟练,还专门开辟了为女香客提供沐浴的地方。
但是……就算是女澡堂,也是殷琬宁生平第一次,要和别的女子一同入浴,一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赤,裸相对,坦诚相看,她那小小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打鼓。
眼下已到了戌时末亥时初,天色已然不早,不如让她先在这里等着,等到其他洗澡的人都离开,她一个人,也好逐渐适应一下这陌生的环境。
更衣的区域干净整洁,让她心中的忐忑减弱了不少。脱了外面所着,只剩下了里衣和亵裤,殷琬宁怯生生坐着,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悄悄打量其他来洗澡的香客。
不得不说,这灵济寺内香火鼎盛,而能在这里面寄宿的香客们,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出身不俗。
殷琬宁坐了不到两刻钟,光是她能看到的几个千金小姐,香风缭绕,身侧都有清秀体贴的小婢女服侍。她们每一个人,无一不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贵气非凡,透着淡淡的矜贵自持、客气疏离。
当然,按照年纪,她们都还未出阁,普遍跟着自己的贵妇母亲,当家主母自然更是气度不凡,就连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仆妇们,都要装腔作势许多。
她们从殷琬宁身旁呼啸而过时,又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目不斜视。
殷琬宁现在的模样,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不饰任何钗环,娇娇嫩嫩的身躯也只用少少的衣料堪堪包裹着,在这些名门千金们面前,自然是相形见绌的。
殷琬宁虽从小被禁锢在殷府,可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回出门,参与长安城中达官贵胄宴会的机会。
那个时候,冉氏为了不让她出门丢了殷俊的脸,也总会难得大发慈悲,把她认真打扮一番。到了宴会上,名媛贵妇们攀谈交/欢,殷琬宁虽然几乎从不张口,参与任何讨论,但是那些对她或真心或恭维的夸赞美貌之声,从来是络绎不绝的。
她的容貌,比不过花艳楼的烟花女子,比不过妙荷和静瑶,殷琬宁是服气的。毕竟她也是帝都长安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不会那些妖娆勾人的手段和打扮;
但是眼下,被那几个明显姿容远远不如她的小姐们看低,殷琬宁的心底,多多少少有些不忿和郁结。
可是——纵使心中不舒服,又能如何呢?除了一年里那几次难得的高光时刻,她在殷府生活,不也是一直被冉氏打压、被殷俊无视、被两个弟弟以各种理由欺负吗?
眼下处境再难,她也绝不会考虑回头。
正垂眉想着,身旁一阵全新的香气扑鼻,袅袅娜娜,又来了一个千金小姐。
那姑娘满头的青丝高高挽起,斜插一只绿雪含芳长簪,不施粉黛,只用大大的巾子把月匈以下裹住,露出了光洁圆润的肩膀和玉臂。
本也算一眼春/色,只是她那不着寸缕的肩膀和手臂上,有着几处极为刺眼的红痕——这么看起来,很像殷琬宁今日在陆子骥的脸上和脖子上所看到的。
灵济寺处在武屏山腹地,高山林深,蚊虫多也是正常的。可能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也会被咬成那样呢?
待到那姑娘取下了身上裹着的那块大的巾子,殷琬宁这才看清,不止是那姑娘的肩膀和手臂,就连她小巧的前月匈和月要月复上,也有几个那样的蚊子包。
她不得不由衷感叹,这武屏山上的蚊子也太会找地方叮了,这几个被叮的地方,可是她依稀记得的梦里,林骥最迷恋之处。
嘶……原来林骥是属蚊子的,不然为何会同蚊子的癖好,都一个样?
看面前这位姑娘的举止做派和白皙的脸颊,应该也是个大家闺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姐会一个人过来洗澡,身边连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女都不见人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殷琬宁的目光,那姑娘霎时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冷冷清清,开了口:
“这个澡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关闭了,姑娘若是要洗澡的话,别犹豫,别在此处等着。”
这是不想让殷琬宁在这里继续看她的意思,殷琬宁懂的。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过去曾在话本子里读过的故事情节,说是有许多的富家千金,会趁着和家人到佛寺、道观这种地方居住的机会,和心上人约会。
不知道……她会撞见吗?
而一想到先前躲在衣柜里听的灰鹰和妙荷的事,殷琬宁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罢了,她从善如流,听了那姑娘的话,快速脱下了身上仅剩的衣衫,拿上皂角巾子,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浴池之中。
泡在温暖而干净的池子里,少女早已忘掉了先前的不快,舒服得直打颤。
不枉费她等了这么久,一个人的话,还真是挺享受的。
洗完澡,一身惬意舒爽,殷琬宁独自回到房内。
一想到——
自己再也不用女扮男装,为被人戳穿女儿身担惊受怕,还能有一个人住的地方,厢房所隔偏僻,不用老在陆子骥的面前晃悠,那惬意舒爽,便更添了好几分轻松飘然。
这灵济寺中,往来的几乎都是大户权贵,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香油钱,才够她和陆子骥他们,在这里住上一晚的。
少女的小脑袋瓜可不想去算这些,反正都是陆子骥的一手安排,她就当,不知道这些琐碎的事。
山高水长,鸟鸣春涧,这里景色宜人,适合隐世幽居,一切都很好——而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斋饭了,今晚在陆子骥房中吃到的东西,任凭她如何给自己洗脑,都实在是太难以下咽。
彻底沉入美妙的梦乡之前,殷琬宁还在惦记着吃食,希望明早看到饭堂里正式的饭菜,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呀
——但很不幸,在她第二日醒来,梳洗完毕,踏入灵济寺饭堂的那一刻,在看到和昨晚并没有任何区别的、白花花的馒头和没有一丁点油水的清粥和小菜,她的心,比冬日屋檐上结的冰柱还要凉。
呜呜呜,她是个俗人,就喜欢沉溺于口腹之欲,就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美食。
在雍州的那两日,她跟着陆子骥,也吃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开水白菜,
八珍豆腐盒,
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莲蓉水晶糕,
杏仁酪皮卷,
如意玉露爽
……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要是再想,她手里的大白馒头,可要彻彻底底吞不下去了。
心理落差巨大的少女开始左看右看,以图转移自己那绵薄的注意力。
现在她身处的饭堂宽大,来吃早饭的香客也非常多。但即使是这样,似乎是因了他们身处佛门重地,端正肃穆,所有人,都习惯了安安静静,并不喧哗。
殷琬宁并没有看见陆子骥和灰鹰的身影,却看见了昨晚上,自己在澡堂里最后遇见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半挽的青丝梳了个双刀髻,上插云脚珍珠卷须簪;缃色的交领上襦配了碧玉藤花玉佩,那昨夜被她一饱眼福的玉臂上,乖乖巧巧地挂着一对金镶玉镯子,娴淡清雅,很是得体。
这一次,她身后也还跟着侍奉的婢女,她正在默默吃饭,并没有看见殷琬宁。
而那姑娘身上的那些蚊子包……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应该会好了许多了吧。想想看,如果那个姑娘真的需要的话,她可以去帮忙找点药膏来给她擦擦。
陆子骥颇通医理,说不定他那里,就有那样的药膏呢。
这样呆了片刻,殷琬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了自己盘子里的清粥小菜上,她长叹一声,又咬了咬唇,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想吃肉,她想食山珍海味,她想得发狂,根本控制不住。
这是山里,自然淳朴,应该会有很多野味,若是能打一点回来,岂不是又好吃又好玩?
灰鹰啊,他那么好说话,肯定会帮她的。
越想越兴奋,殷琬宁匆匆忙忙起身,却在闷头迈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男子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是我情急,一时没注意。”
却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入耳,殷殷切切,很是好听:
“姑娘,你可有哪里碰伤了?”
殷琬宁这才抬头看清来人,应该是个公子。
他穿着一件葱青色素面圆领长袍,面容清俊,笑容和蔼,与陆子骥身上的冷和不近人情,完全不一样。
她呆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被男子这样温柔待过,此刻的她,心下一片柔软。
再娇艳再昳丽的海棠,也需要精心养护,才能开出动人的春色。
少女的情绪总是起伏,越是心中酸涩,越是不敢面对来人。
她垂头,紧抿朱唇,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要快步离开。
却被那位公子叫住:
“姑娘留步,你有东西落了。”
殷琬宁仓皇回头,只见那人已经弯腰俯身,从地上将东西捡了起来。
她凑近了看,才看清,原来是自己的那只耳环。
今日一早,她起床梳洗的时候,为自己重新梳回了姑娘的发髻。
她看着这对失而复合的金镶红宝石耳环,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戴上了。
招摇吗?
昨晚她在澡堂里看到的那些大家闺秀们,个个都穿金戴银,珠围翠绕,她殷琬宁不是没有,只是之前并无机会戴出来而已。
一定是刚才她顾着走路,撞到面前的这个男子身上时,右耳上的耳环随着耳钩滑出来,掉在地上了。
她平复了下心绪,伸出手去接,这男子双手并拢,将耳环郑重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那男子也笑着回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姑娘别丢了东西就好。”
捧着怦怦乱跳的心,殷琬宁红着脸,一路来到了灰鹰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在等待灰鹰来开门的当口,顺势把那只落了的耳环,又重新戴上了。
灰鹰来开了门,看到她,大约是第一次见她作女子的装扮,怔了一怔,才问道:
“卫……卫姑娘,怎么了?”
殷琬宁瞄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
“灰鹰你小声点,我可不想被你家主子听见。”
灰鹰乖乖听话,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怎么了?”
殷琬宁笑着,脸上的红霞已然消了大半: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灵济寺了吧?”
灰鹰点了点头:
“之前跟着主子,也上山来住过几次。”
她抿了唇,又一次放低了音量,试探:
“你……觉得这里的饭食怎么样?”
灰鹰却一脸肃然:
“主子早就教导过我,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充饥,做人志存高远,不要贪恋口舌之欲。”
殷琬宁一听,头都大了,忍不住抓了灰鹰的袖口,低声求他: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了。没有油没有盐,怎么吃得下去呀……”
见灰鹰脸色动摇,她继续示弱:
“这里可是山上,肯定有许多野味。灰鹰哥哥,你武功高强,为人又体贴善良,能不能,能不能……求求你,帮我也弄点来?”
灰鹰听罢,却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啊?”
殷琬宁赶紧拉了她,食指放在唇间,挤了挤鹿眼: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你的主子听见了啊。”
灰鹰收声,却是面露尴尬。
见他还没松口,殷琬宁继续低求:
“灰鹰,灰鹰哥哥,你人那么好,怎么会不答应呢?”
“行不行嘛?”
“我真的好馋好馋,这寺里待着无聊烦闷,我又好想好想去外面转转。但你知道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一个人去打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说完,她眨着眼睛看灰鹰,灰鹰呆立了半晌,才终于迟钝点头。
殷琬宁大喜过望:
“那,一炷香之后,咱们就在后院山前,那个澡堂的门口见?”
灰鹰同意后,少女便像欢快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厢房,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掐算着时间,走到了和灰鹰约定的地方。
灵济寺很大,纵使已经住了不少的香客,但后院这边,却完全没有旁的人经过。
殷琬宁等了片刻,听到了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
是灰鹰如约来了,她兴奋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陆子骥的身影。
第23章 越岭
在殷琬宁凝滞的呼吸里, 有一群不知名字的山鸟,叫嚣着她听不懂的音调, 呼啦啦从左边的树梢,跳到右边的树梢;
而一直安静的夏蝉,也在此刻突然嘶鸣,一声一声,在少女的心底,揪起了许多烦躁。
现在虽然正处夏季, 但武屏山上着实凉爽怡人,根本不似山下的城中,那样使人燥热不安。
陆子骥穿着殷琬宁从未见过的玄黑色劲装,如松如柏, 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长着一张极为白皙的面容,过去露面的几天里, 始终穿着各类长袍直裰, 显得矜贵的公子文质彬彬, 清朗俊逸, 与下凡的谪仙无异。
却不想, 他身着武人才会穿着的劲装时, 竟也是英姿飒爽, 虎跃龙骧。
殷琬宁从微怔中回过神来, 脑中蹦出的念头却是——说好了和灰鹰一起进山, 怎么会,变成了陆子骥?
她转了转眼珠,直截了当, 用言语表达自己的不满:
“怎么是你?灰鹰呢?”
陆子骥面色不改,绕过了她, 径直往前面走去:
“灰鹰突然腹痛不止,应该是昨晚睡太深,着了凉。他既与你有约,就只能将事情交给我。”
听了解释的少女脚步却未动,只皱了眉头,喃喃:
“可是我刚刚找他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这么快就拉肚子了?”
陆子骥也停下脚步,但身型如松,只直直朝前:
“卫郊,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在山上这种地方,恐怕会引来很多虫蛇。”
嗯?什么意思?
他是在担心她?
这么好心吗?
殷琬宁并未完全触动,依然还是不解:
“但,你也知道我约了灰鹰是要做什么吧。你,你昨晚不是言之凿凿嘛,绝不会贪口舌之欲,我都记着呢。”
陆子骥顿了顿,却是回答她的疑问:
“好久没有打过猎了,手痒得很。”
挺拔的身姿迈步,像个从容不迫的侠客。
殷琬宁不由跟着他,惊诧,又是连珠炮一般的疑问:
“你还会打猎?”
“可是,你不是有洁癖嘛,打猎的话,会要在山林里钻来钻去的,你……不难受?”
“再说,你不是说了,来这灵济寺里,是为了洗涤心灵、陶冶情操,打猎这种杀生的事,也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山林边缘,陆子骥这才停了下来,沉了声,不容置疑:
“如果你不想去,你现在就可以回厢房里休息,或者去大殿,今日衍空禅师难得出来讲经,多少人来灵济寺祈福修行,都是为了听他弘扬佛法。”
回去?她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会要回去呢。
殷琬宁立刻闭上了嘴,一想到她新奇又嘴馋的野味,就乖乖跟着陆子骥,往后山走去了。
而此时“腹痛不止”的灰鹰,正端坐在他自己的那间房里,默默吃着飞鹏从山下带上来的糕点。
飞鹏斜斜倚在门边,笑着看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兼兄弟,在这个古刹的厢房内,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
“所以说,还是你小子有口福。这糕点是我刚刚才在山下的小镇上现买的,全镇最有名的一家糕点铺子,跑了一路上来,还只能趁热吃。如果不是我吃了栗子会上吐下泻,这样的好东西,哪里轮得到你?”
灰鹰哽了哽脖子,喝了好大一口茶,才把卡在喉咙的糕点咽了下去:
“飞鹏啊,你还真别说,这东西的味道真是深得我心。你想想,之前咱们两个,跟着主子来这武屏山好几次了吧,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灵济寺里,吃到人吃的东西。”
飞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臂,满脸不屑:
“你啊,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两趟上山,给周王妃又是送衣服又是送糕点的,主子却连面都不让我露一下。”
灰鹰闻言,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又顺势摸了把嘴巴,回瞪了飞鹏一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人,分明就是你。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去殷府陪主子提亲,我就不该偷懒让你替我的。做跑腿的,总比做主子和王妃之间的夹心要强。你是不知道,刚刚早饭的时候,主子看到王妃对饭堂里那个捡了她耳环的男人笑,脸色是有多难看。”
飞鹏闻言,从门边绕到了灰鹰的身旁,在他左手位置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指着桌上那空了的茶杯,说道:
“你当我瞎的?就只在刚刚,我们都在你这房里的时候,王妃来找你。咱们的主子,听到她要你陪她去山里打猎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吧?”
“咱们的主子呀,口是心非,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难得与王妃独处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会让给你呢?”
灰鹰闻言笑了,冲飞鹏眨了眨眼:
“不过呢,他们走了也好,你我乐得清闲,不是吗?到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吃上主子亲手打的野味,这可是我们兄弟俩十几年了,想都想不到的待遇呢,全靠有王妃在。”
这是殷琬宁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进到深山茂林里。
一颗小脑袋,一双水灵灵的鹿眼,对身边所有路过事物,都写满了大大的“好奇”两个字。
山路侧边,盛开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野花,她忍不住弓腰,采了一些攥在手里;
还有鲜艳无比、一看便可口至极的蘑菇,俏灵灵湿漉漉地长在石头缝里和高大的树荫之下,她正想提着裙子进去采,却被陆子骥厉声制止:
“卫郊,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跟在我的后面,什么也不要乱动。”
殷琬宁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右手保持着提裙摆的动作,奇道:
“你是说,那里有危险?我身上的,你所谓的,香露气太重,会引来蛇虫?可是我刚刚又仔仔细细闻过了啊,身上,真的没有什么气味。”
陆子骥只冷冷回道:
“那些蘑菇有剧毒,吃了会致幻,就算我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第二次。”
想到窦建宏给她下的毒,兴高采烈、好奇满满的少女只得悻悻:“好吧。”
两个人便继续一前一后往山林深处走去。
因为陆子骥那严厉的告诫,殷琬宁再也不敢多动,只能小心跟在他的身后。
陆子骥身高腿长,步伐很快,她看到山路边遍开的五颜六色的山花,十分欣喜,心痒痒的都想采了来,稍微迟钝片刻,陆子骥却已经走远了。
被丢下的少女支起了身体,噘着小嘴,略略不忿:“你,你能不能等等我呀?”
陆子骥倒是停下了脚步,回身,干脆回答:“不能。”
说罢,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她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牢牢攥紧手中已经采到的花,紧跟着陆子骥极速的步伐,不敢多一句言语。
这里的山应该不算特别高,透过密林顶端往外面看去,有孤峰耸立,显得颇有些落寞寂寥。
武屏山虽地处华夏大地的北方,但其间山林茂密,如今又值夏季,闷热潮湿,殷琬宁多有不适。
也不知又往前闷头走了多久,他们身边的景致,也从矮草小花慢慢变成了高木深林。阳光从阔叶残枝的间隙透了下来,散成了一缕一缕如光缎般令人心安的射线,耳边偶有鸟鸣蝉嘶和不规律动声,也提醒着正在穿行的少女,一切不过寻常。
随着两人越来越深的探入,殷琬宁砰砰直跳的心,也变得愈发颤抖不安,但见陆子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便不好再开口问讯,小手里攥着的、刚刚被采下来的新鲜山花,也几乎被她捏碎了。
终于,高大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也不知从哪里,他掏出了一把银柄镶宝石的短刀。
殷琬宁不明所以,又凑得离陆子骥近了一点,往里望,才发现是前方,已经几乎没有山路了。
而陆子骥怔沉着脸,用那把短刀,清理掉前面的荆棘灌木,为他们的前路扫除障碍。
他手里握着的那把短刀,寒光森森,在这个夏日的山林里格外突兀,似乎,是他特意用来此行“打猎”的。
此前,她很难把他和刀剑联系在一处,眼下,又觉得并不突兀。
殷琬宁仍旧心神不定,一颗悬着的心不断怦怦乱跳,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就此放弃,叫陆子骥和她一并回灵济寺中去时,猛一抬头,却突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
她和陆子骥的身前,有几株似乎已有上百年树龄大树的枝干,茂盛繁荣,郁郁青青,把好不容易才落下来的阳光,遮得几乎不见了踪影。
而离陆子骥最近的一棵大树的主干上,竟然盘着一条青黑色的蛇,正吐着蛇信,缓缓,缓缓向她靠近。
危险前的静谧,最是让人着迷。
林骥这边,低头忙着清障,也突然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微微起身,转头看向殷琬宁,只见她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只直直看着他侧边的大树,连气都不敢喘。
她鲜嫩欲滴的嘴唇微张,一双鹿眼受惊后,瞪得更加浑圆,长睫微颤,一路小跑尾随她而起了红晕的小脸,此时也更加红粉绯绯。
这是殷琬宁纯粹出于害怕恐惧的模样,是林骥两世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再一转头,他同样发现了那条小蛇,此时正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和他对峙。
区区一条小蛇,林骥自然并未放在心上。只见他闪电一般一个箭步,已经滚到了那棵大树的下方。
那条蛇听见了如此大的响动,立刻弓起鳞片森森的身躯,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蛇头朝向下方林骥的方向,双叉细舌不断吞吐,靠此,嗅着附近敌人的气息。
这条蛇的蛇头呈三角形,可能是条毒蛇。他们二人此时深处的地方并不算深山腹地,瘴气不会太深。
目睹一切变故的殷琬宁,惊得连呼吸都凝滞了,浑身僵似顽石,害怕她发出任何的响动,都会连累到树下那身手矫健的男人。
过去,她也曾读过一些杂书,书里描述过这样的场景,若是遇上毒蛇攻击,那断断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事。
若是陆子骥身先士卒,却被毒蛇咬死当场,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办?
她没有多少“生死相依”的大义凛然,她真的很想转身就跑,可是身下的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灌满了厚厚的铅一样,她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而就在她着急出汗的当口,那陆子骥已经借了树干下茂密繁盛的树根的力,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毒蛇的下方,一眨眼,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徒手便捏住了蛇头。
毒蛇的牙齿最是骇人,此刻毒蛇嘴部被陆子骥完全捏死了,只得用尽力气,将他粗壮有力的手臂缠紧。这条毒蛇看上去不算多么粗/长,但缠绕了陆子骥右手臂后,它的蛇尾还依旧能扫到他冷峻的脸上,似乎是要主动发起攻击。
蛇尾或许也带了毒,陆子骥扭头躲闪,却在这个时刻,一直牢牢扒着树干的左手卸了力,连蛇一起,滚到了满是枯木树叶的地上。
看上去,陆子骥应该是想直接将手中的毒蛇捏死,奈何蛇滑不留手,小小的身躯力气却是不小,没有那么轻易对付。眼下,一人一蛇,俱在地上僵持,仿佛谁也奈何不了谁。
殷琬宁浑身冷汗直冒,红唇微皱,呆立一旁,束手无策。
“卫郊,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眼看我在此进退维谷,自己什么都不做。”
陆子骥声音依旧清冷,却还在讥讽。
“我……我……”殷琬宁颤颤巍巍,娇柔的嗓子也因为害怕变了个奇异的声调,“可我,可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我能怎么帮你?”
却见陆子骥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火折子,精准丢到了殷琬宁的脚下,难得喘了口粗气,才说道:“点火。”
直到此时,殷琬宁才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回来了一点,她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口,曲腿,颤抖着捡起了脚边的火折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他:
“这,这要怎么点?”
点火,火势纵横。
所以陆子骥的意思是,要她把他身旁的那些灌木和落叶都给点着了,那他自己呢?和那条蛇一起,同归于尽?
陆子骥此时正全身匍匐,似乎也是在保存体力,他的右手还掐着那毒蛇的头,左手也扯着毒蛇后半部靠近尾巴的地方,但毒蛇似乎并不甘心,依然在他的身上,不断扭动。
见殷琬宁没有动静,陆子骥皱着眉头:“过来。”
殷琬宁惊惶:“啊?”
陆子骥镇定吩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敲响毒蛇的丧钟一般:
“用你手里那些无用的花,再去捡点叶子过来,树枝,灌木,做成一堆,然后点燃。”
这一回,殷琬宁听懂了,连忙照做。
她一面匆匆忙忙地捡,还一面时不时回头看看仍然匍匐在原地的陆子骥。
陆子骥只凝视着蛇头,表情肃穆,无比专注,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完全就像书里所形容的那样,“不动如山”。
英朗挺拔的男子,未知幽深的山林,他的身躯是盘桓在危险之上为她遮风挡雨的山峦,他的眉眼是寂静无声的寒夜里为她照亮前路的灯火。
他似天神降临,似峥嵘琼琚。
她从未见过陆子骥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穷极一生,见过的最好的男儿。
远远胜过林骥。
殷琬宁难得手脚麻利,不多时,陆子骥吩咐的小草堆已经弄好了。她哆哆嗦嗦,努力尝试点燃火折子,成功之后,扔到那草堆之上,很快,草堆便起了一些颜色奇异的火,像山花一般。
火堆彻底烧起来后,自然是升了温度,陆子骥用手向后赶了赶,示意她走远一些。
只见他只靠着腰腹的力便从匍匐撑起,双膝跪行,来到火堆之旁。出手又一次迅猛如闪电,先是左手放了那条毒蛇的尾巴,然后立刻把右手连带着那毒蛇的蛇头,放在了面前还熊熊燃着的火堆之上。
毒蛇一感受到高温,立刻跳缠不止,陆子骥见状,登时松了右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刚刚被陆子骥收入腰侧的短刀已经再度被他翻了出来,直接插穿了蛇头,将蛇深深地扎在了地上。
毒蛇的蛇身又徒劳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彻底沉寂不动。
而一旁那刚刚还熊熊燃烧的火堆,也很快就燃尽熄灭了。
眼看着突发的危机解除,殷琬宁长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陆子骥也将那被他砍去头的蛇拎了起来,抖了抖,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
他似乎没有要回头、或者提出和她返回灵济寺的意思,殷琬宁根本想不出,他拎着那条蛇能做什么。
少女只能收起惊惶,跟在他身后。
像起先她做的那样。
毕竟,两人出来了两个时辰,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距离灵济寺已经是非常非常远,她一个人回去,恐怕也是要迷路的。
又走了片刻,穿过树林,两人来到了一处低洼的山坳。
有一条小溪从远处的山间汨汨流下,水势虽然远不如大江大河那般丰沛富饶,却很是干净清澈。
溪边有野花野草交杂茂盛,只有溪水哗啦啦流泻的叮咚之声,偶尔夹杂的鸟鸣蝉嘶,一切都好像殷琬宁从前在诗书上读过的那些山水诗句一般,美好静谧。
停了片刻,她跟着陆子骥也来到溪边。
只见陆子骥将那条蛇的尸体放在了一旁,蹲下来,在涓涓溪水边洗手。
男人颀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深厚有力的掌心,在这清澈见底的溪水里,那右手虎口与食指上的不对劲,才更加明显刺目。
那条蛇……看起来是有毒的。
陆子骥手上竟然有伤口,若是他刚刚捉蛇的时候,不小心把蛇毒沾到了伤口上,他岂不是,会有性命危险?
不行,不行不行。
殷琬宁急上心头,坐到了陆子骥的身边,将他的手从冰凉的溪水里捞出来,指着上面破了的皮肉和点点血迹,问他:
“这是被那毒蛇咬的?”
陆子骥却难得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没事,皮肉伤而已。”
见他这样,她更是心焦:
“我从前在书上读到过的,毒蛇之毒,可大可小。你这个伤口破了皮见了血,恐怕已经沾上了毒,实在太危险,必须要立刻处理。”
陆子骥问:“如何处理?”
殷琬宁想也不想:
“得,得吸出来。”
第24章 溪水
武屏山脉绵延数百里, 层峦叠翠,人迹罕至。
此刻的山中鸟鸣春涧, 此刻的溪水清澈见底,此刻,也只有他们两人。
而在这鲜花烂漫、野草杂盛的溪水边,在这空旷寂静的山林里,即使稍微有些尴尬、生了旖旎的情绪,也在这静谧幽深的往所, 得了吸纳,得了消逝。
清心寡欲是每个良善之人应有的品德。
但是——
“吸出来”,这三个字,暧昧至极, 连舌尖顶着上颚的发音,都透着谷欠望靡靡。
何况殷琬宁因为心中油然而生的焦急, 早已忘记了男女大防, 与林骥坐得极近, 几乎被他那一双颀长的双腿, 完完全全拢住。
在把这手上完全不足挂齿的伤口展露给殷琬宁之前, 林骥便已经把身上那刚刚因为捉蛇, 而沾上的泥土和碎叶, 全部清理干净了。
他是爱洁的, 对她也是。
否则, 她靠他这样近,她身上穿着的、他特意嘱咐飞鹏去采买好了送上山来的衣裙,在她重新扮回少女、穿上的第一日, 就会沾上本不该属于她的污糟。
还有她身上的香露气息,熟悉又陌生, 早已盖过了此刻山里的清新。
林骥的手还被她握在她的小手里,她的裙摆撩过他的大月退处,隔着几层衣料,他却突然觉得,又有鲜血流出。
那是他前晚把她从窦建宏那里救回来、眼看着她在那春/药的作用下百媚横生而差点受不住的时候,亲手用短刀划在腿上的伤口。
昨晚上,他才检查过,那伤口明明已经结痂了。
而该引起殷琬宁注意的,也明明是手上,那刚刚他为了开路,披荆斩棘时不小心留下的浅浅的伤口。
至于蛇……
他博闻广识,只一眼,自然知道这蛇是无毒的。
猎杀这条蛇,也根本不需要多么花哨的技艺,他只需动用一点点力气,便可轻易将其制服。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动了私心。
此前,林骥来过灵济寺几次,每一次来,都会到后山这边转转,几乎算是十分熟悉了。
有些路,清幽静谧,鸟语花香,是相会的良好之所;
有些路,干净无碍,景色平平,但胜在很快就能平安整齐、完好无误地回到灵济寺中。
这一回,林骥选择了另一条路。
而此时的殷琬宁,正垂着眼帘,那长睫微微颤动,认真而仔细得,观察着他的虎口。
未几,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
少女那双浅色的瞳孔微缩,闪着焦急的目光,朱唇轻启,贝齿开阖,问他:
“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若是毒液入体,即使华佗在世,都药石无灵。”
林骥只勾了勾唇角:
“我感觉良好,并没有觉得,哪里有半分的不适。”
话音未落,殷琬宁却捧起了他为她而受伤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入了口中吸/吮。
这下,林骥腿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伤口,彻底崩开了。
即便是先前,捉蛇的那一整套上树下滚、行云流水的动作,都没能使它崩开。
血肉入口的滋味,对于殷琬宁来说,着实不太好受。
她闻着鼻间充盈的血腥气味,猛吸了那伤处一口,登时眉头皱紧,转身,将那污秽吐在了一旁。
等她缓好了,再看时,那伤口处的颜色已经变好了许多,她的心,也跟着放宽了不少。
虽然她自忖,对陆子骥的好感并不深,但却也没有丧尽天良,想他因为一条毒蛇而就此死去……
至少,至少在灵济寺这里,他如果真的突然死了的话,她可是连那高昂的香火钱,都掏不出来的。
更何况,陆子骥还切切实实,救过她两次性命。
他的大掌一直被她握着,从指间到掌心的薄茧,让她此刻莫名惶恐不安的心,多了一点安宁的保障。
为保万无一失,那毒蛇带的毒液不会随着他全身的血管流动而到处乱窜,殷琬宁再一次,垂下了头。
就在柔软的唇瓣,要再次与那伤口亲密接触的时候,陆子骥那只被她捧着的手,突然反客为主。
她错愕,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玉扳指,硬硬的,硌得她生疼。
他的声音,多了一分不容置疑:
“如果真的有毒的话,你不去漱口,这毒液在你嘴里,你也会把它吞下去的。”
直到此刻,殷琬宁才意识到两人的姿态暧昧,而陆子骥态度强硬,她捏紧了拳头,红了脸,起身,去往溪边漱了口。
林骥不是不想继续享受殷琬宁的这份主动。
前一晚,在雍州,她中了春/药,意识迷蒙,纠缠着他,追着他的手指,在他越来越紧的怀里放肆。
过了两日的今天,她却是头脑清醒的,因为他为了她受伤。
受伤是有用的,人偶尔也需要示弱。
林骥强行按下了越来越不受控的想入非非,掏出了一瓶治疗外伤的药粉,正在往那被她疼惜过的伤口上撒着的时候,那个自告奋勇为他吸,吮伤口的少女,已经又走过来了。
“光这样撒药粉,药效应该不容易进去吧。我看书上说,”殷琬宁依旧语带关切,“是需要包一下的,这样对伤口有好处。”
林骥却不说话。
而殷琬宁一面说,一面左看右看,她今日出门着急,忘记了带巾帕出来。
要包扎,便要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一些衣料“付诸行动”,可奈何她娇娇软软,力气也实在是太小了,咬着嘴唇用力了老半天,身上的裙摆,仍旧是纹丝不动。
林骥在此时突然出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去到了殷府,跟了殷大小姐,才学会了读书识字的?”
殷琬宁还在努力,闻言抬眸,鹿眼里满是不解:“怎么了?”
林骥幽幽说道:
“你说,你是在书上读到过,毒蛇留下的伤口,必须要把毒血吸出来,才能保住性命。那殷府大小姐给你看了多少书,书里,才会讲到这些东西?”
一针见血,殷琬宁霎时慌乱,期期艾艾的语气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样,都不敢直面他:
“呃……我只是记性好,小姐那里有许多许多的书,我看过了一遍,就……就没忘。”
她总是为了圆前面说出口的那些谎话,不断编造着新的、更加拙劣的谎言。
林骥闷声,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高大的身影前倾,为殷琬宁挡住越来越浓烈的阳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又是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
“抓住,抓紧。”
殷琬宁不明就里:“啊?”
林骥哑然失笑,扬了扬撒了药粉的右手:
“你不是,要帮我包扎吗?”
她只好乖乖听话,抓住了裙子的下摆。
右手有伤,林骥便伸了左手,沿着她抓住的裙子下摆的位置,稍一用力。
“嘶拉”的裂帛之声,在这样原始又自然的山间,虽然不大,却尤其突兀。
从前,他不是没有撕过她的衣服。
就在上一世,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当晚,也是他用了雷霆手段处理掉了仇元澄及其党羽、把她从被关的小黑屋里放出来,让她成为帝国大明宫,真正的女主人的那一晚。
那时的她,以为他林骥还是初见时候并未反驳的“林公公”,言语天真,眼神清澈,又强做女主之姿,要求他离开,抖擞着她的虚张声势。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身上那件精心沐浴过后才换上的,沾染了她独有的香气的,纯白的、崭新的,
为了给他大哥林驰服丧所用的真丝寝衣,便被他毫不留情,撕成了一块一块。
当日的裂帛之声,与今日的,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他撕一下她便哭一声,哭到娇嗓喑哑,他仍是不可能放过她,只会加倍惩罚;
现在的她,却专注于他的撕扯的动作,从他左手上抢下那被赋予了新的使命的长长的布条,自告奋勇,拉着他,为他右手上那并无甚大碍的伤口,包扎。
一圈,一圈,又一圈。
缠绕,打结。
殷琬宁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缓缓舒了口长气。
她可是打了好几个结,这东西,应该能撑到他们回到灵济寺吧?
陆子骥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了手,走向刚刚放置蛇尸的地方,再次蹲下,拿起了那把银柄的短刀。
“这条蛇,死了就死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这里来?”说话间,她人已经又站在了陆子骥的身后。
蛇已经去了头,变成一条一动不动的死蛇,她便没那么害怕了。
那不久之前还龇牙咧嘴、盛气凌人,把她吓到寒毛直竖的蛇,在陆子骥那双灵活又干净的手之下,已经渐渐褪去了鳞片。
锋利的短刀,刚刚才在丛林里毫不拖泥带水地切下了蛇头,眼下在这草熏风暖的溪边,划开一道尖利的横平竖直,那蛇身被开膛破肚,有腥臭气味,混杂着草地上绵延的湿气,扑面而来。
殷琬宁和陆子骥同时皱起了眉。
陆子骥放下蛇,转头,与殷琬宁四目相对。
“听说,你嫌弃灵济寺的饭菜没有油水,”他这才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所以缠着灰鹰,让他带你进山打打野味。这条蛇烤了,倒也算是一道难得的佳肴,你平时吃不到。”
他说话的时候,阳光也随之越来越盛,夏日的阳光一惊一乍,照在头顶,却不明不白扩大了眼前的腥臭。
纵使她从前在殷府,完全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吃毒蛇……她殷琬宁,实在没这个胆子。
想着,嘴上也迟疑了:“这毒蛇……能吃?”
陆子骥一脸坦然:
“你都能为我吸出毒血,这收拾干净的毒蛇,又怎么吃不得了?”
而一想到刚刚与他的暧昧,殷琬宁不自觉小脸通红,也许是现在正值午间,烈日太晒,她被这日头毒得,浑身都起了一层无辜的燥意。
而反观溪水清冽,她刚刚在蹲下来漱口的时候,就畅想过在这溪水里嬉戏,
大约,应当,也许,是一件十分清凉舒爽的事。
尤其是……如果能把双脚放进去,汨汨流下的溪水穿过她白嫩嫩的脚趾缝隙,是有多好玩、多舒服呢?
反正现在,陆子骥还在那边弄蛇,出于礼数,出于男女大防,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双足。
殷琬宁一挑眉,转身,便往清溪的上游,稍稍上坡一点的山上走去。
稍稍走了一小会儿,回头,发现陆子骥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这才停下。
溪流的上游处是一堆大小不一的巨石,有的大如车盖,有的则小如累卵。米白色与深墨色交杂,虽然嶙峋佝偻,但一眼便能望到头。
此时的殷琬宁,满心都是可以戏水的兴奋和愉悦,弯腰,脱下鞋袜,顺手放在了一旁的乱石边上。
而刚好,有一块石头的高度,可以让她轻松坐着的同时,把双脚放到溪水里去。
殷琬宁手脚并用,终于够了上去,在自己那双白白嫩嫩的脚触到清凉的一刻,她舒服得闭上了眼。
头顶虽然依旧是那个烈日,可这上游的茂密树木挡住了不少灼灼阳光。
山风吹来,将她耳垂上稳稳挂着的那对金镶红宝石耳环吹得摇摇晃晃,牵连着皮肉,却没有痛感。
溪水里,有游鱼过境,浅浅触碰她浅粉色的指甲盖,又赶紧躲开,生怕她这个身量是它们数百倍的人,就此把它们脆弱的性命了结。
“脆弱”——这个词很少从她小小的脑袋里冒出来,因着她若是要这样来形容自己,她总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无助。
苔花如米小,也有自己的盛开梦。
而除了沉溺于书海,她也很难有这样彻底放松的时刻。
过去十六年的胆战心惊,在殷俊、冉氏的对待之下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在祖母乔氏去世之后仍然受尽欺凌,即使在那个母亲卫远岚显灵、为她预知未来的梦里,殷俊和冉氏,也在知晓她与林骥之间的那些瓜葛和不/伦后,没有把她当做殷府的一员进而想方设法保她,而只是果断又绝情地,与她割席。
小人如殷俊,从一开始便知晓她不是他与卫远岚亲生,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是送到乡下,也不过是为了她那玄之又玄“天生凤命”的命格
——他之所图,无外乎在她成为皇后、太后的时候,为殷俊和他亲生的孩子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富贵和权势。
幸好她孤注一掷跑出来了,这场豪赌到迄今为止,尽管在路上遇到了好几次的性命攸关,但在最终,结果是有惊无险的。
又歇了好一会儿,浑身的燥意消退,殷琬宁掐算着时间,睁开了眼。
正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里,手旁的巨石上,正缓缓爬来了一只比她巴掌还要大上几分的蜘蛛。
蜘蛛可是有八条腿,每一条腿上都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毛茸茸,那物身上还泛着绿光,八只眼睛,张牙舞爪,浓黑的一团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像闪电一样,眼看就要爬到她的手边了。
殷琬宁尖叫一声,逃命一般从巨石跳到了草地上,拔腿就要开跑,却在转身时“咚”的一声,撞到了陆子骥的怀里。
他的胸膛……真的好硬,她在那刹那眼冒金星,小巧的鼻梁也被生生撞到剧痛。眼里被蜘蛛吓得凝在眼眶里不敢外溢的热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激得全部都流了出来,根本止不住。
陆子骥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
她绕到了他的身后,用他高大的身躯为自己挡住,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抖着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那那那……那边有个蜘蛛!好大,好大一个!呜呜呜呜,我要被吓死了,呜呜……”
陆子骥的后背笔直,顿了顿,似乎在用目光扫视,确认她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复道:
“哪里有?我并没有看到。”
饱受惊吓的少女急得冒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就,就在那边,那个石头上!”
陆子骥身体前倾,作势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却被殷琬宁直直拉住了腰带:
“别别别,你别走,别走好不好?我……我害怕。”
话音里带着哭腔。
显然,这长腿蜘蛛给她带来的惊恐,远远大于已经成为了盘中餐的毒蛇。
万一那个骇人的玩意,顺着这小溪畔,爬到她这里来,怎么办?
听到她真诚而凄婉的哀求,陆子骥便从善如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时间,除了溪水潺潺,便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两个人相对静止,又等了一会儿。
殷琬宁拍了拍逐渐平复的胸口,这才算惊魂已定。
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脚还光着,正踩在混杂着野花残片的草地上,那被溪水冲刷后白嫩嫩的脚趾,因为她这几下剧烈的跑动,上面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
……要死了,刚刚她跑下来的时候,只光顾着害怕,却完全忘了男女大防这么重要的事。
而就在她面露羞赧,反复纠结的时刻,那双脚不由自主又动了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脚的脚踝迅速窜了上来。
“嘶……”殷琬宁忍不住低叫。
陆子骥没有回头:“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我,我刚刚跑动太急,好像扭到了脚。”
他问道:“能动吗?”
殷琬宁试图往后退,才刚迈出左脚,右脚却因为这一下的牵扯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强忍不住,又“啊”地尖叫一声,手下乱晃,却狠狠抓了陆子骥的腰一把。
而这一下,一直背对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转身,伸手,把殷琬宁拦腰抱了起来。
第25章 伤处
在此之前, 殷琬宁受到过的,最粗暴的对待,
是殷俊用印了墨痕的手指狠狠掐她的手臂,用藤条鞭打她的身体,还有在窦建宏的府上,那几个捆绑和扛抬,窦建宏的几下打脸。
至于梦里林骥的那些暴行,虽然一切宛若眼前又真实无比, 却因为身在梦里,并没有切身的感受。
陆子骥突然的动作,本就惊魂未定的殷琬宁,被吓到面色惨败, 只有下意识的作祟,因为害怕跌落, 而紧紧抱住了陆子骥的脖子。
只是, 这一个动作, 却忽然让她, 有了一丝莫名熟悉的感觉。
转瞬即逝。
等到她缓过了劲来, 这才又羞又恼, 惊恐问道:
“陆子骥, 你, 你这是要做什么?”
出于礼节, 殷琬宁很少当面直呼陆子骥的大名,这一下她被激到冲口而出,便不管不顾地, 想挣扎着从陆子骥的怀里,再跳回到地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可怕, 陆子骥本来好好在下面弄蛇,是在什么时候跟着她过来,而且她丝毫没有发觉的?
刚刚她被那大蜘蛛吓得花容失色,他替她看东西,她本来还觉得他十分体贴,只短短一瞬,他怎么又突然如此唐突了?
她根本拿他没办法……
再说,这样拦腰抱起的姿势,对于她来说,着实是太过羞耻。她的脚上现在还光着,这几番挣扎的动作,更是让她面红耳赤。
稍微慰藉的是,陆子骥的手倒是规矩得很,可殷琬宁却又闻到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是杀蛇留下的吗?仔细一回想,刚刚那下面,他身上似乎还没有。
直到她慢慢冷静下来,一言不发的陆子骥,终于出了声:
“别乱动。”
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殷琬宁哪里肯,自然要为自己竭力争取:
“你你你……你,你先放我下来。”
又开始挣扎,但终归是徒劳,刚刚流了几遍的眼泪,因着这令人难堪的羞耻又抢先一步溢了出来,缓缓滑到了她的唇角,她顾不得旁的,吃进去了一口,只感觉到又咸又涩。
和她现在的处境一样。
陆子骥的语意也随之平淡了下来,开始循循善诱:
“脚踝脆弱,承着的是全身的重量,你刚刚奔下来时动作太着急,很有可能已经伤了筋骨,必须要好好检查一番。确认伤势之前,你的脚,不能沾地。”
自己伤了自己的少女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但依旧试探:
“有……有那么严重?”
陆子骥继续有理有据:
“你如果不想断着腿回幽州老家,见你的父母亲人,现在最好听话,乖一点。”
听到“乖一点”这三个字,殷琬宁的小脸却突然热热的,不再说话了。
她任由陆子骥抱着她,往前走,先去她开始坐的那一堆乱石处,拿她脱下的鞋袜。
而眼见着他提着她那一双绣鞋,准备把她再次放回那堆乱石上时,殷琬宁再次惊叫一声:
“不不不不不,这里有蜘蛛,我不要,我不要坐在这里。”
而陆子骥俊朗的脸上,严肃认真,对此全权负责:
“我必须要仔仔细细检查,光是这样看,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殷琬宁因小失大,对蜘蛛的恐惧远远胜过了对脚伤的担忧,她带着哭腔,拼命摇头:
“有一只就有很多只,这些石头的下面,肯定是大蜘蛛的老巢。呜呜呜呜……我不要坐在这里,我不要坐在这里。”
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胡搅蛮缠。
“此处地势低洼,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陆子骥却难得温柔,“能让你坐下来,我好好给你检查的。”
陆子骥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痕在殷琬宁的眼前晃荡,即使他的话再鞭辟入里,恐惧面前,她仍旧是不依不饶的:
“我不,我宁愿腿瘸了,我也不要和蜘蛛在一起。”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对陆子骥的感情十分复杂,在这个颇为尴尬的时候,她也居然敢撒起娇来。
他见她吓得鼻头和眼眶通红,眼角又再次泛起了泪光,叹了口气,终于说道:
“好,那就不坐在这边的石头上。”
又被抱着往前面走了好几步,殷琬宁为了掩饰自己刚刚颇为过火的言行的尴尬,只好主动找话问陆子骥:
“刚刚,你明明还在那溪水边弄蛇,怎么会跟我一并上来了?”
陆子骥垂眸,与她四目相对:
“你一个人,又是第一次进山里,万一又吃了碰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我不想再为你解毒一次。”
殷琬宁听到“再解毒”这三个字,自然是知道他所指的,是窦建宏给她下的那个毒,只能吸了吸鼻子,垂下头不说话了。
他抱着她走了一圈,也多看了好几处地方,眼下的两人正处在山坳的低洼地带,除了那片乱石以外,也着实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把殷琬宁放下了。
陆子骥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靠着微微的下坡坐了下来,双手提着她的月夜下,直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殷琬宁的小脸红透,见他神色淡然,只能用小手将自己的裙摆不断往下拉,不让她和她的双月退,有任何春/光/乍/泄的机会。
而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有入陆子骥的眼,他只顾着认真看她的伤处,那只薄茧的手掌刚一碰到她的脚踝,殷琬宁便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啊啊啊啊”叫个不停。
林骥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受伤,她害怕,他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并未想过更多更深入的内涵。
而一直专注的他,听到她的娇嗓喁喁,温暖的大掌握着她白皙足上的纤细,却不自觉,想起了他们前世的初遇。
前世里,也正是在林驰停灵的含元殿,她那若有似无的低泣和呻/吟,彻底吸引了他林骥的注意——
这才使得他在皇兄林驰暴毙、权宦仇元澄妄图完全掌控大明宫并彻底操纵皇位的废立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提前一步,冒着可能会暴露自己野心的、以及更多旁的风险,去见了那个传说中“天生凤命”的、被仇元澄以“妖女”之名关在小黑屋里的、他新的皇嫂殷琬宁。
那时,她是因为实在跪得久了,膝盖上才生了不少伤痕,痛苦难当,才忍不住低泣和呻/吟的;
而后来,当他已经完完全全占有她时,他却还是无数次,让她低泣,让她呻/吟,让她娇嫩的双膝,印上短期都难以消弭的印记……
她的这双玉足,林骥从前也握过很多次,他偶尔会将其放在他的肩上,这样做,自然也能激起他更加深重的谷欠望。
自己身上那起先为了开路抓蛇,手上的一点皮肉伤算什么;
只有右侧大腿处,那个已经彻底崩开的伤口,宣告了林骥此刻难以自抑的心绪。
就连他,也都闻到了那不容忽视的血腥味。
“有这么痛?”他有点不解,又颇有几分无奈。
殷琬宁又哪里在夸张?她被这钻心刺骨,痛到连长长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
被拿捏的少女听到他的疑问,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操着已经半哑的娇嗓,问道:
“你……能不能,别碰它了?”
实在是太痛,而陆子骥又这样嫌弃她的惨叫,她怎么忍得住?
“长痛不如短痛,若是不能及时治好,会留下病根。”陆子骥只看着她仍是红肿的脚踝,“今天出来,我没有将药油带在身上,现在只能先给你治一下,等下,在用清水冰敷。”
说完,陆子骥的手上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殷琬宁随即的一声尖叫,快要把他的耳膜都给彻底掀翻了。
这下,陆子骥彻底冷下了脸,一双狭长的眸子,寒光如刀一般射出:
“卫郊,你还记得前几日,灰鹰在抛绣球招亲时,你我之间的那个赌注吗?”
殷琬宁还沉浸在脚上无边无际的剧痛之中,闻言,愣了一下:“啊?”
陆子骥的声音同样冰冷:
“那日你打赌输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我也不需要你还了。”
殷琬宁依旧眼泪汪汪:“啊?”
陆子骥也依旧严厉肃然: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治脚,你闭上你的嘴,不要再嗷嗷乱叫。否则,我就要亲你了。”
“亲你”这两个字的尾音,还没完全进入殷琬宁的耳朵,陆子骥的手已经又多用了几分的力,为她揉捏扭伤地地方,专注而持久。
陷入痛苦的殷琬宁又哪里听得见、哪里分得清?
她顾着的,只有那酸麻胀痛,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脚踝传向全身。
她身娇体软,原本就是一个很怕痛的人,稍稍的一点点皮肉之苦,都会让她痛到哭天喊地。
就像小的时候,卫远岚给她穿耳,一直哄着她顺着她,说娇娇不怕,不痛,不痛,根本不痛,但当那滚烫的银针刺入她粉珍珠一般的耳垂时,她依旧哭到连嗓子都快嘶哑了。
现在,陆子骥揉捏她脚踝的力气那么大,她天性使然,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哭喊?
在这剧痛之下,殷琬宁的哭喊愈演愈烈:
“啊啊啊……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陆子骥咬着牙,又狠狠揉了一下她足下的红肿之处,在她的下一声尖叫出来之前,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殷琬宁的脖子被他的左手按住,想要挣扎离开的小脑袋被迫使前倾,承着他霸道而不容置疑的进攻,所有因为痛苦和惊讶而产生的尖叫,统统都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他撬开她紧闭的齿关,她用丁香小舌与他抗争,但只是徒劳阻止他的前进,脚上的痛和唇上的触感的双重刺,激让她的眼泪再一次控制不住,滚滚流出。
呜呜呜……
殷琬宁脑海里只有绝望这两个字:
她,她居然被强吻了!
这个陆子骥道貌岸然,怎么能如此欺负人?!
又吻了一会儿,她的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陆子骥才放开了她,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完好治疗的脚踝,似乎颇为满意:
“这样,应该好多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殷琬宁转念一想,也对,再怎么说,他是男子,被占便宜的人,是她!
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殷琬宁抬手,就要去掐陆子骥的脖子,却被他单手便抓住了双腕,合在一处。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挣了一下,果然是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挣开的可能,她只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怒:
“陆子骥!你这个无耻小人!你,你趁人之危!”
而还抱着她的陆子骥,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刚刚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没有听话。”
警告?
殷琬宁努力回忆,似乎,他好像确实是说了一番类似的警告,但她那时早已被痛到丧失理智,根本不可能,把他说的那些往心里去:
“你,你那叫警告?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再说,这世上哪里有人,可以面对如此剧痛,而忍住不叫的?”
陆子骥垂眸看她:
“不要试图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像你一样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卫小姐。”
她知道,他又是在讽刺她。
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她刚刚在胸口燃烧的怒气,更是直冲了头顶。
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最差,也是可以张出獠牙的小猫咪!
她再次挣了挣,手腕还在被他握着,她没法打到他。
而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那鲜明的蚊子包,呼朋引伴,跃跃欲试,似乎提醒了她另一种可能
——他真的能如他自吹的那样,忍住痛,不叫吗?
头顶的怒火还在持续,殷琬宁想也不想,伸了玉颈,够到高度,对着陆子骥的下巴另一侧,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发狠了,用力了,殷琬宁拼尽所有,可被她咬住的陆子骥,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就连,他握住她手腕和脚踝的力度,也丝毫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殷琬宁发泄够了,松开了口,仔细观察着他下巴上被自己咬了的位置,对比他另一侧的“蚊子包”,却只有空空留下的两排鲜红触目的牙齿印。
已经又隔了一个晚上,她昨天为他滴药时,看到的牙印已经消失了,不过这样乍一看,貌似,还是有一些眼熟。
殷琬宁忍不住嘟囔:
“蚊子包和下嘴咬的齿印,还是不一样的……”
陆子骥淡淡发问:
“什么蚊子包?”
殷琬宁手被他攥住,只能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指了指他下巴另一侧的红印,说道:
“就是你一个人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你身上留下的罪证——”
后半句,却突然被他抢白:
“你说这里的红印?”
“这些都是你咬的,卫小姐。”
第26章 弥彰
日头已不知不觉移了位, 斜照的阳光,洒在殷琬宁此时还湿漉漉的嘴唇上,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少女的樱唇,被陆子骥狠狠吻过,继而又用尽全力去咬了欺负她的人坚硬又柔软的下巴,在此时的阳光之下,显得更加红肿。
都是拜他所赐。
听到始作俑者陆子骥那振聋发聩的言论,她又下意识舔了舔那里, 圆睁的鹿眼,直勾勾地说着自己的根本不信:
“陆子骥,我读书少,你可别诓我!”
昨晚上, 她在灵济寺的女澡堂里,看见的那个小姐, 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这不是蚊子包, 还能是什么?
陆子骥眉目舒展, 丝毫没有计较她再一次直呼其名的不懂礼数:
“卫郊, 我没有诓你, 我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诓你。”
难得认真。
但殷琬宁并不能就此接受, 这个令她难以自处的事实——
她咬了咬唇, 与他四目相对:
“反正, 我是绝不可能咬你的。”
陆子骥淡然却笃定:“你当时中了毒,意识并不清楚。”
有点道理,但道理不够。
殷琬宁又想, 却记挂起了另一件事:
“我,我刚刚也咬了你, 我仔细看过了,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两人言至于此,陆子骥才放开了她的手腕和脚踝,但依然维持着把她拥在怀里的动作,认真而郑重,看她,薄唇轻启:
“现在呢,脚还痛不痛?”
——呀,争论了这么久,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少女闻言,这才动了动已经被她忽略了好一会儿的脚踝。
不得不说,经过了刚才这一番的折腾之后,那个原本锥心刺骨的地方,好像确实没有那么疼了,余下的,只是浅浅的、隐隐作痛。
但那脚踝还是高高肿着,穿不进鞋,与白嫩的小腿和小脚比起来,太过惹眼。
殷琬宁很想感谢他,刚舔了舔嘴唇准备开口,却又一次想起了两人先前争执的话题。
不对呀,陆子骥明显就是心虚,他在说谎诓她,还试图用脚踝作饵,强行转移话题。
于是那感谢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陆……陆公子,你别以为你把话头扯到我的脚上,我就会忘了刚刚在说什么。”
“你这红红的蚊子包,是你去花艳楼里寻花问柳的罪证,现在你奸行败露,你却反而倒打一耙,居然推到我的身上,说是我咬的,你居心何在?证据呢,证据又在哪里?”
这一回,陆子骥却旗帜鲜明地重复他的清白:
“我没有去过花艳楼,也没有出去跟人打过架。”
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她的虚张声势绝妙对比。
少女却难得没有掉入他话里的陷阱:
“你又在胡说,这些,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同你论的,是你脖子上的东西。”
陆子骥看着她,深黑的瞳孔里,似乎涌上了一道犹豫的光彩,又转瞬即逝:
“是我救了你。”
为她解毒吗?他已经说了,她的记性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
想到这里,她娇娇软软的嗓音里,就多了一丝底气:
“我知道的,你为我解过毒的,我先前已经对你说过谢谢了。”
陆子骥的眸子又蓦地一沉,喉头滚动,每一个字都同样沉闷:
“在从长安到雍州的路上,那四个企图对你劫财劫色的贼人,也是我亲手,杀掉的。”
殷琬宁鹿眼圆睁,难以置信:
“你……你杀了人?”
在此之前,她只知他武功高强,完全不需要灰鹰的保护也能随意出入,但,说到底……
他陆子骥只是一介商户,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他怎么能杀了人,还如此云淡风轻,便讲了出来?
他深不可测的眼里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震惊和疑虑,他又淡淡回答:
“想了想,让他们那样的人逍遥法外,实在是对那些在路上被他们害死的人不公。”
道理是这样没错。
当日他把她半路上救走,他们刚刚进入雍州城的时候,她还曾经问过他,难道就这样放那四个贼人离开,任他们逍遥法外了吗。
陆子骥是如何回答的?
哦——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转头,他又亲自出手,把那四个人杀了。
也是,他为了救她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商人图利,他不能为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白白损失
——所以,他都要讨要回来的。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因为颤栗而起的津液,只堪堪问道: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脑子蠢笨,可她不是完全不会思考。
到达雍州的第二日,就在她和灰鹰在兴泰客栈的大堂吃早饭的时候,她对隔壁那些人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那四个贼人的死相个个不同,但都十分惨烈,若都是陆子骥一手做的,那现在这个抱着她、给她治脚、刚刚还强吻她的潞州商户,岂不完全是一个心狠手辣、毫无底线的魔鬼?
思绪回笼,明媚的少女更加害怕,她想要从“恶魔”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不了“恶魔”力大,生生按了回来。
他明明白白看透她的情绪,不忘继续添砖加瓦:
“在窦建宏的那间房里,床榻上,挂的是软烟罗的帷幔,下面铺的是蜀锦的被单,而被单上的刺绣十分华丽,但仔细一看,被单上还有一些血迹。”
“依照那血迹的颜色来看,应当不是你留下的,而是被窦建宏蹂躏的上一个人留下的,对不对?”
殷琬宁越听,眉头越皱越紧。
陆子骥所说的,都是窦建宏房内的细节,如果不是亲自去看过了,根本就不可能说出来。
所以——
他的意思是,他不仅是后来替她解了窦建宏下毒之人,更重要的,他还是亲自把她从窦建宏的府上救出来的那个人。
她见识过他的本事,凭借他的武功,他确实能做到出入自如。
……可是,既然他昨日不提、没有挟恩图报,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说了?
少女的黛眉,仍旧蹙着:
“所以,真的是你救了我?”
陆子骥的回答,却在上一层:
“你觉得灰鹰那小子,会告诉我这些细节吗?”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还是呆呆的:
“那倒是不会……可,可是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陆子骥却在此时突然笑了一下,不辨喜怒: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告诉你,在你被窦建宏抓走的时候,我正在兴泰客栈的厢房里,杀人?”
刚刚还呆呆的鹿眼,又一次被迫大张,是少女的难以置信:“……啊?”
原来,她前天晚上,整整安眠了一晚的地方,死过人……
在她洗过澡的地板,还是吃过饭的桌子,亦或者,是她香甜入梦的,床榻之上?
这才是陆子骥,昨晚没有责怪她鸠占鹊巢,让她离开他地盘的,真实的原因吗?
陆子骥继续还原着事实真相:
“窦建宏,想用他的小倌来我这里交换你。对方的态度实在傲慢至极,我只是想让他闭嘴。”
殷琬宁再度陷入了沉思。
她依稀记得,在当时她被窦建宏喂下毒药之前,她确实听见窦建宏说过,用了一个他的小倌来换陆子骥身边的她。
但她还是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你,你为了我,又一次杀了人?”
陆子骥语气淡淡,没有正面回答: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侵犯的感觉而已。”
少女彻底不说话了。
任自己十六年贫瘠的人生,学到的浅薄无知的道理,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些完整的、合理的、说服自己当做若无其事的理由。
她虽不是无底线的大度宽宥,却也有自己的尺度。
始终是弱肉强食。
这样的情态,统统都被陆子骥看进了眼里,他却理所当然:
“怎么,害怕了?”
害怕,殷琬宁当然是害怕的。
如果说,陆子骥轻描淡写说他杀了那四个为非作歹的贼人,还让她觉得他是在伸张正义的话,
那么他在兴泰客栈里,那样轻而易举地杀害一个可能是无辜的人,事后却一丝影响都没有,照样、如常、无事发生一般,在那厢房里吃饭睡觉——
她才觉得,他很可怕。
他,他只不过是个商户……怎么能如此异于常人?
但她现在就在他手上,她不能反抗,她不想成为他下一个手下亡魂。
少女只得强作淡定,咬着樱唇摇头,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对不起,陆公子,是我误会了你。”
“我,我卫郊明明是被你所救,我却还不知好歹,说你那晚上,是去花艳楼里寻欢作乐。”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陆子骥却还是那样云淡风轻,低低问道:
“现在可是信了,我这是被你咬的?”
信吗?她将信将疑。
陆子骥的心思,她根本猜不透。
他用一个“杀人”“两次于危难中救了她”这样的大“秘密”来换取她自己相信他所说的“是她咬了他”,怎么看,怎么都不划算。
他是商人,精明算计,这不符合他行事的原则。
何况,他一定在开口前就已经想到了,他对她说这些,她便不能忽略事实,而去反复攀咬一个“猜想”。
“卫郊,”他拍了拍她还在颤抖的纤腰,像是在给她安慰一般,“你不骗我,也不害我,我为人光明磊落,是不屑于对弱者龇牙的。”
她的腹诽她的揣测,甚至早就在他的眼里。
“我之所以把实话告诉你,”他看着她,剑眉如竹叶,星目如灯河,“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到处说这件事,这对你不好,很不好。”
看似关心,实则威胁。
她读懂了。
少女心中惴惴,咬人这件事,她到了现在,也仍旧还是将信将疑。
也不知怎么的,她脑子一热,只探了头,又在陆子骥脖子上红痕的旁边,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次,她依旧用了大力,像是在报复他可能的报复一般,良久,松口一看,却依旧只有她留下的深深的牙印。
连续被咬两次,陆子骥终于忍无可忍,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
“卫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两次救你于危难,没有记恨你误会我就罢了,现在呢,你却在恩将仇报?你的害怕呢,这么快就不害怕了?”
害怕啊,她当然是害怕的,怎么能咬两口,就不害怕了?
只是,殷琬宁同样害怕,她如今被“害怕”这种情绪占据,露出更多的端倪——
于是她只能强行,再强行,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咬人”这一件事上。
不能细想,不能深想。
从小到大,她一贯孤立无援,她早已习惯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现在的强行转移话题,也不过是逃避的一种而已。
他语气不善,她也不能软下来,于是怕得要命的少女板起了脸,再次强做镇定:
“你明明就在骗我,如果你这些痕迹是被我咬出来的,我已经证明了,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
陆子骥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浅浅的无奈:
“卫郊,我不会骗你的。”
她似掌握了主动权,开始不依不饶:
“我不信,我才不信呢,除非,你给我示范。”
陆子骥垂眸,剑眉难得微微轻挑,刚刚眼里的无奈,变成了欲言又止。
见他心虚,殷琬宁干脆横下了心,撩开自己的衣袖,把一条白生生如嫩藕一般的手臂,伸到了他的面前,理直气壮:
“就咬这里吧,反正我今天已经咬了你两次,你现在给我咬回来,也算是,算是我还你了,两不相欠。”
陆子骥满脸不可思议:“你确定?”
好不容易掌握的主动权,她怎么可能轻易拱手让人?
只听殷琬宁梗了脖子,一番豪言壮语,干脆落地:
“本来,我也是误会了你。你要是生我的气,也可以把怨气,撒在这里的。”
陆子骥却笑了:
“我不会和一个小女人置气的,何况,她还坐在我怀里。”
他的声音和潺潺流水交融,多了一分磁性,少女小脸羞红,却故意用提高音量来掩饰她的虚张声势和色厉内荏:
“反正,机会我给你了,如果你证明不了可以咬成那个样子,那我还是要当你在骗我。”
佳人在怀的林骥,早就心旌摇曳。
在他不断忍不住回想的前世里,在他怀里的她的身上,什么时候,没有他放肆之后留下的印记?
她的娇躯之上,又有哪一个地方,他没有反复端详过、抚/弄过、亲吻过?
她真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若是将这样的好学之心诉诸经学致用,她何愁不拿个进士功名傍身?
而他作为她的先生,明明是不想再提这痕迹一事,她却非要求证到底,不找出真相,誓不罢休。
乖乖巧巧软软糯糯的小猫咪,也是胆小却好奇心颇重的小猫咪。
想到此处,林骥还是俯身,轻轻拉住小猫雪白的腕子,用牙齿轻咬,用舌尖微抚,用薄唇啃/吮。
前臂内侧,这里的皮/肉细嫩紧致,只要不是将袖子高高挽起,便根本不会被人看见这个过于暧昧的痕迹。
至于他下巴和脖子上的,再过一晚,应该就看不见了。
林骥多用了一分的力,殷琬宁吃痛,“嘶”了一声。
他这才放开她,指着那点点扁圆的红痕,定定说道:
“你自己看,我有没有骗你?”
这一下,殷琬宁终于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说服。
但下一瞬,少女再一次看见了面前男人下巴和脖子上那被她纠结已久的红痕,联想到自己当日与他,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拉扯、怎样的行为,她再一次沉默了。
他知她又羞又恼,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陆子骥不语,只伸手找到了她裙摆处先前被他撕烂用来包扎的地方,甫一用力,便又撕下了好大一块。
这个动静让陷入羞恼沉思的殷琬宁惊叫:“你,你要做什么?”
他却是一脸正色:
“你的脚踝伤处不轻,光给你揉还是不够。现在这个时段,刚刚扭伤不久,需要冷敷。等回到灵济寺之后,再打热水热敷,会好得快一些。”
说完,陆子骥将她放回了地上,头也不回,往溪水那边走去。
他仔细浸湿了那块衣料后,再走回来,在她脚踝处搭上,包紧。
脚上一片冰凉,少女微颤的心尖,却莫名生了一些暖。
冷暖交替,惊喜互依。
这之后,陆子骥继续处理那条蛇,又默默找来了木柴,生火,将那蛇肉烤熟,酥酥脆脆撕开,准备分给殷琬宁。
她可是见过这蛇张牙舞爪的模样,就算现在变成了一块肉,她依旧心有余悸:
“陆……陆公子,这蛇有毒,你确定,我吃了无碍?”
陆子骥不语,只将那蛇肉放进了自己的口中,嚼了几下,才又重新撕下了一片,递给了她。
罢了,他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若是想要害她、想要杀她,根本不会用下毒这个十分复杂的方法。
仔细品来,这烤的蛇肉既没有油也没有盐,但殷琬宁吃着,就是比灵济寺里那清汤寡水的斋饭,要香了许多。
终于吃完,太阳也逐渐下落。
她脚上的那块布已经快干了,陆子骥为她重新裹好,背上她,便往灵济寺走去。
这一路摇摇晃晃,渐渐把她提着的心口晃得松散,晃得轻盈,又兼路长水远,被晃得轻盈的心,终是平静,她便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等到殷琬宁再次醒来的时候,浅发上、衣裙上都有些湿润,原来是天上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山雨。
此时,陆子骥的脚步加快,不出片刻,她已经能看见灵济寺后院的画栋飞甍了。
待两人进了后院,刚好有一阵雨风迎面吹来,将一张白色的宣纸,吹到了陆子骥的脚边。
紧接着,一个葱青色的身影追了下来,弯腰去捡那张背面朝上的宣纸。
殷琬宁在他的动作里,这才看得仔细,原来,这是一幅工笔完整、意境悠扬的水墨画。
而且,这画里画的,似乎就是这武屏山。
那个身穿葱青色长袍的男子将画捡起,抬了头,她才发现这就是今日一早在饭堂里捡了她耳环的那个人,四目相对,清俊的面容下明显也透着惊喜:“姑娘,是你。”
殷琬宁还被陆子骥背着,满眼都是那幅画:“原来公子你……你这手丹青如此不俗。”
被人欣赏夸赞自然是高兴的,那人拱手,恭敬而又温和地施了个礼:
“在下姓阎,单名一个京字,表字伯俞,汾州人。”
他抖了抖手里的宣纸,继续说道:
“这个,不过是在下信笔涂鸦,拙作而已,不足挂齿。”
殷琬宁笑道:
“阎公子安好,我姓卫。今日与公子两次偶遇,实在凑巧,不知公子是来听衍空禅师讲经的,还是——”
很显然,这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把还背着殷琬宁的某个人放在眼里。
只听他打断了殷琬宁无聊的关怀和闲趣,语气冷淡,沉着嗓音:
“脚踝还需要热敷,耽误不得。”
而阎京的目光,也自然顺势便落在了殷琬宁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只脚上,再一晃眼,那缺失的一只鞋,竟然是挂在了这位冷冷打断的男人的腰带上。
只有脚伤未愈的少女不明就里,根本没有发现陆子骥的后背发僵,只又对阎京笑了笑,自然而然说道:
“阎公子,我受了些轻伤,这边恐怕要先行告退。”
阎京关切:“可……还是要紧?”
而陆子骥显然不想再听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背着她,径直离开。
想起画作,殷琬宁心痒痒的,回头,粲然一笑:
“阎公子,你画技超凡,得空的话,我一定来找你切磋一二。”
此时的殷琬宁根本不知道她寥寥几句会有什么后果,等到被陆子骥背回了她的厢房,被放在了床榻上,无知无识的少女这才发现了她“救命恩人”铁青着脸色。
他们两人之间,在这一次后山之行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柔荑搅着破碎的裙摆,她不得不想起另一些破碎之事:
面前的男人,在短短的几日之内,眼皮都不眨一下,杀了好几个人。
他一语不发,视线似乎一直留在她的身上,强压之下的惊惧重新席卷,她不敢回视,只怯生生问道:
“陆……陆公子,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也会杀了我,对不对?”
陆子骥的回答没有惊喜:
“你最好不要骗我。”
“我会有无数种方式惩罚你。”
第27章 丹青
正值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日落之前的最后一点阳光, 透过灵济寺这座千年古刹庄严肃穆的一砖一瓦,直直照落于这一间并不大、颇有些沉闷颓萎的厢房之内。
光与影有时候会起到反效果。
例如,那最后的阳光是暖的,为身形高大的陆子骥拉得越发长的阴影,却是又暗又冷。
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 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算大,空荡荡的走廊之上,并无人经过。
不关门是好的——
自从殷琬宁知晓了陆子骥在那兴泰客栈的客房里杀人之后, 还一切照旧一般,就寝, 吃饭, 她再回到这原本古朴干净的厢房里, 便总觉得无处不透着森森的冷气。
更何况, 他刚刚还掷地有声, 说她若骗他, 他会有无数种方法惩罚她。
面前的男人脸色铁青, 那双狭长的眸子比先前还要冷峻冽彻, 在说完那一句明晃晃的威胁之后, 又多了一点寒光。
从前天真无邪的少女知道,她可能再也无法像初识那般、用先前的单纯的眼光去看待他了。
何至于此呢,她把他当做一个随时可以踢开的靠山, 他带她逃离梦里那个只会不顾她意愿而欺负她的周王林骥
——但靠山一旦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她便如一只飞不出崇山峻岭的麻雀,只能疲于奔命。
事已至此,她又决不能后悔。
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长安跑了出来,堪堪摆脱了林骥和殷俊,决不能再入魔窟。
欺骗,诓骗。
她本人就是殷琬宁这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分端倪。
更不能告诉眼前的陆子骥。
就算他再厉害,富甲一方、杀人不眨眼,但到底只是一个商户,在强权如天潢贵胄的林骥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等到那时,陆子骥不仅要惩罚她一直欺瞒他身份一事,等到他惩罚完了,还要把她再送回林骥的手上。
他也不怕林骥会报复他?
——不,不会的,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思绪回笼,殷琬宁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继续着两人的对话:
“我,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奈何她似乎底气依旧不足,陆子骥嗤笑一声,反问了两个字:“是吗?”
似是而非,半信半疑。
殷琬宁低头,将脚上包着的布拿掉,顺手脱了另一只鞋,在床榻上收拢,拉过被衾,完全盖住。
自然而然,像是回答他的反问。
却听陆子骥有另一个疑问:
“卫郊,你原来还会丹青?”
她的心口一紧。
面对阎京那精湛的画工,她又一次忍不住真情流露,她难得遇到这样画上的知音,有心与阎京切磋一二,却不想,她不设防的几番往来的对话,被陆子骥又抓住了她的痛脚。
与先前露出马脚时的慌乱不同,殷琬宁想到陆子骥的手腕,不得不更加强作淡定,解释自然:
“殷大小姐也颇爱丹青绘画,我伺候过她,自然也跟着学了一点。”
陆子骥应该听进去了,没再说什么,只将她另一只鞋放下,转身就走。
当然,这一次,走的时候,他为她关上了房门。
她恍然,想起他没有提及滴药之事,既然如此,她自然就当自己也没想起来好了。
反正他又瞎不了。
而房中一下彻底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又饥肠辘辘了。
陆子骥为她烤的那条蛇,味道着实不错,但可惜再想吃,恐怕也有点难度了。
她应当是得罪了他。
继续枯坐了片刻,殷琬宁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在她身康体健时,没有婢女在侧,她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脚踝伤得不轻,狼狈至极,要如何自处?
这脚扭的真不是时候。
正掀开了被子,想要下床试试走路时,门口却传来了叩叩敲门声,接着是一点轻轻弱弱的女子声音:
“卫姑娘,你现在方便吗?”
回忆了一圈,她自己上灵济寺中已有两日,除了与澡堂里那位姑娘说过一句话之外,并没有同任何女眷有过交集,这个时候,又会是谁来找她呢?
但,若一直把人留在门口站着,也完全不符合她一向和善的做派。
“我不方便过来开门,你可以自己进来吗?”她应道。
进来之人,是个婢女打扮的清秀小姑娘,端着饭食,温温懦懦地进来。
小姑娘把饭食放在了桌案上之后,还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药油,继而低低说道:
“卫姑娘的脚踝受了伤,这里有药油,姑娘若是饿了,可以先用饭,用完奴婢再为您上药。”
用词严谨,态度谦卑,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虽然有些羞怯,却应当是个伺候人的老手。
自从祖母乔氏去世之后,这八年来,冉氏作为当家主母,将殷琬宁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仆妇换了好几拨人。每一次换人,那些伺候她的人对她的态度,便又要敷衍几分。
等到了她逃跑离开时、身边换到了小翠这里,那婢女几乎是对她连掩饰都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就连她想吃点好的点心,又或者是想在晚些时候洗澡沐浴,小翠每每都要先明嘲暗讽一番,才肯勉强糊弄。
面前的这个小婢女,虽然算不上十分贴心,但举手投足之间,让殷琬宁莫名有了一分亲近之感。
但……话又说回来,她如今的身份,不清不楚,不尴不尬,也算是陆子骥的半个婢女了,如果再有人来服侍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婢女察言观色,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又小声自报了家门:
“奴婢名叫莹雪,卫姑娘不幸受伤,行动多有不方便,奴婢是专门来帮助卫姑娘的。”
这……还能有不请自来的吗?
一定是谁,在背后帮她。
陆子骥吗?可是陆子骥从背她回到了灵济寺开始,对她的态度就十分不好,嘴里满是不屑和威胁,她才不信,他会转头就为她考虑这么周全,对她如此好心呢。
如果不是陆子骥的话,那她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个和她今日内两次相遇,还知道她脚受伤了的那个名叫阎京的人了。
没错,一定是他。
早上在饭堂里,其他所有的大家闺秀,身旁都多少会有三两婢仆,只有她殷琬宁孤身一人;
而刚刚,在后院处遇见时,她被陆子骥背着,两个人身边也没有旁的人伺候。
那清隽和煦的公子阎京竟然是个如此心细之人,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她的关心,可真是润物细无声。
但是,人家对她有这样的好意,以她今时今日的处境……好像也还不起?
罢了,她实在无心细究,眼前生活不便的困窘最为迫切,再一次掀开了被子,下床,对莹雪认真说道:
“先吃饭吧,我早都饿了,你……你过来扶我一下。”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小声,像蚊子一样细。
而莹雪默默照做,殷琬宁下床起身的那一刻,才突然再次看见了自己裙子上那破损的一大块,心下一空,用手拉过另一侧的裙摆,下意识藏了几分。
她到底也是害怕露怯的。
也不知莹雪看见了没,从头到尾,她也只有一个表情。
来到桌前,再次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那和昨晚和今早又没有什么区别的清粥小菜,殷琬宁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怨气。
饭毕,莹雪又悉心为她揉了药油,手法娴熟,无比舒适。
而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殷琬宁在心里排演了无数种说辞,却还是始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开口,问莹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莹雪人如其名,冰雪聪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十分自然问道:
“卫姑娘脚伤了,好几日都不能正常行走,奴婢也是专门为此来伺候卫姑娘的,卫姑娘若有什么话,尽管问奴婢。”
殷琬宁便避重就轻:“你……是哪家的?”
莹雪如实回答:“奴婢是蒲州太守姜辂之女,姜燕燕的婢女。”
殷琬宁若有所思,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蒲州太守?蒲州不远,武屏山便是属蒲州辖。”
莹雪应道:
“卫姑娘今日去了山上,想必也沾染了不少的尘气,尘气伤身,不如奴婢再伺候您去沐浴?”
“再晚点吧,”殷琬宁干脆拒绝,“我昨晚也是第一次去澡堂那种地方,实在是不习惯,与其他的女眷赤诚相对。”
莹雪闻言微微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又开门出去了。
等到她再回来时,手里却捧着两套新的衣裙,不紧不慢,柔声说道:
“姑娘今日所着的衣裙受损,穿着不便。这两套,是灵济寺内从前的香客留下的,奴婢估摸着,这和姑娘的身型差不多,于是自作主张,拿过来给姑娘试试。”
殷琬宁颇有些受宠若惊。
莹雪是太守之女的奴婢,如此细心周到,她在震惊之余,不免又一次对比起了长安的殷府。
御史中丞乃朝廷中枢的御史台之首揆,太守则辖一州之统,二者品级相同,都是从三品。
长安殷府的中馈一直都由冉氏把持,府中的仆妇和婢女们,自然也都是由冉氏一手管理。就殷琬宁这么多年来看到的那些,殷府之中,没有哪一个有莹雪这样的能力。
多么讽刺。
不过再如何比不过,她现在也逃出来了,名字也由“殷琬宁”改成了“卫郊”,长安殷府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两刻,与昨日她能独享澡堂的时辰差不多。在莹雪的搀扶下,殷琬宁慢吞吞去了澡堂,果然没见旁人,于是便放心沐浴。
不得不说的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悉心地服侍过了。
一身疲惫的少女整个人泡在浴池里,只露出香肩,莹雪跪在她身侧,用帨巾沾着浴水,一点点为她小心擦拭,白皙娇嫩的皮肤,在热气氤氲的环绕之下,被细致温柔对待,渐渐泛起了粉粉嫩嫩的微红。
她只觉得格外放松。
伤了肿了的脚踝,在热水的浸泡之下,也已经好了一些,今晚出去之后,应该能如愿穿上鞋了。
不过,她依然不能完全松懈。
在她脱下中衣,看到前臂上那一点点扁圆的、陆子骥留下的红痕时,猛然想起了昨日的见闻。
那个她在澡堂里偶遇、今日也在饭堂里见了一面的小姐,身上有许多她曾以为的“蚊子包”——
现在她知道了,那哪里是“蚊子包”呢,其实是被人所咬的。
来历既然如此暧昧,殷琬宁想到自己的前臂上现在也有,自然小心翼翼护着,绝不让莹雪看见。
而那个姑娘,她却不敢再深想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施暴呀?
人家的私事,她胡思乱想一番,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她不方便打听,也更不可能到处宣扬。
这些秘辛极度暧昧也极度晦涩,她便只能将如此种种深埋在心底,从此不提也罢。
之后的几日,殷琬宁便一直都在厢房中养病,除了趁着最晚的时间去澡堂沐浴,几乎闭门不出。
莹雪的服侍细致周到,口风也极紧,不该问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句、多问一句。
这期间,殷琬宁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陆子骥和灰鹰。
料想,他们应该真如上山之前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听衍空禅师讲经、为了陶冶情操洗涤心灵,才带她上了武屏山,在灵济寺小住。
不过,见不到那主仆二人,殷琬宁也是无所谓的。只要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们帮她付了该付的香火钱,旁的,她什么都不会管。
而一连吃了几日莹雪从饭堂专门端来的饭,殷琬宁这个喜欢逞口腹之欲的少女,也渐渐对清粥小菜颇为习惯了。莹雪第一日送来的几套衣裙,虽然和第一天陆子骥给她的那套一样,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布料裁制,但同样,她穿着无比合身。
这一日,殷琬宁经过调养,也觉得自己的脚伤已无大碍。起床之后,环视熟悉了几日、也渐渐越看越温暖的厢房,终于觉得,整日闷在房里,实在是无聊。
尽管此时,她走路仍旧是一瘸一拐不能自如,但玩心作祟,她依然坚持出门,要去寺里面转转。
未施粉黛,也不饰钗环,只微微将她稍浅的发丝挽了个髻,她便从妆台前站起。
离开厢房,几步之后,仍然扶着她的莹雪适时问道:
“衍空禅师今日继续讲经,卫姑娘,现在可是要去大雄宝殿?”
这几日,从莹雪的口中,殷琬宁也探听出了灵济寺的一二。原来最近来灵济寺内祈福上香的香客们,几乎都是为了听衍空禅师讲经而来。
但可惜的是,从长安这个帝国京师来的三品大员之女殷琬宁,对和尚和佛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无他,只因当年母亲卫远岚去世时,殷俊为了做表面的功夫,不辞辛苦,专门从洛阳白马寺请来了高僧大德为卫远岚祈福。
殷俊当年只是从五品之身,但卫远岚的丧礼,排场却极为重大、甚至颇有些僭越。
彼时只有三岁的殷琬宁,被套上了厚重的孝服,被牢牢摁在了蒲团之上,小鹿一样的双眼,只能看着面前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来来往往,做着她也看不懂的仪式。
小小的她,早就哭到双眼干涸、挤不出多余的眼泪,可是作为卫远岚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她必须要持续、长久地痛哭,才能尽显孝道,尽显殷俊为人父的教导有方。
她实在哭不出来了,殷俊便把她拉到角落里,像从前她做了一点点错事而狠狠责罚她一样,使了大力掐她细嫩的手臂,让她痛到涕泗横流,再把她重新摁回那个已经塌了一半的蒲团之上。
而身着缟素的冉氏在一旁围观全程,见时机成熟,先用手中的巾帕蘸了蘸分明是干燥无比的眼角,再努力憋出了红眼,对她说话的语气,好似真的心疼她紧:
“哎呀,娇娇这个孩子多懂事,多乖巧,多讨人喜欢讨人心疼。”
“姐姐狠心抛下了你,没关系的娇娇,以后我来疼你,好不好?”
而也就是那一日,一直在卫远岚的灵前庄严诵经的大德,那位殷俊专程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高僧圆清,披着黄红的袈裟,走过她的身旁,看她哭红的双眼,牵起她因伤痛和害怕而不断颤抖的小手,默默写下了一个“凤”字。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天生凤命”的卫娇;
一年之后,“天生凤命”的卫娇被殷俊强行改名,成了“天生凤命”的殷琬宁。
灵济寺的衍空禅师,远近驰名,和当年给她批命的圆清大师,会有什么区别呢?既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或许,又会不太一样?
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殷琬宁同莹雪慢慢走着,却不想迎面一个风一般的女子飘过,她躲闪不及,刚好撞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那位女子“哎哟”一声尖叫,捂着被殷琬宁撞疼的肩膀,一张口,便是刺耳的指责:
“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走路竟然这么不长眼。”
殷琬宁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顿了顿,才缓缓回道:
“这位姐姐何出此言?刚刚,明明是你先撞到我的呀。”
说话时,来人已经上上下下将殷琬宁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冷嗤,才道:
“路就这么点宽,你既看见我在前行,又为何不闪开?”
啊?
殷琬宁心中一抽,再次泛起了委屈,颠倒黑白的话,竟然还能这么说?
就算是从前在家中时,两个弟弟欺负她,也绝不会找这么蹩脚、毫不掩饰的理由。
面前这个身着彩绣云锦、头戴点翠步摇的女子,殷琬宁第一日到灵济寺时,是在澡堂里见过的。
那时候,她身边服侍的人很多,而今日,却只有两个年纪稍小的婢女,即便如此,她嚣张的气势,依旧很足。
还在犹豫时,却听莹雪福了福身:
“莹雪见过封姑娘。这位卫姑娘不小心伤了脚,不利于行,刚刚她也确实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但实在是来不及躲闪,才冲撞了封姑娘,封姑娘海量汪涵,请不要见怪。”
莹雪的话,是在服软道歉,但殷琬宁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还是她先道歉?
可是转念一想,对方来势汹汹、气足势大,莹雪又到底不是她殷琬宁自己的婢女,她更没有什么立场,在这个封姑娘面前,再演一出内讧。
此时,那位封姑娘,也朝向了莹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不是燕燕妹妹的婢女吗?怎么现在,却在这个卫姑娘身边?”
莹雪回答自如:“卫姑娘不幸伤了脚,奴婢是特意来照顾卫姑娘的。”
封姑娘又是一声冷哼,满不在乎:
“罢了,我也懒得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一般见识,阿娘还等着我过去听经呢。”
等到她们那主仆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殷琬宁才转头看向莹雪,莹雪面色不改,只当刚刚的小小龃龉并未发生:
“姑娘,你可还要再去大雄宝殿?”
莫名吃了委屈的殷琬宁摇了摇头,心里的闷气还没完全纾解,不愿再去见刚刚那个颐指气使之人,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慢吞吞走去。
又隔了一阵,她才开口问道:
“刚刚那位姑娘,是哪家的?”
她知道莹雪认得。
莹雪如实答道:
“那是商州太守封郁的二姑娘,名叫封秀云,与我家姜姑娘姜燕燕很早就认识了。”
殷琬宁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商州太守,和蒲州太守一样,都是从三品,与京官殷俊同级,且还是个地方长官,更比不上她的亲生父亲谈承烨,是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若不是她现在是在是落魄无依,那个封秀云,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负她?
林骥,都怪林骥,现在她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是罪魁,是祸首。
暗自腹诽的少女又缓缓走了一小段路,待到心中的不满和愤懑完全平复,转角,却有一个松柏绿色的落拓身影,落入了她的眼帘。
只见那人面前一展大案,案上铺着三尺开外的宣纸,纸旁青青绿绿摆了几盏墨砚,身穿同样色系、松柏绿圆领窄袖的男子手持狼毫,正在那宣纸上挥毫泼墨,一笔一画,功力深厚。
真巧,又是阎京。
殷琬宁记得他的名字,而自己上次见到他时,他便在作画,那时她还向他许诺,说得空了,一定要与他切磋画技。
是她食言了,她不由愧疚,而今日偶遇,又当是缘分使然。
不过……也对,莹雪可能就是他贴心为她找来的,他既然知晓她脚上有伤,为她打算,自然并不会冒昧打扰。
此时的阎京正全神贯注,根本不知道殷琬宁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殷琬宁凑得近些,发现他提笔挥毫所画的,依然还是武屏山的山水,与上次她看见的那张草稿相比,这一幅的工笔更加细腻,晕染过渡也更加自然流畅。
也许是凝滞在不知下一笔该如何收尾,又也许是听到了身后之人终于屏不住的呼吸,阎京这才回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脸欣赏崇拜之色的殷琬宁。
四目相对,殷琬宁很快便垂下眼帘,问道:
“阎公子,抱歉,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阎京只连忙放下手中狼毫,以礼相待:
“不,是在下过于专注,不辨周遭,就连卫姑娘你到了在下身后,都浑然不觉。在下失礼,应该在下向卫姑娘赔罪。”
说完,拱手一礼,极为熨帖。
殷琬宁见他如此做派,再次颇为受宠若惊,只能看着那幅未完成的作品,转移话题:
“阎公子所画,可又是这武屏山的山水?”
阎京笑道:
“卫姑娘好眼力,正是武屏山。只是青山易得,气运难留。”
若换了旁人,恐怕难以听出阎京此言的深意,但殷琬宁知道他并非是过分自谦。
难得遇上知音的少女粲然一笑,那双重获光彩的鹿眼眨了眨,并不直接臧否阎京所言:
“阎公子,可否允许我斗胆,为阎公子这幅画,尽力一试?”
阎京自然求之不得,只躬身,将刚刚放下的狼毫从笔架上拿起,双手递于她面前,坦言:“姑娘请。”
接笔的时候,她的柔荑却不小心碰到了阎京粗长的手指,只是那微微一下,少女的双耳,陡然地热了起来。
想到那个清朗俊逸、画技高超的阎京,似乎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看着她手里的笔,手下的画,她小鹿乱撞的心,更是越跳越快。
还没开始,怎么能露怯。
拍了拍胸脯,殷琬宁提笔蘸墨,只在心头默念了一句:
“这一次,你不要再被看低了。”
在琴棋书画里,相对琴和棋,她的画技,明显算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了。
可惜,昔时她偶尔在家中挥毫,草就收笔,会拿着画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可每当她转头想要让殷俊不吝夸赞两句时,殷俊却总是不耐烦地赶她走开。
那一回,再次被殷俊赶走,在回到她院子的路上,她又好巧不巧,碰上了散学归来的两个弟弟。
殷玮宁和殷瑜宁最擅察言观色,见她如捧珍宝,便当场不依不饶,要讨来观摩。
作为长姐的殷琬宁无法,只能答应,却眼睁睁看着她用心浇筑的作品,在两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指点点里,被蹂躏撕毁,成了一张废纸。
两个始作俑者毫不在乎地笑嘻嘻离开,只剩殷琬宁,流着热泪,看着手中根本无法复原的画作,一路跑回了房中。
往事如烟,她总想刻意忘记,却每每成为徒劳。
而念着往昔,再次手握画笔的殷琬宁,下笔也愈发轻盈。
只见她略用了寥寥几笔,在阎京先前那已经基本完成的青山脚下,又添了几抹五颜六色的山花。
那一日,她与陆子骥一同上山,她虽然意外扭伤了脚踝,却也见识领略到了许多,过去十六年里从未见过的风景。
看着她提笔挥毫,阎京在一旁忍不住啧啧称奇,听到了这样的肯定,殷琬宁心中一喜。
却不想,乐极生悲,她想移步施展,右脚却恰好煞了风景,一股久违的钻心的疼痛袭来,少女支持不住,就要向一旁倒去——
但,阎京正好扶住了她,还是那张清朗俊逸的脸,此时已经写满了关切:
“卫姑娘,你,可还好?”
语气比先前还要温柔似水,一双桃花眼,看向她时也并没有半分逾矩,殷琬宁匆匆一瞥,便低下了头,羞涩回道:
“不碍事的,多谢阎公子挂怀。”
刚刚才勉强平复的心,又再一次怦怦乱跳。
只是,这样的插曲,不仅仅引发了眉目传情,终究,还会带来另一些白纸黑字的后果——
她本来是正在画另一朵山花,刚刚这一滑一倒一扶,那原本还算完整的一幅画,已经被弄得墨汁乱飞,无法修补,只得当场作废。
见此情景,一股浓浓的愧怍油然而生,殷琬宁顾不得自己还满脸通红,急急对阎京致歉:
“阎公子,实在很对不住。我原本只想献丑一二,我这脚却不听使唤,白白毁了你半日的心血。”
阎京依旧保持着微笑,还顺手为她从身后拉来了一把高脚木凳,示意她坐下歇息:
“卫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卫姑娘画技精湛,想法更是卓尔不群,容在下妄揣,若这幅画是由卫姑娘你来画,想必会比在下所画,胜过千倍万倍。”
对她画技这样由衷的夸赞,殷琬宁这一生几乎从未听过,而这夸赞又是出自阎京这样一个清朗脱俗的大雅之人之口,即便过誉,她心中有数,不会太有失偏颇。
见她低头,似是对自己的夸赞羞赧,阎京另起话题,便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
原来,他是今年入京参加秋闱的考生之一,在上京赶考的途中路过蒲州,听闻武屏山风景宜人,便临时决定上山来小住几日。而来灵济寺,一方面也是为了听几年难得一遇的衍空禅师开坛讲经,另一方面,灵济寺所在正是武屏山景色最为绮丽之处,在听经之外,也还能采采风、陶冶性情,为接下来的秋闱,积攒灵感。
听罢,殷琬宁不由好奇,便问道:
“可是,今日衍空禅师讲经,阎公子既来灵济寺,又为何不去?”
却听阎京浅浅一笑,桃花眼眼尾拂过春风一般的笑意:
“说来也是巧合,昨夜在下曾做了一个梦。梦里,在这武屏山的层峦叠翠之中,有佳人款款走来。”
“佳人眉目如画、妍姿艳质,向在下粲然一笑,在下的胸中,顿时生了无限向往之情。今早梦醒,在下便顾不得旁的,心中只有一事,提笔挥毫。”
梦里佳人,层峦叠翠……
他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殷琬宁的脸又开始发烫,长睫低垂,只觉得阎京的灼灼目光,似乎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羞怯忸怩的少女哪敢回视,只能将眼神尽量落在远处,这一望,却望见了好几日不见人影的灰鹰,正在独自向她走来。
不知怎么回事,只这浅浅一下,她的心便陡然抽紧了。
一见到灰鹰,她便立刻想起了陆子骥,一想起陆子骥,她便觉得眼下开始如坐针毡。
慌乱不已的殷琬宁紧咬着樱唇,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跑。
一瘸一拐回到了厢房,莹雪也很快便追了回来,回过神来、自觉失态的殷琬宁连忙问她:
“我,我不告而别,阎公子可有说些什么?”
莹雪又哪里知道呢?
只见小婢女摇了摇头,喘了口气,才道:
“姑娘你不顾脚伤也要跑,奴婢,奴婢的眼里只有姑娘。至于那阎公子究竟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话,奴婢一概不知。”
在莹雪的搀扶下,殷琬宁又重新坐回到了床上,眼帘低垂,黛眉紧锁,只一心懊悔着刚刚莫名的举动。
若是再回去,则只会显得她更加心虚。
可是,她又在心虚什么?
就在她伤脚的那日,是灰鹰答应了她要带她去后山上打猎,临了了,却突然腹痛,让陆子骥来顶替他
——该心虚的人,明明应该是灰鹰才对啊。
而再说陆子骥,那日她知晓了他背后的心狠手辣后心有余悸,他质问她是否会丹青书画,她虽然是为了隐藏身份撒了谎,可他却也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便一声不吭离开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骥当然有他的事情要做。
此时的他,已经下山三日,在雍州太守宋度的府上,处理那先前没有完全解决的事端。
在此之前,飞鹏原本已经按照林骥的吩咐,将妙荷与奸夫之事、窦建宏与宋度的几房姬妾私通之事连带着那几个当事人一并交到了宋度的府上。
宋度匆匆赶回雍州,收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飞鹏的匿名信。
头顶青青草原的宋度怒不可遏,妙荷与奸夫根本无甚狡辩的余地,被宋度下令浸了猪笼,扔到了渭水之中,两尸三命;
而宋度自家的姬妾被宋度乱棍打死,血肉模糊的尸首,被拉到乱葬岗里喂了狗;
至于窦建宏,顾虑到他背后的仇元澄,宋度便只将窦建宏胡作非为的命根子打废,其余的,一切如常。
在下山的第一日,林骥并未有任何动作,只静观其变;
第二日,他以商户陆子骥的身份求见宋度,在预料之中,被宋度拒之门外;
第三日,他吩咐飞鹏再次亲笔手书,送进了雍州太守府,宋度想起窦建宏曾向他提起过周王插手一事,犹豫了两个时辰,为了保险起见,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与告密信字迹相同的手书,才终于决定见一次“商户陆子骥”。
两人的会见虽在太守府之内,但十分低调,宋度甚至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单独与林骥见了面。
在最后一个侍从关上门后,宋度立刻起身,跪地伏首,向林骥行了大礼:
“微臣宋度,有眼不识泰山,望殿下赎罪。”
林骥冷冷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宋度又跪了片刻,才勉强起身,说的每一个字,看似都是由衷的谦卑:
“是微臣愚笨,在窦建宏向微臣提起殿下时,微臣就应该猜到,所有这一切,都应是殿下所为。”
“只是,微臣疑惑,这内宅与勾栏瓦舍的风流之事,殿下乃天潢贵胄,尊荣无比,又怎么会……?”
若是宋度的记忆没有出错,他眼前的这位弱冠出二的天子亲弟,向来不近女色,几乎是朝野上下皆知的。
即使他几日前听说了周王向天子请求赐婚御史中丞殷俊长女之事,也不过是这位年轻的王爷,寻一个出身合适的王妃,装点他的亲王之尊罢了。
“本王久居潞州,”林骥的声音冷冽,“对朝廷对官僚之事从不过问。这一次贸然插手,不过是因为那窦建宏,妄图染指本王未来的王妃。”
宋度已经年过半百,那双在无数美人堆里泡得疲惫不堪的眼底,堪堪略过了一丝阴影。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两人的婚事这才刚刚公告天下不久,原来他们二人,私下里早早便有了勾连。
以周王林骥,天子亲弟、先帝血脉这样的尊贵之身,居然能低调至此,全为未来王妃的名誉计,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实在令宋度惊讶不已。
回想他自己,年过五旬,姬妾成群,他只贪美色,女人无论再美再娇,也不过都是他的玩物;
像妙荷这样低贱的烟花女子,虽容色上佳,他也不过是图个新鲜热辣,却不想这个贱/婢在背地里,竟然还偷偷同许多人勾搭
——思绪回笼,宋度保持着多年官场里不动声色的状态,对林骥说道:
“早两日,微臣也才听说了陛下为殿下赐婚一事,殿下为王妃周全,拳拳爱妻之心,微臣羞惭,自愧弗如。”
林骥只眸色微敛:
“宋太守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应当能猜到,本王将那几人交予宋太守,本不该过问太守你如何处置。”
宋度见他意有所指,想起了今日府上收到的消息,放低了声音,回道:
“殿下……可是指,那窦建宏将他受的惩罚向仇元澄仇公公通风报信,妄图得他庇护之事?”
林骥玩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只做默认。
宋度眼珠一转,沉吟片刻,道:
“不瞒殿下,若不是考虑到了仇公公这一层,窦建宏的这条命,微臣是断不会留下的。只是微臣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识好歹,以为搬出仇公公,仇公公就会不顾微臣这雍州太守的位置,私刑处置微臣了。”
林骥单拳握起,抬眼,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又多了一分冷峻:
“宋太守乃一方太守,而雍州,又是西进入长安的必经之所,位置何其重要。残害同僚的骂名,本王是不会让太守你来背的。”
宋度动了动嘴角,反复思量周王这句话的含义,又沉吟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微臣妄度,殿下您的意思是……?”
“窦建宏此人,不识好歹,”林骥沉声,这一次,竟然多了一丝波澜:
“他不懂何为安分守己,非要越过雍州太守您的次序去。这件事,就当我林骥帮宋大人一次,若他日我有难,还望宋大人能不忘今日之事。”
饶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早就油得滑不留手的宋度,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年青藩王面前,依旧冷汗涔涔,前后衣衫都湿透了。
周王殿下,刚刚对他自称了自己的本名,话语里明明是谦恭低逊、却处处不是透着恩威并施,让他无法反驳。
眼下,除了接受这个“人情”之外,他还能有第二个选择吗?
但……纵使狡猾如宋度,也实在想不明白,他欠一个远离朝政的周王人情,究竟对周王,有什么好处?
林骥自然有林骥自己的好处。
前世里,在卢龙节度使谈承烨、也就是殷琬宁的生父起兵造反之后,林骥曾亲自带兵,东行平叛。
大军行至必经之路雍州,却被首鼠两端的太守宋度,白白耽误了两日的进程。
听着宋度的唯唯连声,林骥知道目的已达成,面不改色,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眼前竟然又一次浮现了他六岁在潞州周王府里见到的情景,林骥咬牙,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扶住了额头。
宋度见状,连忙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林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送自己出府,做戏要做足。
然后一直铁青着脸色,出了宋府,叫来了已静静等候了多时的飞鹏。
这个殷琬宁,可真是不让他省心。
看来,他不在她身边才区区三日,她就又要出事了。
第28章 耳环
不得不说, 远在雍州的林骥,对身在武屏山上殷琬宁的预感, 竟然真的十分准确。
就像上一次殷琬宁被窦建宏的手下抓走,林骥却在梦里梦见了小时之事,而突然惊醒一样。
就在那日的下午,殷琬宁与阎京往来切磋了画技、又骤然看见灰鹰因此落荒而逃回到房间的不多久,那原本被莹雪紧闭的房门,突然就被粗暴地打开了。
莹雪还未及走到门口, 却听那为首的仆妇嗓门奇大,先声夺人:“给我搜!”
话音未落,几个打扮俏丽的婢女和仆妇便冲了进来,直奔这间厢房之中, 孤零零立在一旁的木柜而去。
殷琬宁被眼前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只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一言不发。
前几日, 她和陆子骥主仆一同、还未上山来的时候, 陆子骥曾经告诫过她, 灵济寺内虽然往来的都是贵胄大户, 但香客众多, 难免鱼龙混杂, 一定要将财物妥当保管。
当时, 第一次到这样地方的殷琬宁, 虽然对陆子骥的态度极为不满,但却实打实,将这句话听了进去、放在了心底。
故而, 无论是先前她一个人居住时,亦或者后来莹雪过来服侍, 那个装了她所有贵重财物的包袱,都被她藏在了床榻之上。
眼前的几人,很快便搜索完毕空空如也的木柜,不由得面面相觑,而殷琬宁正要松一口气,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尖细,嚣张:
“你们统统都上上下下,搜仔细了吗?”
随着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殷琬宁也彻底看清了来人。
不是别人,正是在今日不久前,与她在去往大雄宝殿路上“狭路相逢”的那位,名叫封秀云的。
自从那几个仆妇随意搜索便一直沉默不发的莹雪,此时也终于看不下去,站了出来,向封秀云福了福身,问道:
“封姑娘,如此大动干戈,这是要做什么?”
言语之间,多了几分难得的愠怒。
那封秀云只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柳腰轻摆,跨步走入了这间厢房,也不回答莹雪的疑问,只用巾帕半掩着紧闭的、颇有嫌弃之态的嘴唇,来来回回审视了一圈。
莹雪见状,声音不由再一次加大,怒色难掩:
“封姑娘,这里是卫姑娘的厢房,封姑娘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封秀云眼皮都没抬,只对着那几个早她一步进来、已经为她让开了一条路的丫鬟和仆妇说:
“可是都搜遍了?”
那领头的仆妇毕恭毕敬,垂首回答:“小的们都仔仔细细搜过了,没有。”
封秀云一声冷嗤,又再一挑眉:“是吗?”
那仆妇噤声,却见封秀云粗指一伸,直直指向了殷琬宁:
“那她呢?她的身上,你们搜过了没?”
呆若木鸡的殷琬宁,被封秀云这道凌厉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不自觉低下了头,却见自己裙摆的褶皱处,挂了一个小小的闪动。
取下来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只耳环,与祖母乔氏留给她、她前几日还戴着上山去的金镶红宝石耳环,有九成五相似。
而殷琬宁的这一举动,自然而然也落在了封秀云的眼里。
封秀云动作奇快,趁着殷琬宁还未反应,立刻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而她手指捻着的耳环,也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吓到坠落。
完完全全已经手到擒来的封秀云,只得意洋洋说道:
“看,这贼人经不住搜,自己就先把贼赃暴露了吧。”
殷琬宁只一头雾水,浑然无知,那双水汪汪的鹿眼满满都是不解:
“封姑娘,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贼人,什么贼赃?”
这只耳环她根本没见过,又是什么时候挂到了自己的裙摆上的?
已经过了多久了,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封秀云又是一声冷嗤,捏着殷琬宁手腕,又多了几分力。
娇花哪堪摧折,她疼得热泪滚滚,又听封秀云恨恨说道:
“妹妹呀,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早上的时候,你可是故意撞到了我的身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平白无故只是看我不忿。”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火眼金睛,远远便发现了我戴着的这对耳环价值不菲,故意撞在了我的身上,原来就是为了盗走。现在捉贼拿脏,人赃并获,你还在装糊涂,妄图抵赖?”
殷琬宁闻言,热泪滚烫的双眸再一次圆睁。
这人怎么能够如此不可理喻,大张旗鼓,居然是在怀疑她偷盗?
且不说,她殷琬宁好歹也是个平头正脸的大家闺秀、长安贵女,平日里见过的用过的好东西,并不会比她们这些地方大员的千金要少。
就算她现如今落魄无依,也只能隐姓埋名、被迫做了陆子骥这个商户的半个婢女,但她自视高洁,也绝不是见财起意、偷鸡摸狗之人。
被冤枉的滋味,殷琬宁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受过。
那年两个弟弟在冉氏的暗暗授意下设局诬陷她害田氏烂脸,殷俊不分青红皂白将她一顿毒打,那种委屈和无助,直到十余年后的今日,她仍旧记忆犹新。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完全不懂如何为自己辩驳,殷俊的偏心,也是她后来才逐渐醒悟;
而现在,在这举目无亲的灵济寺,封秀云毫无预兆的诬陷如同当头一棒——
从小备受无视和欺凌的殷琬宁,现在已经逃出了殷府、逃出了长安,再要让她面对冤屈而隐忍不发,多少太难为她了。
一想到这些,一向委曲求全的她,用尽全力挣脱了封秀云的桎梏,尽管她还是被疼得又涌出了热泪;
她将那只“贼赃”耳环捏在手里,努力摆出冷静的模样,愤愤说道:
“这耳环是姐姐你的吗?如果是,那就是早上你不小心撞了我,它不慎滑落到了我的身上,仅此而已!这,又哪里可能是偷?”
殷琬宁的挣脱用尽了全力,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封秀云,被这奋力一推身躯直直向前,险些摔倒,她扶住了身旁的几案,这才勉强稳住。
封秀云回过身来,那张盖着精致妆容、却难掩憔悴的脸此刻也多了一分诡异的扭曲,堂堂商州太守之女,掐尖了嗓子、拔高了音量,像泼妇一般吼道:
“你推我?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推我?”
这一句,让殷琬宁彻底清醒。
对方反咬一口、胡搅蛮缠的本事,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几分。
从前在殷府时,她偶尔会旁观冉氏和田氏为了争宠而斗法,两个被困于深宅大院的女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只在言语上往来交锋,但最多不过是私下里的暗潮汹涌,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礼。
眼前这个封秀云,大约也是在家中被实实在在宠坏了,习惯了无法无天、作威作福,才将那不依不饶的低劣脾性,带到这外面来。
若是她,从小也被殷俊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会不会也养长这样不讨人喜欢的脾性呢……?
殷琬宁不得而知。
孤立无援的她只知道,就算是此刻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像上次面对窦建宏的蹂/躏和暴行时那样,搬出林骥和殷俊来为自己撑腰,她恐怕也难以保全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
面前的封秀云如此来势汹汹,惊惶过后,委屈和无助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殷琬宁的眼眶一热,滚滚清流在霎时便流了满脸。
她不想示弱,示弱无用,忍不住抽噎一声,她的胸口起伏,她鼓起勇气,朝封秀云啐了回去:
“我没有偷你的耳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此时的封秀云,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见着厢房之外,看热闹的人确实越来越多。
既然人赃并获,她便绝不可能容许这个名叫卫郊的破落户丫头,只用寥寥几句话就把这偷盗的罪名洗刷干净。
自诩大气端庄的太守之女稳住了心神,恢复了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款款说道:
“清者自清,到底有没有偷鸡摸狗之事,搜清楚了才知道!”
——“住手!”
正在封秀云手下的仆妇们,要再一步去往殷琬宁所在的床榻继续搜索之时,一声恫吓从门外传来。
声如洪钟,海沸山摇,让即使见惯了高门大户里各种手段的仆妇,也不由得一个震颤,堪堪停在了原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殷琬宁先前见了,便莫名其妙拔腿就跑的灰鹰。
只见灰鹰一身劲装,俊朗的脸上阴云密布,此时光是人矗在门口,已经让许多围观之人心下多了几分震颤。
在他之后来的,还有收了画笔、面色不愉的阎京,以及姗姗来迟的姜燕燕。
封秀云自然也同样被灰鹰的大喝给镇住,回过神来,才忍不住不动声色打量。
她面前的来人,虽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可他一身从头到脚,竟然没有哪怕一点昂贵的衣饰,封秀云心知,一个无名小卒,根本不可能真正拿自己如何,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
有了底气的封秀云轻哼一声,挑了挑眉,轻蔑说道:
“这位公子,不知你在何处高就?官居几品?我怎么……没见过?”
而灰鹰只沉稳如山,对答如流:
“封姑娘的耳环丢了,应当报到官府。官府审案,自然是需要人证物证俱在才会定罪,而不是随随便便几句‘人赃并获’,便可以如儿戏一般的。”
封秀云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架住自己的气势:
“公子的意思是,本姑娘堂堂商州太守之女,会大张旗鼓,来冤枉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香客?”
灰鹰抱拳,依旧不卑不亢: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搜证查赃一事,一向是由官府的人来做的。即使眼下,真的被姑娘你搜出了所谓的‘贼赃’出来,姑娘是此案的利益相关人,这样的证据,又有几分说服力?”
封秀云闻罢,略一思忖,接着莞尔一笑:
“报官?公子你提醒了我,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此地距离蒲州城不过十余里,报到蒲州太守姜大人处,不过也只是半日的功夫,是不是,燕燕?”
而还在门外一直冷眼旁观的姜燕燕,突然听到封秀云点了自己,怔了片刻,才以帕掩口,轻咳一声,道:
“若是,若是秀云姐姐要报到我爹爹那处去,我,我可以代劳的。”
封秀云却趾高气昂摇了摇头,很是体贴:
“此案的原告是我,怎么能让燕燕妹妹代劳?”
可说话间,她却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姜燕燕的身上,一个箭步,冲到了殷琬宁坐着的床榻旁,掀开了她手边的枕头。
今日早上,因为一些小事,封秀云的母亲封夫人无端训斥了她一番。
她离开厢房去往大雄宝殿路上时,人还在气头上,而眼前这个卫郊走路又不长眼,非要往她的身上撞。
被训斥、被撞,两重怒火早就烧穿了封秀云瘠薄的头顶,而当她再看清眼前这个把她撞疼了的姑娘时,更是怒不可遏——
这位在姜燕燕的婢女莹雪口中的“卫姑娘”,虽然穿着打扮寒酸至极,但那双清澈纯净、楚楚可怜的含情双目,那一身雪白、没有半点杂色的玉缎肌肤,那前凸后翘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肢,只这一下,便把她封秀云这个自恃艳绝无双、高贵典雅的太守之女,衬托成了浮夸又无知的东施。
就在先前,她的母亲因为她沉迷梳妆打扮而误了去听衍空禅师讲经怒不可遏,将她狠狠斥责;她这张精心描画、却被母亲训斥的,华丽又繁复的精致妆容,在面前这位不施粉黛的小家碧玉面前,又成了极大的嘲讽,等她回去之后,再发现一边的耳环不翼而飞。
封秀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给这卫郊一点颜色看看。
过来找茬之前,她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她事先已经将另一只耳环藏在了袖笼里,无论是否能在卫郊这里找到那只不见了的耳环“贼赃”,她都能在搜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另一只耳环放到卫郊处,成功嫁祸,到时候,无论卫郊再怎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铁证如山面前,她都只能乖乖伏法。
可谁知,封秀云准备好一切的左手刚刚掀开了那卫郊的枕头,右手上深深捏着的耳环还没有眼疾手快放下去,右边的腕子便狠狠一疼,她整个人前倾的趋势,都被生生拉住了
——
封秀云回头一看,却是她以为的无名小卒纸老虎、那个身份不明的高大男子,一手握住了她,让她根本使不出多余的一分力,更遑论把右手藏着的耳环放下、完成她的“陷害”手段了。
腕子上钻心的疼让封秀云忍不住湿了眼眶,同时,一股怒气直冲颅顶,她正准备向面前这个反应奇快的无耻之徒发难,混乱中眼角的余光里,却发现了那个被她掀开的枕头下面,有一对她无比眼熟的东西——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而这边,殷琬宁显然也并没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属于她的那对金镶红宝石耳环收起。
这对耳环,在她扭伤了脚踝之后的几日里,她都再没戴过,为求安心,她便将它们放在枕头下面,日日枕着。
此时,灰鹰也放开了封秀云的腕子,莫不恭敬拱手施礼:
“是在下心急,冒犯了封姑娘,望封姑娘海量汪涵,不多计较。”
封秀云哪里顾得上斥责这个无耻小人,揉着被捏痛的手腕,上前一步,拿起那对与她耳环有九五分相似的耳环,在卫郊惊惧的目光里,自信回身,朝着满脸探究和好奇的众人,高声说道:
“看看,我说什么了?这卫郊偷我的耳环,如今证据确凿,她还能抵赖不成?”
而殷琬宁眼睁睁看着祖母乔氏留给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如此污蔑,又气又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因为急火攻心,脚踝上未好全的伤处疼痛,差点身型不稳,被赶来的莹雪急急扶起。
满心满眼都是祖母遗物的少女瞪圆了鹿眼,褪去委屈后只剩愤愤,对封秀云提高了音量:
“封秀云!你不要上下嘴唇两瓣一碰就要血口喷人!你手里的那对耳环,是我祖母留给我的遗物,怎么可能会是你的,更不可能是什么贼赃!”
封秀云挑了挑眉,此时却多了几分大局已定的泰然,指着手里那对价值千金的耳环,不紧不慢说道:
“你说什么,你祖母留给你的遗物?这对耳环可是由深红透明的红宝石打造,由纯金镶嵌,你看看你这寒酸的模样,就连一个婢女,你都要从燕燕妹妹那里去借,这样价值千金的首饰,你说是你的,你问问大家,有人信吗?”
说完,封秀云的目光扫过众人,不出所料,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犹疑之色。
“你……”殷琬宁胸口一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封秀云的指责,在当下的这个环境里,确实半点破绽都没有。
她身为“卫郊”,凭什么、又为什么可以拥有这样华贵的首饰?
若是此时,封秀云手下的那些人,趁着这个缺口再搜她的床铺,找到了她包袱里别的金银细软,她又该如何解释?
恐怕,当初对陆子骥的那番说辞,是无法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说服的。
毕竟他们不是陆子骥,也不会像他一样挟恩图报。
见她已经涨红了脸,封秀云自然一脸得意,进而步步紧逼:
“怎么了卫姑娘?现如今,人赃并获,我看你不如省省力气,跟我到蒲州衙门里,再好好砌词狡辩吧?”
而一旁的灰鹰再也忍不住,开口为殷琬宁辩解:
“封姑娘,你这样草率定罪,所谓的‘人赃并获’,恐怕是难以服众的吧?据在下所见,封姑娘手上拿的这对耳环,又确实是卫姑娘所有,在来武屏山之前,我便见她戴过,而就在前几日,这灵济寺之中,我也见她戴过,我灰鹰可以以身家性命担保。”
封秀云却冷嗤一声,面不改色,朝着灰鹰乜了一眼,依旧底气十足:
“就凭你,你为她作伪证?你和这卫郊一同上山,刚刚又为她强出头,冒犯了本姑娘。你给她作证的这些话,又如何信得?如何服众?”
——“刚刚封姑娘是说,那挂在我裙子上的耳环,是你所有?”
值此胶着之际,殷琬宁却开了口,小脸上虽仍挂着委屈的泪痕,面色却镇定了不少。
封秀云见她嘴硬至此,倒也冷静,并没有被她捉住话语里的漏洞,直直回道:
“什么挂在你裙子上的,那是你偷我的。”
殷琬宁面色不改:“也就是说,这只耳环是你的,对不对?”
她摇了摇手里那个最开始、从她裙子上摘下来的,早上无意撞到封秀云身上时滑落在她身上的耳环。
封秀云眼珠一转,不想同她废话,只梗住脖子,厉声喝道:
“你偷盗财物,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什么?”
殷琬宁却视她的虚张声势如无物,镇定说道:
“我虽然比不上封姑娘你出身高贵,有个太守大人父亲可以随时为你做主,但不说别的,这看金玉宝器的眼光,我可能还要胜过封姑娘你一筹。”
封秀云那张盖着精致妆容的脸,不自觉闪过了一丝疑惑,她下意识便开了口:“卫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听殷琬宁侃侃而谈:
“封姑娘你的这只耳环,虽然看起来和我的那副,有九成九的相似,可是仔细一辨,这只耳环所镶嵌的,并不是红宝石,而是红玉髓。”
“而耳环的其他部分,也并不是由纯金打造的,仅仅只是镀金,至于其内是铜还是银,我这双眼睛这双手,无法得知如此精确一事,但若交给懂行之人,一眼,便可发现其不同。”
少女的声音虽柔,可字字句句皆是道理,像是绵软里突然探出的银针,一扎一刺,便轻易将封秀云的虚气耗尽。
此时的封秀云,面容灰白,虽然仍在苦苦强撑,可黯淡的眼色并不会骗人。
殷琬宁悄悄松了口气:幸好刚刚在危急之时,她并没有慌乱到六神无主、只盼他救,而是再一次低头看向了手中那只封秀云的耳环,电光火石之间的智慧,这才被她发现了破局的法门。
莹雪紧紧搀着她,缓缓朝门口围观的众人走去,殷琬宁将那只耳环交到了面色凝重的姜燕燕手中,先微微福身,才道:
“想必蒲州太守之女姜姑娘,必不至于当众徇私。不如,姜姑娘对比一下这两只耳环,便可分辨清楚,我所说的句句属实,还我一个清白。”
姜燕燕微微颔首,接过了耳环,又朝着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封秀云,款款说道:
“秀云姐姐,你手中的那对耳环,可否再借我一览?”
众目睽睽,封秀云被架得下不来台。
刚刚她还口口声声,与姜燕燕“姐妹情深”“报官处理”“秉公执法”,眼下姜燕燕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她除了照做之外,无论再怎么使官家小姐的脾气耍无赖,都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无奈,封秀云只能悻悻照做。
全场沉寂片刻,又听到了姜燕燕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我仔仔细细看过了、对比过了,这两副耳环确实用料不同。想来,卫姑娘所言不虚,秀云姐姐,你确实,冤枉了人家——”
“燕燕!各位,”封秀云却立刻抢白,丝毫不给姜燕燕面子,“你们可别被这卫郊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那副真材实料的红宝石耳环就是我的,是卫郊偷梁换柱,砌词狡辩,才让你们都被她给蒙蔽了!”
殷琬宁惊呆了。
封秀云如此蛮不讲理,真是世所罕见。
灰鹰的眼里,已经满满都是不屑,他却必须要以理服人:
“封姑娘,我劝你不要再妄图颠倒黑白了。我刚刚就说过,这副红宝石的耳环,几日前我就见卫郊戴过,绝对不会出错!”
封秀云后院起火,咬了咬牙,转身斥道:
“这位公子,我刚刚也说过了,你和这卫郊是一伙的,你的话,根本不足为据!”
恰在此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一直在旁,默不作声观局的阎京:
“那——我呢?我做的证,可否为信?”
“三日前,我在饭堂里,不小心撞到了卫姑娘。那日卫姑娘的耳环也同样不巧滑落在地,我捡起来看过,看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封姑娘你,从卫姑娘枕头下找出来的这副。”
封秀云万万没想到,在她看来,一向沉稳自持、遗世独立的阎京,居然也开口为这个妖孽一般的祸水卫郊说话,而且他还同样提到了三日前的事,更加具有说服力。
但,令封秀云更加头痛的还在后面。
只听姜燕燕再次轻咳一声,还是持着那温柔的声音,给了封秀云最后一击:
“其实我……我也可以作证。三日前,在饭堂里,我同样见过卫姑娘,戴这副耳环。”
这一下,刚刚还都持着中立态度的围观众人,议论纷纷,你一句我一句,言说着封秀云仗势欺人,她的耳环只是不小心挂在了卫郊的衣裙之上,却被封秀云污蔑侮辱至此。
如今的这个局势,以封秀云商州太守之女的身份,最好是去向被无辜扣上“盗窃”帽子的卫郊郑重道歉,此事,才算是和平解决。
听到旁人的议论,封秀云涨红了脸,刚刚还嚣张不已的气焰,早就在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她强撑的贵女尊严。
封秀云跺了跺脚,眼泪凝在了眼眶,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之时,却听人群之外,又有一声严厉的女生:
“秀云,你闹够了没有?”
众人闻言转头,看到了一派雍容的封夫人,正肃然走来。
见到自己的母亲,封秀云刚刚还未溢出的眼泪,便像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母亲这样当众训斥,并未给她兜底,看来,她必须要向卫郊致歉,今日的这场闹剧,才能彻底结束了。
但道歉这种行为,对于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呵护的封秀云来说,实在太过为难。眼下,她连话都开始嗫嚅:
“阿娘,阿娘,女儿我……”
却听封夫人冷冷说道:
“秀云,你身边的常嬷嬷手脚不干净,换了你不少珍贵的首饰,是这边刚刚起了口角,她眼看着瞒不住,才向我自首的。”
封秀云闻言,知道是母亲在为她找补说辞,羞愧难当,只能咬着唇,讷讷点了点头。
封夫人面不改色:
“你这个不肖女,闹了这么大一场,惹了大祸,等回到了商州,我看,你阿爹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也是他从小把你宠溺太盛,让你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说完,微微侧身,向封秀云瞥了一眼: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跟我回去?”
台阶已经为她铺就,封秀云未有片刻的迟疑,匆匆站到了封夫人的身旁。
在封家人即将一并离去之时,封夫人却留了步,转向灰鹰,面上难言怒色:
“刚刚可是这位……”
灰鹰知晓封夫人这是在清算旧账,可惜他不能暴露身份,只牙关紧咬,保住他尚算清明的理智,恭敬回道:
“在下灰鹰,见过封夫人。”
封夫人却是盛气凌人的态度,丝毫未减:
“刚刚可是你,冒犯了我家秀云?”
这话说得严重,来者不善,灰鹰眉头紧锁,又顿了顿,才拱手回道:
“刚刚,是在下一时情急,为证卫姑娘清白,这才无意冒犯了封姑娘……”
封夫人却不置可否:
“我那里有从商州带来的上好的西湖龙井,不知这位名叫灰鹰的公子,可否赏光一饮?”
众目睽睽,他刚刚又确实做了那逾矩之事,实在难以推脱。
灰鹰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那从封秀云手里拿到的另一只耳环,微微颔首,跟着封家人一并离开。
走到门口,他还特意看了正一脸自持的阎京一眼,坚毅双眸中的警告之色,无论是谁,想必都绝无可能无视。
前三日,灰鹰原本是跟着周王林骥下山,去雍州处理窦建宏那件事的后续的。但意外的是,就在昨日傍晚、宋度还并未松口见周王时,被周王提前赶了回来。
灰鹰夜行了一路,今日一早才匆匆赶到,却发现在这几日里,周王妃似乎并没有安安心心在房内养病,反而拖着半瘸的腿,和那个他们起码在饭堂里见过一面的白面书生有说有笑,甚至还一起作画,言笑晏晏。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那时,他正要过去制止,却发现周王妃似乎用力过猛,拉到了脚踝的伤处,身子不小心歪了一下
——阎京这个不知好歹的恶徒,胆大包天,竟然还趁此机会,过去扶了周王妃一把。
王妃啊王妃,你在脸红什么呢?
这个阎京,除了长了一张小白脸,嘴上像抹了蜜一样会哄人之外,又有哪里比得上文武双全、天潢贵胄的周王半根手指头?
不行,他灰鹰再不出手,王妃恐怕要犯糊涂了。
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妃一见到他,却不知为什么,小脸更加通红,甚至连招呼也不打,拖着残腿,便一瘸一拐跑掉了。
不过,跑掉也好。有些话,他单独对阎京这个登徒子说,则反而更加方便。
见他明显来者不善,刚刚在殷琬宁面前还冷静自持的阎京,勾唇一笑。
他依旧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指了指桌案上那被刚刚的变故搞得一团乱麻的画作,怡然道:
“看来,这位公子也十分喜爱丹青,在下感怀,公子可否与在下切磋一二?以画会友?”
灰鹰却根本不想与他虚与委蛇,只沉着脸色,冷冷回道:
“阎公子,刚刚那位卫姑娘,可不是以你的身份,能够招惹的。”
他以为他的话说得足够清晰明了,但阎京的回答,更令他意外: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公子你也钟情于卫姑娘,不如和我,还有另一位带他去后山的公子,一较高下,来个公平竞争?”
真是愚蠢至极。
做周王殿下的亲卫十余年,灰鹰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阎京这种登徒子他也见过不少,他并不想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反正明日,周王殿下便能回来,他们也会立刻带周王妃离开此地。
有些东西,他并不想完全捅破。
谁料,他们二人还在僵持,便听见有人议论,说周王妃那边的厢房里,似乎起了不小的争执。
无论此去封夫人可能会如何为难自己,灰鹰心想,只要阎京老实本分,旁的,他也无所谓。
而这边,待围观的众人尽数散去,莹雪重新扶了心有余悸的殷琬宁坐回了床榻上,阎京也站在厢房门口良久,才终于小心入了内。
阎京立在进门处,看着还在慢慢从一场惊变之中缓过劲来的殷琬宁,不由关切问道:
“刚刚,那位封姑娘狠狠抓了你,卫姑娘,你的手腕还疼吗?”
殷琬宁缓缓回神,看了看手中差一点点就要被当做“贼赃”的耳环,视线下移,腕子上有封秀云抓了后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并不明显,她摇了摇头。
这等细节,阎京竟然能注意到,殷琬宁心中一暖。
而阎京又问:
“那……卫姑娘的脚踝呢?现在,可还有不舒服的?”
这样密实的关切,她受宠若惊,再次摇了摇头,对阎京微微一笑,礼貌回道:
“多谢阎公子如此挂怀,我很好,我没事。”
“这一次,我真的是要多谢你,如若没有你替我说话,今天封姑娘这场来势汹汹的诬陷,我恐怕真是没有办法,做到全身而退了。”
阎京摆了摆手,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也不止我一个人为姑娘你作证,就连姜太守家的姜姑娘,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为你说了话。”
殷琬宁抿唇点头,“是的,这份恩情,我一定要当面谢过她。”继而朝向了一旁立着的莹雪:
“说起你家姑娘,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澡堂里遇见她时,还觉得她冷冷清清不近人情,没想到,她也是个如此通情认理的。”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却见莹雪面露尴尬,略一思忖,殷琬宁才发现自己不应当在阎京这个外男面前提起“澡堂”这个地方,立刻强行转换了话题,对阎京说道:
“说起来,先前,我还弄坏了阎公子的画。再加上刚刚这个忙,阎公子,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我给你再画一幅来赔罪。否则,我欠你这么多,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阎京叹了口气,嘴角依旧噙着笑意:
“既然卫姑娘如此热情,那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其实,在下若能得姑娘的一手妙笔丹青,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拒绝呢?”
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原本还轻松自在的殷琬宁,突然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可是我,我捉襟见肘,没有可以画画的笔墨纸砚……”
阎京淡淡一笑,眼角的桃花纹深显:
“姑娘这话,还不简单?用在下的东西,在下为你找好地方,行不行?”
这一来,殷琬宁再无顾虑,欣然同意:
“好吧,那我卫郊,这就与阎公子做一个约定。”
送走了阎京,莹雪关好房门,平心静气的殷琬宁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莹雪,谢谢你。你我本不是主仆,但你在今日这样的状况之下,仍然能坚持为我说话。”
“你,和你家姑娘一样,都很让我意外,很让我感动。”
莹雪眼里闪了闪,只道:
“已经伺候了姑娘几日,奴婢知晓姑娘的为人。何况,封姑娘污蔑栽赃的手段着实太过低劣,奴婢虽人微言轻,也实在看不下去。”
殷琬宁笑着长舒了口气,又莫名想起阎京在她眼前,那温柔如水的笑意,心中那个萦绕了好几日、一直没有落实的猜想,也又一次浮了上来。
这一回,她再不想隐下去,而是直接开口问道:
“对了,那位阎公子,向你家姑娘讨了你来照顾我,你可知他花了多少银钱?这是我欠他的人情,我可要还的。”
莹雪却是大吃了一惊:
“姑娘,你在说什么?奴婢是刚刚,那位被封夫人叫走的灰鹰公子,向我家姑娘讨来的。就连给你治脚的要由、那两身衣衫,也都是他给我的。”
第29章 偶遇
当日向晚, 夜风吹拂,没了白日里呕哑嘲哳的鸟鸣蝉嘶, 寂静的人间,但凡多一点点响动,都能引发无数令人心动的猜想。
而偏偏,这里是灵济寺,佛光普照,众生平等。
灵济寺规模宏大, 寺内有为香客早晚礼佛专门辟出的厢房,内供普贤菩萨金像,灯火常年不灭。
这一晚,菩萨又见证了一对情到浓时的男女, 莺歌浪语,娇, 啼连连。
菩萨见此旖旎, 也忍不住阖上了双目。
厢房内室的床榻之上, 一身香汗的姜燕燕, 倚在阎京不算宽厚的肩膀之上, 葱白一般的手指滑过赤, 裸着起伏的胸膛, 任他咬她耳朵, 听他提起了从卫郊那里, 听来的事情。
从阎京口中吐出的热气,一股,股喷在姜燕燕耳廓:
“原来, 你早在前几日,便在澡堂里见过了她。”
姜燕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 嘤咛一声,狠狠掐了一手阎京月要上的浮肉:
“伯俞,你现在有了新欢,眼里便没有我姜燕燕这个旧爱了,是不是?你呀你,勾搭姑娘的本事,可是一如既往卓尔不群呢,这么快,就连女澡堂里的事都知晓了。”
阎京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姜燕燕的臀,低道:
“若不是因为宝贝你浑身上下都敏,感得不得了,这一身被我弄出来的青紫红痕让那卫郊看见了,我会出手搭讪?不去好好套套她的话,怎么能让宝贝你放心,确定她不知道你我二人这些事?”
姜燕燕闻言,嗤笑一声,柔荑在他的颈上游弋,一面嗔怪道:
“明明是你阎京阎伯俞见色起意,却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个卫郊,确实清丽脱俗,那一张脸出来,可比我见过的任何高门贵女都要好看数倍,我都移不开眼。”
话未完,指着阎京的鼻尖,“她呢,虽然是来历不明,但你这私事公办的态度,很难不让我,怀疑你的动机。”
阎京低头,含住了姜燕燕指着他鼻尖的手指,等到她缩了回去,才眼含旖旎说道:
“怎么,我的燕燕宝贝吃醋了?卫郊这样招蜂引蝶的浪/货,又哪里比得上,燕燕你这贴心小宝贝呢?”
说着,阎京低笑,在姜燕燕光滑的肩上又留下了一点红痕:
“你看,你连她胸口有一颗红痣,这样私密的信息都肯告诉我,要是换了旁人,指不定得像宝一样藏着掖着呢。”
姜燕燕不语,从阎京的身上起来,探出身去,准备去捡自己被阎京一来便扔在了地上的小衣:
“早早告诉你,就是怕你惦记。你阎伯俞不会以为,天下所有身家清白的姑娘都像我一样,被你勾一勾手指,就乖乖上钩、任你采撷了?”
阎京媚眼如丝,看着姜燕燕的双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带,便熟练搭了把手:
“燕燕,你这又是什么道理?把卫郊的好处告诉我,是为了怕我惦记她?你也不怕,我被你这句话勾得忘了魂,即便霸王硬上弓,也要去瞧瞧你说的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系好了绳结,阎京顺势反复摩挲姜燕燕背上细滑的玉肤,引得了她一阵颤栗。姜燕燕咬唇转身,拍了他作乱的手,嗔道:
“郎君心无旁骛,奴家欢喜得很。今天的那场可笑至极的闹剧,若不是郎君抢先一步为卫郊作证,我这个事不关己之人,才不会开这个金口呢。”
说完,又弯腰去捡起了同样被扔在了地上的中衣,姜燕燕继续说道:
“封秀云呀封秀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妄想用这样愚笨的手段就能栽赃嫁祸成功,我看,她是在这灵济寺里住太久了,被那狗屁衍空禅师给洗脑了,才会做出这样蠢笨不堪的事。这下可好了,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人,都替那娇滴滴的卫郊委屈。”
听出她话里浓浓的厌恶,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阎京笑着,眼角的桃花纹蓦地加深,手上为姜燕燕披上了中衣,穿过月要侧,去勾系带:
“怎么,燕燕你不忿?你不是平日里最看不惯封秀云,但依然还是假装和她要好吗?这一次,她当众出丑,你没有拍手称快,怎么反而,还要替她抱不平了?”
“我姜燕燕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平时装得贤良淑德,有好戏看,岂不妙哉?本来嘛,我看她们两人狗咬狗看得乐呵,”姜燕燕系好了衣带,冷哼一声,继续说道:
“但封秀云好死不死,非要点我一下,拉我出来给她背书,我可不愿意。眼看她大败收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阎京又趁机在她耳上啄了一下。
“只是,不舒服那卫郊竟然可以真的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你呢,你又在明面上那样支持她……”姜燕燕转头,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阎京假装吃痛,皱着眉回答:
“我的燕燕,你还说你没吃她的醋?你呀,你就是见不得她好。”
姜燕套上外衫,细眉一拧,干脆利落撕下了自己难耐的伪装:“对,我就是吃醋了,我就是看不惯她,郎君,你说怎么办吧。”
而一直温柔体贴的阎京,沉吟片刻,突然拽过了姜燕燕的下颌。
姜燕燕霎时吃痛,徒劳挣扎,只见阎京的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她根本读不懂的情绪:
“那还不好办?设个局,诱她上钩,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彻底身败名裂,尝尝从顶峰坠落到深渊里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而同一时间的殷琬宁,也因为彻底探清了莹雪的来历后,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莹雪既然是灰鹰请来的,灰鹰的背后,一切都是陆子骥的手笔。
这个人的想法,她即使是卧龙在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
从那个天降一般的初遇开始,他便时不时欺负她,让她吃亏,让她哑口无言;
但转过身,他又十分体贴关心,比如在雍州城里,专程带她去花艳楼里见世面一事,又比如他去窦建宏府上救了她又瞒着她一事。
若是,今日被封秀云污蔑时,陆子骥在场的话,他会像阎京那样为自己说话,还是……任由她被其他人诬陷,甚至被带走去官府呢?
时常稀里糊涂的少女想不明白,此时此刻,她的小脑瓜里满满浮现的,都是那日他为她烤的那蛇肉的香酥爽口。
她躺在床上,不断咽下泛起的口津,这几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吃习惯了灵济寺内的清粥白菜,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到了第二日,殷琬宁惊喜地发现,她的脚踝竟然基本大好了,思前想后,便打发了莹雪回到姜燕燕的身边,独自去找了灰鹰。
灰鹰告诉她说,原来陆子骥这几日都一直不在寺内,是有急事下了山。等他再回来时,他们就一并出发,继续赶往幽州。
而殷琬宁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告别了灰鹰,她这才想起,来灵济寺里这么多天,却一直都没有正儿八经去听过衍空禅师讲经。
今日,便是讲经的最后一日。那些不远百里赶来的高门大户们趋之如骛,今日她有这个机会,赶个晚集也不错。
于是她收敛心神,转身,便往大雄宝殿而去。
行至殿外,殷琬宁远远便闻见了殿内缭绕扑鼻的香火之气。
她不得不再次想起,当年在母亲卫远岚葬礼上的种种。
一定要三跪九叩、茹素斋戒,佛祖才会保佑,心中所愿才能成真吗?
她眼下所求的,只是能平安到达幽州,与她的生父谈承烨顺利相认
——至于陆子骥,或者阎京,都随缘去吧。
进入大殿,只见纯金塑身的释迦牟尼佛像巍峨高耸,宝相庄严,座前已有几位身披彩色袈裟的僧人,正在默默诵读经文。
大佛两侧,各有几排专为香客听经而设的长凳。在长凳的尽头,一位面容和煦、古井无波的僧人手持木槌,一下一下敲响着仪案上那古老而圆润的木鱼,清脆如铃。
视线下移,殷琬宁很快便见到了坐在长凳上、最靠近殿门的姜燕燕母女。
趁着此时衍空禅师的讲经还未正式开始,她步履款款,走到了她们身前,对着姜燕燕和姜夫人,盈盈施礼:
“小女卫郊,见过姜夫人、姜姑娘。”
姜夫人面容整肃,只略微点头后便不再说话;而一身清雅素淡的姜燕燕则立刻站了起来,向殷琬宁同样盈盈回礼:
“卫姑娘,昨夜可休息好了?”
殷琬宁柔声回道:
“有姜姑娘为我仗义执言,我自然安枕无忧。姜姑娘菩萨心肠,卫郊感激不尽。”
姜燕燕笑着,拉住了殷琬宁的小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忱忱看向殷琬宁的娇靥:
“实在是举手之劳,卫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清者自清,封姑娘与我自小便相识,她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也本就是个收不住脾气的。你若是觉得委屈了,我可以出面,替你做主。”
殷琬宁哪里敢?
姜燕燕和封秀云,你们两人从小相识,父亲又都是一方大员、一州太守,我身份特殊,躲你们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出来贸然得罪?
难得清醒的少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姜姑娘这句话,卫郊已经是感激不尽。”
而此时,衍空禅师已经从后殿里出来,端正肃穆,如身披圣光,只见他袈裟一挥,幽幽坐于释迦牟尼宝像正下方。所有人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俱是凝神屏息。
姜燕燕也同样端着贵女的姿态,听经讲佛,无比专注。
但谁也看不出,这个表面和善的清丽佳人,此时心里正在想的,却是另一番龌龊腌臜之事。
昨晚,偷偷神不知鬼不觉回到自己的厢房之后,她特意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写了一封言辞温婉、极近缠绵的表白信。
那婢女的字迹粗陋,但也堪堪能用,她让她趁着灰鹰尚未从封夫人处离开、厢房左右俱是无人之时,悄悄塞在了灰鹰的枕头下面。
灰鹰这个人,虽然同样来历不明,但爱慕卫郊之心,昭然若揭。
她姜燕燕不过是推波助澜,让他们早日互明心意罢了。
而恰好,在她刚刚收拾妥当、准备来此听经之前,被灰鹰要去给服侍卫郊的莹雪回来了,顺便告诉她说,卫郊在将自己打发走之后,又单独去灰鹰的厢房里见了灰鹰。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很好,一切都如她和阎京昨晚计划的那般顺利开展。
等一会儿,只要卫郊一离席,她便会跟上,亲自送这一对芙蓉泣露、感天动地的野鸳鸯上路。
而姜燕燕身旁如芒刺背的殷琬宁,对即将到来的算计和危险毫不知情。
此时的她,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自己果然与佛家无缘,毫无慧根,灵窍不开,衍空禅师圣名在外,可这佛经佛法嗡嗡入耳,只让她觉得吵闹无趣。
再加上,股下那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木头长凳,坐着实在太不舒服,她身娇体弱、腰酸背痛,不堪于此,用耳语同姜燕燕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起身,独自离开。
刚出了大雄宝殿,只行了数步,便在拐角之处,又碰见了脸带笑意的阎京。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殷琬宁想起阎京并不是贴心为她找来莹雪照顾自己的人,昨日那满满当当的好感,似乎也下降了不少。
但因为阎京翩翩君子和高超的画技,她依然对这个温柔体贴的书生,十分欣赏。
见到她的第一时间,阎京便拱手,主动打了招呼:
“卫姑娘,这么巧,我们又在此处相见。”
知情识礼的少女盈盈笑道:
“今日是衍空禅师讲经的最后一日,我空了这许久,正好也来凑个热闹。阎公子,你呢?衍空禅师已经讲了好一阵了,你怎么……姗姗来迟?”
阎京的笑容不疾不徐:
“今日阳光灿烂,在下起床之后,见着后山浮岚暖翠,水碧山青,实在是挪不开步子,看了好一会儿风景,这才来迟了。”
对壮美风景十分感兴趣的殷琬宁一听,鹿眼里便多了几分熠熠的神采:
“是这样吗?那我也要去看看,是不是也像阎公子你说得那样,有没有夸大其词。”
阎京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一双桃花眼,满满都是真诚:
“在下不才,又何时骗过姑娘?若姑娘去瞧了,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不如……就履行了昨日你我的约定,为在下画上这一幅绿水青山?”
殷琬宁心下一动。
听刚刚灰鹰的话,陆子骥应该是快要回来了。若等他回来、同他一并上路,她欠阎京的这幅丹青,恐怕再无机会弥补。
想到此处,她点了点头,欣然同意。
与阎京一前一后,行至半路,殷琬宁闻见了自己身上那在大雄宝殿里沾染的、浓郁的香火气息。
这样的气息令她不悦,她皱着眉头,叫住了前方的阎京:
“绘画磨人,也需要穿窄袖方便。阎公子,你可否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再与公子同行?”
两炷香之后,殷琬宁便跟随着阎京,来到了后院一处颇为隐秘的厢房之外。
阎京推门入内,她朝厢房四下看去,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厢房里,除了入门处供奉的普贤菩萨像,不见任何画笔工具,只有一张小几、几把木椅。
面对眼前的场景,殷琬宁满心疑惑,对阎京奇道:
“这是……要我怎么作画?”
每一个字,都不由得小心翼翼。
但阎京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一般,指了指她的身后,一双桃花眼,又开了一片笑意:
“在下于大雄宝殿之外临时偶见卫姑娘,自然没有准备。在下这就立刻回房,去拿画笔和工具。”
见殷琬宁面露不解,他又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姑娘,你的身后有一扇窗,将其打开之后,你便能看见我所说的、后山的景致。这间厢房,偏僻清净,无须受风吹日晒,给姑娘用来作画,甚好。”
一面说着,阎京已经准备出房,临了,又指了殷琬宁身侧那小几上的茶壶:
“这壶里刚刚添了热茶,姑娘若是口渴,可先倒上用用。”
阎京走后,殷琬宁又默默等候了片刻。
一想到山水、一想到画画,她走到那扇阎京所指的窗前,解锁,推开。
窗牗之外,别有洞天,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沉溺美景的少女不由粲然一笑,举目四望,只觉心旷神怡。
此时此刻,她内心澎湃汹涌的画画之瘾已经快要喷薄而出,少女拍了拍胸口,又回身看着小几上的茶壶,又走了回去。
在这个时候,先为自己倒杯茶,喝上一口,润一润,待到一阵间阎京把作画的工具都拿了来,她便可以心无旁骛,一气呵成。
茶汁清清泠泠,被殷琬宁倒入了瓷杯里,那茶水热辣滚烫,热气氤氲,缥缈在她眼前,与这间厢房里的一派冷肃之气,格格不入。
殷琬宁伸直了柔荑,扇了扇瓷杯。
自己与阎京在大雄宝殿之外算是偶遇,这间房里的茶,却恰好是滚烫的,像是专门在此,等着她来一般。
罢了,她知道阎京对她上心。也许,只是他想多留住她一会儿。
殷琬宁端起了瓷杯,轻碰朱唇,准备将那杯中茶一饮而尽。
却在突然,有一只熟悉的大掌,将那瓷杯按住。
大掌的主人,语气也还是那样冰冷,一如往昔:
“卫郊,你还想再中一次毒吗?”
第30章 狼狈
在殷琬宁有限的印象里, 陆子骥对她的说话言辞,从来没有温声细语的时候。
就像他现在, 悄无声息、如松如柏地立在她的面前。他背后有夏日灼热的阳光,但他那双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狭长的眸子里,似乎在森森冒着冷气。
多么和谐。
炽热的光晕构成了这个突兀重遇的全部背景,他像一把来历不明的利剑,深深楔入,剖开给她看。
陆子骥将她连手带杯, 重新摁回了小几之上,在她脱离了瓷杯之后,又毫不怜惜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嘶……”
她吃痛,昨晚那处被封秀云抓过、被阎京关切过的地方, 在这个擅闯者的手下,还是发出了钝痛。
陆子骥却没放开她, 声音也沉闷:
“脚呢?你的脚还在痛吗?但我看, 你现在走路也算健步如飞, 我给的药油, 效果应该不错。”
明明是关切, 语气也理应温暖如春, 却又处处在炫耀他的“功绩”。
这样的陆子骥, 只能让殷琬宁更加生气, 张口也是不善:“你, 你跟踪我?”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动作。
陆子骥一把便揽住了她的楚楚纤腰,一个箭步, 便带着她从刚刚那被她亲手打开的窗牗里,转身翻了出去。
这样的剧变, 原本应当引来她厉声的尖叫
——可是这空旷的后院后山里,除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之声,旁的,一概不响。
是他把她的惊叫堵在了唇里。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殷琬宁头昏脑涨,她不过是质问了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陆子骥怎么能这样?!
如果说,上一次他带她进山,他强吻她,是因为要为她治疗脚踝上的伤处——
那么这一次呢,又是为了什么?
分明就是在趁人之危。
虽然,在遇到他之前从未与外男如此亲密的少女,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叫陆子骥的矜贵公子,很会接吻。
他的牙齿坚硬,他的薄唇柔软,那总是说着令她生气的话的嘴里,竟然……是甜的。
他先前总是时常嫌弃她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可他自己呢,为什么嘴里像吃了蜜糖一样,是甜的?
这间厢房的窗牗之外是一个低矮的小坡,陆子骥搂住她稳稳站定,这才稍稍将她放开。
心跳砰砰的少女被吻得七荤八素,早就忘掉了刚刚自己脑中那番“嘴甜”的猜想,更把她在房内质问他“跟踪自己”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的她,只顾着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冒犯了自己的男人,白皙娇嫩的小脸,胀成了一颗鲜红多汁的苹果。
陆子骥被她又愠又怯的眼神盯得勾了勾唇角,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捏少女柔嫩的脸颊。
只是他拇指上的扳指把她硌得疼,她樱唇撅起,扭开了脸。
她的模样娇憨可人,林骥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她,此时也忍不住软下了语气,问:“你在气什么?”
周王殿下那逃婚已久的娇妻垂下了眼帘,声音闷闷的:
“人消失了好几日,突然回来,坏我好事不说,还一见面,就,就对我这样。”
林骥只笑,明知故问:“对你怎么样?”
可从不敬神佛的殷琬宁此时也搬出了挡箭牌,用余光环视四周,确认没有被人瞧见:
“佛门重地,岂容陆公子你如此放肆。”
林骥倾身,她浅色的发丝,在他鼻间来回撩动:
“你呢,你和那个姓阎的私下相约,可又有想过,这里是佛门重地?”
他语气戏谑,毫无尊重,殷琬宁不满他这样的态度,抬头,瞪圆了鹿眼看他:
“关你什么事?”
但他一贯云淡风轻,拿捏她,易如反掌: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卫郊,你现在的身份,可还是我的半个婢女。”
殷琬宁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为你上山猎蛇,差点中毒,”他继续,“你脚受了伤,我一路背你回来,还给你专门请了人来照顾。你呢,你做什么了?”
她的气势骤降,怯怯嗫嚅:“我,我没有……”
“你可是转头就和别的男子相谈甚欢,甚至还允许他像我扶你这样,这样碰你?”
一面说,那锁在少女月要间的大掌又使了浅浅一分力,她被他带得进了一分,湿漉漉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正不情不愿地对着陆子骥那正因为义正言辞而滚动的喉结。
她连双耳都红透了热透了,快要听不清了。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碰她?
喔,她眨了眨眼,昨日,她在画画的时候,曾经因为突然的脚痛一个趔趄,也确实是阎京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还握着狼毫的手臂。
她必须承认,当时,她也同样是心跳如雷,自己容易外显的神色,肯定不自然。
但是这些,他陆子骥不在寺内,他又怎么知道?
——哼,肯定是灰鹰那个嘴巴不把门的小子告的状!
一想到此处,殷琬宁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柔荑微移,放在他箍着她的手臂上,发狠,捏了他那粗壮硬实的手臂一把。
嘶……他同步用了力,她居然捏不动。
殷琬宁咬着牙,冷哼一声:
“好,即使我是你的半个婢女,你陆子骥也并没有任何立场,限制我与旁的人交往。”
没有被她惩罚到的陆子骥却突然凑近,他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压下,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刚刚深吻过她的薄唇,此时离她的樱口,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突然嗓音低哑,逼她直视他的眼眸:
“我确实没有什么立场,限制你与旁的人交往。只是,卫郊,你也需要好好看看,那个人,值不值得你交往。”
虽然听不懂,但殷琬宁却莫名再一次心跳如雷。
不得不说,他们两人之间,从一起上山的那日起,似乎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帘,不遂他愿,又忽而想起了他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以及他堪堪阻止她喝茶的举动,这才问道:
“陆子骥,你刚刚说,‘又’中毒,这是什么意思?”
还箍着她的男人伸出长了薄茧的食指,抵住她被他吻过、此时还泛着水润光泽的朱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幽幽说道:
“这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殷琬宁却不甘被禁,右手握住他的手指,向一旁拿开,急道:“什么,到底是什么好戏?”
陆子骥这才松开了她的月要,回身看了一眼,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矮坡下方。
然后,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避开她腕子上的伤处,一面向上坡走去,一面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如果说明白了,你可就要演得不够自然了。”
殷琬宁不明就里,被他拉着,还是跟着他的步伐前进:
“你在说什么?这些好戏,又怎么会和我有关?”
此时心有丘壑的林骥回身,四目相对,从来不可一世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卫郊,你记住,无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有任何事的。”
另一边,大雄宝殿。
灵济寺内几乎所有来长住的香客,此时都汇聚此处。
今日是衍空禅师开坛讲经的最后一日,也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即,灵济寺会向所有的香客们,赠上由衍空禅师亲自开光的经书,以答谢诸位香客,多日来风雨无阻,潜心听经。
此时的小沙弥手捧经书,一份一份亲手呈到香客们面前。香客们则双手接过,口念“阿弥陀佛”,虔诚无比。
而坐在第一排、姜夫人身旁的封夫人颇有些疲累,但一心求佛的她在拿到经书之后,还是第一时间翻开。
这一翻却发现,里面被塞了一封信。
那信上说,有人不知廉耻,在佛门重地乱搞男女关系。就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大雄宝殿潜心听经的时候,那两人正在后院处的天甲厢房里忘情苟合,希望有人能出面,当场逮住这对不顾礼义廉耻、无媒苟合的狗男女。
信纸上,告密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真实的笔迹;
而翻看整封信,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提及涉事之人究竟姓甚名谁,只有“后院处天甲厢房”这个确切的信息,言之凿凿。
封夫人身为三品大员的正房夫人,自然是经历过许多风雨的。
但这样突兀的惊涛骇浪,却让她有些为难。
捏着这并不大的信纸,封夫人手指微微颤抖,眉头紧皱。她在心里面反复衡量,到底是应该听之任之,还是要以商州太守夫人的名义,依信上所言,走这一趟。
而就在她犹豫间,她身旁紧挨着她坐的封秀云却早已注意到自己母亲的行为异常,趁其沉思,一把将信夺了过来,匆匆一览,便忍不住尖叫一声:
“这,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母亲不去捉,岂不任由他们在这佛门重地,风流快活?”
即使封秀云已经刻意压低了音量,可是这样的动静,在这坐得挤挤挨挨的香客中间,仍然十分尖利刺耳。
封夫人则立刻捏住了封秀云不安分的手,低斥道:
“秀云,你昨晚才闯出大祸,我替你艰难收局。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横生事端。这种事,”
封夫人用眼神指了指封秀云手里的告密信,又把音量压到最低,几乎耳语,“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好奇什么?传出去,可对你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封秀云一身的反骨被压住,撇了撇嘴,正在想措辞反驳,而封夫人另一侧身旁坐着的姜夫人却稍稍近身,一脸关切,问道:“封夫人,看你脸色不妙,可有何事?”
封夫人于是将手中的信交给了姜夫人,姜夫人阅毕,蹙着眉,温柔却坚定说道:
“既然有人告密,在佛门重地之中滋事生非。如若不去看个究竟,任流言四起,终归对灵济寺的名声不好。以后你我,还如何能带闺阁中的女儿上山来?”
而恰在此时,她们的身后也有了一阵骚动,原来不止封夫人,还有其他的几名香客,也收到了这封一模一样的匿名信。
眼见兹事体大,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封夫人端正了容色,从长凳之上起身,带着近身的奴婢,便去找了释迦牟尼金像之下另一侧,那个正两耳不闻殿内事、一心只闭眼专注诵经祝祷的灵济寺住持衍明。
封夫人将信上内容转述,并言说此事有关灵济寺的声誉,她一人不能做主,还请住持衍明出来,看看该如何妥善解决。
衍明住持捻着佛珠,整整转了两圈,这才吐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吩咐小沙弥将师弟衍空送回后殿安置,这才带了一众香客和寺内管事的其他僧人,一同前往告密信上所说地方。
今日,此事必须要辨个清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众人走到大殿门口,姜夫人才看了一眼身旁,低声向她的贴身婢女问道:
“燕燕呢,她说去更衣已经说了许久,怎么还不回来?”
那奴婢如实回道:
“姑娘已经走了有一阵了,奴婢会再回去催催的。”
姜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巾帕,道:
“罢了,你让她好好待在厢房里,无论这边有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而另一头,眼看着殿内起了波澜,人群也浩浩荡荡从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林骥便拉着殷琬宁,也装作同样刚刚从大殿里出来的样子,悄悄混在了人群的后面。
一路上,殷琬宁才听见前面有人低声议论,提起什么“天甲厢房”“男女私通”,心里便有些打鼓。
她悄悄看向林骥,林骥却只对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惊慌,一切如常。
一路走去,越看越觉得周遭熟悉,衍明住持并着封夫人、姜夫人等,带着人群,竟然走到了她刚刚被阎京带去的那间厢房的门口。
而除了走在前方的封秀云之外,其他未出阁的高门小姐们,已经全部都被她们的母亲,强行送回了各自的厢房之中。
为首的,是封夫人的贴身奴婢夏莲。
夏莲朝着身后的封夫人看了一眼,正要请示她是否直接推开这厢房的房门,突然,里面却传来了几声刺耳的女乔喘。
“郎君,你轻点呀,好疼……嘤……”
“宝贝,你这么娇,我怎么舍得弄疼你?”
“呜呜,那你别咬那儿呀……”
这一声一声,清晰无比,门外所有听见的人,俱是面色各异。
几个佛门之人紧闭双目,不断捻着手中的佛珠,默默祷念经文;而平头正脸的几位夫人则无一不是沉着脸色,牙关紧扣,死死掐着各自的掌心。
随着淫,词浪语不断入耳,殷琬宁下意识抬头望向了站在她身侧的林骥。
此情此景,她再是蠢笨,也很快便联想到了当日两人在花艳楼的衣柜里躲着、偷听妙荷与灰鹰壁角一事,羞红着双颊,严严实实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而为首的封夫人也立刻便捂住了封秀云的双耳,用口型训斥她:
“早就说了,让你不要掺和这样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非要过来,传出去,名声怎么办?”
可谁知,封秀云不管不顾挣脱了她的母亲,一个箭步上前,挤到了夏莲的身侧。
脸色铁青的姜夫人来不及拉住她,那道在婢女夏莲的手下犹豫再三、并未被推开的房门,最终,还是被封秀云“唰”地一下推开了。
开门之后,里面的动静则更加大声,就算是姜夫人想要这样,如此众目睽睽,她也根本无计可施——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了她。其中,与姜家交好的,除了封家以外,还有几位夫人,也都听出来了那里面姜燕燕的声音。
封秀云则勇往直前,率先踏足了厢房,试探一般问道:
“燕燕妹妹,是你吗,燕燕妹妹?”
封夫人则紧随其后,一把将姜燕燕强势拉在了身后,并让婢女夏莲将她直接拖了出去,无论说什么也再不能进来。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前后进了厢房。
只见佛龛处供奉的普贤菩萨像,对面内室里那张专为香客休憩的床榻之上,一对白,花花的年青身影交,缠在一起。地板上,男女衣物混杂纷乱,连同两双歪歪倒倒的鞋子一并,诉说着战况如何激烈。
而在床榻上,被压在下面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借口更衣、从大雄宝殿里退下许久的姜燕燕。刚刚封秀云进门的时候,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喊了姜燕燕一声,她只顾着沉浸在番羽云,覆雨之中,神色迷茫,扭头,向众人看去,丝毫没有被捉,女干在床的哪怕一点点羞耻。
而心急如焚的姜夫人几乎晕厥,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撑住,尖叫一声:
“燕燕,你在做什么?”
而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却彻底惊醒了还趴在姜燕燕身上的阎京,此时他那张自诩俊朗无双的白皙面颊早已因为谷欠,望像烧得通红的炭,双眼也满是猩红,他看向众人粗,喘一声后赶紧退了出来,在其他人还被眼前的乱象惊呆、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踉踉跄跄滚下了床榻,胡乱抄起地上的衣物,便从那扇被殷琬宁打开的窗牗之上,狼狈而果断地翻了下去。
封夫人见状,瞪大了双眼,连忙一声高喝: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而这边如天塌一般的姜夫人,强忍着涌上喉头的怒火和绝望,也快速捡起了地上属于姜燕燕的衣物,为姜燕燕赤,衤果的身躯徒劳遮盖。
在这一刻,姜夫人才看得清楚,自己那一向视为掌上明珠、未来定要高嫁做当家主母的宝贝女儿,身上竟然青青紫紫,全是男又欠,女爱之后的触目痕迹。
原来,姜燕燕一直不让她、也不让别的婢女同她一并去澡堂伺候她沐浴,是因为这个。
但现在,再来追究这些,早已经为时已晚,自家女儿被当众捉女干在床,且不说清誉全毁,恐怕就连活着,都会是一件很大的难事。
此时的厢房门外,听到里面各种动静的殷琬宁则好奇不已,脚步微动,想要进去,却被林骥微微侧身挡住了。
殷琬宁小声问道:
“我,我就想进去看看,眼见为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骥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回道: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想知道的话,等会儿便会一清二楚。”
其实,联想到她见到过的姜燕燕身上的那些红痕,殷琬宁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事情的原委。
告密信、捉奸在床……太阳穴微微跳动,她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另一点——
若是没有林骥及时出现,把她带离这间充满危险和陷阱的厢房,现在被这样当众捉奸的,恐怕就是她殷琬宁自己了。
阎京……阎京……
没想到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内心却是腌臜孑孓,心如蛇蝎;
而姜燕燕,昨天还在帮她仗义执言,今日在大雄宝殿里,还与她言笑晏晏、把手言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随后不久,在灵济寺后殿的正堂里,那穿戴整齐、终于被姜夫人一巴掌扇得清醒过来的姜燕燕,也很想问这同样的问题。
在今日,不久之前,她眼看着卫郊离开了大雄宝殿,心知一切顺利,便借口回自己的厢房更衣,同样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她已经提前写好了告密信,还刻意将笔迹弄到歪歪斜斜,料想无论是谁,都看不出她的笔迹。
而她之后需要做的,只用在厢房里找到灰鹰,告诉他卫郊因为脚疼又一次摔伤了,便可以把关心则乱的灰鹰,引到那后院的天甲厢房之中。
而那里,已经被阎京哄骗着服下了烈性春/药的卫郊,自然不可能会放他走合,又欠交,颈正是被捉奸在床的大好时刻。
到时候,她姜燕燕功成身退,便只需要美美躲在姜夫人身后,看那边高,潮迭起大快人心,自己就装作清纯淑女,懵懂无知就好。
谁知道,她人刚匆匆出了大雄宝殿,正要往灰鹰的厢房方向走去,后颈却是突然一凉。
再之后,她昏昏沉沉,不辨周遭,犹似梦中,只凭着本能,摸到了阎京那熟悉的、火只烈的身躯。
再再然后,便是姜夫人那厉声的尖叫,和众人复杂无比的眼神了。
而大戏的另一位演员,光着身子被灰鹰捉了回来的阎京,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己衣衫不整跪在堂下,听姜夫人不顾大家主母之仪、破口大骂的时候,阎京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
计划里,是他把卫郊骗到后院的那间天甲厢房,然后卫郊会因为口渴喝下那掺了烈性春/药的茶水,他只等众人来捉奸便好了,怎么到头来,是他自己和姜燕燕情不自禁、滚到了床上去的?
一定,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将计就计,不然他引诱卫郊到那间厢房、顺利出门时,就不会突然眼前一黑,记忆像断了片一样了。
众人齐聚的正堂里,封夫人此时正坐在鬓发微乱的姜夫人身侧,摇着手里的巾帕,轻轻拍了拍姜夫人的肩膀,安慰道:
“姜夫人呀,气急伤身,阎京这样不知廉耻的登徒浪子不开口又如何,咱们一个个亲眼所见,他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姜夫人听到封夫人的这句话,心口又是一堵:
是啊,个个都是亲眼所见,她的宝贝女儿,也是这样被大家“亲眼所见”了!
若不是不敢同商州太守一家彻底撕破脸皮,她肯定会回手一个巴掌,把这个幸灾乐祸还装得善良体贴的封婆娘打得皮开肉绽!
此时,封秀云也“噗嗤”一笑,摇着手帕,一脸得意。
她想起昨晚上自己在卫郊那里吃的瘪,那时候姜燕燕落井下石,非要跟她作对,站出来替卫郊做伪证。现在,一报还一报,姜燕燕昨日再是铁面无私,也要有今日这受千夫所指、颜面尽失的一天。
眼看着这正堂里众人面色各异,却无人来打破眼下颇有些胶着的僵局,封秀云轻咳一声,转了转眼珠,这才刻意掏出了一副怜悯至极的神色,说道:
“依我看,不如干脆让燕燕妹妹和阎公子成亲好了,才子淑女,佳偶天成,岂不美哉?”
封夫人不想让女儿再出头,板着脸拍了拍封秀云一直摇晃的手绢,正色道:
“秀云,休得胡说!这是人家姜太守和姜夫人的事,你一个外人,在这里胡乱插嘴做什么?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此时,早已经颜面扫地、心乱如麻的姜夫人,根本无心无力去回应封秀云母女这明显“一唱一和”的羞辱。
她攥紧了手里的巾帕,竭力克制着颤抖,指向跪在堂下、一言不发的阎京:
“我知道,你是汾州去往长安,参加秋闱的考生。看你眉清目秀,斯斯文文,却不想你竟然是个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强迫我家燕燕,做下这等丑事!”
堂下跪着的阎京,并未抬头。
这样的指控,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早已麻木。
每一个气急败坏的母亲,在面对女儿这样的“丑事”时,都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只能把男又欠,女爱的所谓的“罪责”都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以为这样,她家的宝贝一样的贵女就还会是所谓冰清玉洁、洁身自好的模样,转头还能嫁予高门贵婿、做当家主母,再生儿育女、弹压后宅,重复她母亲曾经做过的事——
呵,这世上,哪有这么好处都占完的事呢?
阎京想到这里,决然抬头,一声冷嗤,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心惊胆寒:
“强迫?我强迫?姜夫人,蒲州太守夫人,你不如问问你的宝贝女儿,是和我在一处开心,还是和你在一处开心?”
姜夫人没想到,这个欺侮她宝贝女儿的无耻之徒竟然大言不惭,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多年来温肃自持的教养让她说不出、也想不到该如何回击,只徒被气得浑身发抖。
而姜燕燕则缩在一旁,一直只顾着低低啜泣,听到阎京的这句话,也不由得转头,看向了盛怒之下的姜夫人一眼。
与无耻之人缠斗,只有谁更不要脸,谁才能取得胜利。
看着女儿的泪眼婆娑,姜夫人忍无可忍,一手捂着被气到剧烈起伏的胸前,一手攥着巾帕直指阎京无所畏惧的厚脸皮:
“大胆阎京,无耻之徒,你引诱良家妇女,在佛门重地白日宣,淫来人!把他押到蒲州太守衙门,交给官府处置!”
一直看好戏的封秀云以帕掩口,捂嘴偷笑,却见堂下,被姜府家丁包围的阎京,突然暴起,用那双猩红的、早已扭曲的桃花目,一点一点环视着堂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姜夫人见他突然面带决绝,害怕他再做出什么狗急跳墙之事,急急忙忙提高了音量:
“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无耻狂徒拿下!”
姜府的家丁们这才一人一边,锁住了阎京的手腕,按下阎京还在蠢蠢欲动的肩头,却不料阎京又是一声大喝,字字掷地有声:
“在这灵济寺内,与我阎京阎伯俞有无耻苟且的,又何止姜燕燕一人!”
话音未落,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他只直直看向了角落里、还在目瞪口呆的殷琬宁:
“她,就是她,这个昨晚上还因为偷盗之事在风口浪尖的卫郊,也是我的月夸下之宾!”
林骥反应奇快,先一步挡在了殷琬宁的身前,可殷琬宁本来还只沉浸看戏,突然听到这样的惊天指控,根本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怎么又关她的事了?
她只顾着惊慌失措,掐紧了掌心,却还是徒劳阻止热泪汹涌而出,断断续续,为自己辩驳:
“你,你血口喷人!我不过,不过是与你切磋过画技,怎么,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得那样,那样不堪……”
林骥也眸光凛冽,冷冷告诫:
“阎京,你若是想要活命……”
如疯狗一般胡乱攀咬的阎京哪里肯收手,眼下有了说话的机会,自然是要赶紧抢白:
“卫郊,昨晚封秀云污蔑你偷盗,我为你仗义执言,你感恩戴德,所以以身相许,这么快,就把风流快活之事忘了吗?我可有证据。”
阎京言之凿凿:“你的胸口上,有一颗红痣,如果你我没有肌肤执勤,此等隐秘之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殷琬宁闻言,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
糟糕,这下,恐怕是百口莫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