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第 51 章
周问川与晏无岁赶到勤政殿的时候, 天色刚蒙蒙亮,明月还未完全落下,东方已经出现淡淡日影, 正是日月当空之时。
他们一进去, 便发现勤政殿今日反常的烧起了暖炉,许久不点的崖柏香也立在书案上, 正散出缕缕青烟。
周问川身上刚被浇了一瓢水,一路走过来衣衫已经冻成硬邦邦,此时站在殿内,暖气将他衣裳融化,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漏水。
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什么时候这般狼狈过,周问川狠狠瞪了一眼好似无事人一样的晏无岁, 指骨握得嘎吱作响,只恨不能一拳打上去。
晏无岁嫌弃地躲开一些, 一抬头, 看到桌案后的君上, 险些又是一口气没有提上来。
那年轻的君王此时只着单衣,长发散在身后,露出的皮肤上还带着女子留下的咬痕。那痕迹乱七八糟, 一看就是忘情时无所顾忌留下的,实在是有辱斯文。
察觉到他的目光, 裴戍凤眸轻扫, 似笑非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警告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因为宋小娘子的事情已经多次惹怒君上的晏无岁果断收回目光, 立即上前说起正事:“君上,有关叛臣李奉——”
“不必说了。”
裴戍打断他, 将刚刚写好的诏书丢在他身上,睥睨看着桌案上李奉的名字,冷冷道:“明日本君会御驾亲征,亲自去邺城一趟。”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便传来茶杯落地声响。
屏风后有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立在不远处的两人皆是一愣,全都默契地当作没听到一样,半个眼神都没有落到屏风上。
周问川不顾身上水渍,往前走了两步,抱拳道:“一个小小的李奉哪里需要君上亲自前去,还是交给末将,一定亲自将他首级取下来,拿来给兄弟们泡酒喝。”
他与李奉一直不和,本以为这次的差事一定会落到他头上,没想到君上要亲自去。
裴戍侧目,周身威压之前扩散开,冷声道:“当初李奉投靠大梁之时,本君就说过,谁若背叛本君,天下海角,本君定亲手诛之!”
“当初南夏君主昏庸,群雄四起,不知多少如李奉这等宵小之辈投靠大梁。如今李奉起了个头,底下不知多少人动了歪心思。这一次,本君要亲手诛李奉,灭李氏一族,将那些人的苗头都掐下去!”
周问川神色一凛,明白过来。
当初他们打着裴氏一族的旗号造反,可普天之下造反的又何止他们一个。后来那些人被朝廷逼到无处可去,便直接投奔大梁,李奉便是其中一个。
如今南夏亡国大梁初立,有第一个李奉就会有第二个,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李奉的下场,才不敢再起别的心思。
裴戍:“本君自己去邺城,周问川,你与如晦留在此处,为本君镇守建康。”
“有他一个不就好了?”周问川烦躁地搓了搓手掌,显然受够了太平日子。
“建康要有人镇守,徐州和会稽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到时候萧子骋和冯奔会赶去邺城与本君汇合,你们保护好此地。”
裴戍说到此地的时候,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屏风,明显意有所指。
晏无岁闭上眼在一旁装死,伸手行礼:“微臣定会护好建康。”
他说得是护好建康,可不是护好宋小娘子。
裴戍轻笑一声,也懒得和他们玩文字游戏,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勤政殿殿门被关上,裴戍立在原地没有动,屏风后也没有再出现动静。
小太监将桌案收拾好,又贴心地将被风吹灭的熏香点燃,这才小心退下。
殿内寂静,屏风后的人似没有出来的意思,裴戍良久叹了口气,走过去看她。
屏风后的小娘子正
弋
托着下巴坐在榻上发呆,脚下是碎成一地的茶杯碎片,地上还有水渍,她裙摆处被溅上了几滴茶水,颜色微深。
裴戍将她裙摆微微往上一掀,避开碎片将人抱出来放到椅子上,皱眉问:“发什么呆?”
宋初姀抬眸,看着他不说话,可眼神却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委屈。
裴戍掌心略过她长发,没有出声。
两人在情动之时被邺城急报打断,如今她脸上红晕未褪,香肩半露,眉眼之间皆是娇媚之色。
但不能再继续了,如今已经快要天亮。
宋初姀下颌蹭了蹭男人粗糙的手掌,长睫抖了抖,低声问:“这次,你去邺城,我能随你一起去吗?”
她不是非要呆在建康不可,邺城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她想她应当会适应。
裴戍将她衣衫合拢,察觉到什么,低声道:“翘翘别怕,我去去就回,等天下太平之后,去哪里都带着你。”
他不是没有察觉出她这段时间对他的过分依赖,但是男人的劣根性让他刻意没去点破。他本就不是好人,更不是正人君子,若是可以,他希望宋翘翘永远都离不开他。
但是如今离别在即,他不能看着她难受,于是缓缓道:“翘翘可以去找些别的事情做。”
别的事情?
宋初姀抬头,面露不解。
有什么事情?如今宋家没了,她不必每日去施粥,她也不是崔家妇,不必去管料理家业,她还能去做什么
若是在以前,她能找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去做,但是如今她好像对那些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知该做什么了。
宋初姀抬头,望着男人熟悉的脸,微微蹙眉道:“你是觉得,我太黏人了吗?
她下意识抓着袖子轻轻揉搓,也知道自己太黏人了,但是她自己这么想是一方面,若是裴戍也这么想,她便不开心了。
她有些生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不黏着你了,以后我也不跟着你了,随便你去哪里,我都不问了。”
说话声越来越低,宋初姀走下台阶,却被男人拉住了手腕。
纤细的手腕不足盈盈一握,裴戍皱眉,上前将人抱起,不由分说带回了榻上。
两人青丝纠缠在一起,裴戍捏起她下颌去看她,却见她眼周泛红,仿佛刚刚被欺负一样。
裴戍哑声道:“没觉得你黏人,翘翘别生气。”
他声音温柔了许多,让宋初姀找到些过去裴戍的影子,心下微安,一直抓着袖口的手渐渐松了。
明明是除夕夜,但又发生了太多事,一直到天色渐亮都没能休息。宋初姀早就累了,将右脸靠在男人胸口,悄悄打了个哈欠。
裴戍察觉到她的困意,揽在她腰间的手渐松。
一直等到怀中人彻底睡着,裴戍眸光一沉,松开怀中人,大步出了勤政殿。
日光洒在宫墙屋檐上的鎏金兽上,反射出熠熠光辉,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床榻熟睡女子的侧脸上。
——
宋初姀醒时摸到身侧是空的,当即心下一沉,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殿内点着烛光,外面天色都是黑的,她睡了将近一日。
睁着眼看了一会儿悬梁,宋初姀数着上面金龙的爪子,一直数到最后一个,裴戍还是没有回来。
明日他就要出发去建康,如今又到哪里去了?
宋初姀有些烦躁,指尖碰到软枕下的玉镯,顿了顿,掏出来看了一会儿。
晶莹剔透的白玉,里面纹路清晰,一看就价值不菲。
想到那盒胭脂,她眉眼微微柔和,将胭脂盒往里塞了塞,又将拿着镯子的右手伸出去,指尖一松,玉镯便从指尖脱落,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种玉镯最是不经摔,轻轻一碰就会碎。果然,只听啪得一声,好好的玉镯就碎成了几段。
听到清脆的声响,宋初姀微微眯眼,心中终于舒服了些。
她将手缩回来,指腹蹭了层被单,下一秒,就听到殿门被打开。
有人裹着冷气进来,宋初姀悄悄将被子盖到头顶,又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裴戍走到床榻前,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碎掉的玉镯,随后目光落在裹成蚕蛹的宋初姀身上。
连人带被捞进怀里,裴戍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问:“睡醒了?”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宋初姀推了推他,没推动,索性就不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戍将地上的碎镯子踢走:“你就那么不喜欢那个镯子?”
提到那个镯子,宋初姀目光飘忽,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玉。
确实不喜欢,但是摔了纯粹是为了泄愤。
她有喜欢的,但是喜欢的那个早就被他一刀砍成两半不知丢到哪里了。
宋初姀撇了撇嘴:“镯子放在了枕头边上,距离床沿很近。”
意思就是,不是她故意的,纯粹是因为那块玉倒霉。
裴戍轻笑一声,也不戳破,只是道:“邺城事出紧急,短时间内可能回不来,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找周问川带你去玩。”
又是周问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宋初姀更加烦躁,移开目光懒得看他。
下一秒,她手心突然被塞进一块玉牌。
裴戍:“若是想去找谢琼,就拿着这个去,不会有人拦着你。”
宋初姀一顿,默默将玉牌收了起来,生怕他反悔重新拿回去。
明是他将东西给她的,但是看到她这么在意,裴戍还是不可避免的酸了一下。
大掌握着她香肩,男人轻轻一勾,将她衣衫褪到肩膀,低头吻在她肩头。
想想也是好笑,这么久下来,肉汤喝了不少,但是还真没吃到一口肉。
最开始是因为不想强迫她,后来是她的月信,徐州回来一趟原本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却在最后关头被邺城之事打断,当真是时运不济。
湿吻从肩头移到肩窝,落下一个又一个红痕。
宋初姀没有动,察觉到他牙齿咬到自己软肉时会轻轻打他脖颈一下,力道不重,却能打出红印子。
但是男人却好像根本不在意一样,用牙齿轻轻在她皮肉上又磨又嘬,直磨的宋初姀根本没脾气。
等亲够了,裴戍才抬起头,在她红唇上亲了亲,道:“睡吧。”
刚刚睡醒哪里还有半点睡意,宋初姀想了想,扒开被子,顺着他肩膀勾住他脖颈去亲他喉结。
只是薄唇刚刚碰到他脖颈跳动的脉搏,裴戍就将人给按住了。
主动一次却被拒绝,宋初姀简直要被气笑了,直接从他怀里出来,卷着被子背对着他。
殿内烛火熄灭,身侧床榻一沉,有人躺上来,手臂圈住她的腰,将她拖进怀中。
假寐的女子长睫抖了抖,装作睡着模样翻了个身,悄悄缩进了男人怀里。
裴戍知道她在装,却没有拆穿,在她额头落在一吻。
睡了一整日,宋初姀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快睡着,可周遭寂静,她只发了一会儿呆,便觉得困意来袭,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
她起身,哑声喊裴戍,进来的却是小太监。
“女郎醒了。”小太监打开窗户透气,解释道:“君上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走了。”
宋初姀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玉镯上,知道小太监口中的走了,是裴戍已经率兵去了邺城。
走得不声不响,倒是来去自如。
宋初姀冷笑一声,眼看小太监要来捡地上碎掉的玉镯子,开口道:“给我吧。”
“女郎要这碎掉的镯子?”
小太监惊讶,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宋初姀点点头,接过用手帕包好的镯子,问:“距离这里最近的池塘是哪里?”
小太监看了看她手上的镯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出了寝殿,右转,过一个假山就是了。女郎若是想要将镯子扔进去,奴才可以代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要自己去。”
宋初姀神色冷淡:“把这个破镯子扔得越远越好。”
女郎这是将这镯子当做君上来泄愤了,小太监不敢多言,立即带路。
——
建康虽长久没有生气,但是却格外好治理。
经历过饥荒的建康百姓如今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过上好日子,谁给他们吃饭谁就是天下之主。再加上一直作恶多端欺压百姓的世家倒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在暗中叫好,因此大街上天平的紧,就连怀念旧朝的言论都不曾出现过。
宋初姀呆得百无聊赖,每日在御花园的秋千上一呆便是一整日。
后来得知,这个秋千是南夏小皇帝一个宠妃为了邀宠挂上来的,宋初姀就再也不去了,还让人将秋千给拆除了。
她厌恶与南夏皇族有关联的一切,哪怕是一个秋千都会让她浑身不适。
裴戍去邺城的第五日,宋初姀揽镜自照,发现她的脸短短数日就圆润了一圈儿,苦恼不已。
她在这里呆得不高兴,就连小太监都察觉了几分,将每日必备的安神汤递上去,劝道:“女郎若是实在无聊,不如给自己找些事做。”
这是君上离开前特意叮嘱为女郎准备的安神汤,女郎也每日都在喝。
宋初姀小口抿着汤,问:“那你觉得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做什么。
小太监迟疑了一会儿,道:“女郎不如和周将军学习武功,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自保。”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于是第二日,宋初姀拜托周问川过来,说自己想学武功。不必太过复杂太难的,只需要打发时间就可以。
于是第一日,周问川给了她一把剑,又教了她简单的几个招式,说等她练熟之后就可以继续学下一步剑法。
简简单单的一个招式,练起来实在是无聊,宋初姀练了一整日,第二日因为胳膊太酸睡过了头,放了周问川的鸽子。
晏无岁听说了这件事,冷笑了许久,嘲讽道:“果然是不顶用的弱女子,整日只知道闺房之事,根本就不配做一国之母!”
周问川觉得他又在犯神经:“君上与宋娘子还未成亲了,你倒是想什么一国之母的事情。再说了,谁和你说一国之母就一定要会武功?人家宋小娘子每次见你都嘴甜的不行,晏大人晏大人的喊,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这句话要是传到君上耳中,你看他罚不罚你去扫马厩!”
“我呸,你就是看宋小娘子长得漂亮才这么说。”晏无岁不吃他这套,心想反正君上不在,他想说就说,就算是君上知道了又如何,肯定没时间顾忌这里。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宋初姀耳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位晏大人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啊
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得体道:“我又不是银子,哪里会人见人爱。”
但是当天夜里,她将晏无岁说她的话坏一字不落地记在了本子上,无聊时就拿出来看看。
裴戍走的半个月后,邺城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李奉不是自己一个人反的,还勾结了南夏的旧将。那位旧将也曾是南夏勋贵,姓陈,是个很年轻的郎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问川当场就破口大骂李奉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造南夏的反,现在又和南夏旧臣在一起搞小动作,当真如墙头草,简直不是东西。
宋初姀听到姓陈,忍不住问:“那人是不是叫做陈长川?”
周问川说是,忍不住问:“女郎认识这个人?”
“是南夏陈家的郎君,几年前就去邺城做太守了。”她顿了顿,简单的一笔带过:“陈家与崔家交好,我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
那短短的几次见面其实都是跟在崔忱身边见的,陈家那个郎君也是少有的风流浪子,与崔忱算是好友,经常与一众人流连烟花巷。后来局势动荡,南夏小皇帝将陈家派去了邺城,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闻言周问川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而是想到什么,说:“明日便是正月十五,女郎要不要去健康城看看花灯。今年估计依旧不如以往热闹,但就当解解闷了,女郎不用害怕安全问题,我和晏无岁会保护女郎。”
一旁的晏无岁冷哼一声,默默背过身去。
宋初姀注意力被这声冷哼吸引,眸光微冷,淡淡道:“就不劳烦晏大人了,晏大人身为读书人却处处针对我一个女子,这么多年的书估计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怎么好再劳烦晏大人。”
“你——”
晏无岁脸色涨红,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宋初姀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周问川倒是在一旁笑岔了气,意有所指道:“君上喜欢宋小娘子果然是有道理的。”
晏无岁冷哼一声,却也不说话了。
正月十五那日,宋初姀没有去看什么花灯,而是将食盒里的饺子换成了元宵,摸出裴戍守给她的那枚玉牌,去了刑部大牢。
第 52 章
宋初姀照例带了吃食与银子分给看守刑部大牢的一众小将士, 她今日没有带酒,只是道:“小哥自己去买些酒吧。”
眼熟的小将士也不在意,笑道:“就猜到女郎今日回来, 我特地同人换了班, 方便帮女郎为谢小将军送东西。”
他说着,伸手去接食盒, 却见宋初姀摇了摇头,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玉牌来。
纤纤素手握着玉牌上的流苏,少女柔声道:“今日,我应当是能进去看看她。”
灯笼下,玉牌上的字看得分明,众人一愣, 回过神来,纷纷对视一眼, 连忙上前将大门打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刚松弛的气氛当即消失, 刚刚还在与她说笑的小将士早就已经错开了目光, 低头退到一边,握着长枪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女郎,请进。”有人开口, 声音带了几分恭敬。
料到了会有这般场景,宋初姀收回玉牌, 路过那熟悉的小将士时脚步微顿, 将银子塞给他:“还是请你们吃酒的,以后再来也不带酒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将士看着手中的银子, 僵硬道:“女郎说笑了, 哪里需要女郎买酒。”
宋初姀微微敛眸,没再多言。
刑部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 谢琼身为谢家的人又是前朝将军,被关押在大牢最深处,周遭孤寂。
宋初姀提着灯笼缓缓往里走,鞋子踩到里面的污水,飞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裙摆上,蹭脏了她的裙边。
她没在意,继续往里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尽头看到了握着树枝在地上写东西的谢琼。
与上一次来相比,她身上干净了不少,眉眼之间不见之前戾气,反而多了些柔和,更像是还未上战场时的谢小娘子。
宋初姀看着这样的谢琼,突然就走不动道了。
“宋翘翘。”
专心写字的人突然抬头,扔掉手中树枝,道:“发什么呆呢?”
宋初姀回神,小跑着来到她跟前,却见她常年不脱身的盔甲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只穿了单薄的中衣,与冰冷的大牢格格不入。
她鼻尖一酸,心疼道:“这里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呀?”
上次好歹还穿着盔甲,现在怎么就剩下一件中衣了,这里这么冷,怎么吃得消。
谢琼一怔,反应过来,摸了摸她鬓发,温声道:“不冷。”
“习武之人不畏严寒,当初在会稽打仗的时候,严冬腊月里在荒原上被困三日,后来就练出来了,这点温度对我来说毫无影响。”
她说着,笑道:“那次当真是冻坏了,也因为那次,大夫说我以后难有孕,倒是因祸得福,不必为王家诞下子嗣。”
她说这话时不见丝毫落寞,反而带着些庆幸。
宋初姀摸了摸她的手,果然一片温热:“当真不冷吗?”
“你不是都摸到了?”
谢琼收回手,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食盒上,问:“这次带了什么?你上次托人送进来的饺子倒是好吃,糕点也不错。”
宋初姀连忙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盘子:“带了元宵,但是记得你不喜欢吃,就少带了些。”
她又揭开第二层,里面放着糯米蒸排骨和补身子的八珍老鸡汤,盖子一掀,香气扑鼻。
谢琼眸子微弯:“这些倒是我喜欢吃的。”
她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却拿起一旁的旧衣裳为宋初姀垫在身下。
宋初姀看了看地上的衣裳,忍不住道:“不穿了吗?”
“不穿了。”谢琼倒也不客气:“你有时间再送些来,送些比这个好的。”
闻言宋初姀神情一松,重重点头,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带的东西不多,正好够两个人吃。
将鸡汤递过去,宋初姀又小心为她盛糯米排骨。
皓腕从广袖中伸出,露出上面还没有褪下去的牙印。
谢琼微顿,目光顺着她手腕移到少女衣领处,正好可以看到里面若隐若现的肌肤。
即使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宋翘翘雪白肌肤上烙着淡淡红痕。
很淡,应当是许久之前留下的,但是足以猜到留下痕迹的人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宋初姀没察觉到她的目光,将蒸排骨盛了整整一碗,欢喜递过去。
谢琼收回目光,接过排骨,状似无意地问:“宋翘翘,有没有人欺负你?”
正在舀鸡汤的宋初姀闻言抬头,虽然不解,却乖乖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欺负你?
以前谢琼来找兄长时,见到她不高兴也会问上这么一句,因此她没有多想。
却不想她这么一抬头,让她脖颈处痕迹更加明显,露出来的也更多。
大片淡粉色红痕在眼前展开,谢琼目光一沉,以为她不敢说实话,搭在腿间的手微微攥紧,指骨捏得嘎吱作响。
宋初姀毫无察觉,将鸡汤递过去,才拿起自己的碗扒拉了两口饭。
她对吃食这种东西要求不高,只要不是特别难吃的都能下咽。她虽然不喜欢吃蒸排骨,但是只要身边坐着自己熟悉的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她就会觉得很放松,食欲也多一些。
“不好吃吗?”宋初姀悄悄去看谢琼,见她没有动,也停下了动作。
谢琼摇了摇头,扒了一口糯米,突然道:“宋翘翘,新君对你好吗?”
这话一出口,宋初姀猛地抬头,吃惊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他曾将你从这里抱走过,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谢琼神色微沉,抬手将她散在鬓边的长发别到耳后:“我们翘翘漂亮,那些臭男人见到都走不动道,姓崔的保护不了你。之前你不来见我,却时常托人送东西,我以为你没事。”
宋初姀连忙喝了几口鸡汤,将脸埋在碗上好一会儿,才有些窘迫地抬起头,小声道:“没有”
谢琼不知道她说的没有是什么意思,只是咬牙道:“新君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蹭了蹭少女小巧的鼻尖,眉眼一沉,道:“我现在虽身在囹圄,但也不是不能与新君拼个你死我活。”
“真没有”
怕她激动,宋初姀连忙握住她的手,微微垂眸,道:“新君你也认识。”
“我当然认识,不过是前朝大业裴家的后人,那又如何?都没落了一百多年了,如今小人得势就只会欺负弱女子,我谢琼不畏他!”
“不是不是”宋初姀蹭了蹭她手背,道:“新君,是裴戍。”
裴戍?
谢琼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眸中划过错愕,皱眉道:“是那个守城门的裴戍?”
宋初姀点了点头,掩饰地垂下眸子,低低道:“他不会欺负我的”
其实是欺负了,她都记着呢,但还是不要讲出来让谢琼为她担忧了。
谢琼一怔,看着她厚密的乌发,又问:“那你身上那些痕迹,都是你自愿的?”
听到她提起自己身上的痕迹,宋初姀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怪不得她问自己又没有被欺负,原来是看到了那些痕迹。
“是自愿的。”宋初姀越说声音越小,解释道:“他身上比我的还严重呢。”
她没说谎,她牙齿尖,动不动就喜欢用裴戍的皮肉磨牙,真要论起来,他身上的痕迹比她的严重的多。
闻言谢琼沉默了,她自然也不好问她闺房那些事,只是道:“那就好,翘翘喜欢他,他还活着,真好。”
她想到了宋桓,那个九华巷最亮眼的少年郎君,如今已经变成了黄土一抔,再也回不来了。
宋初姀喝鸡汤的动作顿住,缓缓抬头,犹豫道:“你也希望他活着吗?”
谢琼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如实道:“于公来说,大梁比南夏好太多,百姓日子比之前过的要好。于私来说”她顿了顿,看向眼眶有些红的宋初姀,继续道:“于私来说,他是翘翘喜欢的人,如今我不能陪着翘翘,有他在,翘翘也不会孤单。”
她还记得许多年前的巷子里,眼前的少女悄悄和她说,她很喜欢裴戍。
宋初姀鼻尖微酸,只觉得很委屈,抓着谢琼的手蹭了蹭,哽咽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杀他呀”
谢琼不解,蹙眉道:“我何时杀他了?”
宋初姀一顿,缓缓抬眸,咬唇道:“我与崔忱成亲那日,不是你派人去城南的粥棚杀他的吗?”
“他是你喜欢的人,我为何要杀他?”
谢琼皱眉,语气格外认真道:“他要是死了,翘翘岂不是恨死我了。”
话音刚落,宋初姀眼泪就开始成串的往下落,她一直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眨出泪珠:“原来不是你啊,太好了,不是你”
谢琼用指腹为她擦掉眼泪,心疼道:“别哭了,当真不是我。”
宋初姀点点头,拿起糯米蒸排骨咬了一口,又细嚼慢咽地吞下去,这才堪堪止住了泪。
原本打算在这里呆一夜的,只是骤然得知这事与谢琼无关,宋初姀便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谢琼隔着牢房柱子帮她将碗筷收拾好,低声道:“翘翘回去吧。”
宋初姀抬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谢琼:“这里寒冷潮湿,翘翘受不住,若是想陪我就一些,等春日再来。”
这世上最让人有盼头的一句话就是下次见,听她说春日再来,宋初姀便觉得很是心安,于是点点头,一步三回头提着食盒离开。
一直到少女背影消失,谢琼方才收回目光,将地上的遗书二字抹平。
她要等到春日,见一见宋翘翘。
——
往年正月十五,建康花市灯如昼,今年宋初姀走在街道上,只觉得寂静得心慌。
她刻意往灯市走去,只见今年灯市上的花灯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千篇一律的美人灯,就只有几个锦鲤灯和虾灯还有些趣味。
卖灯的商人懒散立在一旁,也不叫卖,只看着街道上寥寥几个行人发呆。
宋初姀行过街角,走进一个陌生巷口,缓缓敲起一处人家的大门。
她动作不疾不徐,一直敲到门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呀?”是个声音极好听的女子。
宋初姀没出声,继续敲着,下一秒,门被打开,里面探出一个模样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一双狐狸眼,看到宋初姀时眸子睁大,下意识打开门,语气却戒备道:“你怎么来了?”
宋初姀没什么表情:“崔忱呢?”
她想不到还有谁会那般介意裴戍的存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崔忱。
狐狸眼美人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道:“他带着崔厌上街去卖字画了,崔家现在倒了,自然需要维持生计,还好七哥哥会写字作画。”
崔家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也不剩下几个人了,因此尚能维持生计。
狐狸眼美人不忍她冻着,于是打开门道:“外面冷,你先进来坐吧。”
宋初姀没拒绝,刚刚进屋,却听到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狐狸眼美人儿眉眼闪过烦躁,抱怨道:“那个崔萦又在犯病了,整日念叨什么裴戍,什么没有死,要死要活的。七哥哥还不让她出去,当真是烦死人了。”
她是被崔三郎找来的美人儿,自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能跟着崔忱,却还要伺候崔萦,当真是受够了。
狐狸眼美人儿无法,起身要去拿药,却被宋初姀拽住了袖子。
宋初姀脸色难看:“你刚刚说什么?”
狐狸眼美人被她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正想问怎么了,却见眼前人突然站起来,快步进了崔萦的房间。
“哎?你进去做什么?里面都是病气,小心过给你!”
崔萦的屋子只有小小一间,里面除了一张床榻再也放不下旁的东西。
往日意气风发的贵女如今蓬头垢面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毫无生气,仿佛随时等待着死亡。
宋初姀立在门前,略带凉薄的声音响起:“崔萦?”
床上人微微眯眼,见到她时眸子微微睁大,继而想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过来了?你不会被新君给厌弃,如今又回来找我七哥了吧?你想得美,我七哥现在可不要你了!”
宋初姀没什么表情,开门见山:“三年前,城南施粥棚,是谁派人去杀裴戍的?”
崔萦脸色一变,目光阴鸷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在说什么,你那个情郎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关我什么事?”
“是你还是崔忱?”宋初姀缩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也不管她狡辩,自顾自道:“应当不是你,三年前你才十四岁,什么都不懂。那就是崔忱了?他表面上大方,实际上还是介意我与崔忱之事,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是也不是?”
“不是!”崔萦猛地瞪向宋初姀:“这件事情和我七哥无关,你不要这么说我七哥,当初若不是我七哥,你早就死了!”
她掀开被子,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形如骷髅,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了。
崔萦想站起来,但是如今这般情况,站起来犹如天方夜谭:“你这个贱人婚前就与外男有私,我七哥凭什么娶你这个残花败柳?”
“成亲前一日你还去找你的情郎,当真以为没人发现吗?”她指着宋初姀冷笑道:“宋初姀,你那个情郎不死,难道留着让你丢崔家的脸吗?那天晚上,我就在巷子里,我听到你说他会在城南施粥棚那里等你,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杀人灭口的好机会?”
“不只是我,这件事也是祖母默许的,只有我七哥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的蠢,就算不喜欢你,也不该放任你给他戴这么一顶绿帽子。”
宋初姀手抖得更厉害,脑海中想得却是裴戍当年死里逃生来找她,又遇到那些杀手时,该是何等绝望。
她拔下头上珠钗,丢到崔萦床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已至此,自戕吧。”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自戕两个字仿佛吃饭一般简单,听在旁人耳中,显得格外心狠。
崔萦看了看珠钗又看了看她,冷笑道:“是你蠢还是我蠢?你凭什么让我自戕?”
宋初姀垂眸看她:“裴戍现在是君,你弑君,是要诛九族的。崔萦,这是你欠他的。”
“你威胁我?”崔萦好笑道:“崔家都没了,你诛哪门子的九族?”
“崔忱还活着。”
宋初姀眸光越来越冷:“你不是为了你七哥都可以雇凶杀人吗,你现在自戕,崔忱就可以安然无恙。你不自戕,那就拉着崔忱一起死。”
她没准备牵扯无辜的人,只想让崔萦死。
崔忱还活着,七哥还活着……
崔萦看着床上的珠钗,久久没有动作。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大理寺时,她因为看到君上的真容惶惶不可终日,每日都在想,若是他们知道了真相,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这种惶恐拖垮了她的身子,也让她一病不起。
她想不通,凭什么一个最底层的守城士兵,如今却成了君上,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她缓缓伸手,摸到了那只尖利的珠钗。又缓缓抬头,看向她曾经最不喜的人:“我若是死了,当真放过我七哥?”
她总归是要死的,没必要拖累七哥与她一同死。崔家的人对外人再如何心很,对崔家人也始终会护着。
宋初姀不语,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狐狸眼美人儿:“看来她不喜欢珠钗,拿把匕首来。”
话音刚落,温热的鲜血猛地溅到宋初姀脸上,那个狐狸眼美人一愣,看到屋内场景当场吓得瘫软在地。
宋初姀缓缓回头,只见崔萦躺在床上,脖子上插着她刚刚丢出去的珠钗,鲜血流了一床,好像当初月娘子去世时一样。
她眨了眨眼,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扶着墙缓缓起身,宋初姀迈出门槛,哑声道:“若是崔忱回来,如实说就好。崔厌年纪小,别让他见血。”
她说完,拿出身上荷包,放到桌子上:“够你们生活很久了。”
狐狸眼美人脸色惨白,看着眼前同样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都想不出她怎么如此镇定的说出这些话。
宋初姀没再看她,强撑着腿软,缓缓走了出去。
如今已是深夜,宋初姀走在街上神游天外,还没有从刚刚的刺激中缓过来。
她身上残留着许多粘稠的血迹,不断散发出腥臭味,让她难受地作呕。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马蹄急促,周问川举着火把巡夜,隔着很远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神色一凛,悄悄摸上了腰间的长刀,若是那人是个危险分子,他定会立即将人就地斩杀。
待走近,火光一照,他才看清这人的情况。
原本以为是夜晚行凶的男子,却不是是个柔弱女子。
将火把往前凑了凑,宋初姀那脸再火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白。
猛然一惊,周问川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宋初姀身前,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焦急道:“女郎可是受伤了?”
周问川脸色难看,抽出腰间长刀:“是谁欺负了女郎,老子现在就去将他剁成肉泥!”
见是熟悉的人,宋初姀心下微松:“不是我的血,是我刚刚逼死了一个人。”
听到逼死一个人,周问川当场愣在原地,脸上神情格外异常。
宋初姀不在意他的反应,摸下一对儿珠钗的另一只,又擦掉脸上的血迹,抬眸道:“我想给裴戍去一封信。”
周问川忍不住问:“什么信?”
宋初姀圆眸泛出水光:“我要告诉他,他当真冤枉了我。”
第 53 章
宋初姀是骑在马上被人牵回去的, 她不会骑马,葱白的手指紧紧握住缰绳,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 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
她衣裙之上沾着星星点点血迹, 珠钗被她拔下,乌黑的云鬓稍显凌乱, 原本提在手上的食盒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任谁也想不到,就是是这般美丽柔弱的女子,刚刚将一人逼到自戕。
明月高悬,月光照在砖瓦上,远方泛起白光。
宋初姀微微俯身,问牵着缰绳的周问川:“已经半个月了, 裴戍什么时候回来?”
“邺城之事有些难缠,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周问川老老实实回答, 解释道:“邺城易守难攻, 我们攻打徐州时用了两个月, 邺城少说也要三个月。”
“这么久啊”
宋初姀喃喃自语,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肩膀却微微垮下。
她没再说话, 静静听着马蹄的声音,开始想建康城外是什么样子。
东都的糕点、徐州的胭脂、邺城的城墙、会稽的山水, 这些种种, 她好像都没有真的见到过吃到过。
走到皇城门前时,周问川将火把熄灭, 对宋初姀道:“如今天色已晚, 末将也不好随女郎入宫,只能将女郎送到这里了。”
他说着, 从旁人手上接过一个下马凳安置到一旁,方便宋初姀下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初姀道了声谢,缓缓下了红棕马。
晏无岁出来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原本应当在宫中安分守己的宋娘子如今正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仰头与周问川说着话。
原本对她印象便极差,如今印象更差了。晏无岁皱眉,大步上前,沉声道:“正月十五,宋娘子满身鲜血是做什么去了?”
他语气不好,将宋初姀吓了一跳。
她转头幽幽看了晏无岁一眼,没有搭腔,而是对周问川点点头,转身小跑着进了皇宫。
垂在她身后的发髻微微晃动,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若隐若现,姣好的身姿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晏无岁眉头越皱越紧,想到刚刚那张因为染上血迹更显妖媚的脸,沉声道:“这般女子,短短数日就将君上迷得做了那么多荒唐事,简直是祸害。”
周问川觉得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忍不住道:“你怎么偏偏对个弱女子这般刻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做什么,怎么就成了祸害。”
他冷笑,道:“你这厮,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晏无冷冷看他,准备听听他要放什么屁。
“你现在特别像那些亡了国就将缘由推在女人身上的懦夫,且不说君上没做什么荒唐事,便是真做了,也是君上自愿的,又不是宋娘子逼着君上做的。”周问川说话丝毫不客气,转身就走。
晏无岁脸一黑,揪住他的衣摆,怒道:“随便你怎么说,自古明君身边总要有不讨喜的谏臣帮君主规范德行,我只问你,今晚你们做什么去了?”
“什么叫我们做什么去了?”周问川挑眉,也没有瞒着他,道:“我今夜原本是巡夜,不巧遇到了刚刚逼人自戕回来的宋娘子。”
晏无岁错愕:“逼人自戕?谁?”
“不知道。”周问川抽回衣服,耸了耸肩,不甚在意:“你杀了人会满世界告诉吗,不会吧,那我怎么好问宋娘子刚刚逼死了谁?”
这话说得晏无岁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激动道:“你便任由她随便杀人,也不去查查?”
“查什么?君上的女人,轮得到我们查?”
晏无岁被气得发懵,只觉得眼前人当真是没救了。他指了周问川好一会儿,大袖一甩,转身就走。
——
宋初姀在浴池里连续泡了三个晚上方才洗去身上的血腥气,她本以为自己会做许久的噩梦,可出乎意料的一次都未做噩梦。
这三日,她日日酣睡到天明,很少想起有关崔萦的事情。或许是在宫中待得太无聊,偶然想起时,她甚至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无所事事的日子似乎将时光拉的很长,短短三日,她却觉得过了许久。
第四日时,宋初姀还没来得及将写好的信交给周问川,就收到了裴戍寄给她的信。
“建康与邺城相距甚远,半个月就将信送到,想必君上刚刚到邺城就给女郎送信了。”
周问川从军报后面拿出一封薄薄的信件交给她,上面的漆封未拆,漆封下是笔力遒劲的裴戍二字。
宋初姀看着有些粗犷的字迹,悄悄捏紧了信角。
三年不见,他连字迹都变化了很多。
那种失落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格外不安。她确信自己喜欢裴戍,但是三年时间,终归是让她无所适从。
手中厚厚的信封突然变得有些别扭,她怔愣之际,却听周问川语气促狭道:“这还是属下第一次见君上给谁写信,没想到君上也是会写信之人。”
“第一次吗?”
宋初姀缓缓抬头,捏着信角的指尖微微泛红。
周问川怕她不信,当即对天起誓:“绝对是第一次,君上无父无母,身边也没个心仪的娘子,从未写过信。这还是第一次,可见君上对女郎的心意,哪里是随便什么守城士兵能比的。”
他还记得她上次说的守城士兵,并且暗戳戳的进行比较。
宋初姀眉眼一松,将信封收进怀里,又将自己那一封厚厚的信件交给他,道:“那麻烦将军将这封信送到邺城。”
周问川连忙点头,将信件稳妥放进怀中,准备明日就送出去,务必让君上尽快看到。
宋初姀看着被他收好的信件,先是松了口气,又拿着手上的信封,脚步轻快回了寝殿。
年后建康就没有那般冷了,寝殿只燃了一个暖炉,宋初姀趴在桌案上,小心翼翼拆开信件,却不想里面掉出一朵已经有些干了的梅花。
梅花一看就是盛放时被摘下的,花瓣舒展的状态极为漂亮,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
是邺城的红梅,与建康这里的不太一样,如今这个时候,建康的梅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邺城却还开得盛。
宋初姀一怔,将梅花放在掌心看了会儿,眉眼带起一丝笑意。
她又打开那只有一张宣纸的信,却见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只简单画了一枝红梅。
那红梅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宋初姀想了好一会儿,脸颊渐渐红了。
这枝红梅,与他之前在她脚踝上画的那枝一模一样。
“登徒子!”
宋初姀又羞又气,还有些委屈。
她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将自己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却只传来这么一封调戏的信件,当真是可气。
她将信件直接夹到手边的一本书中不再看,并未看到那幅画背后写着:吾念翘翘
裴戍离开建康的第三十日,宋初姀第七次找到周问川,眼巴巴地问:“还是没有回信吗?”
她算过了,信件一来一回,时间应当是够的。
周问川看着眼前又要失望的女郎,思索道:“战事吃紧,君上可能没有时间写信,要不女郎再等一等?一旦接到回信,我即可给女郎送过去。”
宋初姀没强求,道了声谢,提着裙摆走了。
她走时不似来时的兴冲冲,单薄的背影有些萧瑟,显得十分不开心。
晏无岁心情好极,将军报打开,赞许道:“看来君上不是被儿女情长所牵绊的男人,难为我之前担忧了。”
周问川睨他一眼,不吭腔。
“君上不回信,说不定是厌烦了宋娘子。”晏无岁拿起朱笔写字,想到什么就开始胡说八道:“说不定邺城还有比宋娘子更漂亮的小娘子,君上又有了新的小娘子,就把宋娘子给忘喽。”
他语气少有的轻快,身上那股苦大仇深的文臣气散了些,有些幼稚。
“闭上你的嘴,君上不是那样的人。”周问川拿起茶杯就往晏无岁身上砸。
宋初姀站在门外,听到裴戍身边可能有了新的小娘子,心突然就乱了。
她没有逗留太久,又悄悄离开了。
吵得很凶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曾去而复返,晏无岁看着自己好好的衣裳让茶水给泡了,怒道:“宋小娘子难不成是你亲妹子,你这么护着?”
“不是我亲妹子,就是看不惯你。”周问川冷笑:“你这般针对宋小娘子,不就是因为她说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吗?我倒是觉得没说错,若是宋娘子有亲兄长,早就将你打得满地找牙。”
晏无岁无语,想到了宋初姀的身世,表情有些不自然,良久道:“君上没遇到宋娘子的时候还念着那个翘翘娘子,如今有了宋娘子,还不是移情了。我说的也并无可能,你急什么?”
周问川冷笑连连。
——
宋初姀失眠了,熟悉的崖柏香在鼻尖萦绕,安神汤喝了两碗,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白日里晏无岁口中那些话她听了分明,虽然明知那只是胡口乱言,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影响。
原本就不安的心仿佛找到了突破点,她脑海中不断循环那些有关新的小娘子的话,扰得她睁眼到天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邺城之外。
天光破晓,城外三十里左右的地方,刚刚结束一场厮杀。
李奉所率军队节节败退,在大梁的攻势之下最终丢盔弃甲逃回邺城之内,如同缩头乌龟一般缩到了壳里,怎么打都不肯出来。
熹光照在裴戍冷硬的五官上,照亮他侧脸新鲜的血迹。
男人眸中泛起血丝,手中长刀尚在淌血,横刀立马位于千军万马之前,周身一片肃杀之气。
日光一照,将他手中长刀折射出夺目的光辉。
通宵达旦了将近七日,便是大梁也有些吃不消,裴戍没有下令追击,而是率军先回营地休息。
萧子骋骑马跟在裴戍身后,嘴上骂骂咧咧:“这李奉当真是孙子,还嫌天下不够乱,非上来掺和一脚,就他那个怂样还想当天下共主,当王八得的主去吧。”
“还有那个陈长川,真以为凭自己就能复辟南夏?除了给我们添堵还会做什么?”
一旁的冯奔年纪稍大,脾气也不冲,他抹了一把脸道:“谁若是都像你这么想,天下就没有那么多纷争了。”
本以为打完徐州就能休息好一段儿时间的萧子骋满腹牢骚,原本还要再说,却听裴戍不耐烦道:“闭嘴!”
抱怨之言悉数被咽下去,萧子骋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
裴戍摸上一直放在怀中的木镯,眉眼之间满是阴鸷。
邺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原本以为两个月便能解决,如今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早知道就将宋翘翘一起带来了,邺城除了冷一些条件还不错,有他在应该也不会让她受委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越想裴戍越烦躁,指腹转而摸上腰间刀柄,下意识摩挲起来。
身后的萧子骋和冯奔对视一眼,都意识到君上现在心情应当很差,索性谁也不去当那个出头鸟。
回到驻扎营地,裴戍翻身下马,大步往寝帐中走。一连七日没睡个好觉,他也撑到了极限。
只是等他到了寝帐外,却发现原本的寝帐换成了新的帐子。
亲兵及时道:“启禀君上,几日前起了一股风,将后面的柴火堆里的火星子吹到了此处,将这一片的帐子都给烧着了,这是重新扎的。”
这种事情倒是常见,裴戍想到什么,问:“最近可有收到建康传来的书信?”
他一连走了七日,若是有回信,应当会在这时送到。
亲兵愣了一下,脸色微变,迟疑道:“末将收拾寝帐时,并未看到什么书信,可能”
可能被烧了。
宋翘翘给他的回信可能被烧了,想到这个可能,裴戍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用力,只觉得更烦躁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响起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君上可是在找这个?”
裴戍回头,却见一个劲装女子立在身后,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信件。
那信件之上,有人用熟悉的小楷写着:裴戍亲启。
第 54 章
邺城位于北边, 气候与东都相近,正是二月开头,一场倒春寒汹涌而来, 一夜之间枝头都挂上了寒霜。
营地外燃着篝火,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打来的猎物扔进了熊熊大火中炭烤,不一会儿就迸发出肉香。
萧瑟的寒风吹动光秃秃的枝头, 月光照在将士的铁甲上,映射出层层冷光。
裴戍目不斜视走进军帐,身后喧嚣远去,很快就没了动静。
这样的场景没什么新奇,类似的生活裴戍过了八年。从十六岁打着裴家旗号造反开始,一直到如今, 他早就见惯了战场上的厮杀,过惯了贫瘠又热闹的征战生活。
帐内温暖如春, 角落里暖炉热气蒸腾, 刚一进去, 热气就将他身上的寒甲凝出水珠,水珠顺着盔甲往下滑,顺着他衣襟没入胸膛。
裴戍目光落在军帐深处的床榻上, 那里铺着厚厚一层虎皮,上面躺着一个背对着他小憩的女子。
女子身姿曼妙, 乌发厚密, 长发顺着床沿垂下,隐隐露出她一侧肩膀, 玉骨冰肌, 勾魂摄魄。
行军打仗那么多年,他身边还从未出现什么女子。
裴戍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会儿, 转手将身上长刀卸下,走到床榻一边去卸身上略带寒意的盔甲。
铁甲刚刚从身上脱落,便有一双玉手环住了他腰身。
有人贴上来,小猫似得在他结实的后背上蹭了蹭,抱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角的炉子里突然爆出柴火的噼啪声,裴戍动作一顿,粗粝的大掌猛地抓住女子的手腕。
身后传来女子的吃痛声,裴戍手一松,微微垂眸,却见女子手腕已经红了一圈,红痕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格外显眼,很容易激发男人心底阴暗的想法。
裴戍微微眯眼,侧身将女子拽到身前,对上一双灵动的圆眸。
“裴戍”
女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用控诉的目光看他,显然对他刚刚的粗鲁很不满。
男人大掌掐在女子腰上,眸子一沉,缓缓道:“宋翘翘,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戍觉得有些不对劲,宋翘翘明明在建康,怎么会突然来了邺城,还出现在他的寝帐里?
但是他来不及想太多,身前女子已经凑近,细细在他喉结处啄吻。
她动作轻柔,带起一阵痒意,尖锐的牙齿偶尔在他皮肤上磨一磨,又痒又痛。
倒春寒时,军帐仅烧了一个暖炉,可裴戍汗珠却溢出了额头,掐在女子细腰上的手臂青筋暴起,俨然已经忍到了极限。
身前女子微微蹙眉,手脚并用攀在他身上,脚踝从虎皮中伸出,露出上面含苞待放的红梅图案。
“宋翘翘”
裴戍又叫了她一声,语气比之前还要低沉,眸中皆是欲色。
匍匐在他身上的女子微微一顿,抬头的瞬间衣襟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看向他的目光带有几分疑惑,似是不解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喊她。
脑中的那根弦突然断了,裴戍猛地扣住她细腰,将人低在床榻上。
粗粝的大掌握在脚踝红梅处,裴戍动作带着少有的鲁莽,像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男人手指落到她系带上,还没来得动作,怀中人却脸色一变,猛地将他推开。
“宋翘翘!”裴戍去抓她的手,却见她眼尾一片绯红,眸中溢满泪水。
他一怔,冲动褪去,拧眉问:“怎么了?”
“你欺负我。”她哭得梨花带雨。
“我何时欺负你?”
“你误会我,别人说是我杀你,你就真以为是我杀你。你不知道查明真相,一回来就嘲讽我挖苦我吓唬我。”
她说得句句在理,裴戍眸子深沉,想要为她擦泪,却被她一巴掌打开。
她控诉完就要走,裴戍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天色未亮,远方朦胧熹光与地平线交汇处连成了一条直线,孤寂又冷肃。
裴戍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一片寂静。
军帐里没有暖炉更没有温香软玉,有的只有不断吹进来的冷风。
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他在疲惫之时的一场梦,宋翘翘远在建康,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梦太真,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余温。
裴戍低头,看到握在手上的珠钗。
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到一起,翠绿色的珠钗失去往日光辉,成了鲜血的陪衬。
她怕他不信她,所以将证物也一并送了过来。
那厚厚一摞书信,前半段写她这段日子做了什么,后半段写她如何被晏无岁欺负,最后只用寥寥几笔将崔萦的事情说清楚,又附上了珠钗作证物。
她这封厚厚的信,似乎并不是过来找个说法的,只是告诉他,她的近况如何,顺便为自己澄清了误会。
裴戍捏着珠钗的手微微用力,觉得自己当真是混蛋。
她明明都说了不是她动得手,他却偏偏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一般不肯相信。
回来就欺负她,吓唬她,不肯透露身份强迫她,做的当真是没有一件好事。
他呼吸越来越沉,抓着珠钗的手更紧,珠钗很快就在他掌心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溢出,裴戍却感受不到疼,面无表情扯下袖子为自己包扎。
邺城必须尽快拿下,他要赶回建康寻她。还有晏无岁,他想到她在信中义愤填膺的诉苦,神色越发冷。他将人留下是为了照顾她,可不是为了欺负她的。
裴戍将沾了血的珠钗丢掉,大步走出寝帐。
天刚蒙蒙亮,萧子骋兜着一大堆野果子跑到众人身边,得意道:“我刚刚去那边儿洗澡摘的果子,特别甜,小爷大方,分给你们几个。”
冯奔擦了擦脸,拿出两个果子往身上蹭了蹭,自己先咬了一口,又递给身边正在烧酒的年轻女子。
“我不吃。”冯娇看了一眼,嫌弃道:“这种山中野果子,谁知道有没有毒,哥你也别吃。”
萧子骋啧啧两声,当着她的面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切了一声:“爱吃不吃。”
他说着,弯腰去填柴火,却不想怀中掉出一个牛皮纸包。
牛皮纸包翻滚间就要往火坑里走,萧子骋脸色一变,也不管什么果子,伸手将牛皮包夺了回来。
他脸色难看,当即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见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你怎么那么宝贝?”冯娇看了一眼,眼中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萧子骋没回答,脸上嬉笑劲儿褪下了些,将牛皮包重新放进怀里。
“你们没被流放过,你们懂什么。”
“你这是还被流放出心得了。”
萧子骋冷哼一声,故意岔开话题,问:“你们吃不吃烤果子?”
说着,萧子骋拿起一个树杈子,三下五除二将果子往上一串,放在火堆上面开始烤。
冯娇笑而不语,将火上烩着的酒移开些,给他让开位置。
果子的香气很快散发出来,萧子骋一抬头,看到从帐子里出来的君上。
“君上!”萧子骋立即招手:“刚刚烩了酒,还有烤果子。”
裴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冷冷道:“都来军帐,商讨战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完,掀开大帐走了进去。
“现在?”萧子骋看了看天色,诧异道:“刚刚打了一场,李奉跟个孙子一样不敢出来,君上急什么?”
冯奔站起来,点头道:“君上自有他的道理。”
酒恰好烩好,冯娇将盖子一掀,促狭道:“建康来了一封信,是个女子写的,想必君上是急着回去了。”
话音刚落,天边亮起
日出东方,将他们寒冷的铁甲照出一抹暖色。
——
宋初姀一直到天亮时才堪堪睡去,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被格外热烈的阳光晒醒了。
睁眼脑海中就是别的小娘子,闭眼还是别的小娘子,宋初姀躺了一会儿,索性也不睡了。
一连几日,宋初姀接连失眠,甚至有一次梦到裴戍从邺城带回来一个别的小娘子,指着她嫌弃,说她黏人又娇气,不如邺城的女子豪爽。她在梦里被气得发抖,转眼一看,裴戍怀里抱着的人那张脸与晏无岁有七分相似!
果然,她讨厌的人在梦里也十分令人讨厌!
第二日,裴戍很喜欢的那只枕头就被她给锤扁了。
确实是锤扁了,真丝料子里面放着鹅绒,宋初姀醒来后就一阵蹂躏,将里面的鹅绒弄得满天乱飞,枕头也彻底废了。
她原本还想砸了放在枕头边上的胭脂,但是刚刚拿起来,就想起这算是裴戍送给她的唯一一个至今完好无损的东西,就又舍不得砸了。
气发泄不出来,她索性又拿出本子记了几条晏无岁的坏话。
二月初,外面树枝出了细细绿芽,宋初姀在新搭的秋千上荡来荡去,眯眼看着远处的葡葡架,暗暗计算何时能长出葡萄供自己吃。
葡萄架也是新搭的,小太监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葡萄苗,将之前贵重的花草都拔了,全都种上了她喜欢的葡萄。
宋初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无聊,转头问小太监:“裴戍走了几日了?”
“君上是大年初一走的,如今是二月初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这个日子,宋初姀微微敛眸,露出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睡好觉了,别的小娘子这句话当真是对她影响极大。
小太监见她不说话,有些心疼道:“女郎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找周将军说说话吧。”
“周问川入宫了吗?”
“今日一早就入宫了。”小太监连忙回答。
宋初姀抬眸,想到什么,又有些失落。若是邺城来了回信,他肯定会主动找自己,如今没有来,想必是邺城还是没有消息。
这段日子,她对周问川虽然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陌生,却还是不想轻易麻烦他。
“女郎要不去问问邺城情况如何了,说不定能得知君上什么时候回来。”
宋初姀抿唇:“他爱回来不回来,写个信还能累死他。”
闻言小太监忍俊不禁,有将秋千推的高了些。
湖绿色的裙摆微微扬起,宋初姀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停下,犹豫了一下往勤政殿走。
走到殿外的时候,里面两人又在争执。
宋初姀没有进去,侧耳听了一会儿,方才敲了敲殿门。
里面的争执声戛然而止,急促地脚步声越来越近,殿门被打开,露出周问川冷肃的脸。
看到来人,周问川脸色稍好,以为她是来问信件的,连忙道:“女郎,邺城的军报还在路上,若是有了消息,末将立即给你送过去。”
里面传来晏无岁重重冷哼,宋初姀不在意,抿唇问:“你们是不是要去邺城送粮草?”
她刚刚听到了,邺城的事情屡屡节外生枝,那边粮草不够,要从建康押送过去。
周问川一怔,讪讪道:“女郎都听到了?”
他将人迎进来,道:“李奉这个孙子就是在故意磨时间,邺城还有数万百姓,不能强攻,陈长川这人又阴险狡诈,战事一直止步不前,也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
“那归期遥遥无期了?”
周问川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认了,怕她难过,当即岔开话题道:“我和这厮正在商量谁押送粮草过去的事情,建康如今没有可用之人,我们必须要去一个。”
“不用商量了!”晏无岁开口:“先不说邺城,建康必须要安稳,你带兵留在这里。”
这是目前最好的决策了,周问川虽然百般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
建康如今可以没有文官,但是绝对不能没有武将。只有兵权在手,才能震慑四方。
如今留在建康的武将不是没有其他,只是那些人全都信不过。若是真的有人有不臣之心,晏无岁总不能站在城墙上破口大骂将人给活活气死吧。
宋初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晏无岁:“你要押送粮草,那我能随你一起去吗?”
她已经很拉下面子了,不然她绝对不与这人多说一句话。
晏无岁:
周问川:
见他们都不说话,宋初姀耐着性子道:“我在建康呆得实在无聊,去邺城也绝对不会添乱,我保证。”
“不可!”晏无岁反应过来,当即道:“你随我去,那你可会骑马?”
宋初姀下颌紧绷:“不会!”
“不会骑马你去做什么,邺城可不是闹着玩的,女郎还是找个绣娘学绣花儿吧。”
周问川拧眉,抬脚踹在晏无岁屁股上。
就算是不让女郎去,话也没必要说那么难听。
“奥,不去就不去。”宋初姀崩着的脸一垮,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这就不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无岁捂着屁股,对这位宋小娘子印象好了些。
看来,宋小娘子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还是可以救一救的。
第 55 章
大梁国库空虚, 又刚刚经历过饥荒,能周转出的粮草少之又少。
数十车粮草并非是个小数目,晏无岁和周问川周旋于建康各大商户之间, 又盘算上从世家中抄出来的粮仓, 用了三日时间才将需要的粮草数量凑齐。
一切准备就绪,晏无岁押送粮草离开那日, 宋初姀破天荒前来相送。
建康二月时节,风都变得温和起来,宋初姀已经褪去了厚重的衣裳,换上稍显薄的春装,衬得她眉眼都明媚了几分。
纵使看不上这位宋小娘子,晏无岁也不得不承认, 这位确实是少有的美人儿。
世上美人儿何其多,五官比她出挑的也不少, 但是眼前人的气质却仿佛浑然天成, 寻常娘子难以望其项背。
都说九华巷出美人儿, 他一开始还不信,如今想来可能出的便是这种不明艳却让人十分舒服的美人儿,比如眼前人, 比如谢琼。
确实并非以往庸脂俗粉能比,也难怪君上会栽在此女身上。
晏无岁脸色稍好, 道:“娘子有没有要给君上捎过去的东西, 臣可以代劳。”
他对她说话倒是客气了几分,宋初姀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语气也冷:“没有。”
听到她说没有, 晏无岁脸色更好,抖了抖袖子道:“女郎做得对, 君上如今正在邺城打仗,确实不应被打扰。女郎之前千方百计寄信虽做的有失身份,但如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宋初姀:
周问川无语,忍了忍,这才没有当着将士的面与他争执起来。
但是不想,晏无岁从袖子中掏出一本《女诫》,郑重其事交到宋初姀手上。
这书一看就是新装订的书册,上面的墨迹还很新,厚厚一本,拿在手上很沉。
宋初姀捏着书角,微微抬眸,表情冷了下来。
晏无岁却没有察觉,将手负在身后:“娘子身为女子,不可太过粘人,不可刁蛮任性。以后君上回来,必定会扩充后宫,娘子这样的性子会吃亏。只有熟读女戒,娘子才——”
“晏大人看了吗?”宋初姀突然出声打断他。
她眉眼那股灵动消失,看着他的目光格外凌厉。
晏无岁怔了一瞬,下意识回答:“没有。”
“既然晏大人自己都没看,那为何要让我看,我以为只有自己看过,才会毫无顾忌地推给别人。”
将手中的书丢到晏无岁怀里,宋初姀冷冷道:“我以为晏大人饱读诗书,对读书这种事情应该更为谨慎,也不会推荐些有失水准的东西,想来是想错了。”
她红唇一张一合,虽未说什么过分的话,可语气之间皆是嘲讽意味。
晏无岁被她说得愣在原地,双眸一沉,想要说什么。
宋初姀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说完转身走了。
她显然是被惹恼了,回去的步伐极快,哪里有半点之前好说话的模样,刚刚对她的好印象果然是错觉。
“这便是建康城内人人称赞的贤良妇?”晏无岁脸色铁青,当即翻身上马,怒道:“这般女子到底哪里贤良?这建康百姓可是人人都眼瞎?”
周问川嗤笑一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婆婆妈妈,还不赶紧启程?”
晏无岁愤愤收回目光,一勒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出了建康。
——
宋初姀在建康活了二十载,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外的青玄观。十六岁之前,她在城南的施粥棚与九华巷辗转。与崔忱成亲之后,她仿佛被九华巷困住,走来走去出不了长长的巷口。
东都、徐州、邺城,这些地方她只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却没有去过,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去一去,至少不能像现在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地等裴戍回来。
宋初姀吹灭寝殿油灯,只带着银子悄悄出了宫。
宫里没有那么多主子,太监宫女早早睡去,谁也没有发现原本应当在寝殿安睡的娘子已经偷偷跑了出去。
她身上带着玉牌,守城将士就不会拦着她,甚至不用她多说一句,就利索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出了皇宫,走在熟悉的长街上,宋初姀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兴奋渐渐散去,脚步也越来越慢。
她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灯火明亮的皇城,突然觉得自己想法有些可笑。
她不会武功,甚至不会骑马,出来也没有换上轻简的衣裳,依旧是惯穿的绿色衣裙。她想到谢琼惯用的那身打扮,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简装骑在马上,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
反观她,她长发永远用玉冠束着,多余的便散下来,别说是骑马,就是一阵狂风都能将她头发吹成乱糟糟的模样,她永远是九华巷乖巧小娘子的模样,不会成为谢琼那样的巾帼女郎。
别说走去邺城了,在这乱世,她恐怕连下一座城池都走不到。晏无岁不愿意带她,也是觉得她必然会拖后腿吧。
宋初姀眉眼低垂,心中的不甘心仿佛要翻涌出来。她不觉得自己会拖后腿,但是她确实无法自己走到邺城,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股失落越来越浓厚,席卷而来,如同一块石头砸在她心上,将她定在原地。
这个时辰,长街空旷,明月照在她乌发玉冠之上,白璧无瑕,玉色与月光相映,衬得她如月里嫦娥。
远处传来打更声,宋初姀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是说服了自己,转身往刑部大牢走。
走到刑部大牢门口,还是熟悉的小将士,但是这次小将士见到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自在搭话,而是微微垂下头。
宋初姀心情不好,拿出玉牌便没有多言,等门一开,就接过小将士递过来的提灯往里走。
刑部大牢污秽,灯光一照,墙壁上的虫蚁就四处窜开,躲在一旁不停鸣叫。
天气越发暖和,那些虫子从土地深处钻出来,扰人清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琼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墙壁小窗透进来的微光,久久出神。
大狱寂静,她每日只会与送饭的狱卒说上两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是面对墙壁发呆。
她身子硬朗,身上的伤早就好了,正因为如此,日子便更加难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便试图回忆以往的生活。她想到在会稽时金戈铁马死守城门,想到父兄还在时,她是谢家小娘子,身侧有所爱之人做未婚夫君,想到热闹的上元节、乞巧节、除夕夜
只是可供回忆的太少,她最初还反反复复的想,后来就不想了,只能面对着墙壁发呆。
宋初姀立在不远处,看到背对她的女子背影格外孤寂,不由得心下涩然。
“谢琼”她细声细气地开口,喊她名字的时候语调微卷,带着不自觉地撒娇。
谢琼回神,缓缓回头,看到是她,眉眼微弯:“如今还没立春,你怎么又过来了。还每次都挑深夜,不睡觉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随手拍掉身上的灰尘,大步走到宋初姀跟前。
两人中间隔着牢房柱子,谢琼却一眼看到她泛红的眼尾,细眉狠狠一皱,语气森然:“谁欺负你了?”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即便是个女子,发怒时的气势也不容小觑。
宋初姀摇了摇头,老实回答道:“裴戍去邺城已经一个半月之久,我在宫里呆得很无聊,原本想要偷偷去邺城,但是又发现,我好像根本去不了。”
她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起来,但是嘴角很快又垮了下去。
她将灯笼放在一旁,额头抵着柱子,苦恼道:“晏无岁说我连马都不会骑,让我找个绣娘学绣花儿,但是我根本就不喜欢绣花儿,我也很想去建康以外的地方看看。”
“晏无岁是谁?”谢琼突然开口,眸光微冷。
宋初姀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危险,道:“是个古板的读书人,等大梁稳定下来,应该会做很大的官。”
她简单带过,又说起自己来:“说出来你肯定觉得可笑,我今日出来只带了银子,连细软都没有收拾。”
她拉起谢琼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玉冠,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裙子,闷闷道:“我大概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娘子。以前学的琴棋书画,现在好像都派不上用场。”
想来也是,世家以为自己会永享富贵,不会被乱世所扰,她们照着盛世贵女去培养家中的女郎,却没想到盛极必衰,她们竟衰败的那样快。
宋初姀:“会稽是什么样子的,比建康好吗?”
“尚可,不如建康好。”
谢琼回答,见她低落,指尖在她玉冠上点了点,缓缓开口:“那么想去邺城?”
宋初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确实很想去邺城,是为了裴戍,却也不全是为了裴戍,她想去看看邺城以为的世界,好好想想,除了等裴戍,她还能做些什么。
宋初姀额头被粗糙的柱子蹭出一片红,她看了看墙壁上的小窗,刚想问自己能不能在这里陪她,却听谢琼开口:“把你头上的珠钗给我。”
谢琼目光落在宋初姀发间的珠钗上,语气没什么起伏。
宋初姀一怔,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连忙将头上的珠钗摘下放到她手中。
她很喜欢的那对珠钗一只留在崔萦那里一只送去了邺城,如今新换的一对儿,她不怎么喜欢,于是道:“我还有更好看的,你——”
话说到一半便卡壳了。
她亲眼看到,谢琼摸了摸珠钗尖利的部分,二话不说拿起挂在牢房的锁,往里轻轻一撬,重锁应声落地。
宋初姀:
她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谢琼,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琼将珠钗重新插回她头上,握着她手腕道:“不是要去邺城吗,我带你去。”
“不会骑马又如何,我与你同乘一骑。”
她说完,抓着她手腕就往外走。
宋初姀急了,扒着柱子不动,焦急道:“外面有人看守,他们会抓你的。”
谢琼嗤笑一声,碰了碰她腰间的玉牌,叹气道:“他把这个都给你了,没人敢动我们。”
宋初姀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被谢琼拽着往外走。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挺拔,背影清瘦,像是一棵竹。谢琼步伐很快,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当真没问题吗?”
越是往外走,宋初姀就越是担忧。
谢琼不语,拿过她的玉牌放在手中,往大门走。
站在门前的几个将士看到她们一同出来,神色一凛,刚要举起长矛,却看到谢琼手中玉牌时动作皆是一滞。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上前。
有人低声道:“大事不好了,快去通知将军。”
谢琼听到他们说话,嗤笑一声。
等他们那个所谓的将军过来,她早就带着宋翘翘出城了。
从会稽城破,她将自己那个所谓夫君从城门上推下开始,她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谢家众人殉城,她没有跟着去,也只是为了回来见宋翘翘一面。
她始终是放心不下她,也庆幸活到现在,能带她去邺城。
谢琼夺了一人的马,翻身上去,对立在一旁的宋初姀伸手:“上来。”
宋初姀眸光微亮,小心蹬着脚蹬上马,紧张道:“当真可以吗?”
谢琼不语,越过她细腰勒住缰绳,驾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夜色暗沉,两人一骑越走越远,身后将士们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消息传到周问川那里时,他刚刚巡夜回家,炉子上的酒还没温好,就有亲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大喊:“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周问川猛地站起来,炉子都差点掀了。
他拧眉道:“除非是有敌军打到了建康这种大事,不然老子就让你去扫马厩!”
亲兵连忙道:“出大事了,谢琼跑了!”
“谢琼跑了算什么大事!”周问川将火烧得更旺,不在意道:“君上不给她上镣铐,凭她的本事现在才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不想跑!”
听说冯奔打会稽的时候在谢琼手上吃了不少苦头,足以见得谢琼本事远远不限于此。这样的人,按照君上的性格不是收编就是早早将人砍了,如今却镣铐都不给她带,想必是顾及了宋小娘子。
“跑了就跑了,派人抓回来不就得了。”
“不只是谢琼跑了!”亲兵见将军不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挠了挠头道:“谢琼还带走了一个女郎。”
周问川动作猛地一僵:“什么女郎?”
“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郎。”亲兵不认识是谁,道:“据说时常给谢琼送东西。”
手中酒坛啪地落在地上碎了,周问川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谁说这不是大事!君上喜欢的小娘子竟然跟谢琼跑了!
——
邺城到建康相距几千里,她们两人一骑走的比车队要快许多,出建康城的第二日,隔着很远就看到了晏无岁押送粮草的车队。
谢琼握着缰绳,微微眯眼,问:“这就是你说的晏无岁?”
宋初姀点了点头,想到他给了自己一本女诫,就如倒苦水一般将他如何针对自己说了一通。
末了,她又道:“其实他这人也不能说坏,但是实在是令人讨厌!”
“你兄长若是还在,他别想站着出建康。”谢琼收回目光,冷冷道:“我们去邺城等他。”
宋初姀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去了邺城等晏无岁,身下马匹就在谢琼的操控下再次往前奔。
与此同时,晏无岁注意到远方一骑绝尘的马匹,微微皱眉。
虽然看不清马匹之上是什么人,但看背影却像是个女子。
倒是有巾帼之姿。
晏无岁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加快速度。”
——
邺城位于冀州以北,纵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七日到达。谢琼自己可以不休息,但是不能不让宋初姀休息。
两人出建康第十日的时候,方才刚刚摸到冀州边上。
一入北,气候骤然冷了下来。
宋初姀在建康时穿的春衫,来到这里险些冻病了,好在沿路有不少卖衣服的,便临时买了厚厚的棉衣。
这里的料子都是粗布衣,里面包着些棉花保暖,穿上略显臃肿。宋初姀穿上之后身材就圆了一圈儿,但仔细看却还是能看出她窈窕纤细的影子。
谢琼自己没买,还是那身轻简的装扮,却也丝毫不怕冷。
这个季节沿路景色不多,整日奔波于旅途,宋初姀只觉得自己每日骨头都是散的。更是没心思看风景。
二月的天气,在冀州这个地界,一入夜就冷的如同冬日,若是宿在外面非冻病不可。
只是她们赶路到了荒凉处,谢琼找了许久,才在路边找到一家客栈。
入客栈前,她将宋初姀带到一处泥坑旁,挖了一手淤泥涂在她脸上。
淤泥带着股土壤的腥气,惹得宋初姀频频后退,有些委屈地看她。
谢琼解释:“冀州挨着乌孙国,乌孙人野蛮,越是荒凉的地方越乱,里面人多眼杂,你长得漂亮,难保不会被人给盯上。”
闻言宋初姀了然,乖乖任谢琼在自己脸上涂泥,末了,又弯腰挖出些泥巴涂在谢琼脸上。
“你长得也漂亮。”宋初姀纤细的手指在她脸上小心涂抹。
谢琼一怔,任由她涂。
行军打仗太久,她时常会忘记自己也是模样清秀的小娘子。
等两人涂完,谢琼攥着宋初姀的手腕往客栈走。
这里荒凉,客栈里面的人也不多,店小二一看到有人来了就连忙迎过去。
宋初姀迈过门槛时,听到身后传来震耳的马蹄声,下意识想要回头,却想起谢琼说这里很乱的话,于是忍住没转头,飞快进了客栈。
远处,数十个身穿盔甲之人踏着尘土而来,气势肃杀,让人望而却步。
裴戍目光扫过客栈前女子的背影,动作微微一顿。
那个女子的背影有些像宋翘翘,但是又比宋翘翘臃肿一些。
他摸了摸腰间佩刀,心想应当只是背影有些像,宋翘翘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子骋。”裴戍勒紧缰绳,对身边的萧子骋道:“你进客栈,买些吃的和水出来。”
昨天夜里他们才赶到乌孙与冀州交界处,一天一夜过去,他们连口水都没喝。
萧子骋抱拳称是,翻身下马,又卸下身上长刀,大步跑进客栈。
客栈内。
宋初姀坐在角落里听谢琼与客栈老板商议房间住所,却见一个清瘦男子风风火火闯进来,大喊道:“来二十张热乎的饼,再来一大壶茶,我随着茶壶一同带走。”
男子身穿大梁盔甲,应当是将士,宋初姀忍不住在他身上多看了两眼。
萧子骋察觉到旁人目光,下意识回头,对上了一个眸光明亮的小娘子。
就是有些邋遢,这小娘子身上都是污泥,不知道从哪儿滚了一圈儿回来,也不知道洗洗脸。
就是这双眼睛倒是漂亮,看起来是个机灵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客官您的饼。”店小二出声:“一共三两银子。”
萧子骋收回视线,从袖子中掏出几块碎银子丢给掌柜,目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琼,转身就走。
等他背影彻底消失,宋初姀方才收回目光,抿了抿唇。
谢琼回过神来,看向宋初姀:“刚刚那人,你认识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认得。”宋初姀摇了摇头。
谢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坐到宋初姀对面点菜。
另一桌有几人正在吃饭,看到萧子骋离开,低声道:“战事火热,没事还是不要往北走了,邺城的百姓出不来,再拖下去说不定就要变成第二个建康了。”
“如今南夏大势已去,天下尽归大梁,也不知顽抗个什么劲,苦的还是百姓。”
宋初姀动了动耳朵,心想他们口中的战事火热是如何情形,是否会死很多人。
她亲历过建康那段人吃人的日子,也知道那是比人间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难道邺城也会变成那样吗?
——
萧子骋一手拎着二十张饼,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壶茶从客栈出来。
他走到众人跟前,率先将饼分下去,又让众人将水壶打开,依次往里面倒茶。
条件艰苦,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等他们回了营地就什么都有了。
裴戍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客栈门口,突然道:“萧子骋,你刚刚进去,可见了什么女子?”
萧子骋率先想到了那个眼睛很亮的女子,点了点头,道:“见到了,就是有些邋遢。”
他爱干净,想到那女子满脸的泥,不由得有些嫌弃。
听到邋遢两个字,裴戍微微蹙眉,心中的那点疑虑也打消了。
宋翘翘最是爱干净,绝对不可能被人说邋遢。
他收回目光,没有接萧子骋递过来的饼,一只手握着刀,另一只手勒紧缰绳,冷声道:“吃完就出发。”
第 56 章
建康与冀州相距甚远, 饮食差异也极大。再加上此地贫穷又荒凉,客栈里的饭食不止粗糙,口味也不怎么好。
若是放在以往, 宋初姀是断然吃不下这样的食物, 只是多日奔波下来,她确实饿了, 往常不会吃的粗粮粥,被她小口小口喝见了底。这粥的味道并不好,但是能在这个时候喝上一碗已是难得,她并未挑剔。
世家养出来的女郎,吃饭的时候极为安静,宋初姀不说话, 心思一半放在手中的粥上,一半放在旁桌人的交谈中。
她在建康呆了太久, 对外面了解的不多, 旁人说什么都觉得新奇, 越听越入迷,不知不觉中脸快要埋进碗中。
谢琼一只手抵住她的额头,让她从碗里出来, 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宋初姀点点头,将最后一口粥咽下, 连忙将碗放到桌子上。
谢琼看着她嘴角的饭粒, 哑然失笑。
“宋翘翘。”她伸手将她饭粒摘下,笑道:“你现在不会才十六岁吧。”
宋初姀一怔, 眨了眨眸子, 耳根都红了。
就算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她也从未将饭吃到嘴角过, 这还是头一次,可见当真是饿了。
看出她的窘迫,谢琼没再继续,将她拉起来,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道:“今晚先休息,明日重新出发,若是快的话,用不了两日就能靠近邺城。”
宋初姀点点头,又想起她看不到,于是出声说了句好。
客栈房间不多,为了安全,她们订了最里面的一间。
谢琼将门推开,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屋内,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方才将宋初姀拉进来。
油灯被点亮,屋内被昏黄的灯笼罩,略显昏暗,倒也安心。
她们两人现在脸上都带着泥,邋遢又可笑,根本没办法睡觉。
谢琼蹭了蹭脸上的泥,皱眉道:“我去弄些水来,你乖乖在这里等着。若是有危险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名字就行。”
宋初姀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她知道这里荒凉,只有小心再小心才能确保自己平安。
“你也快些回来。”她略微不安,忍不住叮嘱谢琼。
眼前的女郎轻笑一声,学着兄长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她头上的玉冠,方才转身离开。
房间门被轻轻关上,不大的房间只剩下宋初姀一人,寂静难耐。
熟悉的人一离开,她心中那股烦躁就不断往外涌,神情也渐渐转淡,又恢复成在崔家时的模样。
宋初姀坐在床榻上,微微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袄,指尖在衣角处轻轻捏了捏。
里面的棉花很软,她一按,衣角就扁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又会鼓起来。
她摆弄了一会儿,看向桌案上的油封,方才发现油灯只烧去了短短的一节,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
明知道谢琼回来的没有那么快,但她还是不免失落。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宋初姀眸子一亮,猛地站起来想要去开门,只是刚走到门前,就迟疑地顿住脚步。
敲门声断断续续,外面的人似乎很有耐心,静静等她放人进去。
宋初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连忙伸手将头上的珠钗摘下,悄悄攥到手中。
许久没人去开门,敲门声就渐渐停了,门外人看起来像是放弃了。
果然不是谢琼。
宋初姀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僵在原地没有动。她也不敢发出声响,生怕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宋初姀握着珠钗的手还未来得及放松,却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说不上来的古怪,像是普通的檀香,但是香中却带着一股腥气,很不好闻。
即便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宋初姀也能察觉到不对。她当即要去开门,只是指尖刚一碰到门环,就感到一阵晕眩。
——
客栈的水都是从后院儿打来的,店小二正在招待客人,好声好气地与谢琼商量,希望她能自己去后院儿打一桶回来。
谢琼不欲与他为难,顺着他指路的方向往后院走。
后院荒凉,或许是季节的缘故,水井很深,谢琼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来一桶冰水。
这里的水不算清澈,但是用于洗脸也能凑合,她没有浪费时间,提着水桶往楼上走。
刚刚踏上一节楼梯,谢琼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她动作一顿,猛地抬头。
水桶从掌心脱落,凉水从楼梯上泼下,惊动了一楼寥寥几个客人。
谢琼眸光冷冽,大步上楼,一脚踹开房门,里面果然已经没了人。
——
宋初姀是被颠醒的,她额头抵靠在马车的车壁上,马车颠簸一下她额头就与车壁撞一下,很快就红了一大片。
疼痛使她悠悠转醒,赫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简陋的马车上。
马车漏风,冷风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吹入,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
额头上的痛感极为强烈,宋初姀摸了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仔细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记忆却只停留在客栈的那股奇怪味道上。
她清醒了一会儿,明白自己应当是遇见了歹人。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宋初姀没有出声,可抓在袖子上的指尖却微微泛白。
车轮滚过石子路,声音很乱,宋初姀隐约听到外面有交谈的声音,于是不动声色往前移了移,没有让自己发出声响。
凑到马车门前,外面的谈话声果然清晰了些。
说话的是两个略带口音的男人,宋初姀费了好大的力才听了个大概,他们在争执是将她卖去邺城还是乌孙。
谢琼曾经说过,两国交界处有许多亡命之徒,这种买卖人口的事情屡见不鲜,女人和孩子是他们常下手的对象。毫无疑问,她现在已经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宋初姀抿唇,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两个人应当是从她进客栈时就已经盯上她了,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这些人皆是心狠手辣之人,落入他们手中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外面争执声停止了。
宋初姀往后退了退,摸到一旁的珠钗。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男人看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柄鬼头刀,刀面上带着铁锈,铁锈之上阴沉暗红的东西不出意外应当是已经干涸了的鲜血。
看到她醒了,男人眸中闪过凶光,用蹩脚的中原话道:“这么快就醒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窜出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男人在宋初姀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在客栈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女郎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脸都看不到,还卖个好价钱?”
络腮胡男人冷笑:“本来都要逃回去了,非要做这么一单,要是长得丑,真是亏大发了!”
他们两个人都嫌弃她脸上的污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卸下,因此看不出她样貌如何。
“光看她身段儿就知道差不到哪儿去!”精瘦男人眼珠转了转,手贱地扯了扯宋初姀的裙摆:“再说了,就算长得丑,灯一黑有什么关系,能用不就得了!”
宋初姀揪着裙子,浑身一僵,没有说话。
“那就卖去乌孙!”
络腮胡将鬼头刀往马车上一插:“也别耽搁了,早点逃回去,省的被大梁人给砍了!他娘的,自从邺城起战事,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生意难开张!昨天要不是跑得快,直接就被那些人给砍了!”
精瘦男人有些犹豫:“乌孙人不喜中原女子,卖不出好价格,不如还是去一趟邺城边上。”
“你不要命了?”络腮胡一把揪起精瘦男人:“人家拿刀等着我们呢,过去直接给人家送脑袋?”
这话一出口,精瘦男人也沉默了。
往北走,若是将人卖进邺城,确实能赚一笔,但是风险却大,实在是难以抉择。
宋初姀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
乌孙。
她听说过那里,距离建康几千里,语言不通,那里的人都很野蛮,若是被卖去了乌孙,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绝对不能被带去乌孙,那就只能赌一赌!
宋初姀呼吸急促,死死抓着袖口,咬唇道:“将我卖去乌孙吧。”
那两个男人没想到她还有胆子说话,同时回头看向她,眸中皆带着凶光。
宋初姀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深呼吸道:“我夫君其实是乌孙人,还很有钱,你们将我带回乌孙,我夫君一定会重重答谢!”
“你是乌孙人?”精瘦男人微微眯眼,上下打量着她。
“我不是乌孙人,我夫君是。”宋初姀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真实:“我娘家在建康,后来嫁去乌孙做一富商妾侍,前不久夫君准许我回来探亲,这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面露希冀,将头上玉冠摘下递给他们,装作期待的模样:“我夫君当真是有钱人,将我送过去,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把抢过她的玉冠,擦了擦,咧嘴一笑当即揣进怀里。
“既然如此,那就将你卖去邺城吧!”精瘦男人笑得狰狞,面露恶意:“你当我们傻,要是真把你带回乌孙,万一碰上你那个夫君我们兄弟二人还有活路?”
“说什么不亏待,你们这种人老子见多了,真去了肯定将我们抓起来!老子还没有活够呢!”
精瘦男人看了络腮胡一眼:“去邺城干一票,这玉冠也值不少钱。她身段儿这么好,还能做富户的妾侍,肯定丑不到儿哪儿去,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这一次络腮胡没反对,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马车。
车门再次被关上,宋初姀握着袖子的手一松,只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她鼻尖微酸,庆幸自己赌赢了。
还好,还好他们没有那么蠢,没有真的将她卖去乌孙。
虽然后面前途未卜,但是至少还是在大梁的国土上。
宋初姀缓了好一会儿,去摸手中珠钗。她没有犹豫,也不管会不会疼,直接徒手去扯上面的珠翠。
珠翠有些地方很锋利,直接将她掌心划出一道道口子,细长的指甲也因为太用力断了几个。她原本很怕疼,这次疼得落泪,却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珠钗之上光是珍珠就有十二颗,还不包括六颗流光溢彩的玛瑙。宋初姀心跳如雷,觉得这些应该够了,于是一只手拿起一颗珠子悄悄探出,从马车缝隙投下去。
珍珠很小,也极其容易被忽视,她不知道谢琼会不会看到,不知道谢琼能否在她被卖之前找到她,但她只能姑且一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到将珍珠与宝石都投完,宋初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于是缩在马车角落里缓缓垂首。
泪珠不不间断的流水一般滚滚而下,不断打在她膝盖处的裙子上,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一片。
她有些后悔出来了,早知道,还不如在建康等裴戍。
越是这样的处境她就越是容易乱想,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没有用的小娘子,一离开谢琼就出事!现在好了,等她真被卖了,裴戍以后说不定就真的有别的小娘子了!
不敢惊动外面的人,宋初姀哭声又细又小,像个病恹恹的猫。
——
明月高悬,铁甲泛起寒光。
这个季节,一入夜树上就结了一层霜,众人骑在马上,冷风如同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裴戍有些心神不宁,自从经过那个客栈之后,他脑子里便总浮现那个女子的背影。
不知为什么,那背影明明比宋翘翘臃肿许多,他却总是莫名将两人重合,难道当真只是太想她了吗?
指腹摩挲在刀柄之上,裴戍下意识碰了碰胸前的木镯,眉眼浮起一股烦躁。
快要两个月了,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宋翘翘了,送去建康的书信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宋翘翘若是收到了书信绝对不会不给他回,除非是没有收到。
萧子骋见他面色不愉,以为他是因为乌孙与大梁交界处的事情烦心,喝了一口水,宽慰道:“君上也不要太过发愁,自古两国交界之处就很乱,就是太平盛世时候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如今乱世,烽烟四起,那边确实很难管理。”
他说着,想到跑了的那两个穷凶极恶之徒,恶狠狠道:“等邺城战事平了,末将一定亲自取他们首级,就算是逃到了乌孙,我以后也要荡平乌孙国,帮君上一统天下!”
打仗这几年,萧子骋到是跟他们学了一身匪气。
裴戍微微眯眼,看向萧子骋。
萧子骋还以为自己的豪言壮语让君上对他赞赏有加,正要挺直腰板,却听君上问:“你在客栈遇到的女郎,除了有些邋遢外,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萧子骋先是错愕了一瞬,眸中又闪过一丝了然。
君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以前没开荤还好,经过建康一遭开了荤,自然是受不了整日与男人们在一起。
他迟疑了一瞬,犹豫道:“似乎没什么别的特征了”
其实是他没仔细看,但这话也不好说,他试探道:“君上是不是想”
他卡壳了一瞬,觉得这话有些说不出来。
萧子骋值钱毕竟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未公开与人讨论过男女之事。
裴戍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冷冷看他一眼:“本君就算想,想得也是在建康的那个,还没有急色到看见女人就动歪心思。”
他说完,想到在建康的宋翘翘,只觉得越发心焦气躁。这种焦躁并非出于情欲,只是非常莫名想知道她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平安。
萧子骋讪讪,知道自己是误解了,目光四处乱看,便看到石缝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眼睛一亮,以为是什么宝贝,连忙下马跑过去捡,等拿出来看清,不由得大失所望。
重新翻身上马,萧子骋颠了颠手上的珍珠,拿给裴戍看:“君上,你说这种珍珠,一般都镶嵌在什么地方?”
裴戍扫了一眼,想到宋初姀送过来的那只珠钗,心不在焉回答:“珠钗。”
“有道理。”萧子骋像是弹珠子一样将珍珠弹走,叹气道:“估计是哪个小娘子的珠钗掉了珍珠,被我捡到了。”
裴戍目光看向被弹走而滚落在地面的珍珠,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一紧。
“怎么又有一个?”萧子骋出声,指着不远处的闪光,自言自语道:“这珍珠都是挨个儿掉的吗?怎么像是有人故意丢下来的一样。”
话一出口,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下马跑过去。
这次不止捡回来了珍珠,还捡回来了一块绿色玛瑙,玛瑙之上还带着淡淡血迹。
若是有人故意留下线索,那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君上!”
萧子骋抬头,却见裴戍脸色难看,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石头。
“拿过来!”裴戍突然开口,声音冷到极点。
萧子骋连忙将玛瑙递过去。
裴戍拿起,露出来的手臂青筋暴起。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宋翘翘也有一对珠钗,上面便是用这种玛瑙与珍珠镶嵌而成。
他脑海中闪过客栈门口的背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若不是宋初姀还好,若真是她,他真是该死一万次!
——
人贩子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他们仿佛催命一般用鞭子抽打马屁股,妄图让马车跑得更快。原本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走完的路程,他们硬是缩短了许多时间。
第二日午间,马车停在一处稀疏树林中。
疯了一样的狂奔令宋初姀已经撑到了极限,她脸色苍白的靠在一角,手指紧紧抓着马车上的横梁,不让自己乱晃。
那两个人贩子根本不管她的死活,路途颠簸,她额头好几次撞到马车上,如今已经红肿一片。
精瘦男人打开门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到了,小娘子不用再受苦了。”
宋初姀长睫微颤,看着他没说话,一副没什么生气的模样。
精瘦男人也不在意,大概是知道银子马上就要到手了,笑道:“邺城跑出去不少女人,那些军爷被关在里面,,寂寞得慌,你进去听点儿话,说不定还能混个侍妾当当。当谁的侍妾不是侍妾,你说是不是?”
他下流的目光在宋初姀身上扫来扫去,可惜道:“要不是缺钱花,我就先把你享用一番了。”
这目光实在是令人作呕,宋初姀微微偏头,直起身子,纤细的手腕撑在地上,脸色难看。
邺城,她屡次听到这个地方,却没想到最终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上一次这么害怕,还是她被周问川献给裴戍时。
只是那一次,她面对的是戴面具的裴戍,如今又要面对谁呢?
她目光落在马车半开的门上,或许是那两个人笃定她一个弱女子跑不了,对她并没有设防。
络腮胡将马拴在一棵树上,神色焦急道:“怎么还不来?”
“再等等!现在大梁军队就在不远处,里面的人不敢出来也正常!”
话音刚落,便有奔腾马蹄声传来,精瘦男人一喜:“来了来了!”
马车中的宋初姀心一沉,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来的那么快,她更没有机会跑了。
精瘦男人与络腮胡迎着那些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正要招手,却发现不对劲。
来人身上穿的不对!着怎么好像是大梁的盔甲?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好,当即要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十几把长刀对着他们围成一圈,萧子骋横刀立马站在一侧,心情不错的吹了个口哨:“又见面了,本将军就说你们跑不了吧!”
裴戍手中长刀出鞘,威压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两人身上。
“人呢?”他面色极冷,没人注意到,他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他不敢去看马车,害怕里面没有人,更害怕里面的人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精瘦男人脚下一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追来的,却知道自己死期已到。
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里面的人还在马车里,还在马车里将军饶命啊!饶命……”
裴戍目光阴鸷,看向马车,良久对萧子骋哑声道:“先别杀。”
说完,他将刀收回刀鞘,往马车方向走。
距离太远,宋初姀只能隐约听到外面有些乱,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猜到应当是那个将她买下的人找来了。
脚步声渐渐停了,宋初姀透过半开的缝隙,隐约能看到门外之人是个身量很高的男子。
心坠落到谷底,她看着半开的门,只觉得一阵绝望。
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她仿佛被摄住了心魂一般,推开车门不管不顾就往下跳!
她动作突然,裴戍先是一愣,待看清出来的人,长臂一揽,将人扣在怀里。
一只胳膊揽在她腰间,空闲出来的手按在她乌发上,裴戍眼眶一红,将人死死扣在怀里:“宋翘翘,终于见到你了。”
第 57 章
冀州二月, 即便是正午阳光正好时,依旧有萧瑟寒风吹动光秃秃的树干轻轻摇晃,带起轻微声响。
挨着宋初姀最近的那棵树枝头延伸的很长, 风一吹, 细枝晃动,在她原本放玉冠的地方点了点。
周围乱糟糟的, 怀中人胸腔处心跳剧烈,即使隔着厚厚的铁甲,裴戍依旧能感受到她的惊慌失措。
揽在她腰间的手更紧了,裴戍将人紧紧贴向自己,薄唇凑在她耳侧:“宋翘翘,是我, 是裴戍。”
他嗓音沙哑到极点,却带着少有的温柔, 不停地在她耳边安抚。
宋初姀脑子很乱, 她的眸子微微睁大, 眼神涣散,久久回不过神来。
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她知道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但是却怎么都不听不清。
抱着她的人力气太大了,大概是穿着盔甲的缘故, 胸前很硬, 宋初姀指尖动了动,摸到一片冰凉。
又硬又凉, 如同摸到了兵刃, 她抖得更厉害了。
裴戍咬牙,握住她的手, 低声道:“宋翘翘,别害怕,没人能动你。”
脑袋好像生锈了一样,宋初姀腿一软,想要往下滑,却被男人死死禁锢在怀里。
良久良久,宋初姀总算是在阵阵嗡鸣之中,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宋翘翘。
宋初姀的小字原本不是翘翘,而是俏俏。
她一出生就长得好看,阿母说兄长刚刚出生时浑身皱巴巴,丑得不忍直视。但是她不一样,她一出生就长得俏,九华巷前来探望的姨母们都夸她长得好看,纷纷开玩笑要定下娃娃亲。阿母说那时她表面谦虚,实际上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她的女儿日后会是九华巷最好的女郎。
后来她要取小字,阿母灵机一动,说不如就叫俏俏。但是爹爹觉得这个字有些俗,于是给她换了个字,俏改为翘,意为扬起的意思。大家都觉得这个寓意更好,于是她的小字就成了翘翘。
最开始的时候,只有爹爹阿母兄长这般叫她,就连祖母都只会叫她的大名,从不会叫她小字。后来这么喊她的人更多了些,谢琼、裴戍
宋初姀缓了很久,她听着一声一声的宋翘翘,鼻尖越来越酸。
这个词就像是安全词一样,即使心头恐惧久久无法散去,但是她僵硬的身子却渐渐软了下来。
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裴戍扣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松了些力气,只是依旧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裴戍胸前起了一股湿意,怀中一直安静的人终于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他动作一僵,将人搂得更紧。
宋初姀一开始只是小声哽咽,后来渐渐有了安全感,她哭声就越来越大。
在马车上的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出声,生怕引起那两个恶人的注意,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只能用牙咬自己的手臂才能强迫自己不哭出声,直到现在,她的手臂还隐隐作痛。
裴戍不语,指腹在她乌发上轻轻摩挲,任由她泪珠打湿自己衣衫。
宋初姀指尖悄悄揪住男人衣角,一边抽泣一边道:“裴戍你怎么才来呀”
她快要被吓死了,差一点,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裴戍哑声道:“我的错。”
确实是他的错,如果他早些认出客栈前的背影是她,她也不会经此一遭。
宋初姀鼻尖更酸,明知这不是他的错,可是听他这么说,却更想哭了。
萧子骋站在远处,错愕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只觉得受到了冲击。
这
他表情古怪,心想也不知马车中的女子长得一副什么天仙模样,让君上看一眼就把持不住。
想到什么,他一脚踹在精瘦男人脸上,问:“马车里那个女子,很漂亮吗?”
精瘦男人被吓的尿了裤子,躺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儿,听萧子骋问,眼珠动了动,说:“不不知道”
“放屁!”萧子骋一脚踩在他手腕上,冷笑:“你们都将人给拐了,还不知道长得漂不漂亮?”
他最恨这些人贩子,当初逃亡的时候,就曾见过被这些人残害的女子和孩子。
只是那时他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救下那些妇孺了。
“当当真不知道,就是身段儿好”
萧子骋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脚下用力,生生将他的手腕给踩断了。
精瘦男人想要叫喊,萧子骋却不给他机会,一脚踩在他嘴上,让他喊都喊不出来。
精瘦男人猛地睁大双眼,直接晕死过去。
萧子骋嗤笑一声,又看向一旁的络腮胡。
君上说不让杀,但是没说不让打吧?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萧子骋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来人,眉头拧起。
他握住腰间刀柄,微微眯眼,没有多想,直接拔出长刀,冷声问:“什么人?”
谢琼猛地勒紧缰绳,脸色难看到极点,冷冷看着萧子骋问:“人呢,你们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她说完,余光一瞥,看到远处被男人抱在怀里的身影,脸色一变。
“宋翘翘!”谢琼翻身下马,一剑挥开挡在身前的长刀,大步往宋初姀方向走。
萧子骋犹豫了一下,心想她应当与那个被拐的女子认识,因此没有阻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初姀原本正闷在裴戍怀里小声啜泣,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耳朵一动,刚想抬头,却被裴戍按了回去。
裴戍:“继续哭。哭够了再出来。风冷,脸会冻伤。”
他话说的在理,但是听到谢琼的声音,宋初姀心思早就飞了。
她顿了顿,伸手去推男人胸膛,可是男人却好像铜墙铁壁一般,怎么都推不动。
宋初姀垂眸,语气还带着哭腔,小声说:“疼。”
“哪里疼?”裴戍下意识将放在她腰上的手松了松。
宋初姀逮到机会,微微弯腰,从他怀里挣脱,转头看到走过来的谢琼,眼眶又是一红。
她吸了吸鼻子,提着裙摆就往谢琼方向跑,完全没看到身后裴戍脸色铁青。
四周起了风,将宋初姀裙摆吹得飘逸,冷风刮在脸上,吹得她脸生疼。
她蹭了蹭脸上的灰,直接撞进谢琼怀里。
谢琼虽是女子,但是比她高半个头,极有安全感。
脸上的泥早就已经结块儿了,眼泪一流,上面的泥水也跟着往下滑,脏兮兮的。
宋初姀有所顾忌没有蹭到谢琼衣服上,双臂揽着她的脖子,委屈道:“让你担忧了。”
她长睫一眨,忍着没有哭。
谢琼拍了拍她细腰,低声道:“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
她说着,抬眸对上裴戍看过来的视线,神色微冷。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这位君上,也能察觉出他对自己的敌意。
她微微挑眉,掌心搂在怀中人的肩膀上,轻轻安抚。
裴戍无视她的目光,冷脸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将宋初姀从谢琼身上摘下,放到马背上。
宋初姀还没反应过来,裴戍就从身后搂住她,低声道:“别动。”
声音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吹在宋初姀耳垂上,她一怔,乖乖没有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戍看向萧子骋:“你先回去,将谢将军安顿好。”
他说完,勒紧缰绳,带着人往树林深处走去。
谢琼细眉微蹙,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
树林深处有条小溪,是邺城护城河分出来一支,里面的水清冷透彻,偶尔还有几条游鱼。
周围只有风声与流水声,宋初姀蹲在溪水边,看着里面游动的鱼,一直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来。
裴戍将投好的布料拧干,俯身为她擦脸。
他鲜少做这种细致的活,因此动作有些生疏,反复了几遍,方才将她脸上的泥擦干净。
宋初姀乖乖任由他擦,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的脸,久久出神。
等到那张芙蓉面重新露出来,裴戍想到萧子骋对她的形容,低笑道:“果然是个邋遢的小娘子。”
听到他说自己邋遢,宋初姀回神,辩解道:“谢琼说那里很乱,这样能让我们更安全些。”
虽然最后还是被人贩子给盯上了,但是她觉得不无道理。
她继续道:“谢琼还说——”
话没说完,未尽之言就被男人堵了回去。
裴戍在她唇上浅尝辄止,问:“张口谢琼闭口谢琼,她就那么好?还不是把你弄丢了。”
宋初姀红唇还带着水光,偏头道:“可是她带我来邺城找你啊,我被人掳走,也不怪她,她一直很用心保护我。”
她说着,低落道:“若是兄长还在,她应当是我嫂子的。”
听她提起宋桓,裴戍垂眸,掌心扣在她墨发上,轻轻安抚。
宋初姀揪着他的衣角,似是想起来一路上的不易,眸中泛起水光:“我们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如果没有谢琼,我到不了邺城的。”
她一哭,裴戍就没辙。
指腹按在她眼尾,裴戍将她溢出来的泪揩走,生硬道:“谢琼好,别哭了,要哭也在我怀里哭。”
顿了顿,他又道:“她好是好,但是下次别在她怀里哭。”
“为什么?”宋初姀仰头,面露不解。
“因为我醋了。”
裴戍将人抱进怀里,半点不开玩笑的说:“即便她是女子,但是一想到你们同乘一骑走了十来日,我就在想,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这样想,实在是没道理。”宋初姀喃喃。
裴戍轻笑一声,将人抱进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偏执的占有欲。
她若是知道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肯定会害怕的。
第 58 章
大梁营地驻扎在护城河以南, 此处水源丰裕,背靠群山,是处风水宝地。
然而此时, 这处风水宝地气氛却十分古怪。
谢琼坐在篝火旁, 面无表情开了一坛酒。酒水在晃动间飞溅到火中,轰地一下, 火势就变大了。
火光照在谢琼脸上,将她五官衬的分明。
冯奔被冯娇和萧子骋架在一旁,脸色铁青地看着自斟自饮的谢琼,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发抖。
“你给我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冯奔看向萧子骋,那张常年和气的脸罕见地带上暴怒。
冯娇疯狂给他使眼色, 低声道:“你还是赶紧解释一下吧,我哥打会稽的时候在谢将军手上吃了不少苦头, 要不是有人拖后腿, 我们现在都不一定能把会稽打下来!”
“放屁, 没人拖后腿也能打下来!”冯奔情绪激动,挣扎的力度更大了。
不远处谢琼嗤笑一声,晃了晃手中酒坛, 面露不屑。
这一笑可把冯奔惹毛了,指着她道:“她不是早就被押送回建康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刚得知谢琼身份的萧子骋轻咳一声, 在冯奔耳畔低语了几句。
原本怒气冲冲的冯奔一顿,转头震惊看他:“当真?君上藏在建康的那个小娘子?”
萧子骋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冯奔却更加不冷静:“谢琼是君上藏在建康的小娘子?她也能被叫做小娘子?”
萧子骋:
你耳朵不好使就直说啊!他何时说谢琼是那个小娘子了!
谢琼闻言似笑非笑看过来, 遥遥举起酒坛冲他晃了晃,仿佛与他干杯一样。
这简直就是挑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奔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懵, 却听冯娇道:“哥,你就别逞强了,输给谢将军不丢人!”
他们虽然将会稽打下来了,但是却并非是赢了谢琼。只因她那个贪生怕死的太守夫君,直接开了城门投降。
这话直接将冯奔说沉默了,他冷静下来,挥开两人的手,抱着刀坐在一旁,十分寂寥。
——
裴戍带着宋初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宋初姀双手
yh
抓着缰绳,伸着脖子往前看,动作间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又多了许多痕迹。
裴戍不动声色将她衣领往上拽了拽,又翻身下马,将人横抱着往寝帐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冯娇正在火上烤肉,她撕下一只羊腿递给谢琼,正要问她吃不吃,余光一瞥,却看到君上怀中露出来的湖绿色裙摆。
她动作一顿,有些傻眼。
怎么又多出一个小娘子,兄长不是说君上藏在建康的人是谢琼吗?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谢琼,却见谢琼喝了口酒,开口:“宋翘翘!”
宋初姀原本窝在裴戍怀里四处张望,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眸子一亮,从男人肩膀处探出头,果然看到坐在篝火旁的谢琼。
“谢琼!”她叫她,素手攀在男人肩膀上,有些费力气,却将努力探头,想要看清不远处的谢琼。
裴戍抱在她腰间的手一紧,不动声色地加快步伐,直接带着人钻进了帐子。
那抹湖绿消失在视线里,谢琼收回目光,嗤笑一声看向冯娇:“你们君上,可真是个小气鬼!”
要不是宋翘翘喜欢他,光是凭他留下的那些痕迹,她早就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听到她的声音,冯娇缓缓回神,想到刚刚看到的女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建康的女郎,都长得那么好看吗?”
她与兄长相依为命,后来征战天下,她留在兄长这里当军医,也随着他们路过了许多城池。
在徐州的时候,世家为君上献美,那时她看到那些女子就已经觉得美到极致,想不到还有这般好看的。
“只有宋翘翘长得好看。”谢琼微微眯眼,想到什么,补充道:“她像她兄长。”
冯娇回过味儿来:“原来,你不是君上藏在建康的小娘子啊。我就说嘛,你和君上怎么看起来都不搭,更像是会打架那种。”
谢琼脸色不好,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接过她手中的羊腿,咬了一口。
——
寝帐没有烧火,没了日光的照射,比外面还要冷几分。
宋初姀被冻地打了个颤,下意识想要往裴戍怀里缩,却猝不及防放到了床榻上。
身下垫子又软又暖,宋初姀指腹在上面摸了摸,一低头,看到身下那张虎皮,当即愣住了。
“害怕?”
宋初姀摇了摇头:“不害怕。”
若是活物她兴许会害怕,身下的是个死物,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裴戍轻笑一声,蹭了蹭她额头,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偌大的帐子里又剩下她一个人。
宋初姀蹙眉,缓缓躺下去,缩进那张虎皮里。
十多日的奔波,又刚刚出了那样的事,她已经疲惫到极点。身下是男人熟悉的气息,她长睫微颤,便觉得一阵困意袭来。
蹭了蹭软枕,宋初姀很快睡着了。
裴戍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红日与山头相接,像是上好的风景画。
他站在帐外看了一会儿,一直等到身上那股血腥气淡了些,方才挥开军帐走进去。
帐内没有点灯,内里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床榻之上躺着一个女子。
眼前的景象仿佛与梦中重合了,裴戍呼吸急促,将长刀卸下,走了过去。
宋初姀是被疼醒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裴戍怀中,两只手被他握着,正小心的在上面撒药。
白色的药粉落在她指尖,带起钻心的疼。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来,却被男人死死抓在手中。
她指尖的伤口是拆珠钗的时候指甲崩坏导致的,一开始疼得受不了,后来被吓坏了,她竟忘记了这些伤口。
“疼”她开口,指尖动了动,药粉往下落了些。
裴戍神情严肃,粗粝的指腹在她葱白的玉指上轻轻一按,让她动弹不得。
宋初姀抿唇,只好忍着疼痛,默默看白色药粉铺满自己的指尖。
用纱布将伤口处涂抹好,裴戍盯着她指尖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拿出那只玉冠,在她头上比划了一下。
帐内点了油灯,宋初姀看着熟悉的玉冠微微一怔,喃喃道:“你怎么拿回来了?”
“你的东西,那些人不配碰。”
裴戍声音冷极,想到那两个人溅在自己身上的污血,眸中划过一丝戾气。
他将玉冠放在手上,低声道:“你若是不想要了,我帮你丢出去,换个新的来。”
宋初姀下意识抬头,她盯着男人的眸子,低低道:“不要了。”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就算是简单的一个玉冠,别人碰了也不想要了。
裴戍轻笑一声,没有犹豫,直接将玉冠丢到了地上。
宋初姀目光落在地上的玉冠上,缓缓转身,面向裴戍。
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在打仗,他脸上又糙了不少,五官倒是一如既往的英俊。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突然觉得他现在很像建康城破时,站在尸山血海里的阴沉男人。
裴戍察觉到她微微僵硬的动作,双眸微眯,大掌在她腰间揉了揉,道:“宋翘翘,发什么呆呢?”
宋初姀眨了眨眼,听到他声音,身子微软,小声道:“我还是觉得你原来的声音好听。”
这是嫌弃他的声音了?
裴戍眸子一黯,问:“嫌弃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也不是嫌弃。”宋初姀垂眸想了想,拽了拽他袖子,道:“你能不能低头一下?”
虽然心里因为她刚刚的话有些不舒服,裴戍却还是听话低头。
他低头的时候,露出脖颈,上面空荡荡一片,之前她留下的痕迹已经不见了。
宋初姀有些不高兴,眨了眨眼,仰头亲了上来。
她这次的吻与之前很不相同,以前更多的是内敛,今日却格外热情。
湿吻落在他喉结处,宋初姀亲了好一会儿,直到将他皮肤上种满自己的痕迹,方才从他身上移开。
宋初姀:“你这里受伤的时候,疼吗?”
裴戍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两个月没见面,本就已经忍到极限,裴戍呼吸一滞,抓着她的肩将人按在榻上。
他手掌垫在她后背以免她被磕伤,扶着她细腰贴向自己。
宋初姀仰头承受着他的掠夺,伸手勾着他肩膀,小心迎合。
她只觉得他今日格外激动,大掌一直在她腰间摩挲,却始终没有去碰她系带。
换气间,裴戍含着她耳垂,低声唤:“宋翘翘”
宋初姀眨了眨眼,摸着他身上的盔甲,忍不住道:“你以后亲我的时候,能不能每次都穿盔甲?”
裴戍一顿,掐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为什么?”
“因为你这样更好看。”
“平常的时候不好看?”
宋初姀不说话了,带水的眸子眨了眨,却是无声默认。
裴戍简直要被气笑了,掐了掐她的脸道:“宋翘翘,你真是一如既往的——”
一如既往的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俯身将吻落在她眼皮,又向下,在她身前停留了很久。
等亲够了,男人埋首在她肩窝,低声道:“宋翘翘,你是不是特别想我?”
是不是因为想他,所以千里来邺城?
宋初姀还没有从刚刚的失神种回过神来,目光涣散地看着他。
裴戍也不在意她的回答,带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衣摆处,凑近她耳畔低低道:“宋翘翘,那你现在应当知道我多想你?”
他呼吸越来越粗重,宋初姀将手抽回来,如同蒸熟的虾子。
裴戍手碰到她衣带,指尖一够。
第 59 章
宋初姀第一次感受到这三年时光消逝, 是在得知那个阴晴不定的君上就是裴戍时。他变化太多,即便她百般费力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却始终觉得这其中少了什么。
第二次便是现在, 她被裴戍压在榻上, 指尖死死掐在他背上,越过三年时光, 切身感受到眼前人与三年前的种种不同。
三年前裴戍刚及弱冠,即便是武夫,举手投足之间也都带着些少年气。他宽肩窄腰,力气极大,可她环抱回去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他属于少年的单薄。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裴戍仿佛打磨了很久的兵器, 一出鞘,格外锋利。
他身上的那股少年气在三年的征战中已经被磨得一丝不剩, 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成熟男人。
这种成熟让宋初姀陌生又心动, 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他灼热的吻里。
湿热的吻从脖颈移到锁骨, 辗转反侧,留下一片痕迹。
宋初姀眼尾溢出泪珠,掐着他的肩膀道:“裴戍”
听到她喊自己, 裴戍抬头,在她红唇上辗转, 气息交缠, 低声道:“三年而已,翘翘……”
他声音越来越低, 后面的话犹如呓语。但宋初姀还是听清了, 微微一怔,只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
她说:“裴戍我害怕, 你轻点轻点”
她目光涣散,重复着与当年一样的句子,身子下意识地向上迎合,红唇凭借本能的在他唇角吮吻,小心探出舌尖。
裴戍掐在她腰间的手逐渐用力,双眸之中欲海翻涌,仿佛随时能将眼前人吞噬。
他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细细摩挲,让她仰头承受自己粗暴的吻,另一只手捏着她下颌,舌尖撬开她唇齿,占据她全部气息。
帐子内温度很低,但是宋初姀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只觉得裴戍身上很烫,烫的她下意识想要抽离。
但是裴戍丝毫不允许她抽离,牢牢禁锢着她手腕,肆意掠夺。
湖绿色的裙子最终还是遭到了毒手,等一切都停下来的时候,宋初姀周身一片绯红,趴在床上小声啜泣。
揽在她腰上的男人在她后背吻了吻,这才起身,从桌案上倒了一杯水拿给她喝。
宋初姀微微偏头,泪珠顺着眼尾划下,身上的痕迹有些惨不忍睹。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失策了,原以为他还与三年前一样,却没想到他动作这般粗鲁,哪里有之前那么温柔。
裴戍指腹落在她背部的指印,轻轻碰了碰,就引起背对着他的人轻轻颤抖。
他眸中划过兴奋,又带着几分餍足,低声道:“喝些水,你今日脱了很多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将人抱起,放在怀中,杯盏递到她唇边,轻轻研磨她唇瓣。
宋初姀抬眸,睫毛之上还有未干的水珠,忍不住道:“你当真是裴戍吗?”
裴戍何曾对她这么粗鲁,以前他明明待她很温柔,她才对这档子事食髓知味,才会这般轻易允他对自己乱来。
“除了裴戍,还有人敢对你做这种事?”
见她不喝,裴戍自己抿了一口,捏着她下巴将水渡进去。
等到她发干的唇重新变得红润,裴戍微微眯眼,指腹在上面蹭了蹭,心中涌起一阵阵满足。
他解释道:“多年以来第一次,下次便不会了。”
听他说什么下次,宋初姀瞪他一眼,眼神却没什么威慑力。
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很虚,宋初姀咬唇,偏头不去看他。
细直柔顺的长发在她后背散下,将背上的痕迹遮盖的若隐若现。
“宋翘翘,为我生个孩子吧。”裴戍凑近她,湿吻落在她耳后,温柔又缱绻:“一个就好,不论男女,我都让它成为大梁下一任的君主,跟你姓也没关系,大梁不一定姓裴,我向来不在乎的。”
他呼吸急促,牙齿在她锁骨上啃食,仿佛失了智一般,不断在她耳边重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没了往日的冷硬,似在乞求,希望她施舍给他一个子嗣,一个就好。
“我幼年失去父母,天底下再无与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宋翘翘,你要是不给我,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一个与我有血脉相连的人了。”
越是没有得到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裴戍知道自己这执念实在是莫名其妙,但是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他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光是想到以后他与宋翘翘有子嗣,他便已经兴奋的发抖。
宋初姀眼角绯红,素手撑在他肩头,微微仰头任由他在自己身前作乱,声线不稳地问:“那若是我没有与你在一起,你会去找别的小娘子吗?与她成亲,与她生子。”
她可记仇呢,那个什么别的小娘子,可是让她记了许久。
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裴戍从她身前抬头,自嘲道:“宋翘翘不是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即便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与旁的小娘子在一起。”
他知道她的底线,他若是碰了旁人,她就会如丢弃那个玉冠一样,与他再无可能。
她若不与他在一起也没关系,他会将她夺过来,关在屋子里,让她眼里只有他。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三年前他没有被她救下,等他率兵攻入建康那日,遥遥看到站在城门前的女子,大概依旧能做的出夺人、妻的混账事。
宋初姀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扬起眼尾,低头与他唇齿相缠,却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只字不提。
裴戍甚至没时间失落,就被眼前人勾去了心魂,锢着她的腰将人贴向自己,低头在她锁骨处吮吻,显然又情动了。
破碎的音调传到帐外,正好被走过来的萧子骋听见,他脸色几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远处正在啃肉的冯氏兄妹。
虽说愿赌服输,可在这个时候来找君上,那不是纯纯找死?
冯奔隔着老远,见他不动作,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点儿。
萧子骋听着里面的动静,只觉得自己额头都要冒汗了。
他咬了咬牙,视死如归道:“君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个字一出,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初姀脸色涨红,与怀中人相缠的唇齿分开,微微偏头。
裴戍脸色铁青,揩去她唇角的水光,脸色难看。
“君上?”萧子骋的声音又从外面响起,这一次音调比之前还要低许多,显然非常心虚。
将宋初姀裹进虎皮中,裴戍声音沙哑,带着不可忽视的怒气道:“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押送粮草的车队到了。”
萧子骋声音更低,只觉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裴戍简直要被气笑了,撑在床榻之上的手臂青筋暴起,咬牙道:“就只是为了此事?”
宋初姀脸颊蹭了蹭他手臂,示意他不要生气。
她额头上还带着香汗,鬓角微湿,蹭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凉意,让裴戍险些失控。
三年,变得不只是他。当初那个在床榻之上只知道一味承受的少女,如今更是勾魂摄魄。
裴戍眸子沉沉,伸手遮住她的眸子,冷声道:“如何安顿粮草这点小事,还需要本君教你?”
萧子骋咬牙,视死如归道:“末将想说,君上若是不管,晏无岁晏大人就要被谢小将军打死了!”
粮草是在半夜运达的,当时晏无岁刚刚将粮草交接到冯奔手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谢琼一把扯了过去。
当时晏无岁跟见了鬼一样指着谢琼,半响说不出话来。
谢小将军将人按在地上,问:“你的《女诫》呢?”
也不知晏无岁这厮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女诫》,然后下一秒就被谢将军给拖出去了。
当时他与冯奔冯娇站在一旁,光是听晏大人的惨叫声,就觉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原本以为谢将军打两下就好了,如今这都一炷香时间了,谢小将军还没有停手,只好来找君上,妄图救晏无岁狗命!
见里面一直不出声,萧子骋讪讪,摸了摸鼻子道:“晏大人似乎被打得挺惨的,一直哀嚎不已。”
此话一出,床榻之上的宋初姀猛地挥开挡在她眸子上的手,惊讶道:“谢琼?”
她声音又沙又哑,还带着格外惑人的情动,裴戍当即捂住她的唇,咬牙道:“不许说话,只允许让我一个人听!”
萧子骋在面外几乎成了鹌鹑,低声道:“君上,这管不管啊?”
宋初姀咬了一口男人捂在她唇上的手,当即要下榻,却被裴戍一把拽进怀里。
“你这么出去,被人都看光了!”
他指腹在她脖颈处摩挲,看着上面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消下去的痕迹,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处理。”
“当真行吗?”她眼巴巴的抓着他的手道:“要是谢琼将晏大人打残了,你不会要打她吧?”
她也知道只有谢琼将别人打残的份儿,裴戍酸气几乎要溢出来了,捏着她下颌狠狠亲了亲,道:“看情况。”
“哎?”宋初姀抓住他的手,委屈巴巴道:“别看情况啊,谢琼再怎么说也是个弱女子”
“能将人打残的弱女子?”裴戍轻笑,低声道:“她懂分寸,如今这一出是为你出气,我自然不会为难她。”
“当真不为难?”
裴戍简直要被气笑了,捏着她脸上软肉冷笑:“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可就要为难她了。”
闻言宋初姀讪讪松开手,又缩回榻上的虎皮内,睁着眸子看他。
她露出来的肌肤皆是他留下的痕迹,乖乖往那里一躺,便将裴戍不太稳的心性安抚下来。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寝帐。
第 60 章
月明星稀, 寒风吹动枝头凝霜,白霜簌簌而下,仿佛下了一场小雪。
火光映在裴戍冷硬的脸上, 将他五官渲染出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柔和。
谢琼教训晏无岁的地方距离寝帐不过几百米, 以裴戍的脚程,不一会儿便能到。可萧子骋跟在他身后, 却知道君上在故意拖延时间。
裴戍脚步刻意放得很慢,闲庭信步,仿佛是在赏月。他衣衫单薄,衣襟前隐隐露出女子的咬痕与抓痕,却丝毫不显放浪形骸。
萧子骋摸了摸鼻子,心道事到如今, 晏大人只能自求多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百米的距离愣生生走了半炷香的时间,等裴戍终于姗姗来迟时, 谢琼已经停了手。
清瘦的女将军抱剑靠在树上, 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因为打人变得通红一片的指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戍立在不远处, 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桀骜不驯的谢琼。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又都互相厌恶地错开目光。
裴戍不喜宋翘翘与谢琼太过亲近,怕在她心里谢琼地位胜过自己。
谢琼觉得这人太过粗鲁, 配不上她乖巧的妹妹。
或许正如旁人所言,他们二人在性格方面有某种重合, 因此格外不喜对方。
“她人呢?”谢琼率先开口, 目光扫了一眼裴戍胸前的痕迹,笑意微顿, 冷哼一声。
裴戍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手上的咬痕:“在帐中, 她累了,不喜旁人打扰。”
谢琼细眉微挑, 还不知自己是何时变成了旁人。
裴戍目光落在鼻青脸肿的晏无岁身上,冷冷道:“随本君过来。”
他说完,转身往军帐方向走。
晏无岁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将自己衣服上的土悉数抖搂下去。
他忍着疼痛挺直腰板,路过谢琼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宋初姀是被热醒的,睡前还冷冰冰的寝帐不知何时摆上了两只暖炉。夜里的寒风一散,这里就显得格外燥热。
男人硬邦邦的手臂横在腰间,宋初姀整张脸埋在男人胸前,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身侧男人就像是源源不断散发热意的暖炉,不断往她身上传送热意。这种人形暖炉放在冬日里是极好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就格外让人不喜。
她动了动,妄图从他怀里出来,却不想察觉到她挣扎,睡梦中的男人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就更紧了几分。
宋初姀眉头越皱越紧,有些不爽地睁眼,入眼就是男人略带胡茬的下颌。
她眉眼微动,伸手去推男人胸膛,又将脸伸出棉被让自己透气,察觉到一丝凉意,方才觉得舒爽一些。
大概是温度太高的原因,她鬓发微湿,从头到脚绯红一片,即使身上未着寸缕,还是起了一层薄汗,很是不好受。
昨夜裴戍回来的很晚,她那时已经困得不行,还没来得及问谢琼与晏无岁如何了,就被他压在榻上又行了数次荒唐事。
后来她体力不支,到最后,只能是被男人抱着清洗了一番,方才昏昏沉沉睡去。
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宋初姀眨了眨眸子,下意识往软枕上蹭了蹭。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发觉如今天色方才蒙蒙亮,被热醒的那股怨气不由得更甚。
如果不是被热醒,她如今应当正在补觉!她上次这般缺觉的时候,还是她在闺中需要每日早起施粥时。
宋初姀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只觉得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她偏头去看身侧的男人,看他睡得沉,不由得更气。
宋初姀当即就想要起来,却不想她发丝不知什么时候与他胸前的衣扣纠缠在一起,刚一动就觉得头皮被扯了一下。
痛意袭来,宋初姀眼眶一红,缓了好久才等到头上的那股痛意褪去。如此这般,只觉得更加不爽,她当即伸手拍在裴戍脖子上。
她用的力气不大,声音却响。
裴戍总算是睁眼,还没搞清楚状况,锢在她腰间的手臂就一个用力将人贴向自己。
柔软的身躯撞上硬朗的胸膛,男人当即心猿意马,大掌攥住她手腕,翻身在她耳下细细吮吻。
粗粝的指腹不断在女子手腕上摩挲,很快就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圈儿红痕。
宋初姀脸一黑,想抽回手却抽不动,当即又在他脖颈处抽了一巴掌。
这一次,裴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生气了,动作一顿,低声笑道:“翘翘怎么生气了?”
他说着,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喉结处,似是将脖子交给她任由她打。
他这么一弄,什么气都消了。
宋初姀收回手,伸手将自己头发从他衣扣上解开,推了推他,闷声道:“热。”
裴戍一顿,将人揽向自己,就要伸手去掀被子。
宋初姀:
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不让他掀被子。
被他磨得没脾气,宋初姀闷闷道:“你就不能放开我吗?”
闻言裴戍双眸微眯:“不能。”
说完,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男人俯身,掐着她的腰在她红唇上肆虐。
宋初姀早就困到了极致,见他这般难缠也懒得理他,好在这么一通折腾被子里没那么热了,她微微阖上眸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直到亲够了,裴戍方才食髓知味地放开人。一垂眸,却见怀中人昏昏欲睡,哪里有半分情动的模样。
宋初姀迷迷糊糊眯着眼,半梦半醒呓语道:“□□熏心。”
这真是明着骂他,裴戍气笑了,指腹在她红肿的唇上摩挲。
宋初姀困到了极致,在男人的骚扰下,还是睡过去了。
看她熟睡过去,裴戍动作一顿,良久,方才低笑出声。
知道她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裴戍不再扰她。
外面天光初亮,裴戍下榻为自己束上腰带,看着榻上熟睡的人,心中安定,转身离开。
宋初姀一觉睡到了正午,她伸手一摸身侧,没人躺的那部分已经变的一片冰凉。
阳光透过帐子缝隙照进来,在地上聚拢成彩光,她看着发了会儿呆,伸手拢了拢,阳光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笼罩了一层光。
等脑子彻底清醒了,她方才去够床榻上的衣服。
她那件很喜欢的裙子已经要不得了,只能换上轻便些的衣服,裙摆没有之前那样飘逸,但是却轻便很多。
宋初姀走出帐子,第一眼就看到不远处背对着她的晏无岁。
彼时他身前正小火慢炖着清粥,冯娇剥开一个鸡蛋在他脸上淤青处滚了滚,又拿出金疮药在他破了皮的伤口处上药。
晏无岁腰背微弯,也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冯娇一边滚鸡蛋一边道:“谢小将军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肯定是做了什么惹了人家。”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女诫》,上药的力度大了一些。
晏无岁倒吸一口凉气,怒道:“我与谢琼话都没说过几句,她还不是为了那个——”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抿唇道:“为了那个宋小娘子出气。”
冯娇翻了个白眼,手下动作加重,抬头去换鸡蛋,却看到立在帐前的宋初姀。
“女郎!”她率先开口,目光定在宋初姀那张漂亮的脸上久久移不开目光。
宋初姀迟疑了一下,走到晏无岁身边,一脸无辜道:“晏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晏无岁想到从建康出发时,她答应的那么爽快,原来是有诈,这是专门来告状了。
他张口想要讽刺,但是又想到君上对他的警告,最终偏头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宋初姀眉眼笑意更深,拿起一旁的《女诫》翻了翻,问:“晏大人看了吗?”
这次晏无岁回头看她,微微仰头,声音提高:“当然看了。”
他从宋初姀手中拿过那本厚厚的书,点评道:“里面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也并非全对。”
话音一落,他手一伸,毫不犹豫将书丢进眼前的火堆里。
书页分开,上面的字在火光之中逐渐被焚烧殆尽。
黑烟飘散出来,呛得宋初姀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琼刚刚练剑回来,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当即快步走过去,将宋初姀拉到身后,冷眼看着晏无岁道:“你还敢欺负她?”
话音一落,长剑出鞘,直指晏无岁命门。
莫名其妙就被扣了一口黑锅的晏无岁简直要被气笑了,顶着一脸淤青微微发抖,怒道:“我何曾欺负她!”
宋初姀适时踮脚探出脑袋,下巴抵在谢琼肩膀,小声道:“他刚刚倒也确实没有欺负我。”
真要说起来,也是她故意在气他。
谢琼不信:“翘翘别怕,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直说就是,我并非不能打他第二次!”
晏无岁青筋暴起,抬起手微微发抖,刚想说她欺人太甚,却反应过来什么,仿佛见了鬼一般问:“你刚刚管她叫什么?”
他站起来,激动道:“她不是叫宋初姀?”
听到晏无岁喊宋初姀大名,谢琼不爽道:“吵吵什么。”
宋初姀拽了拽谢琼袖子,解释道:“宋初姀是我的大名,翘翘是我小字,但是你不可以叫!”
“小字?”
“小字讷,晏大人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吧?”
晏无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到一直被君上收在怀里的手帕,上面绣着翘翘二字,就觉得一阵晕眩。
哪里有什么翘翘娘子,根本一直都是宋小娘子!
怪不得!怪不得君上以往从不近女色,如今却为了宋小娘子屡屡破戒!
他怀疑周问川那厮一早就知道,根本就是刻意在瞒着他!枉费他还要找什么翘翘娘子分散君上对宋小娘子的痴迷,原来根本就是一个人!
“你你与君上是何时认识的?”晏无岁声线都不稳了。
宋初姀原本不想告诉他,但是又怕他搞什么幺蛾子,伸出四根手指道:“第一次见,是在四年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年前,便是君上在徐州被伏击失踪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甩袖子就走了。
“莫名其妙。”宋初姀嘟囔一句,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冯娇,低声道:“你是随行的军医吗?”
冯娇回过神来,立即道:“略懂医术,娘子是哪里受了伤吗?”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在宋初姀身上一扫,便看到她露出来的肌肤上那些痕迹。
虽然并未经历过这档子事,但是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冯娇当即打开随身的药箱,从里面拿出药膏,严肃道:“娘子可以用这些敷一敷,但是还是不要这般惯着君上胡来,太激烈对娘子身子有损。”
闻言谢琼脸色不太好,当即冷了下来。
宋初姀有些尴尬地接过药膏,说自己知道了,又犹豫地问:“其实来找你,是想问问你这里有没有避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