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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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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

    宋初姀院前常年挂着两盏花灯, 一入夜,花灯亮起,将院前照得一片明亮。

    崔忱站在灯下, 灯影一照, 露出他侧脸处新鲜的鞭痕。

    伤口不深,但是却在往外渗血, 格外可怖。

    “七哥”崔萦先是愣了一下,连忙跑到他身边,震惊道:“祖母竟对你动用了家法?”

    崔忱避开她的触碰,目光前所未有地阴骘:“崔萦,你刚刚在胡说什么?”

    崔七郎何时露出过这般神色,崔萦被唬住了, 咬唇道:“我没有胡说。”

    她立即指向宋初姀,提高音量道:“三年前, 我曾亲眼看到她与一个男人同游庙会, 那时你们虽还未成亲, 但是婚约已经定下,她竟将我们崔家的脸面踩在脚下,与外男卿卿我我!”

    似乎是怕他不信, 崔萦又道:“我当时就已经派人打探过了,那人是守城的士兵, 叫做裴戍。七哥, 她早就——”

    “闭嘴!”

    崔忱怒呵一声打断她,冷冷道:“崔萦, 今日的事情七哥就当作没有听见, 但是你要记住,这些话谁都不能说, 哪怕你嫁去卢家,也绝对不能往外说半个字。”

    “七哥!”崔萦不可置信,激动道:“她宋初姀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护着她!”

    崔忱目光依旧冷漠,语气却前所未有地认真:“今日的话若是传到别人耳中,别怪七哥无情。”

    崔萦骤然睁大双眼,猛地转身看向宋初姀。

    她依旧淡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们,犹如一个旁观者。

    崔萦猛地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院中又安静下来,脸侧的伤口微微泛疼。

    崔忱抬眸,看到宋初姀站在台阶上,正一脸无趣地看着他。

    她看到了他的伤,但是她不在乎-

    崔家来送生辰八字那日,宋初姀记得清楚,是光华三年的开春,距离上元节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那天也是她与崔忱第二次正式见面,第一次则是半个月前,她与裴戍误入烟花巷,撞见了寻欢作乐的崔忱。

    彼时崔忱坐在宋府前堂,眉眼之间少了几分风流,端起一副世家子的派头。

    “今日除了前来送生辰帖,还有一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宋初姀身上,微微勾唇:“建康城外柳树抽了新芽,虽还未到日子,但是想邀请女郎一同前去赏景。”

    宋初姀微怔,想要拒绝,却被祖母先一步推了出去。

    “正好今日翘翘不用出去施粥,和崔七一同出去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祖母力气大,简单一推却险些让她摔倒,最后是被崔忱扶住了她手臂方才令她站稳。

    周围长辈见此都笑了,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奉承,调笑道:“好一对般配小鸳鸯。”

    没人问过她的意见,她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就那么被推着走,不知不觉成了她们口中一对鸳鸯中的其中一只。

    她们口中的另一只立在她身前,距她很近。

    月白色的长袍很干净,但是她好似还能闻到那些娇媚娘子身上的脂粉气。

    她就这样在众人目光中被崔忱带上了马车,任由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未婚夫带她去踏春。

    他们坐在马车上相顾无言,直到出了九华巷,崔忱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女郎在外时,远没有家中那么乖巧,刚刚一见,险些以为崔某认出了人。”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微微侧头,也不恼:“郎君可以退亲。”

    “为什么要退婚?”

    崔七郎似乎很惊讶,灼灼目光落在她脸上。

    宋初姀道:“身有婚约,却与外男私会,郎君若是要退婚,合情合理。”

    她似乎早就做好了被退婚的准备,说出这些话时丝毫不见慌乱,仿佛无论他退婚与否,她都全然接受。

    崔忱微微眯眼,道:“崔某不会退婚。”

    一直未曾睁眼瞧过他的少女惊讶抬头,显然有些意外。

    “崔某生性放荡,好美婢娈童,原本担心若是娶妻,会有人拘着,如今看到女郎与崔某一样放荡,心下倒觉得有些安心。仔细想想。若是以后与女郎成亲,女郎定然不会管着崔某,实在是求之不得。”

    宋初姀皱眉,想说自己和他一点儿都不一样。他每日在不同女子身侧醒来,但是她只有裴戍。

    她不浪荡,她只是不想嫁给浪荡子。

    但是崔忱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崔某最看不上的就是所谓清白,那些世家女子一个个将清白看得比命重要,远不如风月楼里的人有趣。”

    他凑近她,低声暧昧道:“以后成婚,若是卿卿喜欢上谁,大可同崔某直接说,崔某定会成全卿卿。”

    宋初姀只觉得耳畔轰鸣,不知是被他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到了,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卿卿惊到了,竟一时忘了躲开。

    清风吹起,掀开马车帘帐,宋初姀透过小窗,对上了裴戍的眸子。

    他靠在城门边,怀中兵刃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看到他薄唇抖了抖,看着她的目光格外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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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初姀心一颤,只觉得心脏被人揪起,不停揉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车驶过城门,窗外景色变换,她推走身前男人,慌乱地将头探出窗子。

    城门已经远去,渐渐成了一个小点,裴戍早就已经被马车落了很远。

    她鼻尖一酸,满脑子都是他看向自己时的那道目光。

    感情战胜了理智,她提着裙摆便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湖绿色的长裙在泥土里滚了一圈立即变得脏兮兮,少女白皙的脸颊也变得灰扑扑。

    崔忱吃惊地站起来,大惊失色道:“女郎?!”

    宋初姀却没有回答他,提着裙摆就往回跑。

    倒春寒时节,冷风刮在脸上很难受,可她却脚步不停,越跑越快。

    好在她没有跑太久,她要找的人原来也在找她。

    宋初姀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有些委屈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的男人。

    裴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宋翘翘,我今日很生气。”

    宋初姀睁着圆眸,倦鸟归巢般扑进他怀里,瓮声瓮气道:“可是我跳下来好疼啊。”

    裴戍哼了一声,揽住她的腰,问:“哪里疼?”

    在他们身后,崔忱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格外荒唐。

    他对这个已经被他定义为自己一类人的未婚妻产生了怀疑,似乎,她与他想象中的并不太一样-

    脸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血,崔忱揩走落在下颌处的血迹,一瘸一拐地往宋初姀方向走。

    崔家家法甚严,他今日跪了一整日,膝盖处几乎没了知觉,每走一步都万分痛苦。

    他想问卿卿怎么不过来接他,若是那个人受了伤,她肯定要心疼得掉眼泪。

    也不对,那个人死的时候,卿卿不就没有哭吗?

    他笑了笑,觉得那个人在卿卿也不过如此。

    “今日九妹妹冲撞了卿卿。”他将人揽进怀里,歉意道:“以后不会了,成亲前与卿卿说的话,都算数的。”

    因为都算数,所以不介意。

    院门被敲响,下人的声音传来:“七郎君可在此处,三郎君归家了,叫您去前院呢。”

    宋初姀回神,从他怀中挣脱,低声道:“三郎君在找,郎君快去看看吧。”

    崔忱神色晦暗,问门外人:“可有说了是什么事?”

    “三郎君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但是却带回来一个模样好看的女子,如今正在前堂等郎君。”下人答。

    崔忱一怔,喃喃道:“这么快?”

    他转身,又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却刚刚迈出门槛时,又回头去看她。

    月光下,台阶上的美人儿裙衫纷飞,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会回头。

    他开口:“卿卿,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

    院门被重新关上,喧嚣落幕。

    宋初姀想着刚刚下人说的话,隐约猜到那女子应当是被献给新君的美人儿。

    没想到竟找得那么快。

    她不禁为那个女子可惜,那新君阴晴不定又很凶,以后不知要被如何磋磨。

    只是,这也不是她能管的。

    夜凉如水,她叹了口气,去捞脚边的小黄狗,却没想到捞了个空。

    刚刚还围绕在她身边的黄狗不知看到了什么,正不停地往墙上抓挠。

    她微微蹙眉,将小黄狗抱起,进了屋子。

    夜深时,万籁俱寂。

    裴戍立在床头,看着熟睡的女子,鼻腔溢出一声冷哼。

    寒夜风凉,屋内的暖炉灭了一只,宋初姀在睡梦中蜷缩在被子里,有些可怜。

    他看了一会儿,掀开床幔,将人揽进怀里。

    身边突然出现的热源让宋初姀眉头微绽,无意识往热源的地方缩了缩。

    青丝缠绕,美人儿侧脸靠着男人胸口睡得深沉。

    裴戍牵了牵嘴角,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他气量小,见不得她被人碰,便想着怎么也要将之前那人的痕迹覆盖过去。

    怀中人微微蹙眉,不舒服地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离开热源,红唇微张,听不清呓语了什么。

    裴戍看她,低声道:“宋翘翘”

    这声音太轻,轻到裴戍自己都听不见-

    宋初姀醒后去寻了荣妪,问昨夜燃了几只暖炉。

    荣妪先是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周,随后道:“昨日点了两只暖炉,夫人可是觉得冷?若是冷的话,老奴今日再去拿几只过来。”

    宋初姀拧眉,讷讷道:“不用了,两只就够了,我只是觉得昨日有些热。”

    “热?”荣妪很是惊讶,纳罕道:“按理说这个时候两只暖炉正好,昨夜刮了一整夜的寒风,怎么会热呢?”

    “兴许是错觉吧。”

    宋初姀摇了摇头:“两只暖炉就好,暂时不用再加了。”

    荣妪点头,想到昨晚的事情忍不住道:“三郎君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当真是狐媚子成精了,昨日七郎君一去,那女子就亲热得紧,嘴上一直七哥哥七哥哥的喊,真是好笑。”

    宋初姀诧异问:“是这样吗?”

    “可不是!”荣妪见她上心,撇了撇嘴:“男人最喜欢这种狐媚子女人,大多数男人见到就走不动道,好在这人是三郎君带回来的,夫人倒也不必多虑。”

    宋初姀听着荣妪喋喋不休,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她好像有些想象不出来新君被女子勾引时该是何模样。

    想到新君时常对她动手动脚,她又觉得新君兴许是吃这一套的,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是不像清心寡欲之人。

    将自己纷乱的思绪清空,宋初姀打断荣妪的喋喋不休,道:“你去打一盆清水过来吧。”

    荣妪连忙应是,却不想刚刚走出院子,便折返了回来。

    “夫人不好了。”荣妪神色惊慌:“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又来了。”

    宋初姀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是谁。

    还能是谁,自然是入城第一日就将九华巷掀了个天翻地覆的周问川。

    只是

    他来做什么?

    那日的事情宋初姀一直心有余悸,于是下意识问:“你可知他来是做什么的?”

    荣妪摇了摇头,害怕道:“谁知道是来做什么,总归没有好事情,夫人,你说那人会不会是来杀人的?”

    纵使年纪大如荣妪,也记得周问川一脚将桌案踹翻的景象,那足有半人高的大刀在日光下泛起寒光,一个动作就能将他们全都给砍了,光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宋初姀蹙眉,正想要想个法子避开周问川,便有下人跑进来,急匆匆道:“夫人快去看看吧,周将军要见您。”

    “要见我?”

    宋初姀只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是要见我?”

    “确实是要见夫人。”

    下人低头,显然也被吓得不轻。

    宋初姀咬牙,站起身就往前堂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是不能专门来杀她的。

    事实证明,周问川来这一遭确实不是为了杀人。

    宋初姀到的时候,周小将军正大咧咧地坐在前厅饮茶。

    上好的雨前龙井被他咕噜咕噜灌了将近一壶,看得座上的老夫人唇角直抽抽,却也不敢多言,僵硬着一张脸与这莽夫谈笑风生。

    直到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七哥哥的娘子吧。”

    宋初姀侧目向出声人看去,只见一个水灵灵的美娇娘正含羞带怯地看着她。

    这人模样陌生,以前不曾见过,再想到她刚刚对崔忱的称呼,宋初姀便对眼前人身份明了了。

    是那个要献给新君的美人儿。

    确实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崔忱上前握住宋初姀的手腕,脸色难看。

    周问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起,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崔忱一眼,对宋初姀道:“女郎,请吧。”

    他刀不离身,挺胸抬头间皆带着威压,众人立即低下头。

    “不知周将军找我有何事?”宋初姀后退一步,对上周问川的视线。

    周问川突然想到昨日君上说的那些话,女郎似乎真的很怕他。

    他剑眉微挑,扫了一眼崔府众人,硬邦邦道:“接女郎进宫,为君上研墨。”

    这句话一出,众人表情皆是一变,看向宋初姀的目光带了些探究。

    座上的老夫人突然开口,道:“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我这个孙媳妇自小娇生惯养,哪里会做研墨的活儿。要是搞砸了冲撞了君上,岂不是大不敬?”

    周问川挑眉,将腰间长刀摘下,猛地戳在地上。

    长刀触地,长久嗡鸣,众人脸色白了又白。

    “所以你们是要抗旨?”

    问川身上那股匪气又出来了,目光落在宋初姀身上,不容拒绝道:“马车就在门外,女郎请上车。”

    崔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却死死抓在宋初姀手腕处,不曾放开。

    “七郎,还不赶紧放开你媳妇儿。”

    老夫人突然开口,笑容僵硬:“当着众人的面儿像什么话,有什么要说的事情晚上回去在房里说。”

    崔忱抬头,固执地没有动。

    “崔七!”老夫人动了怒:“还不赶紧放开!”

    崔忱脸色一白,看向宋初姀,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似乎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宋初姀并不意外,沉默往外走

    周问川摩挲了一下指腹,这次没上前掳人,爽快地翻身上马,带着人往皇宫走。

    出了九华巷,周问川身上那股威压淡了。

    他策马跟在马车旁,透过窗户看里面的宋初姀。

    里面的人正看着窗外发呆,怎么看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女郎。”他挠了挠头,讪讪道:“你那个夫君实在是没什么指望,我还没做什么呢,他倒是怂得松开了手。”

    眼前人变脸实在是快,宋初姀垂眸,不知该说什么。

    周问川却是说上了瘾,又道:“君上当真是喜欢女郎,我们一路从东都打到建康,多少人上赶着给君上送女人,但是君上一个都没要,就单单看中了女郎。”

    宋初姀蹙眉,心中不安更甚。

    难道被那位君上喜欢,是什么好事情吗?

    周问川继续下猛料:“而且君上也是个痴情人,女郎有所不知,君上一直随身携带着一个手帕,那手帕上还绣着一个女子的小字,好像叫”

    宋初姀抬头。

    周问川拧眉,坏了,他忘记那人叫什么了。

    “叫什么?”宋初姀忍不住问。

    “好像好像是叫作娇娇,对,应该就是叫作娇娇!”

    周问川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记错,毕竟这世上的女子有一半小字都叫娇娇。

    闻言宋初姀重复了一遍;“娇娇?”

    周问川点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君上心中一直有个女子,好几次死里逃生,君上都是念着那个娇娇挺过来的。”

    宋初姀一怔,有些想象不到那位君上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在惦念着一个女子。

    “不过女郎你也不用在意,我猜测那位小娘子应当是已经死了。”

    “死了?”宋初姀吃惊。

    “八成是死了。”周问川叹了口气,道:“我们从东都打到建康,几乎踏遍了每一寸土地,但是君上身边却从来没有出现哪个女子。如今君上已经是万人之上,也从来没有让我们去找,所以应当是死了。”

    宋初姀皱眉,觉得他这个结论有些草率,但是又似乎没什么漏洞。

    “所以女郎放心,君上若是对谁上了心,定然是千方百计对那个人好的。”周问川宽慰道。

    宋初姀想到那位君上对她的冷嘲热讽,心下一沉。

    她果然只是那位君上打发时间的玩物,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她

    宋初姀抓紧衣角,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只觉得前路灰暗。

    周问川没跟着她进宫,将马车交给小太监之后便策马跑了。

    小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见她下马车,连忙道:“奴才就说女郎早晚会回来,如今果然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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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初姀扯了扯唇角,却没有多少笑意。

    那小太监为她将殿门打开,低声道:“女郎进去吧,君上在等你。”

    满殿崖柏香扑面而来,宋初姀脚步一顿,半个身子被殿内暖意包裹,另外半个身子处在寒风之中,冰凉刺骨。

    “女郎?”小太监催促。

    宋初姀回神,缓步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坐在桌案前的男人。

    男人头也不抬,似乎是将她当作了透明人。

    宋初姀僵立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扰,时间一长,便有些走神。

    她走神走得光明正大,裴戍却等不住了,出声道:“过来。”

    语气一如既往地生硬。

    宋初姀回神,缓步跪坐在他身边。

    她身上还冒着一股寒气,与温暖的殿室格格不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

    裴戍挑眉:“周问川没告诉你过来要做什么?”

    宋初姀没有动作,鼻尖微酸:“君上何故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裴戍放下狼毫,冷笑道:“本君还说让你不要出现在本君面前,你不还是明晃晃的在本君眼皮子底下晃?”

    一句话说得宋初姀哑口无言,她咬唇:“君上要如何才能放过臣妇?”

    裴戍垂眸看着身前人,她墨发上的玉冠一如既往的简单,一点都看不到当年珠翠琳琅的模样。

    他伸手,将玉冠摘下,满头青丝如瀑,好好的妇人髻就此散开。

    “本君只是让你研墨,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何谈放过?”

    “宫中会研墨的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我?”

    裴戍目光落在她唇上,轻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宋翘翘,你又想在本君面前装傻?”

    宋初姀不傻,爹爹阿母说她是整个建康城里最聪明的女郎,又怎么会猜不到他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彼此心知肚明。

    她不甘心道:“可是君上不是有喜欢的女子吗?”

    第 26 章

    桌案上的崖柏香烧到了尽头, 香灰跌落进莲花托盘内,细长一条顷刻间摔了个粉身碎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内安静,仔细听还能听到烛火燃烧时的细微声响。

    裴戍偏头看她, 那张狰狞的面具镶嵌在他脸上, 不见喜怒,只能从他话语中窥见一丝情绪。

    “喜欢的女子?”

    裴戍眸中笑意淡了些, 语气轻蔑:“谁告诉你本君有喜欢的女子?”

    “是周将军。”

    宋初姀敛眸:“周将军说君上几次死里逃生都念着那女子,想必用情至深,君上这般做,就不怕她伤心吗?”

    “你怎么知道是用情至深,不是恨之入骨呢?”

    裴戍淡淡开口,语气嘲弄。

    宋初姀一怔:“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

    裴戍将这四个字又重重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宋初姀有些迷惑了。

    恨之入骨

    可到底是多大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濒死都惦念着另一个人呢?

    她想得出神, 裴戍却不让她想了, 将她脑袋转向自己, 嗤笑道:“那些世家听说你在本君这里睡了一宿,就吵着闹着要给本君送美人儿,本君过目了几个, 皆是些庸脂俗粉。”

    裴戍凑近她,轻哼道:“那些女子远不如女郎万分之一, 若是崔家将女郎送给本君, 本君兴许真会笑纳。”

    宋初姀浑身僵硬,藏在袖中的指尖因为用力开始泛白。

    两人贴得很近, 裴戍感受到她的僵硬, 眸中一片晦暗。

    他粗粝的指腹在她下颌摩挲片刻,话锋一转, 略带倦意道:“为本君研墨吧。”

    他松开她的腰,目光落在桌案上。

    身边人久久没有动作,裴戍挑眉,道:“若是想做些别的,本君也不介意,就是这处地方不太合适。”

    闻言宋初姀脸一白,敛眸看向桌案上的砚台。

    略带迟疑地拿起墨块,她仿照上次那样轻轻研磨。

    她确实不会做这种活,对其中的技巧更是一窍不通。平日里若是需要写字画画,自然有下人准备,哪里需要亲自动手。

    她磨了许久,一直磨到手酸,才磨出堪堪够他用的墨汁。

    裴戍也不催,在她偶尔供不上的时候,甚至会停下动作看她磨。

    摄人的目光落在身上,看得人浑身不自在,宋初姀就下意识加快动作。

    只是外行人终究是外行人,如此反复数次,她的手终于抽筋了。

    青葱玉指上沾染了不少墨汁,手指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有些伸不直,微微一动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裴戍好笑地看着她,冷不丁道:“女郎还当真是对此一窍不通。”

    当年捣花汁能捣一整日,研墨却连几刻钟都坚持不了。

    果然娇气。

    他确实早就看出她毫无章法,却也没有出声提醒。

    他在嘲讽自己,宋初姀听得明白。

    可她却顾不上嘲讽,一心想要将疼痛缓解。

    抽筋的滋味不好受,宋初姀便想要用另一只手去缓解疼痛

    只是有人抢先一步,将她抽筋的那只手攥进了掌心。

    长期摸兵刃的手很是粗糙,抓着她指尖时带起一阵酥麻。

    他力气大,动手时没轻没重,疼得她险些飙泪。

    裴戍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放轻动作,只是熟练地在她手指关节处按了几下,随后指腹又在她指根那里轻轻揉捻。

    她的手指很细,皮肤细腻,一看就是从未做过粗活。

    出生在九华巷,她自小就是被娇惯长大的,便是宋家出事,也有崔家护着。

    裴戍突然想,若是她当年没有嫁给崔忱,真和他走了,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行军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有些男人都受不住,更不要说她。

    他动作下意识轻柔了些,却还是按出一片红尘。尚未干涸的墨汁也被蹭到了他的手上,两人相交处已是漆黑一片。

    像孩童在玩泥巴。

    宋初姀一时忘了躲,任由他动作,直到手上的痛感逐渐消失不见,才低声道:“不疼了。”

    裴戍停下动作,却没有松开,甚至得寸进尺地与她十指相扣。

    殿内温热,两人掌心出了一层细汗。

    宋初姀鼻尖沁出汗珠,下意识用手蹭了蹭。

    裴戍被她的动作吸引,掀眸一看,有些啼笑皆非。

    何止是手上有墨汁,脸上都要被墨汁给蹭成花猫了。

    他嘲笑的眼神太明显,宋初姀蹙眉,伸手想去摸脸,却被男人按了下来。

    他另一个干净的手在她脸上蹭了蹭,好像在为她擦墨汁。

    宋初姀抿唇,强忍着痒意,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裴戍终于停下动作。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走吧。”

    “去哪儿?”宋初姀声音细若蚊蝇。

    “去用膳。”裴戍松开她,身子不动,道:“出殿之后自会有人带你去。”

    宋初姀这才意识到竟已过了一上午,如今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她起身将殿门打开,立刻便有寒风灌入。

    小太监见她出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正色道:“膳食早就已经准备好,女郎随奴才一同去便可。”

    宋初姀回头,却见那位君上坐在桌案前,腰背挺直,纹丝不动。

    “君上不用膳吗?”她声音压得很低。

    小太监笑笑:“君上只有饿了才会传膳,女郎不必担心。”

    宋初姀没有多管闲事,点了点头,跟着小太监走。

    “君上时常不吃饭也要看奏折吗?”她忍不住开口。

    “是啊,君上时常如此。”

    小太监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以前南夏那个昏君在时,从不理政务,前朝后宫皆是一堆烂摊子。”

    这一点宋初姀是知道的,刘氏皇帝昏庸,若不是他,建康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茬。

    小太监见她不愿多言,也就没有再说。

    新朝刚立时国库最是空虚,宫中的饭菜岁不如崔府丰盛,却异常合宋初姀的胃口。

    菜不多,却有一道精致的糕点摆在她正前方,宋初姀心情稍好。

    小宫女将最后一道菜肴端上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女郎需要清水吗?”

    宋初姀疑惑抬头,有些不解。

    宫女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小块铜镜,小声道:“女郎脸有些花。”

    宋初姀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接过镜子一看,却见她鼻尖一块显眼墨迹,面颊两侧各被画了三道胡子,像稚童画在宣纸上的狸奴。

    想起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宋初姀指尖微微发抖。

    她没有将情绪宣泄出来,只是敛眸低声道:“麻烦去帮我取些清水。”

    小宫女连忙应下去打水,宋初姀看着桌上的菜,顿时失去了胃口。

    她很委屈。

    即使早就知道那位新君将自己当作玩物,但是这般捉弄也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水很快便送了过来,她用清水将脸上的墨迹洗干净,简单扒了些白饭便撂下了筷子,那盘糕点更是丝毫未动。

    看着桌上没有动过的菜肴,宋初姀突然想到那位君上在青玄观所说的话。

    ——江山风雨飘摇,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你就是这么糟蹋粮食的?

    新君那句话犹在耳畔,可她却一点都吃不下了。那股委屈郁结在心间,让她越发难过。

    “我想回去了。”她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太监说道。

    若他要责备便责备吧,最好是厌烦了她,将她送回崔家。

    那小太监见她有些不高兴,连忙道:“奴才这就送您回去。”

    宋初姀牵了牵唇角,低声道谢。

    勤政殿的门再次被打开,裴戍未抬头。

    这次不用他说她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于是跪坐到他身边要去拿墨,却见砚台之上已经多了许多墨汁。

    她疑惑抬头,却发现男人看也未看她,显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他本就不需要她多余来研墨,他只是想要捉弄她。

    他不理她,宋初姀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静静看着桌案上的崖柏香发呆。

    为君者,大多都会点龙涎香,几乎不曾有君主会用便宜又清淡的崖柏。

    可能国库,是真的空虚吧。

    宋初姀看得久了,便觉得眸子酸涩。她一开始腰背挺直,慢慢有些遭不住了,便悄悄弯腰。时间一久,她又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借力,却不想困意袭来,最终还是迷迷糊糊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裴戍笔尖一顿,墨汁滴在奏章上又很快晕开,掩盖了刚刚写好的字。

    他自嘲地笑笑,将奏折合上,动作轻柔地将身边女子打横抱起。

    几日没抱,她似乎是轻了一些。

    裴戍将人放在矮榻上,目光落在她早就已经洗干净的脸上。

    她只有睡着时候是最乖巧的,裴戍看了许久,低声道:“宋翘翘,你可曾后悔杀了我?”-

    宋初姀是被晃醒的。

    马车走在青石板上,车轮碾过上面的碎石,很是颠簸。

    冷风透过窗子吹到身上,将她睡意吹散了几分。

    “女郎醒了?”周问川掀开窗子探头进来,对她眨了眨眼。

    宋初姀被吓了一跳,身子微微后仰,讷讷道:“周将军。”

    她有些尴尬,一想到自己睡着的样子被人看去,就浑身不自在。

    “总算是醒了,还以为女郎要到了崔府才会醒。”他将脑袋缩回去,声音爽朗。

    宋初姀这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们走的方向,正是九华巷的方向。

    她竟被送回来了。

    她还未松口气,就听周问川道:“女郎是不是很怕我?”

    宋初姀心一紧,没有回话。

    周问川却自顾自道:“女郎不必怕周某,周某虽没上过学堂,不如那些人知礼却也从不滥杀无辜。随君上打天下这么多年,周某手上还从未沾染过女人孩子的血。”

    他语气正色几分,道:“人人都怕我们,但是谁又愿意风餐露宿刀口舔血。当年若不是被逼到无奈,我们也不会造反。这一路下来不容易,君上更是九死一生。几年前,君上在徐州被伏击下落不明,我们险些以为他真死了。”

    “那时候,大家都说要让晏无岁那厮顶替君上位置,因为他聪明,但是晏无岁不听,说再等等。”

    “后来还真将人给等回来了,只是君上回来的时候,离去阎王殿就差一口气儿。女郎有所不知,以前君上的声音很好听,后来喉咙处被砍了一刀,声音也越发难听了。”

    兴许明面上是君臣,私下是兄弟,周问川也没有觉得自己说得大不敬,只是絮絮叨叨的讲他们打天下的事儿。

    “君上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一出生就是草芥,但君上祖上可光辉了。”他很是自豪。

    宋初姀一开始不想听,后面就渐渐听入了神。

    周问川很会讲故事,那些事情经过他的口,胜似路边的说书先生。

    说到最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啧啧两声,道:“女郎觉得我们凶也不是女郎的错,战场上多年的毛病,改不了。”

    宋初姀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这位将军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近人情。

    马车帘子被掀开,周问川道:“崔府到了。”

    宋初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几人。

    周问川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圈,摸着腰间刀柄道:“周某明日再来接女郎,若是女郎被欺负了,大可以与周某说。”

    他说完,勒紧缰绳策马而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萦脸色难看,无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宋初姀不在意这些人探究的目光,施施然进府往自己小院走,走了一截,却发现身后跟着个人。

    她回头,发现是那个要献给君上的娇滴滴美人儿。

    见她看到自己,那美人儿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娇声道:“七嫂嫂今日都做了什么?”

    宋初姀不喜欢她的眼神,眸中浮现几分不耐烦,冷声道:“研墨。”

    闻言,那美人儿却笑出了声,道:“妾才不信只是研墨。”

    她低声道:“妾听闻新君入城第一日,那将军就曾将七嫂嫂掳走了,莫非是将你送给了那位君上?”

    这话倒也没说错,但是宋初姀不喜,只是冷眼瞧着她。

    见她无动于衷,那美人儿讪讪,索性直接问:“那新君人如何,可英俊?”

    宋初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还是告知:“新君很凶,不好相处。”

    闻言美人儿轻轻蹙眉:“很凶嘛”

    她喃喃自语:“凶些应当也没什么关系”

    她抬头,道:“今日七嫂嫂被带走后,七表哥很难受,喝了个酩酊大醉,到现在还没有醒呢。”

    宋初姀点了点头,不怎么关心。

    美人儿却亲热地挽上袖子,用狐狸似的眸子对她眨了眨:“等妾入宫之后,就可以解七嫂嫂的燃眉之急了,七嫂嫂可否告知,那新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宋初姀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儿道:“喜欢长得好看的。”

    美人儿一噎,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这人不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吗!

    她还想要再说,宋初姀却已经失去了耐心,转身就走。

    她觉得自己没有说错,她与新君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若不是因为她这一身色相,怎么会被盯上呢-

    是夜,勤政殿内灯火通明。

    晏无岁带了一身风霜前来,将一摞文书抬起:“幸不辱命。”

    他奔波多日,从秋末到冬初,衣摆处有多处磨损,比建康城内的难民好不了多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戍接过文书,沉声:“如晦辛苦了。”

    晏无岁眼一红,道:“这是臣该做的,若要大梁千秋万代,世家必除。”

    他目光落在文书上,神色坚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君上登基之日,便是将世家连根拔起之时。

    第 27 章

    九华巷没有不透风的墙, 崔家那个宋娘子每日被接去宫中为新君研墨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心知肚明,表面上是去研墨,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即便是这样, 也无一人敢多舌。

    众世家本就摇摇欲坠,又岂敢在这个时候说新君的风流韵事。

    也因此, 宋初姀这段日子过得很是平静,唯一令人不愉的便是,她每日都要面对那阴晴不定的新君。

    好在这段时间新君似是很忙,她大多时间都是在一旁发呆,每日呆够了又会被好好送回来。

    宋初姀稍稍安心,也不禁想, 等府中那个美人儿入宫之后,她应当就不用再进宫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 建康罕见地迎来了一场小雪。

    宋初姀一醒来, 便看到了满地白沙, 天空之上洋洋洒洒,还在不停地往下落。

    地上薄雪浅浅一层,一脚踏上, 瞬间成了污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荣妪踩了一脚雪水,抱怨道:“好好的怎么下起了雪, 建康已经三年没有下雪了, 当真是不适应。”

    她将汤婆子灌好塞给宋初姀,又将伞撑起, 道:“夫人今日进宫, 路上要小心滑倒。”

    屋内暖炉将室内与室外隔绝成两个天地,一开门, 雪花就被纷纷扬扬卷进来,又飞快融成水。

    宋初姀穿上斗篷又将汤婆子揣进怀里,轻轻摁了一声。

    她今日裹得严实,撑着一把伞走到崔府门外,却没有如同以往一样见到等到外面的马车。

    路上滑,可能是今日来得迟了。

    宋初姀接过荣妪手上的伞,低声道:“室外风雪寒,你回去吧。”

    荣妪年纪大了,一遇到这种天气便浑身不舒服,因此没有推辞,行了一礼便步履蹒跚地走了。

    偌大的崔府门前只剩下宋初姀一人,油纸伞微斜,遮住了她上半张脸。

    冷风想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很快就将人吹了个透。汤婆子的温暖在冷风之下显得杯水车薪,很快就凉了下来。

    握着伞柄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宋初姀唇角渐渐展平。

    今日应该不必进宫了,只是并没有人来告诉她。

    她像个傻子一样,在风雪中等着这么久。

    宋初姀深吸一口气,想要回去,却不想刚一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阵马蹄声。

    周问川翻身下马,面色焦急道:“女郎快随我进宫。”

    来不及等她反应,周问川不由分说将人放到马背上。

    油纸伞跌落在地,很快就被风吹得走远了。

    一瞬间,宋初姀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城破那日,她像个战利品一样被献给新君。

    她脸一白,有些惊慌地看向周问川。

    周问川来不及解释,问道:“女郎可会骑马?”

    宋初姀下意识摇摇头,抓紧缰绳不让自己掉下去。

    “那还请女郎抓稳,多有得罪。”

    周闻川说完,翻身上马,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单手抓着缰绳往皇宫方向走去。

    周遭景象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后奔去,凛冽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马匹停下,宋初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周文川带进了宫。

    他步伐快,宋初姀有些跟不上,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他们停在一处殿外,立在门外的晏无岁看到宋初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把将周问川拽到跟前。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将女人带过来了?!”

    “你懂个屁。”

    周问川挥开他的手。

    晏无岁:“我不懂,你以为君上是你,离了小娘子就活不了?”

    周问川哂笑,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段时间不在,老子不和你计较。”

    宋初姀沉默站在一旁听他们吵,有些尴尬。

    “女郎。”周问川收殓了嬉皮笑脸的语气,对她道:“君上如今危在旦夕,女郎先进去看看吧。”

    晏无岁拧眉,想要说话,却被周问川一把推开。

    “危在旦夕?”宋初姀蹙眉,对他这番话有些许怀疑。

    恰在此时,殿门被打开。

    大夫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周问川眼疾手快,一把将宋初姀推了进去,又飞快合上殿门。

    晏无岁冷笑:“说你没文化你还不信,危在旦夕是这么用的?”

    周问川不搭理他,一把拽住大夫,问道:“君上如何了?”

    这人是跟着他们行军打仗的军医,年纪大脾气还古怪。

    听他这么闻,大夫冷笑道:“若是老夫来晚一步,君上的伤口都要愈合了。”

    晏无岁:

    周问川:

    他这话说得夸张,相对于战场上那些严重到足以致命的伤,如今这小小的匕首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却也不是他口中那般能够自行愈合的。

    宋初姀猝不及防被推进来,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闻到了屋内刺鼻的药味。

    药味遮盖了屋内的崖柏香,让她无端有些紧张。

    稳下心神向内看去,只见男人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假寐,身前衣服微微敞开,露出带血的纱布。

    这场景好像与青玄观的夜晚重合了,她呼吸一轻,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

    “过来。”

    原本假寐的男人突然睁眼,眸中布满血丝,仿佛很久没有休息过一般。

    宋初姀敛眸,走到他身边。

    注意力被他腰间的绷带吸引,宋初姀依稀能看到被纱布上的血迹,隐约猜到伤口必定很深。

    “淮阴王那个儿子做的,想必是知道本君将他爹的脑袋挂在了城楼上,要报杀父之仇。”

    他语气很轻,带着淡淡的嘲讽。

    “南夏这群纨绔子,杀人都不会杀。被本君一刀砍掉了脑袋,那脑袋从台阶上滚下去,滚了数十米,上面的血迹现在还没擦干净。”

    宋初姀警惕地察觉他状态有些不对,下意识后退一步。

    裴戍注意到她的动作,扯了扯嘴角,一把将人拽过来,强硬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伤口处。

    他没有收着力道,几乎是在她手指碰上去的瞬间,纱布就渗出了大片血迹。

    宋初姀呼吸一窒,指尖都在发抖。

    她不明白,前几日还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就又变得这般凶。

    “此处是一道陈年旧伤,如今又被人沿着之前的伤口刺了一匕首。”

    他嗤笑:“类似的伤,本君光是上半身就有数十道。”

    “这里,你按住的地方,曾经被一剑贯穿,差一点,本君就要失血而亡。”

    他眸子猩红,仿佛是记起了什么,问:“你说下手之人,是不是对本君恨之入骨?”

    宋初姀被他吓得几乎呆住了,手微微发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鲜血已经多得快要溢出纱布,裴戍却仿佛无知觉一般,看着她道:“宋初姀,看到本君没死,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初姀脸一白,摇了摇头。

    他却不相信,仿佛是陷入了什么执念,冷声问:“你不是很怕本君吗?”

    是很怕,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让他去死。

    南夏皇帝昏庸,如果不是大梁,建康的百姓就要死光了。

    宋初姀红唇微微发抖,手腕处传来阵痛,让她不由得鼻尖泛酸。

    又不是她要杀他,他为什么要对她这般凶。

    只因她是玩物,便可以随便出气吗?

    她表现得太委屈,裴戍眸子一深,猛地将桌案上的烛火推到地上。

    灯芯从烛台上掉落,很快便熄灭。

    外面下着小雪,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失去了烛火照明,殿内一片黑暗。

    宋初姀只觉一只手掌固在自己腰间,不容拒绝的将她往前带。

    耳侧突然传来一片温热,贴上来的却不是冰冷面具,而是高挺的鼻梁。

    面具落地的声音响起,宋初姀一怔,意识到,新君是将面具摘下来了。

    男人动作慢条斯理地在她颈侧舔舐,宋初姀有些受不住了,指尖下意识摸到了他的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戍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眼前漆黑一片,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宋初姀有些不安,指尖搭在他的下颌处,一动都不敢动。

    “宋翘翘。”

    他声音响起,令宋初姀浑身一震,无端想起,很久之前城北的小院里,那个人也是这样叫她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尸骨是她亲自收殓做不得假。

    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几乎连成了串,滔滔不绝落在裴戍的指尖。

    他指腹就按在她眼尾处,眼泪落下时带着灼热,让他不由自主松开了些。

    仿佛是从某个梦境之中骤然清醒,他身上那股戾气消散得干净。

    他今日又对她生气了。

    恐怕下次再见他,她又要吓得不敢抬头了。

    攥着她细腰的手渐渐失了力气,他正想松开她,怀中女子却突然贴上来。

    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发抖,宋初姀没有再去摸他的脸,只缩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裴戍浑身一僵,原本松了力气的手骤然用力,将人狠狠贴向自己。

    宋初姀这次没有挣扎,任由他动作。

    他去扶她后颈,却被她头上珠钗剐蹭了一下,带起轻微痒意。

    下意识想将她头上那些东西摘下,只是手刚刚碰到,裴戍又犹豫了。

    他转了个方向,没动珠钗,而是将人按向自己,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在她唇上作乱。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宋初姀的意识几乎是被瞬间拉回城东小院。

    不知过了多久,宋初姀软在男人怀中,一边喘息一边失神。

    她以为他会继续下去,但是他没有,她有些看不懂了。

    裴戍呼吸很重,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侧脸处,突然道:“不好奇本君的样子?”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和谐,宋初姀缩回手,摇了摇头。

    她以前是好奇的,但是今日却不想知道。

    裴戍短促地轻笑一声:“三日后是本君的登基大典,本君想要看到你。”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重新低头,覆上怀中人的红唇。

    第 28 章

    宋初姀从殿内出来时, 外面的积雪已经能够没过鞋底。

    寒风卷着雪花洋洋洒洒吹在她身上,将她脸上的热气消散干净。

    周问川与晏无岁已经出了连廊,正背对着她站在雪中, 似乎是在争执着什么。

    江山小雪, 红砖绿瓦映入眼帘。

    她看了一会儿,出声喊道:“周将军。”

    那两个人同时回头, 他们的眉毛被落雪染成白色,远远看去,活像是两座雪雕。

    “女郎!”周问川扬眉,待看清她的脸,微微一愣,脸迅速红成一片。

    宋初姀进去将近一个时辰, 如今出来,原本就很是红润的唇微微肿起, 红得几乎要滴血。

    即使她周身都被斗篷裹着, 只露出一张脸, 可就算是傻子看到这一幕,也猜得到刚刚殿内都发生过什么。

    晏无岁同样也是表情古怪,却出于礼数微微一笑, 跟着喊了一声:“宋娘子。”

    宋初姀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人身后是个刚刚堆起的雪人,原本挂在周问川腰间的刀如今放在了雪人一侧, 倒是惟妙惟肖。

    注意到她的目光, 周问川立即道:“建康的雪还是太小了,当年在东都的时候, 那里的雪花大如席, 堆出来的雪人能有半个人那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道:“东都是君上故乡, 以后若是有机会,女郎可以让君上带你去东都看一看。”

    他话一出就止不住,还想要再说,却被晏无岁狠狠拽了一把。

    周问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摸着鼻子讪讪道:“女郎怎么出来了,可是君上有什么事?”

    宋初姀摇摇头道:“可否找个马车将我送回崔府?”

    雪天路上不好走,她自是不可能自己骑马回去。

    她眉眼在纷纷而下的小雪中有些看不清晰,周问川抖掉身上的雪,大步迈进连廊,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才道:“女郎这就要回去?”

    这才一个时辰,君上会这么快放人?

    周问川想到君上遇此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去接女郎过来,难不成接过来只是为了……

    宋初姀猜出他这话后面的意思,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微微敛眸道:“是要回去了,但是君上的伤口可能需要再包扎一下。”

    周问川了然,轻咳了一声,道:“女郎要不还是留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吧。”

    晏无岁慢悠悠跟上来,道:“御膳房正在做饭,宋娘子留下用过膳再走也好,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也算可口。雪天路滑,宋娘子就算回去也过了用膳的时辰,想必会饿。”

    他们二人目光都落在她脸上,说得很是诚心诚意。

    宋初姀摇了摇头:“还是要麻烦周将军找一辆马车。”

    “好说好说。”

    女郎既然不愿留下,他们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周问川连忙答应下来。

    宋初姀谢过,先一步撑伞投身进风雪中。

    周问川正要跟上去,却被晏无岁一把拽住。

    “到底怎么回事?”晏无岁脸色难看:“君上怎么会和宋娘子有这种关系。”

    “食色,性也。你是男人君上也是男人,喜欢美人儿又如何,难不成做一辈子和尚?”

    “这怎么能一样,君上若是喜欢美人儿自有人进献,也可以广纳后宫,何必非要是她?”

    周问川挑眉:“为何不能是,宋娘子不美吗?”

    “美。”晏无岁承认,可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可她是有夫之妇,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于君上威严有损。”

    闻言周问川轻蔑道:“那又如何?”

    余光瞥见宋初姀已经走远了,周问川不耐烦地将袖子扯回来,转身就走。

    晏无岁脸色铁青,怒道:“姓周的,我只是一段时间不在,你就带着君上胡来!”

    周问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混不吝的样子如同军营里的兵痞子。

    晏无岁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晏无岁也不傻,如何不知这分明是君上的意思。

    君上若是真不喜欢,周问川强塞也只会被责难。

    可他实在是想不通,君上分明不是好色重欲之人,为何会与一个有夫之妇行这般荒唐事!

    他看着漫天飘雪,摇了摇头。

    进宫时迎着风雪匆匆而去,出宫时却乘坐着马车慢悠悠行出。

    马车一角放着暖炉,宋初姀捧着汤婆子发呆,直到马夫的声音在外响起:“贵人,崔府到了。”

    她掀窗去看,只见九华巷空旷,崔府近在眼前。

    她缓步下来,没有惊动旁人,回了自己的院落。

    院门半开,荣妪正将剩饭放进狗盆里,见她回来,有些惊讶:“夫人回来了?”

    她连忙上前打开屋门,惊讶道:“夫人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可用过膳了?”

    说着,荣妪接过她手中汤婆子放到一边,又上前为她解下斗篷。

    只是斗篷刚刚脱下,荣妪就是脸色一变。

    眼前女子白皙的肌肤上满是红痕,那张薄唇还有些肿,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那档子事。

    想到夫人今日是从宫中回来,那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荣妪眼圈一红,连忙低头道:“夫人,可需要老奴去准备些避子汤?”

    宋初姀知晓她误会了。

    那位君上并未继续下去,他只是如往常一般,缠了一会儿便松开了。

    但她没有解释,只是道:“去帮我拿些吃食吧。”

    她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未进食,确实有些饿了。

    闻言荣妪连忙点头,转身要去拿吃食,一开门,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郎郎君”

    她腿一软,猛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她不知道郎君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崔忱满身酒气,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

    冷风席卷着雪花飘进屋内,崔忱挡在门前,衣衫冰凉。

    “跪着做什么。”宋初姀突然开口:“郎君只是喝醉忘了让你起来,你难不成要跪一整日吗?”

    荣妪浑身一抖,看着崔忱的靴子,只觉得今日大概要死到临头了。

    “没有听到夫人的话吗?”

    崔忱突然开口,猛地将手中酒壶摔进院中。

    哐当一声,酒坛触地被炸了粉碎,巨大的声响令荣妪浑身一震。

    崔忱醉眼蒙眬,怒道:“没听到夫人让你起来?你怎么还不起来?怎么还不起来?!”

    荣妪颤巍巍爬起,回头看向夫人,却见昏暗室内,夫人神色隐在暗处,有些看不清。

    房门被砰地关上了,荣妪浑身僵硬,面露担忧。

    崔忱摇摇晃晃走进来,周身酒气扩散到屋内,可见他喝了不少。

    宋初姀去拿桌上茶壶,谁知指尖刚碰到壶柄,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崔忱的手很软,因是世家公子没做过粗活,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几分。

    他目光从宋初姀红唇处移到颈间,看了很久,神色逐渐变得痛苦。

    “卿卿…”

    他一把将人抱进怀中,不管自己身上酒气熏天,只喃喃道:“刚刚那番话,我听到了卿卿受苦了卿卿受苦了”

    他重复了两遍受苦了,搂着她的力气越发大。

    宋初姀有些喘不上气,试图挣扎:“郎君松开些。”

    崔忱却仿若未闻,依旧死死抱着她。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崔忱死死搂着她的腰,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开。

    他身上不只有酒气还有一股浓浓的胭脂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格外古怪,这让宋初姀觉得很不适。

    抱着她的人力气越来越大,宋初姀有一种错觉,自己可能会被他勒死。

    “卿卿,对不起,等那个女子进宫,卿卿就可以脱离苦海,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卿卿”

    他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宋初姀被熏得难受,颤抖地抬起手,一掌扇在他右脸。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崔忱一怔,力气微松。

    宋初姀从他怀中挣脱,脸色苍白地扶住桌角。

    “卿卿…”崔忱顷刻间酒醒了大半,神色颓然:“对不起……”

    “滚出去!”宋初姀冷声开口。

    崔忱没动,抬手放在她脖颈处的红痕上轻轻摩挲,低声道:“三日之后,新君就会登基,到时候一定会充盈后宫。”

    “三哥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很有手段,到时候,卿卿就不必受苦了。”

    他语气中带着讨好,宋初姀微微侧头,不愿看他。

    屋内静了,崔忱看了她很久,缓缓垂下手。

    “今日喝多了酒,卿卿勿怪。”他闭了闭眸子:“卿卿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他缓缓转身,却听身后宋初姀道:“崔忱。”

    崔忱一顿,转身去看她,眸子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喜。

    宋初姀抿唇,许久才道:“千金散,百害无一利,戒了吧。”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崔忱脸色一变,没有回答,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门。

    当天夜里,新君遇刺的消息传遍整个建康。

    淮阴王长子被就地斩杀,尸身被丢进乱葬岗,头颅与他父亲一般悬挂在城门上,用以威慑众人。

    淮阴王一脉仅剩的小儿子被关进大牢,不日问斩。

    宋初姀站在刑部大牢门前,将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小将士,低声道:“又要麻烦小哥帮我送一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说好说。”

    小将士接过包裹,迟疑地看了宋初姀一眼,最后还是道:“女郎今日,或许可以远远的看谢小将军一眼。”

    宋初姀一喜:“当真?”

    小将士点头,低声道:“今日淮阴王一众被关了进来,有贵人前来探望,女郎可以趁机进去看看,但是要赶在贵人出来之前出来。不然,我可能就要受责了。”

    他能告诉她这些,宋初姀就已经很是感激。

    “我只进去看她一眼,若是见她平安,很快就会出来,绝不会连累到你。”

    小将士憨笑,叮嘱道:“今日来的贵人是崔家郎君,听闻是个好色之徒,女郎长得漂亮,万万不要被他瞧见了。”

    宋初姀怔住:“是谁?”

    “崔家的郎君,听闻家中行七,都管他叫做崔七郎。”

    “崔七郎?”-

    刑部大牢死的人多,阴气格外重。

    今日又下了雪,牢房内阴冷逼人,身子弱一些的人想必连一晚都撑不过。

    崔忱立在不远处,上下打量着牢房里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披头散发,身穿囚服趴在地上,污水浸透了衣裳,不计其数的虫子在他受伤的地方啃食其血肉,狼狈的犹如丧家之犬。

    不,就是丧家之犬。

    崔忱蹲下身子,双眸微眯,轻笑出声。

    趴在地上的少年听到声音抬起头,强行分开肿胀的粘合在一起的双眼,激动道:“谁?”

    眼前模糊一片,他看不清来人,却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求求你救救我!救我出去吧!大哥死了,我现在是淮阴王世子!你若是能将本世子救出,本世子一定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他话语疯癫,似是疯了一般。

    “刘临,南夏已亡,你们这些皇亲国戚都已经是阶下囚,还指望谁来救你?你的两个被挂在城门前的父兄吗,还是囚禁在皇宫里的刘符?”

    崔忱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犹如刀子插在刘临身上。

    “你是谁?”刘临爬到牢房边上,伸手胡乱抓挠,怒吼道:“你是谁?本世子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崔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崔氏七郎,崔忱。”

    周围一静,刘临突然恶狠狠道:“崔忱,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这个对千金散上瘾的废物。”

    他哈哈大笑,嘲讽道:“千金散的滋味怎么样,你觉得本世子现在生不如死,想必你千金散发作的时候,一定比本世子还要生不如死吧哈哈哈。”

    “听闻宋初姀被新君召进了皇宫,崔忱,戴绿帽子的感觉怎么样?”

    崔忱表情一变,看他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死人。

    仿佛猜到了崔忱的怒火,刘临兴奋道:“你当初拜托我父王求陛下饶她一命,甚至不惜当众吸食千金散供我们取乐,如今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忱表情阴骘,靴子重重踩在刘临手背上,冷冷道:“就是拜你们所赐,所以刘临,你们刘氏一族,所有人都该死!”

    他脚下力气极重,刘临痛得浑身发抖,呼哧呼哧了很久,想要叫出声,可嗓子里仿佛被堵住了什么东西,只能不停喘息。

    即使是这样,刘临还在继续说。

    “你如今成了连情欲都控制不了的废物,和我这样的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区别?”

    “当年风流不羁的崔七郎,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变成一个被千金散控制的废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

    他费力抬手指着崔忱道:“什么世家之风,还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崔忱猛地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撞在柱子上。

    刘临呕出一口鲜血,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崔忱眉眼带着嗜血冷笑:“那崔某今日就让世子尝尝这千金散的味道。”

    他一把松开刘临,眼睁睁看着他犹如残破的风筝跌坠在地。

    身体砸在干草上,飞起的灰尘在昏暗烛光下起舞。

    崔忱从袖中掏出一包千金散,面无表情洒在刘临脸上。

    “世子殿下要记住这千金散的滋味,明日上路之后,九泉之下,可不要忘记让淮阴王与你共享极乐。”

    白色的药粉伴随着灰尘倒进刘临嘴中,他被呛得不停咳嗽,却没有力气躲开,只能看着药粉不断在嘴中融化。

    直到将药粉倒了个干净,崔忱收回手,指尖一扬,那张盛过药的纸就缓缓飘出,最终落在了污泥中。

    “崔忱恭送世子殿下上路,愿刘氏一族早日沦为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完,缓缓起身,裹紧身上大氅,转身离去-

    宋初姀从里面出来时被门口的石块绊了一下,门前的小将士眼疾手快扶住他,急道:“女郎小心。”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小将士手中的灯照在她脸上,露出她异常苍白的脸。

    “女郎?”

    小将士见她神情不对,吓了一跳,正想问,却被她往怀中塞了一锭银子。

    “今日多谢小兄弟。”

    宋初姀笑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那小将士却依旧被她笑得晃了神,待回过神时,才发现女郎已经走远了。

    刑部大牢距离九华巷不过两条街距离,宋初姀今日行路时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下雪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她一人走进漆黑深巷,依稀靠月光辨认道路。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受了凉的缘故,宋初姀觉得额头很痛,痛得她禁不住扶着墙角蹲下身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裙摆埋进了雪地里很快就染上了污秽,宋初姀却无暇顾及,只将额头贴到膝盖处轻轻闭上眸子。

    ——你当初为救她一命,主动吸食千金散供我们取乐。

    ——一个连欲望都控制不了的废物,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什么世家风范,我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她记起来了,宋家出事之后,她被崔府送去了别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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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别庄呆了两月有余,后有一日,突然接到消息,她可以回崔府了。

    也是回去之后,才发现崔忱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纳了许多娘子入府,甚至染上了千金散的恶习。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

    想想也对,当时小皇帝摆明了要诛杀宋氏一族,谁都以为她会凶多吉少,到最后,她却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额头越发痛了,宋初姀捂住耳朵,摒弃周遭声响。

    怎么会这样?崔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与他成亲之时便毫无情分,成婚之后更是相敬如宾。

    他整日留恋烟花之地,她则安心在自己小院里生活,她们一开始便不是一类人,他为什么要为了她去碰千金散?

    手指被冻得僵硬,仿佛有人在不停捶打她的额头,宋初姀强撑着站起,凭借本能走回去。

    崔府的下人越发少了,那些人似乎已然察觉到世家摇摇欲坠,于是早早就去自谋生路。

    她推开院门,小黄狗便兴奋地扑上来冲她撒娇。

    带着指甲的爪子勾起她裙摆,牵出一条长丝,那件湖绿色长裙就这么毁了。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小黄狗缩回爪子,埋头在她裙边。

    宋初姀垂眸,看着勾丝的裙摆,缓缓回了屋子-

    宋初姀与崔忱成婚之前,被家里长辈拿了八字送去青玄观选日子。

    听闻那道士只看了一眼,就连连叹气,最终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日子。

    腊月廿二日。

    也不知是不是日子选得不好,成亲那日清晨便下起了小雪,一直到晚间也未停。

    成婚数日后,崔府就出了一件大事,崔忱的一个妾氏有了身孕。

    那妾氏没有名字,人人都称她为月娘子。

    听闻月娘子本是青楼妓子,被崔忱赎身留在了府中,很不受人待见。

    于是这位月娘子深居简出,几乎不出院落,却很得崔忱得宠爱。

    成亲那日宋初姀曾见过一面,觉得确实是个美人儿,却不是外面那些人所说的狐媚子。

    月娘子有孕的消息传到宋初姀这里时,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成亲没多久郎君的妾氏就有孕,这分明是在打她这个正妻的脸,放在谁身上都是不能忍的。

    但宋初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只露出了肿成核桃的一双眼。

    那日傍晚的时候,荣妪告诉她,老夫人带着落胎药去了后院。

    妓子出身的妾氏先于正妻怀孕,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崔家丢不起那个人。

    宋初姀闻言先是呆了一下,转身便往后院走。

    她步伐不徐不疾,一如往常。

    她心想若是去晚了,就是月娘子命不好,若是来得及,那就是她幸运,上天要留她的孩子,与宋初姀无关。

    可想得再多,她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月娘子终究是幸运的,宋初姀到的时候,端药的嬷嬷已经掰开了她的嘴,漆黑的汤药已经碰到了她唇边。

    差一点,那汤碗灌下去,便是一尸两命。

    宋初姀叫停了嬷嬷,温声道:“成婚前兄长找先生算过,说成婚之后不易见血,总归是崔忱的孩子,不如就留下来吧。”

    都是崔忱的血脉,老夫人若不是为了给她撑场子哪里舍得打掉。

    闻言老夫人惊讶道:“翘翘当真愿意让那个孩子留下来?”

    宋初姀点了点头,看向月娘子,却对上了她感激的目光。

    成婚半年后的一日,宋家出了事。

    宋初姀院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崔忱一身胭脂水粉味还未来得及洗去,沉声道:“卿卿,宋家出事了。”

    “我让人送你去别庄,等风头过去,再接你回来。”

    那一日,阿爹阿母死了,兄长被流放,她立在院前,只觉天旋地转。

    第 29 章

    宋初姀不是自己一人去的别庄, 与她同行的,还有即将临盆的月娘子。

    马车一路驶出城,宋初姀就一路抱膝坐在角落里, 成串成串的掉眼泪。

    她也不解,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她实在是不知月娘子为何要跟着她来。

    月娘子不出声, 等她哭够了才道:“夫人年纪小,一个人去别庄怎么好,有妾陪着,就当作解闷了。”

    “你又比我大多少?”宋初姀看了眼她的肚子,哭得更凶了。

    “妾今年与郎君一般大,已是双十年华了, 比夫人大三岁呐。”

    她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为她将眼泪擦干。

    她动作很轻柔, 似是怕将这个不大的小姑娘弄疼。

    月娘子道:“夫人之前救下妾身与孩子, 妾身早就想报答了。”

    宋初姀看着她, 哭得更凶。

    一个人在别院仿佛是被关进了囚笼,但若是两个人在别院,也能舒服很多。

    宋初姀自小娇气, 月娘子却很会照顾人。

    知道她喜欢吃甜点,就变着法子为她做哄她开心, 怕她在别庄无聊, 就教她一些民间的小游戏。

    月娘子生在穷苦人家,又在风月场所呆了许久, 会的东西多, 致使宋初姀这段时日稍显开怀。

    一次午后,宋初姀躺在别院中的葡萄藤下小憩。

    阳光透过串串葡萄晒下来, 落在她脸上,直接将她晒得睁开眼。

    月娘子正拿着剪刀剪葡萄,见她醒来,微微一笑道:“院里的葡萄熟了,一会儿给翘翘做葡萄冰酪解暑。”

    她已经开始叫她翘翘了。

    宋初姀微微眯眼,突然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不会做葡萄冰酪,但会在葡萄架下给我搭秋千。他搭起来的秋千又结实又好看,我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下午。”

    月娘子未开口,静静听她说。

    “我们养了一只狗,是个不会叫的哑巴狗,但是很听话。”

    “去年夏天的时候”

    宋初姀打开了话匣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最后,几度哽咽。

    月娘子一言不发,没有问那人是谁,只是那日在葡萄冰酪上多加了几块糖。

    七月中旬的时候,建康下了一场暴雨,暴雨下了将近三天,别院门前的水几乎积成了小池塘。

    月娘子便是在这场雨中临盆的。

    那日天边闷雷滚滚,月娘子被抬进产房,下人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宋初姀脸色苍白地听着屋内惨叫,心想生子当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为月娘子不值,崔忱那样的人,一点都不值得托付终身。但是她也知道,她自己都没办法的事情,月娘子一个苦命人又能如何呢?

    雨下了一整夜,月娘子也惨叫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依旧未停,产婆却从房间出来了。

    宋初姀顾不上会不会被雨淋湿,眼巴巴凑上去,焦急道:“月娘子怎么样了?”

    “是个小公子,郎君的第一个小公子。”产婆一脸喜悦,仿若未闻。

    宋初姀脸色微冷,提高声音道:“我问你月娘子呢!”

    十七岁的少女毫无威慑力,产婆看了她一眼,念及她是夫人,才道:“月娘子好好在房里呢。”

    宋初姀一把将孩子抢过,抱着他去找月娘子。

    她愤愤不平,这明明是月娘子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产婆却一点都不关心月娘子呢。

    就算月娘子生的孩子有些丑,可这也是月娘子的孩子呀。

    产房里的血腥味冲天,宋初姀忍着不适去□□上的月娘子。

    她叫了许多声,但是月娘子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只安静睡着。

    宋初姀只道她是太累了,正想要转身离开,余光却看到床上晕开大片血迹。那些血迹仿佛是源源不断的溪流,不断从月娘子身下渗出。

    宋初姀愣住,抱着稚子的手微微发抖。

    月娘子死了。

    宋初姀叫来了许多大夫,都说她是难产而亡,但是宋初姀不信。

    明明临盆前看过很多大夫,都说月娘子胎位很正,怎么会突然难产?

    大夫说这不无可能,兴许是之前的大夫看错了,宋初姀却还是不相信。

    一个大夫看错了,难道一群大夫都可以看错吗?

    她想要找产婆问清楚,却得知产婆已经带着小郎君回崔府了。

    “小郎君刚出生便丧母,女郎如今年纪尚小没办法喂养,老妇人发话将小郎君带回去了。”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宋初姀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又怎么去照顾月娘子的孩子?

    她当时发了一会儿呆,说自己知道了。

    月娘子的尸体被崔府派来的人埋在了别院后的荒地中,成了这处的一座孤坟。

    宋初姀于是拿出银子找人立了个碑,可左看右看,都觉得格外潦草。

    兴许月娘子的一生就是这么潦草走过来的。

    她自小父母早亡被卖到烟花巷,后来遇到崔忱被赎身成了他的妾,却受人排挤。好不容易怀有身孕能够立住脚,又在生产之时一命呜呼,一日好日子都未曾有。

    别院一下就少了很多人,原本喧闹的院子骤然安静下来。

    宋初姀有时坐在葡萄架的摇椅上时常想,明明她来别院不过两个月,可怎么却好像过了一生?

    人一无聊就会嗜睡,宋初姀便整日整日的睡,直到某一日,崔府来了人。

    马车停在别院外,崔府的嬷嬷看着她笑道:“老奴来请夫人回府。”

    下人将东西打包好,问她:“夫人这些物件需要一同带走吗?”

    宋初姀回头一看,是月娘子给她做的那些小玩意。

    “不带了。”

    她说:“留在这里吧,就留在原地,不要再动。”

    宋初姀坐在马车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那处别院渐渐缩成了小点,最后再也消失不见。

    一进崔府,她便被老夫人院中的嬷嬷请了过去。

    老夫人年事已高,满脸皱纹,一看到她来便招了招手道:“翘翘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她愣了愣,最终坐到了老妇人身边。

    布满皱纹的手摸过她眉间,笑吟吟道:“翘翘好命。”

    好命吗?

    宋初姀不这么觉得,但她没有反驳。

    “等翘翘休息几日,祖母便将崔厌记去你的名下,你也不用管,只需让他自生自灭就好。只是终究是七郎的长子,怎么能有个妓子出身的母亲。”

    老夫人冷哼道:“还好那个月娘子自己识趣,少废了许多周章。”

    宋初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孩子竟被取名为崔厌。

    她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就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那天老夫人说了很多,可宋初姀却一句都没有记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从院中走出来后,看到了那个为月娘子接生的产婆正与老夫人院中的嬷嬷说话。

    产婆看到她脸色一变,刚想要走,却被宋初姀一把揪住了袖子。

    似是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产婆长叹道:“夫人这是做什么,老奴不过是个听主子话的下人,您就算是要偿命也找不到老奴这里啊。”

    “月娘子确实是难产死的,但是您要老奴怎么和您解释呢?”

    “老奴只能说,这件事月娘子也是知晓的。她一个青楼妓子,小郎君若是随她长大,那岂不是受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月娘子是个聪明人,是夫人您太执着了。与其在这里找缘由,夫人不如日后多帮衬些小郎君,若是月娘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夫人的。”

    产婆说完就走了,留下僵立在原地的宋初姀。

    七月的天气,她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老夫人从一开始想要留下的就只有那个孩子,月娘子也知道。

    原来她在临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那天夜里,崔忱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了一身酒香脂粉气。

    彼时他衣衫凌乱,身上遍布女子留下的吻痕,看到她微微一笑:“卿卿,你回来了。”

    月光清冷,照在崔忱脸上,犹如鬼魅。

    千金散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宋初姀看着他,想到的确是月娘子的脸——

    宋初姀发烧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清早过来递清水的荣妪,彼时她将水放到一边,唤了几声夫人,却不见人应答。

    原以为是夫人睡得太沉,可一掀床幔去推,却摸到了一片滚烫。

    荣妪脸色一变,几乎是踉跄着去找大夫。

    宋初姀是半夜开始发烧的,这一次的风寒来势汹汹,没有给人丝毫准备,便将她烧的失去了意识。

    大夫来了一茬又一茬,崔府的小院被药香侵占,远远看去,总是能看到缕缕升起的炊烟。

    崔府一角被药香侵占,有人要来看,却都被拦在了外面。

    高烧久久不退,一直烧到了第三日清晨,总算稍稍退了些。

    宋初姀睁开眼,失神看着床边青纱,只觉大梦一场。

    屋内满是药香,墙角的十几只暖炉将屋内烘的燥热。

    这是在给她发汗。

    大夫说,将身体中那些汗拿出来就可以退烧,她隐约之间,好似有听到过。

    室内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荣妪步履蹒跚地端着药盅进来,看到床上睁眼看她的女子,猛地顿住。

    “夫人,您醒了!”

    她扑上来,哭得涕泗横流:“夫人您总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府中就要人去为您准备棺椁了。你若是真的出了事,老奴与小郎君可怎么活啊!”

    她哭完抬头,见宋初姀没有反应,先是一愣,又猛地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扶着床沿的手微微发抖,她正要起身去找大夫,却被宋初姀拽住了袖子。

    尚在病中,宋初姀没什么力气,哑声道:“帮我倒一口水。”

    听她的声音荣妪险些喜极而泣,连忙为她倒茶。

    “刚刚夫人真是吓死老奴了,大夫说夫人烧的时间太久,可能会影响心智,老奴还以为……”

    荣妪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小心将茶水喂给宋初姀,忍不住道:“夫人烧了好久,府内有人讲闲话说夫人要死了,小郎君为此偷偷哭了许久。”

    宋初姀敛眸,轻轻嗯了一声。

    荣妪观察她的神色,又道:“您和郎君是不是…这几日,郎君未曾露面。”

    夫人生病的这段时日,府中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都过来过,只有郎君一直未曾露面。

    她想到那日情景,心想郎君可能是心中有刺,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出来。

    宋初姀没回答,耳边听到远处喧嚣,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院落一旁便是围墙,能将外面听的分明。

    荣妪道:“今日是新君登基的日子,建康城都在庆祝呢。”

    第 30 章

    院子里的药炉被撤了, 空气中却弥散着药汁的苦涩气、

    荣妪将窗子打开通风,驱散这几日盘踞在屋内的那股病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是这段时间里少见的明媚天,阳光照在窗上, 投下一簇影子, 将屋内照得亮堂些许。

    喧闹声源源不断传进屋内,荣妪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 一边道:“通风的时候夫人要盖好被,您刚刚退烧受不得凉。”

    她叹气道:“今年真是流年不利,这才几个月,夫人就接连生了两场病。”

    宋初姀身子虽说不上特别好,但这么频繁地生病还是头一遭。

    荣妪:“等夫人病好了,应该去青玄观请个平安符回来, 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震耳钟声, 荣妪一怔, 讷讷道:“是新君登基了。”

    新君登基, 那就预示着南夏彻底成了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会有新贵崛起,她们这些前朝世家, 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宋初姀抓着被褥的手不由得微微缩紧,直到指尖泛起清白, 才恍然问:“崔家可是去了?”

    荣妪道:“崔家去了, 是三郎君与他的夫人一同去的,老夫人没有出屋。”

    她说着, 想到什么, 低声道:“要不是夫人生病了,三郎君本来想叫夫人一同前去。”

    她与新君之间的事情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崔三郎打得什么主意不用猜都知道。

    宋初姀想到那日新君对她说的话,忍不住垂眸。

    她不知新君为什么要让她去,但是她未去,也不知新君会不会责难。

    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总是絮絮叨叨,荣妪见夫人不回话,便自顾自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什么那个新来的狐媚子很不安分,这段日子惹了不少后院娘子生气。还有七郎君后院里几个娘子想要来探望她,却都被挡了回去。

    此等种种,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说了好一会儿,荣妪觉得口干舌燥,转身想去拿水喝,却在抬头见,看到原本已经醒了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她骤然噤声,上前摸了摸见她没有发烧,微微放下心来。

    她曾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但也知道现在谁是主子,若是主子出了事,下人又怎么好过。

    荣日暖阳下温度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待屋内那股沉重的药味散去,荣妪小心合上窗户,退了出去。

    建康城内热闹了一整日,崔府小院却一如既往安静。

    傍晚时候,荣妪照理来看夫人,见她没有重新发热,总算是彻底放下心。

    一连烧了三日必然十分耗费体力,荣妪没有叫醒她,将暖炉往正中央摆了摆。

    就在此时,屋门突然被敲响。

    荣妪一惊,先是去看宋初姀,见她没有醒,松了口气。

    “谁啊?”她压低声音,生怕惊醒熟睡的人。

    外面的人没有出声,只是隔了一会儿,又敲了敲,这次敲门的声音比之前小了很多。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荣妪看了看外面的昏暗的天色,心下打鼓,却还是步履蹒跚地去开门。

    她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缓缓将门打开,一抬头,却看到了站在门前,周身威压的陌生男人。

    月色下,她看到男人华服上的十二章纹,脸色微变,立即猜到了眼前人身份。

    谁能想到,新君会在登基之日来敲有夫之妇的门。

    裴戍半个眼神都未分给她,大步迈进房中。

    荣妪没有拦,也不敢拦。

    她指尖颤抖着将房门关上,步伐不稳地往院外走。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便是忠仆,也是如此。

    宋初姀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她透过重重床幔看到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低声道:“是荣妪吗?”

    那人没说话,她微微睁大眸子,隐约看到是个男人。

    “是崔忱吗?”她又问。

    这次那人终于动了,向着她的方向走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崔忱,她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却见床幔猛地被掀起,冰凉的大掌有些粗鲁地捏住她下颌,不由分说俯下身来。

    男人身上还带着未退去的寒意,贴上来的瞬间就将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口中带着一股烈酒的味道,舌尖放肆在她口中扫过,似要让她也沾染上酒香。

    辛辣味道在唇齿中散开,滴酒不沾的宋初姀被刺激地流了泪。

    她下意识去推,却被男人猛地揽住腰,将她往前提了提,与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她只着了中衣,贴上去的瞬间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近在咫尺的心跳。

    裴戍察觉到了她的眼泪,动作却没有停,甚至开始变本加厉。

    粗粝的手指不安分地划进她中衣,在她肌肤上留下一阵痒意。

    冰凉的掌心贴在她腰侧上汲取温暖,宋初姀微微一抖,本能向后躲,却又被男人按了回去。

    裴戍呼吸急促,将人搂进怀里,动作越发急躁。

    她向来擅长给个巴掌再赏个蜜枣,手段不管用就开始卖可怜。

    他不会再上当了,今日在登基大典上,他等了她将近一日。

    总是这样,无论她做什么都能影响他的情绪。她开心了便施舍给他些关心,她不开心了便视他为无物,他却永远在她身边摇尾乞怜。

    可不就是摇尾乞怜。

    今日太多人虎视眈眈的给他送女人,世家、公卿、高官,他们太明白哪怕是君王也会有欲望,站在最高处时最容易空虚。

    可他看着那些环肥燕瘦的女子,脑子里却只剩下一张脸。

    那是漫天大雪之中她撑伞垂首,红唇微张说:“我救你。”

    放在她腰后的那只手终于变得温热,裴戍缓缓松开她,放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有抽离。

    宋初姀失了制成的力道,失神靠在男人胸前,小口喘息。

    她大病初愈,骤然被刺激,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裴戍指腹略过她的唇,冷声道:“将本君当作是崔忱,你倒是念着他,却不知他正在哪个女人床上风流快活。”

    他咬牙切齿道:“本君就只上过你的床,你怎么不念着本君?”

    宋初姀脑子反应很慢,废了好大的劲才理解他的意思。

    只是她一直不说话,裴戍便以为她默认了,眼神阴骘,许久才道:“宋初姀,你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崔忱那样的人,有什么好念着的。

    宋初姀被他一句山猪吃不了细糠说得愣住了,她第一反应是自己不是猪,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君上并未上过我的床。”

    她真是被烧糊涂了,不止忘了自称,甚至试图去和他理论。

    但裴戍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捏着她的肩膀冷笑:“那今日就将这个床上了。”

    他说完,埋首在她颈侧,轻轻撕咬。

    上过的,只是她不知道。

    ——

    光华二年的春尽头,天气有些燥热。

    裴戍下值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摊,听到里面在讨论宋崔两家议亲的事。

    “宋小娘子是个好女郎,只是怎么配了个那般风流的郎君。”

    “九华巷女子不外嫁,崔七虽然混不吝些,但长得模样英俊。”

    “模样英俊有什么用,风流成性,说不定身体早就坏了,中看不中用,嫁过去守活寡吧。”

    他听着百姓对这桩婚事的评价,从一旁的糕点铺子打包了些,便往城东小院走。

    小菩萨不经常来,他却每日都准备着糕点以备不时之需。

    天色已黑,他一迈入深巷子,就听到墙角一声声嘶哑的猫叫。

    是猫叫春,如今一个春天即将过去,却还有漏网之鱼。

    裴戍想着,迈进家门,猝不及防被人扑了个满怀。

    眼前人身上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气,很好闻,他却很不习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但怀中人又很快缠上来,嗔怪道:“你躲什么?”

    她想到什么,咬唇道:“你便是现在反悔也晚了。”

    “反悔什么?”

    裴戍扣住她细腰,垂首在她身上嗅了嗅,皱眉道:“你身上涂了什么?”

    她以往从不涂这些,身上总是带着谷子的淡香,想来是常年施粥沾染上的香气,与如今很大不同。

    宋初姀不回答他涂了什么,只是又往他身前凑了凑,问:“不好闻吗?”

    自然是好闻的,只是着实不习惯。

    裴戍蹙眉,保守回答:“尚可。”

    也不知是不是天色热了的缘故,他觉得很是燥热,墙角的猫叫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强行压下心中那股燥热,托起少女下巴,想要说话,却被那张漂亮的脸恍了一瞬。

    “裴戍。”宋初姀适时开口,小声道:“你头低一些,我够不到。”

    他不知道她要干嘛,却鬼使神差地低了头。

    “你不是想知道我涂了什么吗?”她凑近他,小声说了个名字。

    裴戍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握紧,脸色阴沉:“哪儿来的?”

    被他神情吓到了,宋初姀一呆,讷讷道:“问花楼里的娘子要的。”

    她忐忑不安地道:“我听说,男女之间做那档子事时,都要用这些的。”

    “听谁说的?”裴戍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

    “也是花楼里的那些娘子。”

    “我前日施粥,拿兄长当幌子去寻了个从良的花楼娘子,她说都要用的。她说不需要用的男子是极少数的,大多都要用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被他拖着的下巴有些痒,于是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

    “好一个大多都要用的。”

    裴戍冷笑连连,也不知是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药物原因,隐藏许久的匪气往外冒了些。

    宋初姀抿了抿唇,却没有被他的神情吓退,敛眸道:“你听到那些人怎么说了吗,他们都说我嫁过去要守活寡的,我不想守活寡。”

    似是怕他听自己这么说生气,她又道:“你之前答应过的,没问过你是我不对,但事已至此——”

    她话未说完,便被男人打横抱起,进了屋子。

    屋内没有点灯,裴戍手放在她腰间系带上,凭借着月光去打量床上的人。

    “女郎想好了?”他说完,忍着那股冲动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女郎不要后悔。”

    黑暗中,宋初姀眸子极亮,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你不要叫我女郎,你能不能叫我翘翘。”

    “翘翘?”

    “是我小字,我给你包扎伤口的那条手帕上绣着呢。”

    裴戍沉默,他看到了,原来是小字。

    “翘翘。”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宋初姀耳朵一酥,只觉得他声音可真好听,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他喉结。

    亲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以前,没有碰过别的小娘子吧?”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裴戍闷哼一声,知道药效开始发作了。

    宋初姀一呆,神色冷下来,起身要走。

    裴戍眼疾手快攥住她,道:“做什么去?”

    “忘了问你是我不对。”宋初姀眼圈一红:“给你下药也是我不对,我去给你找个花楼的娘子来。”

    裴戍被气笑了,脸色不由得变冷。

    “既然反悔了,我也不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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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松开她,眉眼冷淡,即使额头出了许多汗,却端着一副不与她计较的样子。

    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年纪小,后悔很正常。

    他这么想,可脸色却越发难看。

    宋初姀忍着难受转身,最后还是气不过,道:“我当初就说了,是因为嫌弃崔七郎才”

    她有些说不下去,却还是道:“我从未与别的郎君相好过,自然也不会找与别的小娘子相好过的郎君,这不公平。”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个公平,为何世上的郎君总是做不到。

    “谁与你说我与别的小娘子相好过?”

    裴戍将人拽回来,又怕弄疼她,很快松开。

    “那你刚刚——”

    “没有与别的小娘子相好过。”

    裴戍打断她,喉结滚动,冷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后悔了,不用去找什么花楼里的娘子,就去给我寻些凉水来。”

    他顿了顿,道:“我也没有做过这种事,才不交给什么花楼娘子。”

    他越说声音越哑,到最后甚至称得上隐忍。

    他就算是王八,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宋初姀也有些难受,还是道:“你发誓。”

    裴戍不动,宋初姀垂眸。

    “我要是与别的小娘子好过,就天打五雷轰。裴戍只上宋翘翘的床,行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荤,宋初姀脸更红了,讷讷道:“行的。”

    她说完,微微踮脚,冰凉的吻重新落在他喉结上。

    才这么一小会儿,他皮肤就已经变得滚烫,宋初姀亲了好一会儿,感觉脖子有些痛。

    明明是春尽头,屋内却比盛夏还要燥热。

    宋初姀道:“你动一动。”

    裴戍垂眸,道:“我怕我一动,你就跑了。”

    猫似的眼骤然睁大,宋初姀不高兴了。

    屋内响起一声轻叹,裴戍搂在她的腰,将人放到床上细细啄吻。

    宋初姀舒服的眯起了眼,小声道:“怪不得崔七郎那么花心。”

    听到她提崔七郎,裴戍动作一顿,攥着她细腰的力气增大,动作也粗鲁了不少。

    原本的和风细雨骤然成了狂风暴雨,宋初姀浑身都在发抖。

    湖绿色的裙子被褪下,她贴进男人胸膛,一边发抖一边道:“今日,算我强迫你。”

    明明被占了便宜的是她,她还觉得是她强迫别人。

    裴戍眸光晦暗,湿吻落在她青丝上。

    “你日后,可以讨回来。”

    她说:“但是嗯但是不要强迫我。”

    裴戍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她模糊不清的脸上。

    “我最讨厌,别人强迫我。”

    “裴戍,你以后可以亲我抱我,但是不要强迫我做这种事,好不好?”

    裴戍搂紧她,低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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