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褚玉睁眼的时候,天色已日落西山,橘黄的光从头顶缝隙落下来,身旁有水痕,像河水的猛浪刚刚退去冲到岸上,她身下压着死去的沃金,她的手还保持着紧紧拽着他衣领的动作。fanghuaxs
褚玉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生气,头部位置留着一滩血水,他的致命伤不是摔死的,而是刚好后脑砸在一块石头上。
她尝试动了动身子,浑身发疼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她认命得躺在一旁,望着头顶一线天。
被热浪掀下裂缝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无辜的百姓因此丧命。
她承认她行事作风上总有些不顾自己死活的疯劲,或许是因为过去她常常把生死看得很淡,甚至毫不在意。
可现在静下来一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有当初那股丧气,当时跌落下来,心头是有些不甘心的。
是不甘心。
不是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她躺了一会儿等身上疼痛消散不少,才堪堪起身,现在太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缝隙下的路变得昏暗起来。
褚玉脱去身上沉重的铠甲,捡起一根树枝当拐杖往回走,若他们在掉下来晕过去的时候遇上湍急水流,定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缝隙高度不算高,耿狄秋回派人下来寻她,若想见到人,她必须往回走,而不是顺着河流往下。
河流尽头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当她走了一段路的时候,才发现缝隙底下岔路河道出奇得多,上面看上去只有一条缝,现在她身处其中,底下另有玄机。
就像是一个风干许久破开口子的馒头,表面上只有一条缝,掰开里面裂缝丛生。
她站在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如何辨别方向。
潮湿的地方容易有蛇出没,褚玉摸出身上的火折子浸水不能用了。
三面都是悬崖,旁边有一条很窄的缝隙,从她这里望去黑乎乎一片,但有风吹来。
褚玉思索再三决定现在原地等上一夜,看看有没有人能来找到她,若是第二天天一亮再从缝隙处走过去。
现在天色已晚,外面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但裂谷底下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她寻了一棵老树根,又从枝头上折下一些枯木,找了些石头堆砌起来把自己围在里面。
在身上裹了一层泥,抱腿缩在里面。
一个人身处这样的环境,除了忽急忽缓的水流声,以及低沉呜咽风声吹过裂谷,树木沙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褚玉闭着眼睛,脑子里冒出各种鬼怪传说出来。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只能一遍又一遍背着小时候就熟记在心的《诗经》,一篇没背完她的思绪瞬间又被风声干扰,呜咽低沉像极了哭声。
“褚玉,别怕,世上没有鬼,赶紧睡一觉,睡醒天就亮了。”
褚玉自我安慰着,但寂静的环境下,她所有的恐惧都会被无限放大,像虫子爬过的沙沙声,激起她一阵战栗,身上鸡皮疙瘩瞬间立起,四月天下,寒毛倒立。
恍惚间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听声音只有一人,她更不敢睁眼看,若是赤霄军的人,老远看见她,定会喊人。
此时只有一个人,一点声音都不出,必有古怪。
褚玉紧紧抱着膝盖,把头埋得很低,死死咬住下唇。
声音愈来愈进了,她身体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尽管褚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但那双手扶住她肩膀的时候,她像炸了毛的猫儿一样站起身,挥舞着手里的木棍。
失控喊道:“别碰我!别碰我!”
她闭着眼睛拼命挥动手臂,惊恐地情绪被点燃,导致她大闹现在一片空白,失去理智。
棍子被人握住,熟悉的声音传来,“褚玉,冷静点,是我。”
褚玉回神定定望着站在眼前面色惨白的姑娘,他手里拿着火把,身上衣裳湿透了,裙底染了大片的红。
知道是赵临川来了,她松开了抓着棍子的手哭着扑进他怀里。
“你刚才吓死我了。”
赵临川回应抱着她,安抚得拍了拍后背,“你没事就好,我也快被你吓死了。”
褚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忙检查他是不是受伤了,“你伤哪了?”
赵临川勾唇笑了笑,“没伤哪,只是有你身体来葵水了。”
他弯着眉眼,声音有些飘,“疼。”
褚玉破涕为笑,扶着他坐在老木桩上,蹲在身旁,替他捂着小腹。
“那你这样回去,不疼个两三天下不了床是过不去了。”
赵临川低着眉眼,笑意直达眼底,“谁让你这么冲动的,回去以后我想吃烧鸡。”
“好。”
“我还想吃辣子鸡。”
“不行,你来葵水,吃不了。”
“我还以为你会同意。”他轻笑一声,虚弱垂下头,脸贴在褚玉的头顶,目光落在捂在自己小腹的手上,目光微沉。
“你都这样子了,怎么找到我的?”
“我能说我把每个口子都找了一遍么。”说完赵临川叹了一声,“谁知道你们姑娘家葵水能这么疼,还好我比较厉害。”
他目光一转,瞧见褚玉把自己裹得一身泥,身上的铠甲都不知去哪了,“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因为我怕晚上有蛇,书上说野外若是怕蛇,裹一层泥在身上就好了。”
“褚玉,你想换回来么?”
褚玉一怔,“不是没线索么。”
“因为过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我在来找你的时候,总算知道那些蛮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赵临川坐直了身体,“这条裂谷,其中有一道口子除了通往北蛮,另一道是通往恪杉(sha),恪杉虽是小国,但一直跟我朝友好往来,且他连接了我大齐另一处关口要塞,便是云水城,恪杉向来信奉山神,此处裂谷地形复杂,通到恪杉就会有那股低沉呜咽的风声,不仅有大量水源,奇形怪状的山石地貌,于是祭台就在这里。”
“那北蛮人是如何从恪杉进来的?”
“因为恪杉内乱,此处祭台已经荒废了,两权割据,少不了北蛮人从中作梗,这里便成了他们入我大齐的暗道,我从裂谷处下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攀爬留下的痕迹。”
褚玉也想通了,沃金是怎么去到青元城,以及那日想杀他的北蛮人,还有为何一开始沃金会出现在马家村,因为马家村旁边就是这条裂谷。
这里三国都没进行划分,故而处于灰色地带,谁也不好说谁。
但北蛮为了自己野心,足见谋略。
“这次碰上对手了。”赵临川轻笑一声,对手不是北蛮新上任不露面的将军怀恪,而是藏在怀恪背后出谋划策的人。
北蛮那图都城
缑(gou)亢寰负手走在盛开紫藤花的长廊下,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胡琴声,四月的天总是很明媚,他一袭正装,北蛮的服饰跟大齐的丝绸不同,是麻制成,皇室贵族的外面会披上一层轻柔的薄纱,带着镶嵌着绿宝石金线编制的护额。
他金色微卷的发随意散在身后,目光一直落在紫藤尽头的院子里,眼神带着戏谑。
“六王子,事成了。”
男人勾唇眼底闪过一丝兴奋地笑,“只要掌握赤霄军动向,往后打仗,我们必当无所不行,我要让阿达看看,究竟谁才是他的好儿子,北蛮未来的王。”
缑亢寰加快了脚步,“一切听我行事,让怀恪做好准备。”
“喏。”
他摆摆手喊人下去,径直走出了紫藤花覆盖的长廊,风吹动,阳光下的紫藤花零零落落。
推开院门,胡琴声戛然而止,在紫藤树下,坐着一名青衣男人,一条白色的带子覆在他眼前,男人长得跟缑亢寰相似,可他整个人看上去是温和的,不比一身的攻略侵袭。
“寰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缑亢明将胡琴放下,摸索着案前的杯子,“不请自来,我就不请你喝茶了。”
“四哥,你满意你现在所在的位置么?”缑亢寰知晓他眼睛看不见,于是大摇大摆走到他跟前,不见外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此次议和没成,全靠寰弟你一人,又要将北蛮卷进战争中。”
“我北蛮勇士从不会屈服,那片土地,一开始是父王想要,现在他不要了,要对人俯首称臣,这其中也少不了四哥你在从中周旋,否则父王又怎会改变主意。”他冷嗤一声,“他凭什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真正的勇士从来都是自己争取,他不要我迟早会把这一切夺过来,让四哥你们看看。”
“争强好胜,一直打仗,从不是永久,北蛮民不聊生,他们不能再经历战争带来的痛苦了。”
“那是那群愚蠢的百姓不知战胜后对我们有多大的利益!他们尚且愚昧短浅,四哥你也一样,战争胜利后,他们想要多少时间修生养息都可以!”
缑亢明沉默不语,现在他们北蛮的君王早已形同虚设,没了自己定夺权力的帝王,只会放任手底下势力割据混战增长。
他从来都知道北蛮人心里藏着的野心,就像他一样,瞎了双眼,依旧想去朝上拨弄风云。
但他始终是个残废之人,不比年轻有勇有谋的缑亢寰能得人心。
他明白缑亢寰这么做的原因,在遥远的大齐边界,有这么一个少年,始终让他念念不忘,他想战胜那位将军,成为北蛮的传奇。
其实他也想会一会赵临川,但如今的北蛮,恐无这样的机会。
缑亢寰见他不说话,仰头喝下从神雪山上采摘下来新鲜的雪芽红茶,那股味道,跟他死去的母亲一样,令人讨厌。
“我今日来是想提醒你,不要在想派人去大齐谈议和之事,因为你派去的人都死了。”
缑亢明面不改色,听着自己的弟弟把话全部说完。
“四哥,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喝着上好的雪芽红茶,守着我们母亲留下来一院子的紫藤花,守着那些缥缈虚幻大梦,看我是怎么一步一步把大齐打下来。”
声音远了,院子的门被合起。
他们的母亲在五年前,就死在了缑亢寰手底下,他们兄弟俩反目成仇,就因为在他眼里,他母亲是大齐人,连带着他们身上的血液,有一半都是大齐的。
她在从两朝交战开始一直劝着和平,后来,这样的女子被十三岁的缑亢寰一剑杀了。
缑亢明微微仰头,头顶飘落的紫藤花落在他脸上,凉凉的。
像那日他握着死去母亲的手一样凉。
北蛮六王子缑亢寰大军直攻那图王城,不消一日,北蛮内乱跌宕没在软弱无能的臣子君王手里。
老阿达死前仍抱着他那嵌满宝石的王冠,倒在了他纸迷金醉,不堪一击的梦里。
新的阿达登基,一群渴望广阔土地的北蛮人,他们在期望着,自己的国家会迎来新的盛世,从马背上打下属于他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