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卫父之诺
卫纨归家之时,已是深夜。
府内门厅显眼处跪着今日将她跟丢的卫家侍卫,旁边低头站着一众婢女,春岩首当其冲,在厅中来回踱步,手中绞着帕子。
见卫纨进府,众人如蒙大赦。
春岩知道小姐脾性,不敢说,亦不敢多问,只默默走到卫纨身边,低头含泪,像是刚被训斥过。
卫纨对着众人点点头,“都回去吧,不必跪着。”
众人顺从颔首称是,心里却隐隐感到异样:小姐今日,似是太好说话了些。
为首的侍卫已不年轻,卫纨猜测是卫如恒跟前得力之人,便亲自扶他起来。
齐瀚得卫如恒信任,任卫家参军,贴身随侍卫如恒十余年,本是魁梧粗犷的汉子,此时面上已有些无力之色,得卫纨相扶,才回过些神来。
“国公交代了,待小姐回府后便立即通报。属下这就去知会一声。”
卫纨伸手拦了。
“夜深了,莫要打扰父亲安寝。你们也早些休息,明日,我自会亲自去长辈处解释。”
齐瀚应了,又向府外挪步,依着规矩,想要与那送回小姐之人见礼。
此时的大门外,却已空无一人。
齐王无端身死后,赵渊并未耽搁太久,便送她回府。
杀人者埋身于重山密林之中,如滴水入海。更何况,他敢如此行事,必是有备而来,若是有心掩藏踪迹,怎可被人轻易寻得。
更何况,事情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齐王之死,确实令人猝不及防。可射进齐王眉心的那支箭,才则更让赵渊忧心。
那箭,竟是当年严震军中才有的“追魂箭”。
此箭的箭尖最为锋利,箭头呈倒钩形,一旦入体,则不死不休。
虽然靖昌握有兵权之人,军中多会备有铁匠,打造此种类型的箭矢也并非难事。但不同军队中制式不同,箭头形状也有所不同。
严震之“追魂箭”,箭头的形状极为特别。当年严震丧心病狂,以人为靶,命人多番实验,才磨合出了这杀伤力最强的箭尖角度。
这箭旁人不认得,赵渊却自然是见过的。那是尘封在他记忆中的,不愿面对往事。
正因这箭头为草菅人命而来,又过于残忍,灭严震后,其府库军营中所有兵器,特别是箭矢,皆被付之一炬。
这世上,本应再无“追魂箭”。
卫纨并不知个中缘由,只发现这箭出现后,赵渊便眉头深锁,回程时一路无言。对她知悉齐王诸事,他也并未多问,却不忘嘱咐在场众人,不得将所见所闻露出半句,违者,以霍乱军纪处置。
卫纨明白,这话说给在场之人,当然,也包括她。
到得卫府,卫纨与赵渊分别,躬身一礼道“多谢将军今日相送。”
赵渊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卫纨还有话未言,赶忙上前一步道:“沈家那里,若是将军查得线索,能否托人告知于我?”
赵渊立于马上,不置可否。
卫纨又道:“当然,我亦会告知将军,关于……梦境。”
马上之人仍是沉默,卫纨禁不住抬头看去,猝不及防迎上一道注视,不由有些面红耳热。
那目光如深潭,定定地看向她,又似乎在通过她,看另一个人。
直等得卫纨有了退色,那人才道一声“不必”,转身架马而去。
……
卫纨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是沈吉做的一个梦,梦醒了,她依然在吉梦斋的院子里,与家人谈笑,岁月静好。
可次日醒来,周遭的一切却提醒她,这不是梦。
这是她以卫纨身份活着的第二日。她深知,今日定是躲不过,要开始面对卫家众人了。
天色还早,卫纨便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洗漱,让春岩帮忙梳妆,准备趁卫父上朝之前见上一面,有个交代。
当看到春岩打开的衣柜,卫纨直呼不可思议。
昨日紧急,未曾深究,今日才知,这原来的卫纨,也太喜欢白衣了些?
衣柜中襦裙、短衫、披帛,纱衫,就连线鞋,都以白色为底,只其上暗纹、纱线不同。
靖昌年间,家中若有亲人去世,为孝者若心诚,需得服丧三年,着黑色或其他深色服饰。
眼前满眼白色,让卫纨措手不及。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在角落中找出一身对襟胡服,通体墨蓝,点缀以并不打眼的烟花暗纹,仅袖口有彩色海浪纹锈,是骑射时穿的装束,平日穿来,倒也不算突兀。
春岩忍不住诧异道:“小姐平日只穿白色,今日怎的要穿这件?这胡服是西域朝贡之物,小姐嫌弃颜色不好,一直放在一边,从未穿过,都有些褶皱了。”
卫纨道:“不妨事。我只是不再喜欢白色了,以后都换成深色衣物吧。”
春岩听了,更为不解:“小姐不再喜白色,也是因薛公子么?”
“薛公子?”
“是呀,小姐仰慕薛公子,薛公子喜白色,小姐就命人将衣物都换成白色了。难道……是薛公子又喜欢深色了么?”
卫纨怎知还有这一出,应付道:“不是,是我放下了,不再喜欢他了。”
她都不知那薛公子是何人,又怎会喜欢。
春岩听了这话,大为开心,小姐因爱慕那薛公子,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连她都看不过去。如今可算是放下了,日子能安稳些了。
谈论间,衣服上身,最后配以腰带,束发入簪,才算告成。
卫纨本就肤白,从前着白衣,蒙蒙一片,还因迷恋仙气飘飘的款式,总像是托着层层云雾,美则美已,却显得温吞。
春岩觉得,眼前的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可脾气却变好了,眼神也变了,活脱脱像是另一个人。比原来凌厉许多,沉稳许多。
小姐眉间原本就有些英气,如今朱唇墨眼被玄衣一衬,竟似有些妖冶。
话本子里讲过那鬼上身的故事,春岩听过,却从未信过。可此时的小姐,竟让她联想起那被鬼魂附身之人。
“走吧,去给老爷请安。”卫纨出声,打破了春岩的呆愣。
出了屋子,行至院前回廊,卫纨敏锐,察觉到对面廊亭竹林间有个小小的身影,思绪一动,便又退了回去,掩身于廊柱后,像从未出现一般,对春岩做了个“嘘”的手势。
那小身影,正是卫家幼子卫远。
昨日卫纨被抓走,惊动了整个卫府,卫远自然也知,假装毫不在意,却暗中留意姐姐的动向。今日一早听闻卫纨回府,鬼使神差的,就默默走了来,躲在一旁,向卫纨院内张望。
卫远身边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侍女,身形玲珑,正低声相劝。
“少爷还是随奴婢去给老夫人请安吧,莫要在此处等着了。奴知少爷是一片好心,可其他人才不会这么想,您这又是何必。小姐又何时给过咱们好脸色呢?”
这侍女名晗儿,是卫远乳母的侄女,上个月被乳母引入府中伺候。卫远时常觉她聒噪,但因顾及乳娘面子,对其礼待三分。
卫远眉头微皱,低声言:“我见她出来便走。”
晗儿撇撇嘴:“少爷就是心善,可心善也要用在值得的人身上呀。”
卫远冷眼看了看她,示意她闭嘴。
晗儿委屈撅嘴,故作娇嗔,忽而又自言自语道“好热”。
因着控制音量,晗儿说话时,与卫远靠得极近。卫远只觉得被暖烘烘地靠着,身上有些别扭,却也不至于出言呵斥。
晗儿见此,更是面露得色。家中几位姑娘,唯有她身姿最妙,姨母为何偏偏叫她来,她心里有数。
与其在家中等着被卖给哪位老爷做妾,不如进卫府做侍女,慢慢熬着,等少爷成年立府,她也能讨个名分。
这二人之语,卫纨听了个真切。
这卫家之事,她本不想管。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管。
卫远身边,真是被疏忽太久了,再不管,好好的卫府少爷,今后便要做了他人傀儡。
卫纨故意咳了咳,扬声道:“春岩,走快些,别迟了。”
竹林那头的身影敏捷地闪开了。
卫纨这才出来,跟着春岩,向卫如恒的院子走去。卫府甚大,好在卫如恒的院落在府内正中靠北的位置,走了一会儿功夫便到了。
卫如恒不在院内,齐瀚见到卫纨,道国公向老夫人那边去了。
卫纨只得又向西行,时辰尚早,卫府内一副刚刚苏醒的模样,静悄悄的,只到了卫老夫人的院子,才有些热闹。
卫老夫人霜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间装饰素雅,未着华服,气度却不容小觑。
见卫纨前来,观她衣着与平日大不相同,眸色动了动。
卫如恒戎马一生,对衣物细节并不敏感,见了卫纨,只顾着高兴,双手张开,正要上前揽过女儿,却听卫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刚举起的双臂又堪堪放了下去,默默坐正,没有出声。
卫纨心知说多错多,陪着小心,弯腰一礼:“卫纨给祖母、父亲问安,让您们担心了。”
卫如恒刚要答“回来就好”,又被卫老夫人瞪了一眼,收了声。
卫老夫人的声音清脆响亮,鹰眼如炬,砰地一拍桌角,怒道:“纨儿,你可还把家中长辈放在眼里!”
平日里,比起卫如恒对卫纨的溺爱,卫老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特意摆出威严,不过是前两日连续发生威胁卫纨生命之事,老人心中不安,怕卫纨再出什么危险,想要敲打敲打她罢了。
屋内下人小厮皆如明镜,都默默立着,不说话。
屋内人都知道,可卫纨却不知,心道这卫府老夫人是个严厉的,要小心应答。
这卫家家大,规矩多,不比原先自己家中简单。昨日自己还凭着沈吉的习惯做事,有些不管不顾,再加上前日晚原身坠马,闹出不小动静,可能是触了长辈逆鳞。
卫纨慢慢走上前,在卫父和卫老夫人面前径自跪下,诚恳道:“祖母、父亲,卫纨知错了。前两日实在太过莽撞,失了礼数,是卫纨之过。今后行事前,定会问过家中长辈的意思,不敢再擅作主张。”
屋内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太古怪了,小姐今日是闹的哪出?
平日里,小姐在自己祖母面前,不是撒泼耍赖,就是顽固顶撞,老夫人说的道理,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更遑论道歉了。
今日这般模样,莫非真是伤了脑子么?
卫老夫人方才见卫纨下跪,猝不及防身形一僵,再听她之后言论,内心更像被人纠了去,酸涩无比,哪还想再训斥,只想将宝贝孙女护在身前,好好看看是哪里伤了碰了。
卫父也是看不下去,频繁向老夫人投去求救的目光。
老夫人看了眼自己儿子,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心道:纨儿好不容易认个错,下人们都看着,总要有个台阶下不是。
这样想着,她冲卫纨摆摆手,放柔了声音:“纨儿过来。”
卫纨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只默默站起,来到跟前。
“拿着吧。”
卫老夫人说着,在卫纨手中放了一枚绳结。
卫纨看着手中之物,红艳艳的,编织得甚为精妙,像是装饰之物,就是用料略有些韧,板板正正的。
卫纨猜测这是某种发饰,可她如今这身子也已十六,虽说仍未及箕,可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是否太幼稚了些?
仔细一思量,幼稚便幼稚吧,左右是长辈赏的,不能失了礼数。
卫纨盈盈下拜,致了谢,将绳结置于发间,莞尔道:“祖母赏赐,孙女甚是喜欢。”
卫老夫人此时面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了。
这绳结哪里是装饰之物,不过精细制作的肉脯罢了。
这肉脯乃一味稀有的零食,制作工序极其复杂,是将精挑细选的肉丝碾成细线,编织为结,再经七蒸七晒,其间不断刷上腌制调料,足足晒够半月,才得以完成。
此种零食,只供贵族,一般人是见也没见过的。
平日里,卫纨最爱食这肉脯,故而老夫人这多备了些,今日将这零食递给卫纨,是宠爱之意,意味着对前两日的过错一笔带过了。
可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
老夫人心中火起,冲着卫父:“卫如恒!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好好的孙女,怎的就成了痴儿了!”
卫家将门世家,卫如恒从小就是在母亲的棍棒下成长起来的,即使现如今年纪大了,卫老夫人也是当训则训的。
卫纨疑惑看向春岩,听她小声道:“小姐,你平日最爱吃这肉脯了,今日这是怎了?”
卫纨才明白过来,这是闹了乌龙了。
她赶忙道:“祖母息怒!孙女是和祖母玩笑而已。”
“当真?”
“当真,祖母莫要责怪父亲了,父亲一直派人护着孙女呢!”
卫如恒如蒙大赦,这才终于能起身,轻轻拍了拍卫纨的肩膀,“纨儿可让为父担心坏了,昨日在大理寺之事太过惊险,好不容易出来,怎得又和那赵家小子走到一处去了?”
“父亲放心,只是昨日案情有些不明,赵将军多问了些话,理清楚后,就送我回府了。”
卫父叹道:“那便好了,这几日要格外小心,现如今郑家正想要纠着卫府错处,可别着了他们的道去。”
卫纨点点头,又忽然想到,如今身在国公府,多的是可差遣之人,赵渊那边指望不上,不如指望这卫家人去查一查。
“父亲,女儿有一事,不知可否请父亲帮忙?”
卫如恒慈爱道:“纨儿这是怎了,和为父客气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为父也为你取来!”
卫纨听了,缓缓道:“长兴坊内有户沈家人,是女儿之友,前日家中大火,尽数丢了性命。女儿觉得其中蹊跷,可否请父亲帮忙查探一番?”
说到痛处,卫纨眼角有些湿润,又见卫父对女儿的疼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中酸涩。
卫如恒见卫纨如此,比打了败仗还要难受,事情又不麻烦,怎会不能答应,正要开口,却被卫老夫人抢了先。
“卫如恒,孙女发话了,你还不赶紧去查!三天之内查不清楚,你看我饶不饶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