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棠树下
靖昌二十二年春,都城洛京的长兴坊内发生了一起火灾。modaoge
烟雾犹如一条失控的黑龙,窜上万丈高空,自傍晚而起,彻夜不散。
武侯铺内,除了守城门的府军,几乎全员出动,近五十名府兵彻夜忙碌,直到次日清晨,热浪才得以遏制。
起火的长兴坊位于洛京城西市,国子监之南二里,虽也是文人才子聚集的街巷,却因隔开了寸土寸金的地界,租金相对便宜,吸引了一批做文人生意的小商贩在此居住和经营。
昨日起火的,正是这长兴坊内的一处书铺,名曰“吉梦斋”。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整间书铺,连同其家宅后院,均被吞噬殆尽,店主夫妻和一双儿女,全家四人,无一幸存。
这场不幸灭门绝户,可放之洛京城内,也只是喧闹繁华中的微末插曲。当晨光掀开夜幕,长兴坊相邻的其他街巷照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正值早市开张,吉梦斋隔壁的小食摊上,几名工匠和小贩议论纷纷。
“那沈老板这是倒了什么霉哟,怎的就摊上一个被活活烧死的下场……”
“天晓得!那吉梦斋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和官府过不去,又怎有好日子过。”
“这天干物燥的,起火倒是不稀奇。奇怪的是,一家子就任由活活烧死,无人呼救?”
“那家还有个姑娘,是叫沈吉吧?好看的哟,听说正和那韦氏儿郎谈婚论嫁,大好的年纪……唉。”
“除了姑娘,还有个半大的小子呢!可见刀笔这行,钱不好赚,若是给那些贵人平平事情也就罢了,那沈老板可倒好,整日和官府过不去,可怜了一双儿女啊……”
“沈吉沈吉,没等来吉利,倒是等了个灾来……”
……
“小姐,你慢点,当心车马!”
春岩气喘吁吁地跟着自家小姐走街串巷,心中七上八下。
小姐许是昨日坠马伤了脑子,清早醒来就一言不发,连早膳都没动一口,匆匆梳洗就带着春岩往长兴坊跑。
这长兴坊虽说是文人地界,可仍属市井,出了卫府,自皇城北面一路小跑,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昨日傍晚,小姐骑马路过此地,有户人家着了火,火势颇为吓人,引得马儿受了惊。小姐摔下马背磕破了头,早晨醒来像丢了魂一般。
今日这一路,不但沾染了一身的油烟味,途中还听有人议论,说那起火的民宅死了好多人,甚是晦气。
可心里再不情愿,春岩却连眉头都未敢皱一下。
满洛京的权贵谁人不知,这卫府小姐卫纨虽模样生得娇媚,但性子极为跋扈,一个不留神招惹了她,轻则鞭子伺候,重则发卖。春岩自小服侍小姐,更是熟知她心性,绝不容他人忤逆,就连老爷都得耐心哄着。
一路疾走后,卫纨停在了那户着火的人家门前,怔愣地向里看着。
那家人本就是普通小户,二进的院子总共才占了半亩,门房处作为经营,上挂了个牌匾,曰“吉梦斋”。
那牌匾此时已被大火侵蚀变形,一角吊在房梁上,摇摇欲坠。周遭泛着一股浓郁的焦糊味,令人窒息。
春岩受不住这味道,掩住口鼻,侧头看向自家小姐。小姐的面上呆怔着,像是被这古怪味道熏了眼睛,竟淌下泪来。
春岩赶忙找出帕子迎上去擦拭,却听得小姐说“不必”。观她身形僵硬,垂手而立,只一双拳头攥得死紧。
十几名府兵抬着担架,陆续从中厅涌出,担架均以白布掩盖,白布的缝隙中透出些许炭黑色。
卫纨眼神停在那些尸体上,一具一具看过去。
随着府兵的动作,一只漆黑干涸的小臂垂落,虽已血肉模糊,但仍能从骨骼的形状看出,那曾是只藕臂玉手,属于一位妙龄少女。
卫纨突然上前一步,掰开那炭黑的手,拿走了手心里握着的一块石头。
春岩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劝阻:“小姐,这尸体晦气的很,万万碰不得!这猫眼血曜石虽说稀有,可咱们府里什么没有,就算没有,老爷也能给你找来……”
卫纨像是并未听见一般,自顾自擦着那血曜石上残留的焦黑碎屑,出了神。又蹲下身子隔着白布,颤手抚摸着其他几具尸体,看不清表情。
春岩心里越发慌了,只知道自家小姐喜爱游园饮酒,打马听戏,何时对尸体感兴趣了?而且这神情也太不对劲。
往常时日,小姐甚少沉默,心中一个不满,对下人是非打即骂,若是哪句话讨了她欢心,她也会冷哼一声,轻蔑颔首,再奚落几句。可今日,小姐却甚少说话,连呵斥都没有一句。
府兵们一夜未眠,正忙活着,冷不丁看到两名形迹可疑的女子,心中厌烦,皱眉上前斥道:“哪家的娘子,速速离开,莫要影响办案,当心治你们个妨碍公务之罪!”
春岩正郁郁,猛地被这府兵一斥,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声道:“放肆!我家小姐也是你这贱奴能说得的?睁大你那狗眼看看!”
随即从腰间摘下一枚玉牌,向府兵眼前一放。
那府兵看清玉牌,心中一惊:云龙纹饰,方方正正玉色温润,裹着正中间一个镂金镶刻的“卫”字——是卫国公府上的玉牌,满洛京也找不出几枚。
他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身前女子一番,面上更是难掩震撼。
面前少女仍半披着头发,想来尚未及箕,身姿却已是不凡。头上包扎着细细的绢丝,难掩眉目如画。他没读过什么书,此刻只觉得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化作了真人。
再观那侍女,衣着虽素色,却是云锦布料,他也只在长官夫人身上见过。
府兵心中猜测,来人着装不凡,又拿着卫府的玉牌,而卫国公仅有一独女卫纨,横行霸道的名声响彻洛京。莫不就是眼前这位?
都说这位平日里气焰嚣张,奢靡无度,又怎会造访这破败之地?
无论如何,这卫纨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卫府更是招惹不得。
府兵心中畏惧盖过了狐疑,不敢多问,战战兢兢陪笑道:“原……原来是卫家小姐,恕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灾祸场地实是不详,还请小姐移步,别脏了您的衣衫。”
卫纨这才开口,轻言道:“这火灾,因何而起?”
“回小姐,自后院起的火,已查看过了,大抵是这家人饮宴疏忽,灶上烧干了,房内家具易燃,连带着烧了起来。”
卫纨眸光微动,心中犹如千斤坠。那家具,是韦玄容送来的,求亲之礼。说是上等红木,正配屋主品格。
“尸体,要如何处置?”
那府兵心中狐疑更深,硬着头皮道:“目前来看,这家已无生者。这尸体……大约会送往城外埋了吧。”
卫纨皱眉,“听闻这家有结亲之人,那边竟无人来过?”
府兵撇了撇嘴,“派人去问过了,说是婚约尚未谈拢,不掺和这家的事。”
“真是如此说?”
“确实如此。这样看来,那韦少爷一介书生,倒少了几分文人风骨。”
卫纨心下一片荒凉,强撑着问:“尸体,何时掩埋?”
“今晚,刑部清点结案后。”
“吉梦斋”门口的海棠树开了花,一重重坠满枝头。那芳华应配满室锦绣,如今却偏偏开在这残败的屋舍之前,衬得那一室惨状更加触目惊心。
沈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尸体。不光看见,她还摸得到,那具漆黑干枯的,一碰即化为碎渣粉末的焦炭。
眼前的她死了,可身上的她还活着。她重生了,重生在卫国公之女卫纨身上。
沈吉本是岭南讼师之女,父亲为人刀笔,写诉状,陈冤情,辨黑白。
讼师之笔,可救人,亦可害人。诡诈之徒服务于贵族,坏法乱纪,勾结官吏,为钱财颠倒黑白。而沈父却对平民苦主多为帮扶,为其伸冤辨理。
沈吉自小饱读诗书,聪慧过人,更见惯世道艰难,及笄后一度为父亲代笔,曾凭借十六个字便救下一名女犯,陈明冤情。
靖昌二十年,岭南战事频发,沈家迁往洛京。吉梦斋入京后一年,小有名气,而沈吉也在办案途中偶遇了上京学习的韦玄容,缔结婚约。
昨日旁晚,韦玄容上门拜访,商议婚事,带来不少好酒点心。父母极为开心,幼弟更是雀跃,边吃着他带来的糕点,边撒娇般摇晃着他的小臂,问他何时迎娶姐姐。
被气氛感染,连带着沈吉都多饮了几杯。
沈吉记得,自己正端着酒杯,与韦玄容四目相对,心中荡漾,头却忽然昏沉得厉害,而身旁似有热浪,由远及近,她隐约看到窗外泛起熊熊火光,惊诧之余却使不上力,眼前倏然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自己已成了卫国公府的独女,那个刁蛮之名响彻洛京的少女,卫纨。
沈吉心慌意乱间也无从指使车马,只向吉梦斋一路小跑,途中听闻大火成灾,仍是不敢相信,待看到那往日的家被毁,父母幼弟皆惨死,才顿觉心如刀割,几欲无法呼吸。
她认出自己的尸体,拿走了那颗自小跟随自己的血曜石。
那是父亲送她的,出生便戴着,质地细腻光滑,通体乌黑,只顶端形成几层血红渐变色圈,如赤色猫眼。掷地不碎,火烧不灭。
父亲说,这世道乌黑如墨,而他愿沈家以血为刀笔,就如这石上一抹赤色,破开这世道污浊,替苦命人伸冤。
昨日沈吉昏迷之前,曾下意识握紧那石头,这是她焦虑苦恼之时的习惯。原本的挂绳早已化为灰烬,只剩手心这枚石头完好无损。
沈吉,此刻的卫纨,迈步进入后院,强压下身上的颤抖。
后院庖屋连同卧房的家具,是韦玄容几日前抬来的。沈吉在灰烬中翻找了一会儿,拾起一小块黑漆漆的木头,发现那木心处色泽发深,仔细辨查,竟有油浸过的气味。
原来是这家具的木材被人特殊处理过,浸过油,怪不得火烧得那样烈!
是韦玄容么?他为何要这样做?幼弟才满六岁,正是蓬勃生长的年纪,瘦小的身躯却化为焦炭。何其歹毒!
沈家惨死,那韦家却不闻不问!
可韦玄容一介书生,平生夙愿也只是入国子监读书,怎会害她沈家?
难道还有别人?
她爹一贯帮扶苦难人,对抗官府,娘也劝过,这洛京不比岭南,皇家脚下,很多人得罪不起。可父亲那性子,又怎肯听得?
若说今日起火,是韦玄容和他那寡母所为,沈吉也不信他们有这个胆量。这中间,一定有其他人的推波助澜。
到底是谁,到底为何,要她沈家满门的命?
脑中忽地一阵眩晕,卫纨赶忙扶着门柱,深吸一口气。
不,她还不能倒下!
就算拼尽性命,她也定会查清一切,亲手杀了那仇人,给爹娘和幼弟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