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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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才烧出的热水甫一倒入木桶中便腾出水气,不多时,床榻内的江观云便感受到几许氤氲。mwannengwu
缠绵的雾气笼罩,一如走进了一片泽林。水声似清泉自山涧顺流而下,哗流之间惹得榻内的人心尖儿也跟着紊乱起来。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耳却灵动,针落可闻。
唐薏似一尾鱼淹入木桶之中,一副画面自他脑海中不受控地铺就开来——
一个看不到面容的少女,应正在水中认真浣洗自身,长发一如游藻飘浮在水面上,玲珑的身形于花瓣下时隐时现
气有微急,一旦意识到自己这般念想,江观云便觉着自己很可耻,虽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却未有实,因而从来都是克己复礼的人,因自己的游思妄想感到羞愧难当。
甚至觉着有些对不起她。
他有意控制自己的意念不再往歪路上行去,可那念头便似锁在他喉咙上的木枷,越是想要背离便勒得越紧,脑海中的远山云雾处,一朵梨花似的少女身影忽远忽近。
即是从未见过唐薏的模样,即是从旁人的描述中多以粗鄙之词形容,可他还是忍不住猜想,她的模样应便是那洁白灿然的姣梨。
至少在他心里是的。
木桶中的人自是不知此刻在被人如何编排,她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在长发上裹了块巾布,夜色阑珊下隐隐见着她肤上透着点热息,面颊粉红一如上过脂妆。
今日算是打了一场胜仗,她便觉得有些过于疲累,虽被罚到了佛堂但还是感觉值得。
待长发稍干后,眼皮就开始打架,卷着一股子淡香气上了榻,那人未消的心念随着她的贴近越发上头。
一如往常,她睡熟之后便凑过来,许是天凉的关系,这阵子再睡时她会将自己抱得更紧。
温软的脸颊贴到他的颈窝处,每当江观云凭着自己的意念将那股游离全身的躁缊压制下后,
才能一觉天明。
果不其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疯闹那一场,唐薏一战成名。京都坊间皆传,江府嫁入了个疯妇,一言不合便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做派让人不忍直视。
一时间,她便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江夫人那些交情仅浮于表面的绢布手帕交们似得了什么新鲜事,江家出事时只作无睹,却因着此事接二连三的登门。
一为了嘲弄昔日眼高于顶的江夫人,二为了见见唐薏这等奇人,就当看鲜。
自然江夫人是将脸面看得比千金重的人,也不会给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揶揄她的机会,干脆闭门谢客。京中与唐薏熟识的人又不多,最后的结果便是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唐薏肥黑粗丑,形似壮汉,堪比李逵赛张飞。更有甚者杜撰唐薏所作所为,说她会关起门来给人泼粪,会挖陷阱使暗器
每每江闻谷说起来便气,江观云听了更是哭笑不得,可唐薏却不在乎,还拿这事儿当笑话似的,按她的说法便是旁人如何传都不重要,传的越凶越好,这样有人再想上门来找麻烦也会有所忌惮。
京中贵人成群,拜高踩低的人亦不在少数,可却没人愿意惹上一个疯妇。
因唐薏恶名在外,江府终是过了一段平和日子。
深秋过后便是隆冬,岁末将近,信国公仍是杳无音讯,除夕前夜下了一场大雪,次日醒来积雪颇深,甚至将院子里的竹枝也压折了。
日头打在窗沿的积雪上,窗外一如点了明灯,将房内照亮了不止一色。
自打病倒以来,江观云连嗅觉都要照比从前灵敏许多,待唐薏在身旁尚未睡醒,他便足可自月帐的缝隙中隐隐闻到一丝雪气。
除夕前的瑞雪是个好兆头,积雪足可没了脚踝,一夜不见,整个京城都成了银白人间,为将至的新年添了几笔重重的祥和之气。
满目的雪光,照得唐薏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她一如孩子似的穿的厚厚的奔到雪地里,才走出两步便想起房里还有一位。
嫁进来几个月,她自认为的新鲜事都要将江观云带上,一如她刚入府时说的那样,吃他的喝他的,花他的,自要罩着他。
将藤椅搁在院落正中,众人将小公爷抬到院中,身上棉衣厚重,又在外面盖了一层锦织毯,冬日阳光和煦不比夏秋热烈刺目便不必再蒙上眼睛。
唐薏将人安顿好后便去踩雪,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咯吱作响,园子里长青的松枝染白之后颜景如画。
她蹲到树下突发坏心,自雪堆厚重处捧起一捧雪,揉成雪团,转身朝江观云扔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胸口处。
力道不重,他身上穿着厚重,只闻着一股雪息,而后有什么在身前散开,有丝丝凉凉的雪点子溅到了唇上,而后便听到不远处那个咯咯的笑,知是她顽皮,江观云心中未怒反笑。
“二姑娘!”唐薏玩的正兴起,却听樱桃自风雨连廊下行出来唤她。
唐薏不应声,再捏了个雪团朝樱桃扔去,樱桃身子朝旁一侧便躲开了,但却不服,亦捏了一个朝唐薏丢过去。
“二姑娘别闹了,今日不是得去金玉斋取镯子吗?”
唐薏是个实打实的俗人,她最喜金银,年前时在书上挑了个样子,送到金玉斋去打了一对金镯子说十日之后便去取,正赶在除夕能戴上。
“我记着呢!”她提了裙角顺着来时的脚印自树下行出来,到了廊下跺了跺脚,“正好你陪我上街买些东西回来,今日街上肯定热闹!”
“姑娘,前阵子夫人不是说不让出门吗,要是夫人知道了怕是要生气。”樱桃小声提醒。
“她气就气呗,关我什么事儿。”关于那位江夫人,唐薏全然不放在心上,这么久的时日她算是瞧出来了,她光有年纪没有脑子,是非不分恩怨不明,最擅胳膊肘朝外拐,除了长的娇艳的一张脸,半分长处也无。
左右无论她怎么做,江夫人都瞧不上她,那她硬贴亦无用,还不如随着自己心性来。
“我鞋子湿了,去换一双,咱们这就出门。”一阵风似的自江观云身边跑开了。
江观云将唐薏的话听得清楚,亦知她对自己母亲也算不上尊敬,但却能理解她,因得这些日子母亲的所作所为的确不能让人信服。
一对儿雕着新花样的镯子才自金铺里取出,已然被唐薏戴在了手上,素腕纤纤配上这对金灿的镯子竟没显得土愣,反而很是贵气。
主仆二人在街上逛了约一个时辰,又买了不少玩意儿,正乘着马车往回赶。
虽说唐薏不算顾忌江夫人,可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愿闹得太难看,因而没敢出走太久,好在今日除夕,园子里太忙,她也顾不上唐薏。
马车停在角门前,唐薏身形灵活自马车上跃下,反而回身去扶樱桃。
在家时便习惯了,樱桃也不怵,便搭上她伸过来的手,才站稳,目光便被角门上的倚着的几人吸引,“他们是谁啊?”
顺着樱桃的视线瞧去,正见着角门阶上坐着三个老头,身形削瘦,衣着虽破旧却干净,黑亮的面容被被冻得绷红一层,胡子上都染了霜色,不晓得在此待了多久。见着唐薏和樱桃自马车上下来,便齐齐站起身来朝这边巴望,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找谁啊?”看出这三位的局促,唐薏先开口发问,吐出的白雾在脸前散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明显较为年长的到最前来,他浅一打量面前唐薏,见穿着光亮,又在门口下马停车,便猜她是身后园子里的人,便道:“我们是来看望江观云江大人的。”
风寒雪冷,连嗓音都干巴发皱,似呷着一口痰。
“江大人?”虽对面直报了江观云的名号,可乍一听江大人,唐薏还是有些懵愣。
“回姑娘的话,我们是江州人氏,之前江大人在江州为官,曾为我们江州百姓做过不少好事,我们也是受过江大人恩惠的,如今听说江大人病了,便赶在农闲时来看看他。”
“本来从江州到此半个月也就能到了,谁知一场大雪倒耽误了不少脚程,到京城已是今日了。方才到了府门前,看门的老爷说不见客,我们几个没法子便只能围着贵府转了一圈儿,看看能不能见到人,”老者颤颤巍巍让出路来,指了身后阶上装得满登登的几个布袋子,“这些都是我们那里的山货,都是我们一路背过来的,如若看望不便,便将这些给江大人,也算是一点心意,还望姑娘给行个方便!”
乡下人不会说场面话,只是看着唐薏的目光十分恳切,江州自京城路途遥远,就算是精壮年轻人怕也吃不消,冰天雪地里不知这几位老人是如何走过来的。
恰逢这阵子江府闭门谢客,就算是不闭门,以江府现下的家风,那狗眼看人低的门房也未必会理他们,自是进不得门。看着几人一个个风霜苦脸,眼上却是有期翼的光,一时动容,只道:“你们大老远来了,自是得让你们见一见他,同我来吧。”
随即给樱桃使了个眼色,樱桃便去开门。
一见得应,三人面上绽了笑意,忙将布带子又背到身上。
唐薏看不过,想要伸手帮忙,却被几人躲开了,“不不,姑娘,这些东西随着我们一路风尘,小心弄脏了您的衣裳,我们来便成!”
见此不成,唐薏也便不再勉强,只麻利上前带路。
樱桃行在最前,三人自乡下来,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园子,自角门到筠松居的一路上,连眼睛都不够使了。
一入正室,碳火烧得正旺,三人棉鞋染了些许泥泞,站于门毯前有些不知所措,多挪动一步也不忍心。
“坐下吧。”唐薏示意小厮将几人东西接过,随后又命人上茶。
看茶的功夫,江观云被人自内室中抬了出来,正放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自打上回月珠的事一出,唐薏便换了张新榻,但她如今也不睡在上面了。
江观云生病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江州,昔日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只知道很严重,却没想竟是这般,乍一放在榻上,还以为是个死人。
“大人这是”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太严重,虽强留了一条命,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往后便是这样了。”
唐薏解释,眼色微黯,这是多少名医前来看诊得出的结论。
“大人啊”下一刻三人再也不能压制心中的悲痛,扑跪到了罗汉榻前
几位老人哭成这样,着实让人看着不忍,他们几人哭诉着昔日江观云在江州为官时对他们穷人的帮扶,为他们平申的正义。
唐薏朱唇不免抿成一条直线,细想起江闻谷的话,自打他兄长出事以来,从前那些人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细细打探江观云确实再无醒来的可能性,便再也不露面,真为他悲痛之人几乎没有,可受了他恩的平头百姓却记着他的好,宁可顶着风雪天气长途跋涉也要来看他一眼。
哭得人于心不忍,唐薏与樱桃亲自将几位扶回座位之上,想着留他们在此过年,可他们却不肯,生怕给人添麻烦,又说村中乡亲们还在等着他们的回信。
唐薏便让樱桃包了银子给他们带上,又给了一吊车钱,生怕他们再走着回去。
几人千恩万谢,亦不敢再给主家凭添麻烦,唐薏便让人准备了些吃食又亲自又送他们从角门出去。
待几人走得见不着人影,唐薏才肯回来,在廊下行走着,手腕上新戴的一双金镯子都失了光彩似的。檐外天气晴好,日光投到她身,却似照到了一处无光的死角。她也不晓得为何心情一下子黯然下来,明明方才所见所闻都让人备受感动,连她的眼圈儿都跟着红了。
直到再次推开房门,看到已经被人搬回到内室的江观云,心弦一悸。隔着与内室相隔的那串碎玉珠帘,望着他的侧脸,唐薏说不出的难过。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