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玄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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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因自己愣神,也不知道在树底下站了多久。modaoge
她回想着自己被小轿抬来那一路上的无意一瞥。当时颠腾的厉害,她受不住,自己伸手用扇骨挑开一角帘子透气,恍惚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如因闭上眼,一遍一遍的回忆。不会错的,五短的身子很像一墩见方的胖萝卜,任谁见了都能老远就认出那是培雍府上的管事曹川。
只是轿子跑的太快,她只来得及看见曹川自一顶鞍车上跳下来的身影,倒看不清那究竟是谁的鞍车。
如因心里默默盘算,按照吕太监的说法,第一座轿辇是皇帝的御辇,后跟太上皇,再然后是公主和恪亲王。皇室众人之后是黄带子和红带子,而后是卓、齐这几门世代簪缨的国戚,而她的鞍车就跟着这几门国戚之后。
至于培雍,不过五品的织造郎中,即便同皇帝关系再亲厚,也绝没有越过这些皇亲国戚的道理。
她望着远山,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曹川去的那辆马车,绝非培雍的,而是宗亲中的某一位。
会是谁呢?
她脑袋里头翻搅的厉害,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让人不敢置信。
会是醇郡王吗?
如因为自己的这个猜测而感到震惊。
江宁、苏州、杭州三位织造郎中,非皇帝亲厚之人不能胜任。别看只是个五品地方官,可就连封疆大吏对他们三位也只有拱手请安的份儿。
江南自古富庶,光是河道上的盐铁两运就能让人看红了眼。京师鞭长莫及,若没有这三位坐镇江南,皇帝又该如何暗中监察江南动向?
培雍既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和醇郡王产生瓜葛?这让人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她正想的出神,那边皇帝和醇郡王已经踱步出来。皇帝视线环顾,看见如因还在之后方放了心,又同醇郡王说了两句才叫他告退。
醇郡王倒是没再看如因,只拱拱手退了下去。皇帝看她神色发怔,自己朝她走过来:“舒服点儿了?”
如因点头:“谢主子爷的赏。这碗薄荷灯心汤管用倒是挺管用,就是……”
皇帝看她:“怎么?”
如因微微一皱眉,实话实说:“有点忒苦了,到了这会子嘴里还泛苦呢。”
皇帝大笑:“你倒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喝了药一个劲儿嚷苦,非要吃块糖糕才行。”
如因有些不大好意思,为自己辩解开脱:“奴才倒不是害怕吃苦药,只是从小本性就喜甜,不常吃苦东西,这才有些受不大住。”
皇帝摒了身后伺候的人,示意如因跟他走:“那边儿树荫成片,跟朕过去散散吧,待会儿上了车又得坐到晚上方能驻跸。”
如因应了一声,跟在皇帝身侧慢慢朝那边走。
皇帝又接上刚才的话:“是了,你们江浙一带的人似乎都喜吃甜。朕记得南巡那次,越往南走菜就越甜,一直到了宁波府,就连粥里头都得撒把糖,真叫人吃不惯。”
如因也说是:“我们倒是还好,饭菜不甜,只爱吃些甜食点心。”她一说起家乡的味道就有些止不住嘴,“我们苏州的点心样数多,甜也分好多种,有花蜜甜,瓜果甜,果脯甜,甜但不腻口。”
如因悄悄咽了口水,有些惆怅:“只可惜来了京城之后就只吃到过一回合口的糕点。”
如因是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姑娘,又见过大世面,皇帝倒是很少在她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他心中意动,装作无意问她:“在哪儿吃到的?”
如因答道:“就是京里新开的那家糕点铺子,名儿叫‘卧高台’。那时候奴才想尝个鲜,买来给逾白吃,自己试了一口,竟然很对奴才的口味。只是人家生意兴隆,每次经过门前总排着长队,奴才也就没再买过。”
“你府上那么多丫鬟小厮,想吃尽管让他们去排队就是。”
如因摇头:“不过一些点心,哪里值当着兴师动众去买。再说,每天府里府外大事小情都等着奴才处理,连吃饭都是随意对付两口,压根儿想不起来还有点心这回事。大多数都是走到人家门前才临时起了兴,眼见人多自己又懒得等。”
闲扯了半天,如因心里惦记着刚才的盘算,试探着问皇帝:“奴才瞧刚才醇郡王急吼吼求见,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她怕自己的问题显得太过刻意,又故意解释一二:“咱们毕竟出门在外,若是有需要,您只管吩咐奴才去做,奴才姐弟两个愿意为主尽忠分忧。”
她拙劣的表演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皇帝不过略一沉吟,顺着她的话向下说:“左不过些一些小事。醇郡王是这趟热河之行的总管,大事小情都是他一手抓,有些事儿自己做不了主,来请朕的示下。”
如因有些吃惊:“醇郡王是总管?整个热河行宫都归他管么?”
皇帝点头,也有些纳罕如因的吃惊:“朕无兄弟,皇室中子嗣单薄,仅一个恪亲王好不容易进京一趟也不好叫他操持,况且他又是个靠不住的。再往下论就只有醇郡王,他辈分高,年纪大,论起来连皇父都要叫他一声堂叔,他又殷勤,叫他统管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挑挑眉:“怎么春掌柜,你是想毛遂自荐?朕的车马可不如你的铺子那么好管。”
如因讪笑:“哪里呢,奴才自己那些铺子都管不好,还指望着您给撑腰,宫里头那些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奴才可管不过来。”
她心中哪里还有心思同皇帝闲聊逗闷?先不说怀疑培雍与醇郡王之间有勾连的事儿让她自己有多震惊,就单说醇郡王总管这次热河度夏的消息就令她心中焦灼百倍。
如因总觉得魏家一事与醇郡王脱不了干系,如果想要醇郡王的命,也许魏家的事就是最好的引子。
她收养魏长风,一来是真心觉得孩子可怜,二来也存了自己的私心——只要魏长风养在她身边,那么魏家的事就永远与她有关。一旦将来确定醇郡王就是魏家获罪的幕后黑手,她就可以借着魏长风的名头干涉其中。既帮魏家平反,也为自己报仇,一箭双雕。
如因早就打算借这次热河度夏为这件事好好谋划,可若是醇郡王总管上下一切,那么好些事儿就避不开他的眼睛。
她是春穆布的女儿,醇郡王一定知道她的身份。正是因为这个,如因才不敢在醇郡王眼前大摇大摆的露面,想拿魏家顶在前面。
这次热河之行,若是被醇郡王发觉如因知道春穆布是死于他手,那么不光她的命,可能就连逾白的命也都被他捏在手中了。
她心里凌乱如麻,皇帝心里也另有自己的盘算,话中有话:“别小瞧了你自己的本事,真把阖宫交到你手上,朕也信你能打理的井井有条。”
阖宫都交到她手上?如因一惊。
话里的隐喻可不是她能应承下来的,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受不住,倒不如借机遁走,离开皇帝身边好自己再重新梳理筹谋。
如因稍稍转了脸,声儿不大痛快:“您又拿奴才逗闷子。春日里头您留宿春家,那夜说的话奴才可都铭记于心,这会儿又拿这样的话挤兑奴才,您是诚心的吧?奴才要惹您不痛快您就干脆一刀砍了奴才,别总这么吊着奴才不撒手,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人心里煎熬到死。”
嘿!这辣椒脾气,皇帝摸不着头脑,怎么一句话的功夫就生气起来了?
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叫人好生纳闷。皇帝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那晚留宿春家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夜春风醉人,暗香浮动,她散着头发素着一张脸,站在极美的庭院里比花还更娇美些。
皇帝问她:“朕说什么了?”
如因又有些扭捏,别过肩膀两只手绞在一起:“您说奴才身份卑贱,即便入宫不过封个答应常在。更何况您打定了主意只娶一位皇后,叫奴才死了这份儿心。”
她越说越觉得心里憋闷,一双杏眼忿忿瞪他:“您是皇帝,说的话是圣旨,这会儿干嘛又说什么阖宫都交给我打理?您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打个甜枣吗?奴才虽在您跟前是个没脸皮的,可也不是没骨头!”
这么一说,皇帝还真想起来那晚在高楼上自己的冲口而出。那个时候心里满是被她戏耍的憋闷和烦躁,如今呢,早已经时过境迁,他只要看见她就满心的欢喜,也早就把从前的那些提防给抛到了脑后。
皇帝自小都被人捧着供着,冷不丁听她抱怨,一时之间还有些下不来台。
他倒是不恼,只觉得无地自容,负了手又挺挺胸膛,想让自己显得更加挺拔一些。
“各事各论,”皇帝说,“那天是你算计朕,让朕被困在宫外。你可知那日朕和闲闲是偷偷出的宫?万一被人发觉不在宫里又得掀起多少狂风骤雨。你算计朕,只想着你自己那点小心思,却丝毫不为朕考虑。”
如因不服气:“您可以骂,可以罚,再不济就叫人捆了奴才直接打一顿。您金口玉言,既说了奴才入宫不过答应常在,那就别再说什么阖宫上下都让奴才打理这样的话。奴才听了知道是您故意逗弄,可旁人若听见当了真可怎么是好,您这不是要了奴才的命吗?”
还敢跟皇帝甩脸子?原本不过随意兜搭斗嘴,可没想到这个春如因还真来劲了!
皇帝‘嘶’的抽了口气,眉毛拧起来刚想开口斥她无礼,她却抢先开口,自己蹲个福:“御前伺候的人都巴巴儿瞧着主子爷呢,奴才卑贱,实在不堪此重任。另外奴才还有一弟一侄要照看,就先告退了。”
见她真要走,皇帝又赶紧喝她:“朕说让你走了吗?”
如因顿住脚步,两眼瞪地不抬头。
皇帝问她:“急吼吼回去做什么?”
“长风还小,等着奴才回去照料。”
皇帝堵她:“他又不是喝奶的小娃娃了,你身边的丫鬟就能照看。”
如因又找借口:“逾白转了年就要参加院试,这一路颠簸恐他松了弦,奴才得回去过问过问他今天的课业。”
常旺正好过来请他二位:“启禀主子爷,御辇上冰已填满,可以启程了。恭请万岁爷上辇。”
如因一听,赶紧着又一甩帕子要走。
“你给朕停下!”皇帝喝一声,又吩咐常旺:“去后头把春逾白一块儿叫过来,”他转脸看如因,眼里有阴恻恻的笑,“不是怕耽误了课业吗,无妨,反正朕无事,学问也比你还强些,下晌朕就替你亲自过问过问他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