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素商(二十三)
《凤时春》最快更新 [lw77]
泛舟湖上,远离陆地尘嚣,微风习习吹过,倒不觉得炎热。gaoyawx
萦香从画舫下层端上一盘桂花红豆糕,太上皇后拿了一块递给皇帝:“尝尝。”
皇帝双手接了,咬一口,唇齿生香:“好清香的味道,皇额涅的小厨房手艺愈发精进了。”
萦香在旁边笑:“主子爷有所不知,这是太上皇后今早亲手做的。太上皇用了几块,剩下的太上皇后叫给您留着。”
皇帝三两口下肚,觉得意犹未尽:“儿子从小就知道皇额涅的手艺好,您跟皇父这些年在外头,倒是让儿子缺了口福。”
皇帝身旁伺候的人都是伶俐人,一口点心而已,还能真的短了皇帝?太上皇后知道儿子不过同自己逗趣,心情很好,抬起腕来让皇帝看腕上那一对金累丝点翠双龙戏珠的手镯。
掐金丝的镯子,龙鳞点翠,左右各有一颗东珠钳在上头,十分精妙。
太上皇后说:“这镯子的来历你知道吗?”
皇帝摇头:“儿子看皇额涅经常戴着,但还真不知道来历如何。”
太上皇后抿着唇笑:“那时候我刚进御膳房的点心局当差,你皇父扮成侍卫,送了我一卷点心册子。有天中午无事,我自个儿起了兴,在厨房里头研究做点心,做的就是这道桂花红豆糕。”
太上皇后说着,又给皇帝拿了一块叫他吃。
“说来也巧,我刚做好一锅,外头就有圣旨传下来,叫点心局即刻奉一盘点心进养心殿。那个时候我心里是真慌呀,这是我做的第一盘点心,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滋味呢,怎么就得上赶着送进养心殿里去?可没办法,皇命难违,不即刻奉进去就是抗旨,那谁敢呐。”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太上皇后笑:“然后我就硬着头皮把这盘点心给了来宣旨的太监,提心吊胆了一中午,生怕门外头有侍卫进来提我去午门砍脑袋。左等右等,最后等来这么一对镯子。我还记得是常山海来放的赏,他说万岁爷说我做的点心好吃,特意赏我的。”
皇帝咂摸出点滋味来:“您那时候不过是个宫女,皇父直接赏您双龙戏珠的镯子?”
太上皇后看着皇帝,眉眼间全是碎星:“一个人要是真惦记另一个人,会把一切阻碍都抛到脑后,会想方设法的同她产生瓜葛。身份,地位,规矩,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有眼里的这个人开心快乐才最重要,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皇帝一下子愣住,这才明白过来太上皇后专门请他过来一起游湖的用意。
他放了手里的点心,郑重其事的掀袍单膝跪下朝太上皇后拱手:“儿子不孝,叫皇额涅跟着操心。儿子前几日微服出宫去了魏府,这件事想必皇额涅已经知道,只是这件事全是儿子一时兴起,如因事前并不知情,还望皇额涅宽宏,要罚就罚儿子一人。”
太上皇后伸手搀他的手臂,叫他起来:“我们母子两人说说闲话罢了,不必如此。”
皇帝拿不准太上皇后是什么意思,掌中已经泛起一层潮汗。
他与如因……最大的阻碍莫过于如因商贾的身份,若是太上皇后不允,只怕如因难入后宫。
皇帝心中忐忑,又有一丝祈盼。太上皇后是汉人,当年能入主中宫颇为不易,皇帝只盼太上皇后能心肠慈悲,别叫如因同她一样历尽艰辛。
知子莫若母,太上皇后哪里能看不出皇帝的焦灼。
画舫在大东门前绕了一圈,调转方向朝东北方的狮子林去。
皇帝等着太上皇后开口,可太上皇后却忽然间转了话题:“前阵子你舅母来请安,同我说了一件事。”
皇帝的心不上不下悬在半空,问太上皇后:“何事?”
太上皇后将沈丛霁在卓府门前同春家姐弟起口舌之争的事情讲了,叹道:“原先我瞧着沈丛霁聪明伶俐,可没想到几年没见,如今倒有些过了头。”
沈丛霁毕竟是闺阁女儿,皇帝不便过多谈论,只说:“朝平郡主出降之后,闲闲在宫内多有寂寥,沈丛霁因此时常入宫请安,儿子同她也碰过几面。”
太上皇后打量皇帝神色,想要在皇帝的脸上看出些喜恶。
只是皇帝天生沉稳性子,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合格帝王。他的失态,只有在碰上春如因的时候才会出现,可说到沈丛霁,皇帝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上的波澜。
两厢对比,太上皇后心里有了些方寸。
她说:“人大了,心思也就多了。她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沈院判又对我颇有恩情,如果你想照拂沈家,我没意见,只一点——沈丛霁的心思颇有些狭隘,这样的脾气秉性伴君尚可,但绝非入主中宫的上佳人选。”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轻笑一声:“皇额涅多虑。儿子倒是有意照拂沈家,赐了沈院判可乘轿在宫内行走。至于沈丛霁,皇额涅不如悉心为她挑选一门佳婿,更能让沈家感念天家恩德。”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太上皇后松了一口气。棒打鸳鸯的事儿她不愿意干,可更不能看着一国之君昏了头。万幸皇帝对沈丛霁无意,再往后便可撂开手去料理了。
太上皇后唇角噙着笑,又开始跟皇帝聊家常话,竟绝口不再提那日他微服出宫的事情。
皇帝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油锅里头煎熬,翻来覆去,真是让他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太上皇后住了口,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狮子林码头对皇帝说:“皇帝陪本宫一起用午膳?”
皇帝应了,再忍不住,硬着头皮问:“皇额涅是不是要罚如因?”
轮到太上皇后诧异:“好端端的,罚她做什么?”
皇帝有些难为情:“微服出宫去魏家,儿子知道自己冒了多大的险。魏家的罪是儿子定的,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儿子和魏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儿子贸然过去,若是被人发现,想必朝廷又是一番动荡。”
太上皇后点头:“你说的对,可这跟罚如因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更难为情,硬着头皮答话:“儿子……毕竟是为了去看她。”
太上皇后摇摇团扇,笑眯眯的说:“你为了看她出宫去魏家,又不是她叫你去的,我罚她做什么?难不成在皇帝眼里,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作践旁人的人吗?”
皇帝稍微松一口气,又赶忙说:“皇额涅言重!儿子不敢。”
太上皇后从座椅上站起来,指着码头让皇帝看:“狮子林是你皇父十年前南巡回来之后比照着苏州狮子林修建的,十年前那一趟,你可还有印象?”
皇帝站在太上皇后身侧,看见码头两侧茂密的柳枝垂条正随风轻摆。他说:“儿子自然记得,那次儿子差点在春家溺水,是沈丛霁救了儿子。”
他顿了顿,又说:“沈丛霁无状,前些日子在宫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儿子有心惩处,可顾念着沈院判的恩情和沈丛霁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到底没狠下心来。”
画舫船离岸愈近,风愈发的有些大。太上皇后微微眯起眼睛:“你是皇帝,赏罚要有度。有恩情,可丰厚赏赐,有错处,也决不能念着恩情姑息。如果赏罚不明,有心之人难保不会有样学样,饶了这一个,就得饶那一个,若是往后人人都用恩情来挟持你,你又该如何自处?”
太上皇后的话令皇帝醍醐灌顶。
他身在局中,只顾念着仁孝之名,怕对沈家太过严苛会让太上皇后伤心,可忘了跳出这‘儿子’这方狭小的空间,用一个帝王的眼光去审度驭下之术。
做皇帝,总是先君臣后父子,这个道理他从小就知道,可这次情急之下他竟忘了个干净。
皇帝朝太上皇后深深地躬身:“儿子谨记皇额涅教诲。”
太上皇后笑意盈盈:“一会儿午膳,皇帝可要多吃一些。今儿的午膳,一定合皇帝心意。”
皇帝有些摸不透太上皇后的意思,只含糊应了一声。
画舫又朝前走了一段,码头已经近在咫尺。
垂柳微摇,一道清丽纤细的人影从茂密的柳枝后绕了出来。
皇帝以为自己眼花,眯起眼睛认真看了两息,而后有些惊讶:“这……”
太上皇后瞧他有些惊讶又很是欢欣的神情,跟萦香对视一眼掩着唇偷笑。
“就咱们两个人用午膳岂不无趣?本宫一时兴起,邀了春掌柜一道游园,不知道皇帝意下如何?”太上皇后还是第一次见皇帝这副模样,生了坏心,又叹一口气,“算了,也是本宫思虑不周,咱们母子用膳叫春掌柜一道确实不妥,不如就将她送出去吧。萦香……”
“皇额涅!这有什么打紧?不过多双筷子的功夫,”皇帝心里一紧,仓皇出言阻住太上皇后的话,“春如因有意思的很,有她给您逗趣解闷儿您午膳也能用的香。”
太上皇后这下可真再忍不住了,跟萦香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皇帝面皮涨得发红,只低着头看船舷下泛起的碧色波涛。
太上皇后终于笑够,画舫船也靠岸。她伸手搭在萦香的胳膊上,唤皇帝:“走罢,别叫春掌柜在太阳底下久等。”
皇帝这才回神,跟如因遥遥对望一眼。她一身粉彩缎绣的轻薄绸衣,风吹过去衣袂蹁跹,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肩膀和腰肢。
她静静立在一簇茂密的柳枝旁,万绿丛中一抹粉,一双眼睛灵动又含情的也望着他。
皇帝转身迈步,跟着太上皇后一同自船侧下来。如因迎上来,已盈盈跪拜:“奴才叩见太上皇后,太上皇后吉祥金安。”
太上皇后含笑说声免礼,如因昂头看一眼身长玉立的皇帝,又俯下身子:“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她俯在那儿,肩膀薄的只有一拃长。今儿如因梳了小燕尾,露出光滑白皙的一截儿脖颈,看的皇帝心头荡漾。
碍着太上皇后在身侧,皇帝堪堪忍住想要伸手去扶她的念头,手在背后紧握又松开,朗声道:“起咯,不必多礼。”
太上皇后的眼神在皇帝和如因两人中间转了一圈,噙着笑先带着萦香转身往北去:“走罢,陪本宫去用午膳,这一会儿还真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