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素商(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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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长风先看见如因,有些惊喜,巴巴儿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如因姑姑!”
如因蹲下身,刻意侧了侧,挡住魏长风的视线:“好久不见,长风,姑姑瞧着是不是又长高了。mwangzaishuwu”
魏长风的脸红扑扑的,抱住如因的脖子:“姑姑今天是来带我玩的吗?我额涅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没瞧见太太和祖祖。”
如因鼻子一酸,又差点滴下泪来。
她握着孩子幼小的肩膀,缓了口气才说:“长风,姑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但姑姑有些胆小,不敢说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魏长风挺了挺胸脯,颇有些大将之风:“姑姑别怕,我可以保护你。我阿玛说过,魏家的男儿都是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我连大齐都可以保护,也能保护姑姑。”
卓少烆踌躇开口,想要制止如因:“春掌柜,长风还是个孩子,有些事儿……还是过去这段日子再慢慢说吧。”
“不能瞒他,”如因说,“无论什么样残酷的结局他都应该知晓并且牢牢记在心里。再说,他没见上阿玛的最后一面,总不能连额涅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他。”
魏长风听不太懂如因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笑着仰脸看卓少烆:“卓叔怎么也这么胆小?等我阿玛回来我要告诉他,叫他使劲儿笑话你。”
不过童言,却让卓少烆差点流出眼泪。他别过脸去,怕让人看见他泛红的眼睛,也不忍心听如因将血淋淋的事实讲给魏长风,潦草拱拱手,拉着卓少烜快步离开魏家回宫请旨。
如因抱住魏长风,慢慢移开身子,三具蒙着白布的尸首出现在魏长风眼前。
如因忍住哭,环抱住孩子稚嫩的身体:“长风乖,别害怕,祖祖、太太还有额涅只是睡着了,”有泪从腮上滑落,“她们去找你阿玛和二叔去了,你乖乖听话,好好吃饭,等你长大的那天也许他们就能回来。”
三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了最基本的生老病死。魏长风不过怔忡了一瞬,接着反应过来嚎啕大哭:“额涅!我要额涅!”
他挣扎着要去扯开蒙住尸身的白布,如因和兰隅两个人用尽力气才将拳打脚踢的孩子摁住在怀里。一条白绫吊死,死状总不会太安详,若是可怖的面庞落在孩子眼里,只怕留给他的会是无穷无尽的噩梦。
如因抱紧他:“长风乖,长风乖。你额涅最爱漂亮,这会儿她还没梳洗打扮,不够好看,等明儿,等明儿姑姑去街上请最好的师傅来给你额涅梳妆,到那时候再看。”
魏长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问如因:“额涅和太太、祖祖是不是死了?”
如因讶异于魏长风的聪慧和早熟。她虽心有不忍,可仍旧认为要告诉这个可怜的孩子真相——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到他长大懂事每天都后悔,倒不如让他在灵前尽孝,送额涅和长辈们最后一程。
如因流着泪点头:“是。长风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魏长风哭得直捯气儿:“额涅跟我说二叔死了,‘死’就是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着额涅、太太和祖祖了?”
“他们不过是换一种方式陪着你,”如因泪如雨下,“长风有没有见过夜晚天上的星星?”
魏长风抽泣着点头:“见过。”
“天上的每一颗星就代表着每一个人,等晚上长风可以抬头看,最亮的那几颗就是你阿玛和额涅,还有最疼爱你的祖祖、太太和二叔。他们没有离开你,只是去了天上,变成星星陪着你,只要你抬头就能看见他们。长风信姑姑的话吗?”
魏长风懵懵懂懂,瘦小的身子缩进如因的怀里:“祖祖说如因姑姑是好人,长风信姑姑的话。”
如因将他抱起来,慢慢走到屋外。灿烂的烈阳笼罩住天地间的一切,想必今夜又会是一个天气晴明,群星璀璨的好夜晚。
她抱着魏长风踱步到柳树下的阴凉处,轻声说:“姑姑的阿玛额涅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偶尔姑姑也会感到害怕。长风愿不愿意以后同姑姑住在一起?如果有长风跟姑姑作伴,姑姑就不再害怕了。等到晚上,姑姑还可以和长风一起看星星,姑姑会告诉你哪一颗是阿玛,哪一颗是额涅。”
长风止了哭,只是气息仍不平稳。良久,孩子窝在如因的颈窝里,瓮声瓮气的说出一句:“长风愿意和姑姑一起住。”
天不过蒙蒙亮,如因刚在倚庐中打个盹,忽而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大苹果?你主子呢?”
这声听起来耳熟,如因迷迷瞪瞪的睁眼,空洞的盯着倚庐的穹顶不知身在何处。猛然间回神,她赶紧翻身从榻上起来,七手八脚理好身上的素服。
“王爷吉祥,”兰隅听起来也有气无力的,“我们主子昨儿夜里料理了一夜,先是哄睡了长风,接着遣人往各家去报丧,再亲手烧了半夜的倒头纸【34】,天明之前又看着阴阳先生入殓,这才刚歇下。”
她有些不大高兴,低头搓着脚咕哝:“奴才名兰隅,怎么就成‘大苹果’了。”
如因掀帘子出来,喝住兰隅:“王爷面前不得无礼。”
如因给恪亲王磕头:“王爷吉祥,不知道您会过来,奴才怠慢,有失远迎。”
恪亲王唤身旁的太监:“福豆,快把春掌柜搀起来。”他倒是一反寻常吊儿郎当的模样,眉宇间凝着一层忧色,“这事儿闹得,你说说,魏家人都是铮铮铁骨,娘儿几个齐齐悬了梁,本王乍一听都吓了一跳。”
如因垂着眼,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疲态:“将门女眷,福晋们都是有气节的人。”
“只是难为了你,”恪亲王咂咂嘴,有些不落忍的看着她,“魏家亲戚一个都没来,只剩了你自己在这里外操持。姑娘家家的,也难为你料理的周全。万岁爷有万岁爷的难处,你别气恼。原本魏家是已经被查封的,能让魏家三位福晋从魏府发丧已经是格外开恩,时间紧些也是怕人说闲话,怕节外生枝。”
如因说一句不敢:“万岁爷的话是圣旨,叫今日发丧便今日发丧。虽说时间紧了些,但好歹奴才在苏州也曾料理过额涅和阿玛的两场丧仪,倒还算有条不紊,不会让三位福晋受委屈。”
这话说的,叫人听了心里不好受。
如因岔过话题,问恪亲王:“还未天明,王爷怎么会屈尊降贵到这里来?魏家如今是罪臣,这种地方,王爷不该来的。”
恪亲王刚要张嘴,后头一声清越的男人声音穿过清晨的薄蔼,直直落入如因的耳朵里:“是朕要来。”
如因一下子手足僵直,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常旺和卓少烆从恪亲王身后踱步过来。
快一个月未曾见面,皇帝只觉得如因比在圆明园领赏那天看起来更加憔悴。本就瘦,眼下又泛着两团乌青,整个人罩在宽大的白色素服里头,看着干瘪又颓然。
如因眼眶发热,她从未想过皇帝会出现在这里。仓皇之间,她才记起应该磕头,慌忙扽住宽绰的裙裾要跪。
皇帝已经伸手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不叫她跪下去。
“昨儿熬了一夜?”皇帝声儿低低的,眼里有一层焦灼和心疼。
见这两位凑在一起,恪亲王给兰隅递个眼色,一并和常旺他们往外退了几步。
男人的手掌宽厚,温度灼热,如因只感觉小臂上似乎有热铁在烙。她不动声色缩回胳膊,又朝后退了半步:“回主子爷,是,魏家没人了,只有奴才还能帮得上忙。”
她看皇帝,一身寻常衣衫,一看就知道是微服出宫。如因仰脸看皇帝:“主子爷这时候来,是……”
素服下纤细的手臂似乎用力就能掰折,皇帝将手背到身后,看着如因说:“朕来送福晋们一程。”
如因下意识开口:“若是让别人看见……”话说到一半她便住了口,自己自嘲的笑了两声——哪里会有别人,从昨天下午她遣人出门报丧直到现在,魏家府门大开,却一个登门磕头烧纸的人也没见到过。
堂上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皇帝立在原地看了良久,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如因半跪在地上烧纸钱,皇帝也掀袍蹲下:“给朕一些。”
如因惶恐:“这怎么成?您是皇帝,怎么能亲自给亡人烧纸。”
瓦盆里汹涌的火苗映照在皇帝英朗的面容上,他拧着眉关,口中苦涩:“是了,朕是皇帝,是朕的圣旨要了她们的命。”
如因垂眸看灰烬跟着微风打旋儿,心中怅然,低低地说:“奴才不信魏家有罪。”
皇帝看她,一双杏眸让火光映照的流光溢彩。皇帝是真的感到好奇:“你原先并未见过魏家人,不过南北遥隔的娃娃亲,能为魏家做到这份儿上,还真叫朕心里佩服。”
如因沉默的烧了几张纸钱,缓缓开口:“奴才见过魏云铮一次,就在魏家奉旨开拔的那个清晨。相由心生,奴才打心里觉得他不会是个通敌叛国的罪人。”
原来是见过的。
皇帝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此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说是怅然若失也不准确,反正空落落的,像是有一阵抓不住的风从心里吹过去,若即若离的很快无影无踪。
“你同他见过面……”皇帝无意识的又自己喃喃一声。
“是,”如因不避讳,“奴才是做生意的人,这双眼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会看走眼。”
皇帝抿紧薄唇,没再说话。
良久,皇帝又开口:“你既会识人,又是如何看待朕的?是不是跟外面的人想的一样,觉得朕是个冷血无情的皇帝,是个误断忠良的昏君?”
皇帝的手在膝上悄悄紧握成拳,心中竟生忐忑。
如因摇头,和皇帝对视,静静地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奴才从未这样想过,”她说,“您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人,即便奴才现在还无法彻底参透其中内情,可奴才愿意信您。”
皇帝忍不住长叹一声:“就连少烆都不明白朕的艰难,只怕心里现在仍觉得朕心无情。”皇帝边说,边有些小心翼翼的打量如因的神情。
“您不光是您自个儿,您还是皇帝,”如因扯了扯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不是帝王无情,是帝王不敢有情。”
皇帝如释重负。
她果然懂他。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又有什么关系,伯牙绝弦,知音难遇。能有如因这样一个人无条件的理解他,他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34】倒头纸:逝者去世后烧的第一回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