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长赢(二十八)
“就是这么回事,”如因最后总结,“奴才不知道哪里得罪过阿拉塔大人,所以左思右想,知道他不过是替人办事。chunmeiwx”
皇帝打量她的神情:“你觉得是谁。”
如因摇摇头,说的诚恳:“奴才不敢妄言,但阿拉塔大人是户部侍郎,能让他出头的人,就算是京城也没有几个。”
皇帝看着如因:“你刚入京城,不过一个皇商,能让二品的京官冒着当众出丑的风险出来对付你——春如因,你还不跟朕说实话吗?”
如因有些凄惶的笑了笑:“春家是几辈人的苏州首富,树大招风,传到奴才手里头就像是块烫手山芋。这些人,眼瞅着春家就像瞅着一座挖不完的金山,奴才能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与其在苏州等着被人拆吞入腹,倒不如直接来京城。苏州天高皇帝远,可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春家又顶着一顶皇商的名号,那些人要对春家做什么都得先自己掂量掂量。”
见她没有遮掩,感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不自觉的呼出一口气,发觉自己手握成拳,掌心汗津津的。
皇帝将手张开,悄然在袍子边儿上蹭了蹭。
如因站在窗棱的光影中,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影影绰绰的,美的像一副幻境中的画。
皇帝低头敛敛袍裾,看似随意的问她:“朕知道流玉姑姑是得了病去的,只是还未问你,你阿玛是怎么去的?”
他余光瞥见如因有一瞬间的出神,接着又低了低头,声音轻轻地:“回主子爷,奴才的阿玛就是因为春家的富贵才遭了人算计。”
“是谁害了他?”
如因摇了摇头,眼神哀恸:“奴才不知道。就是因为春家在明,歹人在暗,所以奴才才不敢继续留在苏州。”
她神情真挚,不像有假,皇帝定定看着她。
如因静了静,忽然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主子爷恕罪。奴才不过一个商户,说被京中要员处心积虑的对付没人会信,之前奴才多有隐瞒,就是怕您也不信。奴才想要借着您的势保全自己是真,可仰慕您也是真。”她扬起脸,面若粉霞,“奴才是真的喜欢您。”
皇帝听了前半句心里有些动容,可听到最后一句又感觉有些头疼。
这个春如因,怎么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件事儿?!说着说着又拐到爱慕他这儿来了,可真行。
皇帝有些憋闷,不过好在他现在能确定春如因并非醇郡王手中的暗棋。
如果皇帝所料不差,觊觎春家财富的人,跟觊觎皇位的人应该会是同一拨人。
皇帝心思转了转,决定听从齐松照当日在西山寺的建议——如果能确定春如因与自己并非对立,那么就将她拉拢到身边来好生养着,等到关键时刻,说不定春家的能成为刺向对方的一支利箭。
皇帝瞧着她痴迷的样子就头疼,烦躁的摆摆手:“起来起来,春如因,你没脸皮吗?姑娘家家,成天把这些话挂嘴上,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
如因知道自己这是逃过了最关键的一劫,心里终于松口气,后背上的汗湿漉漉的,阵阵蒸腾的热意已经顺着衣领上延,哈湿了后脑下的碎发。
她站起身,扭着褂子边儿,嘿嘿一笑:“这不是没旁人吗,要是有别人在这儿,奴才可不说。”
她劫后余生,笑是发自肺腑的。
她一笑,皇帝也忍不住想跟着笑:“你还挺聪明,知道避着人。可是你怎么就不知道避着朕呢?”
“避着您干嘛呀,”她有些嗔怪,表情比刚才生动了不少,“奴才就是说给您听的,避着您您怎么能知道?”
仿若平静水面丢下一颗石子,皇帝觉得自己有些发晕。
公主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花样子,十分惊奇:“你们说什么呢?”
公主觉察到东次间里的气氛有了彻底的转变,看起来心事重重地皇帝这会儿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轻松惬意,如因就更不用说了,一反刚才的拘谨和安静,脸颊上还有未来得及消散的笑意。
公主的聪慧不亚于皇帝,她并不关心这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总之只要皇帝不讨厌如因,她就心满意足了。
如因说:“回殿下,主子爷训话呢,奴才正洗耳恭听。”
皇帝乜她一眼:“朕还头一次知道春掌柜这么恭顺。”
话语机锋间,如因觉察到了皇帝对她态度的转变。她笑意更浓:“那是主子爷从前不大了解奴才。”
公主把花样子递给皇帝:“哥哥,好看吗?”
花样子是刚描的,还能闻到徽墨的香气。几根青竹遒劲,竹叶纤细,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飘然,上头寥寥几笔雨滴,画出了一番悠然的意境。
皇帝不由赞叹:“好画工。”
公主抿着唇笑:“这可是如因刚才画的,可真厉害,我就瞧着她左右两三笔,竟然这么有意境。哥哥,你说皇额涅会喜欢吗?”
春竹逢雨,乃是甘霖濯枝,大吉之象。更加巧妙的是,这图还蕴含了皇帝的名讳——皇帝名时泽,时泽乃及时雨。
皇帝点头:“皇额涅一定欢喜。”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如因,如因也正笑着望他。皇帝有些心猿意马,别过视线,把花样子递回给公主:“好生练你的女红,别糟蹋了这么好的花样子。”
公主道了声是,接着说:“皇父和皇额涅已经进了浙江,想来再有一个多月就能进京。我得赶紧着学着绣,一定得在皇额涅寿辰的时候奉给皇额涅。”
既然要收为己用,皇帝准备送个顺水人情给如因。他抬手一指:“既这么,就赐春如因宫牌,往后可随时进宫,带着你练女红。”
公主喜出望外,如因脸上也浮上惊喜和欢欣。
公主赶紧唤她:“快谢恩呀。”
如因这才如梦初醒,规规矩矩的蹲了个福:“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瞧着她脸上神情有掩盖不住的惊喜雀跃,自己跟着一身轻盈。他起身:“行了,朕还有事。”
公主甩甩帕子送皇帝出门,转头就兴奋的攥住如因的手臂:“太好了如因,往后你天天儿都能进宫陪我了。”
她絮絮叨叨:“哥哥这人,从来没这么贴心过,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叫咱们跟着沾光。”
如因陪着公主坐到用午膳的时候才出宫,吕太监已经等在景仁宫门外头,见她来了,笑眯眯的双手奉上宫牌:“给春掌柜道喜啦。”宫牌是上好的铜,握在手里头冰凉凉的,硌的掌心微痛。如因唇角翘着,有些不太好意思:“多谢谙达,往后还少不了麻烦您。”
原先几次进宫,吕太监都是被指派来带如因,他不情不愿,脸拉的比谁都长。后来眼见着如因得了皇帝公主的亲近,如因又大方,回回见了他不叫他空手白跑一趟,吕太监就自告奋勇揽下了这桩差事,不嫌麻烦也不嫌累。
吕太监在前头慢慢儿走着,笑呵呵的跟如因搭话:“咱们宫里头人少,万岁爷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赐宫牌这种事儿,春掌柜您还是头一份呢。”
如因有些诧异:“我瞧着沈家姑娘经常入宫行走,去陪公主说话解闷儿,怎么,她没有宫牌?”
吕太监摇摇头:“没有,沈姑娘回回进宫都得先去内务府递帖子,等公主点了头咱们才去沈府通传让她进宫。您有宫牌,就不用这么麻烦。比方说您要去给公主请安,那么只要您在西华门下把宫牌拿出来亮一亮,门下自有奴才去景仁宫通传,到时候会有景仁宫的奴才过来迎您。”
说到这儿,吕太监神情有些寂寥:“往后您要是不去内务府,我就捞不着来西华门底下迎您啦。咱们不算多深的交情,可也不浅。您这人敞亮,对我的脾气,往后您在宫里头行走,可别忘了我就成。”
如因说‘不能够的’:“您是我进宫认识的第一个人,刚进宫不懂规矩的时候您也没少提点我。往后甭管我走到哪儿去,您放心,咱们常有往来。”
听她这样说,吕太监才算开怀:“我就说没看错,您这胸襟呐,往后能成大事。”
他又自个儿啐了一声:“就有些人,俩眼长在头顶上去了,从不拿咱们当人看。这种人千万不能登高,她登了高,咱们就进了地狱。”
如因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不搭腔,沉默的跟着吕太监朝前走,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吕太监说的时候倒是挺痛快,可说完了就吓出一身冷汗。
他左右看看,长街上近处无人,又瞥见身后的如因眼观鼻鼻观口,这才松了口气。
送到西华门下,吕太监跟她拜别。
兰隅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即刻迎上去:“主子还顺利?”
如因把手里握着的宫牌露出一角,兰隅惊讶的差点喊出声。如因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拉上马车。
马车骨碌碌朝前走,兰隅这才小声开口,声音颤颤巍巍:“这、这是宫牌?”
如因点点头,将整个宫牌露出来给她看:“今儿万岁爷高兴,赐了我宫牌,准我往后入宫行走。”
兰隅眼都看直了,掌心里那块小小的宫牌沉甸甸黄澄澄,像块金子被托在掌心上。
“我的天哪,”兰隅用手捂住嘴巴,“咱们春家,这是发达了!”
她向上一瞥眼,却看见如因的神情并没有多么高兴激动,反而绷的很紧,蒙着一层惴惴的紧张。
“怎么了主子?”
如因摇摇头,眼神虚虚落在帘子上。马车晃动,引着帘子跟着轻摇,缝隙处的光亮时而出现时而隐入黑暗。
如因声音轻轻,却语气沉沉:“兰隅,这才只是刚开始——真正难走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