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赢(二十七)
春暖鱼肥,皇帝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那条拐尖儿实打实的吃了才心满意足的把鱼食递给常旺,自个儿擦了擦手。chuoyuexs
见皇帝看重这条拐尖儿,常旺笑眯眯的说:“这小拐尖儿如今都不能叫拐尖儿了,一入了春,肥了一大圈儿,有时候这些锦鲤都抢不过它。”
满池子色彩斑斓的金红色锦鲤中间,这条灰黑的鲤鱼显得有些特别,由其是胖了之后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在池子里头怡然自得,悠然自在的自成一派。
皇帝看着这条灰鲤圆咕隆咚无忧无虑的样子,胸中连日的阴霾终于有些消散,他突然有些挂念春如因。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后,他下意识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一摇头,常旺心头一紧:“主子爷是瞧着这鱼……”
“哦,”皇帝回神,“喂得好,是谁平日里喂着?赏。”
季全儿从旁边跪下磕了个头:“奴才谢主子爷隆恩。”
竟是季全喂着?皇帝有些意外:“你照料着?”
“回主子爷,是他,”常旺笑得眼角两侧褶子能夹死苍蝇,“您之前嘱咐要好生照料着,这孩子有心,记挂着您的话,旁人谁都不放心,就自个儿来喂,一有空就过来看两眼,上心的很。”
皇帝上下打量一圈季全,这孩子到他身边也三年了,身量长了些,只有脸面还是个孩子样:“常旺,一会儿你自个儿去内务府挑,捡着好的赏他。”
哟,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有了这一糟,往后季全儿在宫里头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支应一句的。
常旺和季全一道谢了恩,随着皇帝从揽胜门走出慈宁宫花园。刚一出来,就看见沈丛霁带着婢女站在一边儿,一脸不胜娇羞。
“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龙体万安。”沈丛霁没了平日在奴才们面前趾高气昂的模样,低眉顺眼。
入了春,天渐热,人也跟着草木一起抽根发芽。沈丛霁瘦长的脸上添了些肉,一身烟霞紫的褂子衬的面容娇嫩。
“起咯。”皇帝不爱同她兜搭,略扫她一眼,脚下未停。
沈丛霁不愿意让好机会白白溜掉,跟着往前走了几步,急急忙忙喊出口:“主子爷。”
皇帝有些不耐,脚步放缓:“何事?”
沈丛霁低着头靠近,有些扭捏:“回主子爷,奴才今儿进宫给公主请了安,正要出宫呢,路过瞧见您的仪仗,猜着您在花园里头,就专门在这儿等着想给您请个安。”
皇帝‘嗯’了一声:“有心了。”
见皇帝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沈丛霁顾不上规矩,抬脚跟在皇帝后头亦步亦趋:“主子爷这是要往养心殿去?”
皇帝未答话,只乜了眼常旺。
常旺会意,上前几步有意隔开沈丛霁与皇帝:“姑娘请留步吧,主子爷这会儿召了军机大臣要议事,不如让季全儿伺候您出宫。”
沈丛霁有些挂不住脸,强撑着笑意:“哦,这样,那奴才就不耽误主子爷的正事儿了。只是奴才刚才从景仁宫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苏州那位春掌柜进去。”
皇帝听见‘春掌柜’这三个字,心中莫名一动,脚下微滞,步履放缓。
沈丛霁看见皇帝的迟疑,心受鼓舞,说的更起劲:“公主是金枝玉叶,成日里同这些商贾走得太近有失体面,也有失皇家威仪。奴才记挂着公主,公主秉性纯良,要是被那些商贾的污糟气息给染了可怎么是好。”
皇帝终于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定定看着沈丛霁:“公主宣谁入宫自有她的道理。你自小出入宫闱,想必应该明白尊卑有别的规矩。”
沈丛霁没想到皇帝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一下子脸色涨紫,浑身如坠冰窟。
她是世家娇小姐,自小在贵人堆里长大,凭着沈院判的功劳和十年前救主有功的过往,她到哪儿都得是座上宾。别说被皇帝这样冷言冷语当众呲哒一通,就算是被人呛着茬说话都是没有过的。
瞧她如雷轰顶的模样,皇帝眉头拧的更重——这要是春如因被他当众呲哒,一定不会是这样天塌地陷的模样。不过一句话,就能当众挂脸,整个人苦哈哈的,一看就不喜庆。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来喂喂鱼,心里终于有了点儿轻松,又碰上沈丛霁在这阴阳怪气,真是让人扫兴透顶。
皇帝败兴,口气冷冷:“朕还有事,退下吧。”
皇帝大步流星,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沈丛霁脸色有多难看。常旺给季全使个眼色,让季全去送,自个儿快步跟上皇帝,心里头有种打了翻身仗的畅快。
一进养心门,卓少烆正垂手站在滴水下。看见皇帝回来,他上前一步打个千儿:“奴才叩见主子爷。”
皇帝抬脚上台阶:“何事?”
“回主子爷,奴才年前奉旨寻找琉璃捞仔儿,已经寻着了,是一对儿,特来复命。”
皇帝抬抬手,示意常旺留在外头,只让卓少烆跟着进了东暖阁。
皇帝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抿一口酽茶:“说罢。”
卓少烆垂手靠近,低声道:“回主子,头一件事儿是春穆布的死。苏州来信儿,春穆布自缢那日,醇郡王的车马已经出了苏州。据查,醇郡王在苏州时,只与富察培雍见过两面,还都有旁人在场,并无发现什么异常。咱们的人在官府也暗中查验过卷宗,除了春如因坚持说春穆布绝非自缢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皇帝微垂着眼眸看手里的茶盏,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另一件,那日清晨堵门闹事的,是阿拉塔大人府上的嬷嬷。奴才让少烜去摸过底,阿拉塔大人的额涅身子好得很,并不像那嬷嬷说的起不来床,至于嬷嬷所说寿宴上衣裳出的岔子府里也无人知晓,好似这件事本身就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阿拉塔……”皇帝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阿拉塔是蒙军旗,原先同鄂隆走的很近,这些年倒是很安分守己,没听说过与谁相近。”卓少烆说。
鄂隆是畅春园太皇太后的族舅,在蒙古归顺之前,充当太皇太后和蒙古之间的纽带,也是太皇太后当初敢公然与太上皇叫板的底气。太皇太后被软禁之后,鄂隆便失了势,原先与他走得近的人全都避之不及,连最后鄂隆病死发丧也没人去吊唁。
皇帝手指摩挲着茶碗盖:“现在就连畅春园老祖宗都牵扯进来了。”
卓少烆心中一惊:“主子的意思是……”他又自己摇头,“畅春园里那位都在里头多少年了,七老八十的人,还蹦跶什么呢?这回事儿,奴才觉得可能真是凑巧了也说不定。”
“凑巧?一个户部侍郎凑巧编出一件事儿来去堵人家的门闹事?”皇帝撂下茶杯,脸色不算太好看,“畅春园,醇郡王。不管是谁,现在看来都与春如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朕倒是小瞧了这位春掌柜,不声不响的一个人,竟也搅得京城快要天翻地覆了。”
卓少烆虽然不喜欢春如因,但他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奴才僭越。但奴才以为,春掌柜不过一介女流,又刚来京城无根无基,说她有攀龙附凤的心思还有可能,但说她引得老祖宗出手……奴才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老祖宗养在畅春园里,怎么会对一个远在苏州的姑娘家下黑手?没道理呀。就算是阿拉塔要为难春掌柜,也不见得背后是畅春园老祖宗,说不准阿拉塔与春掌柜另有什么私人过节。”
皇帝站起身:“这个问题只有春如因能回答你。启驾,去景仁宫,朕要去好好会会这位春掌柜。”
卓少烆说:“主子爷是要开门见山?”
皇帝脸色阴郁:“那日闹事的底细少烜能摸到,春如因自然也能摸到。朕要去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她肯告诉朕,多少能说明她至少与朕没有冲突,可以暂且留她一命以图后用。可如果她不肯说……春如因身上的谜团太多,如今正是关键时期,她要真与朕是两端对立的人,那就不用留了,留着反而还容易节外生枝。”
卓少烆心中一凛,抱拳应一声:“奴才明白。”
常旺正在木照壁旁边跟小太监轻声说话,见着皇帝刚进养心殿又从里头一脸愠色的出来,闹不清怎么回事。
他跟上皇帝,朝卓少烆打了个手势,卓少烆立起小拇指弯了一下。常旺会意,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他办砸了差事,惹主子不快了。
皇帝的仪仗进了景仁宫,门口的太监刚要通传,皇帝抬抬手让他们噤声。
皇帝掀袍上台阶,透过窗户能看见如因影影绰绰的身形。
公主坐在炕上,如因就站在她旁边,两个人挨得很近,好像在一起讨论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还有笑声从里头传出来。
皇帝站在抱厦底下负手看了好一会儿。
晚春阳光明媚,两个姑娘一坐一站,一静一动,隐约在棱花窗里显现出婀娜朝气的身影。
皇帝迈进明间,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哥哥!”公主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也没叫人通传一声。”
如因掖着手蹲福,退到一侧,脸上恬静平淡,似乎刚才的笑声全是皇帝的幻觉。
皇帝有一瞬间的失落,他自己也不知这阵失落从何而来,转瞬即逝,像是泡影。
皇帝坚毅的面庞笼着一层平静,平静下是随时都要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
“朕随处走走。”他说。
公主和皇帝是双生子,她敏锐的觉察到了皇帝心中起伏的波澜。公主有些惴惴,眼神在皇帝和如因之间绕了一圈,试探的问他:“哥哥坐,我想给皇额涅绣条领巾,如因刚帮着我定好花样子,拿来给您瞧瞧,替我掌掌眼?”
皇帝‘嗯’了一声,坐在刚才公主坐过的炕上,手肘撑住炕几,眼神冷凛凛的定在如因身上。
公主转头吩咐如因:“你好生伺候,我去去就来。”
公主带着采庸离开东次间,刚才还喧哗热闹的殿宇陷入宁静。
皇帝不开口,如因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气氛有些诡异。
如因能清晰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停在她的顶心,她抬起脸,对上皇帝的视线:“主子爷是来找奴才的吗?”
皇帝的瞳仁是乌黑的,幽静深邃,他唇角微微上翘:“你挺聪明。”
“主子过奖,”她也笑,“这会儿不是用膳的时候,您来了也不与殿下说话,只能是来找奴才的。主子爷想问什么?”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的心里究竟藏这些什么秘密。
“那日铺子有人闹事,是怎么回事?”皇帝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