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四)
做呆子好,在这宫里若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呆子,那真是一大幸事。
秦岁臻没想骗太多人,可既已入局,身不由己。若要骗好一个人,便要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才行。
傅修有半个月没有来见她,再来的时候吩咐梅欢将她打扮了一般,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算太好,秦岁臻换好一身玄色绣着龙纹的黄袍,怯生生地问:“督公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傅修没有答话,眼神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这身龙袍,从袖口的祥云纹看到胸前的飞龙爪,眼睛一寸寸暗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他慢慢走近,抬手抚了下秦岁臻额前垂下的发丝:“陛下近几日同昭公子走的很近。”
傅修说的是肯定句,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就算有半月没见过她,傅修还是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秦岁臻低下头:“我……”
她还没说什么,傅修就道:“陛下用不着解释什么,陛下这个年纪结交一两个朋友是好事。”
秦岁臻抬头怯生生看着傅修:“真……真的吗?你不生气的?”
傅修缓缓露出一个笑,没说是也没否认,只道:”我对陛下如此宽容,怎么会生气。只是我待陛下这样好,陛下是不是也该帮我一个忙?“
傅修若是笑,总没有什么好心思。
秦岁臻道:“我能为督公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
屋内的熏香婉约悠扬,熏得人衣带生香。
傅修弯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秦岁臻平视,循循善诱:”前些时候太上皇身体不大好,一直昏睡着,因而没有让陛下同太上皇父女相见。今日英武殿内宫人来报,说太上皇醒了,醒来听见寻到了陛下的消息,喜不自胜。陛下是时候见他了。“
太上皇,秦贤同,善姚公主的生父,一年前退了位,成了太上皇。
“我让你们父女团聚,也算是为陛下又做了一桩好事。”说到“好事”二字,傅修眉头轻轻挑了下,眼中放出光芒,仿佛整个人兴奋不已:“不过……太上皇有两样东西一直叫我好找,一是传国玉玺,二是一副应达的卷宗。陛下帮帮我,把这两样东西找出来,好不好?”
秦岁臻乖乖点了点头,就算听见这两样东西里面有一件是玉玺——她也仍旧是乖乖的、默不作声地点了头。傅修野心勃勃,这本就是个天下人都知道的秘密,没什么好惊奇的。她更应该感到庆幸,她竟然对傅修还有那么一丝用处。
“我知道玉玺,”秦岁臻问道:”可是卷宗是什么,我不曾听过这个东西。”
傅修道:“陛下不必知道那是什么,你只要说卷宗,太上皇便能明白,陛下要做的就是找出它,然后交给我。”
秦岁臻露出温顺的神情:“好,我会尽力帮督公找到这两样东西的。”
满意的神色在傅修脸上弥漫开,他唇角噙着莫名的笑意:“把陛下从民间寻回,真是奴才做的一个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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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贤同是南隋难得的一位有才能的贤君,天妒英才,他在位不过五六年,身体便连勉励支撑都做不到了。
秦贤同没有子嗣,秦岁臻是他唯一的女儿,在他还是个诸侯王的时候被府内奸人抱走,从此再无音讯。
在大限将尽前,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传位给了文留王的世子。而后,便在英武殿中做起了太上皇。
只是命运这东西一向不好说,文留王的世子被傅修以“近奸远忠”的名义杀了,反倒活得还没秦贤同长。
秦岁臻踏进英武殿时便觉得胸口压抑,空气沉闷。殿内帷幔重重,遮去了日光,不辨日月。那厚重的帷幔像一道道门,一个宫女撩开帷幔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傅修行了个礼,又对着秦岁臻也行了个礼。
傅修问:“太上皇如何?”
宫女低头不敢抬头看他,只恭恭敬敬地回话:“太上皇已经醒了,精神大好。”
傅修越过宫女大步向前走去,见秦岁臻没有跟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瞧瞧你的父皇。”
秦岁臻张了张嘴:“我……我心里头觉得奇怪,我……不敢过去。”
傅修干笑一声:“不敢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好怕的?”
秦岁臻略显局促不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是假的,你们会不会找错人了,若是他见了我发现我不是他的女儿,他岂不是更难过?督公你把我找进宫,确信我不会叫人失望吗。”
傅修笑了几声,难得放缓了语气:“放心,我不会找错人,过来吧。”
秦岁臻拖着步子穿过长长的厅堂,撩开几重帷幔,看见了一张罩着纱幔的床。她慢吞吞走了过去,刚靠近就听见里头传来喘着粗气的、沉重的呼吸声。
里面人听见了动静,问:”是、是善姚吗?“
他说话很费力,却能叫人听出来已是激动不己。
秦岁臻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她是梅栩用来扳倒傅修和诸侯势力的假公主,她平日里问心无愧,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了。可面对眼前这个找寻女儿多年的老人,她还是觉得歉疚……和慌张。
梅栩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还能将太上皇也串通了不成?若是太上皇觉得她并非丢失的善姚,傅修不一定不会生疑……
她还未想下去,就见一只干枯的手撩开了纱幔,太上皇露出真容,向她看过来,眼神温和,除去过于干瘦与病态的面容,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他坐起身倚靠着床,屋子里已经足够闷热,可他的身上还是盖着厚重的被子。
不知是因为什么,或许是诡异的房间,或许是衰弱的病容,又或许只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秦岁臻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脑海中便有一个念头闪过——他活不久了。
秦贤同,太上皇,善姚公主的生父,好不容易满怀希望看见秦岁臻的时候,却已经活不久了,这实在有些叫人悲哀。
“善姚……你靠近些。”他喉咙沙哑,说几个字就好像没有了气。
秦岁臻走上前,对方抬头看她,浑浊的眼珠子落下几滴泪:“真像啊……真像……”
“你同淑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低下头……我瞧瞧……”
淑容是惠王妃的闺名,秦岁臻是有几分像惠王妃的,若是不然,梅栩也不会挑她来做这冒险的事。
她顺着秦贤同的意思低下了头,秦贤同颤颤巍巍伸出手,拂开她额前发,瞧见眉边果然有一颗小痣,又让她抬了手,将衣袖向上挽了挽,看见小臂上的一道疤。
这个疤痕是梅栩本想照着真善姚的伤疤叫人给她做的,可真要拿刀子划的时候,他反而叫住了动手的人,他对她狠不下心,最后还是秦岁臻自己动的手。
“善姚,父亲找了你很久了……”秦贤同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疤,是你三岁那年摔倒时候留下的……你跑得快极了,淑容追不上你,奶娘也追不上你,你得意忘形,结果反倒摔了个五体投地……”他轻轻笑了起来,陷入了往日的追忆中。
秦岁臻将衣袖放下,生怕他再看便能看出端倪。
秦贤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她眼睛看了许久,秦岁臻知道她看得不是自己,他只是在看那个真善姚。
“听他们说……你现在的名字,叫岁臻……怎么写的……写给我瞧瞧。”
秦岁臻伸出手指,在他手心划下“岁臻”二字。
秦贤同目露欣慰:“是很好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秦岁臻道:“我阿娘,我……宫外头的阿娘……听她说有人把我丢到了山里头,她是在山里头捡到我的,她待我很好的,像亲生女儿一样。”
秦贤同沉默了片刻:“你……阿娘人呢?”
“没了,我们进建安是逃荒的,她路上染了病,刚到建安没多久便没了。”秦岁臻向窗外望了望,只可惜连窗户也是被遮起来的,除了厚重难透光的帘子,她看不见什么。
秦贤同慢慢吐出一口气:“善、岁臻你……吃了很多苦吧……”
秦岁臻却摇了摇头:“和阿娘过生活的时候没觉得苦,虽然世道艰难,也能勉力度日。阿娘没了后才开始觉得苦,但也没苦多久,傅督公便将我寻回宫了。”
秦贤同道:“她葬在何处?我可以叫人将她风光厚葬,追封谥号。”
秦岁臻道:“阿娘不是求这些的人,她如今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秦贤同点点头,脸上露出极其疲倦的神色,不过只是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他已经累得厉害了。
傅修走上前来,他方才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这好不容易相认的父女二人。
这时走了上来,没有对秦贤同行李,面上挂着假笑:“太上皇同陛下父女相认,真是一桩喜事。奴才本不想邀功的,可是太上皇先前说过,奴才若能找到陛下,兴许你就会忆起传国玉玺和卷宗放在了哪里。奴才辛苦奔波,终于了了太上皇一桩心事,不知道您……现在想起来没有。”
他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普天之下能用这种语气对秦贤同说话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了。
傅修真当得起狂妄自大的权奸的名头。
秦贤同只是抬了抬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累了,叫多禄来服侍我歇下。”
傅修没有叫人,只是抬手摸了摸秦岁臻的脑袋,甚是亲昵模样,笑着看向秦贤同。
“女帝陛下初进宫,天真烂漫,叫奴才看了,只觉得比这宫里头任何一个人都有意思。奴才不由得心生亲近,本想同陛下好好相处的。若太上皇非要将这气氛弄的尴尬,那奴才便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妄图用秦岁臻威胁这位太上皇。
秦贤同终于抬起头正眼瞧他,但也只是淡淡地瞧着,他方才是一位终于见到女儿的可怜的父亲,现在便已然拿出了帝王的气度。
“傅修,滚出去。”他轻描淡写地命令。
傅修笑了起来,看了看秦岁臻,又看了看秦贤同,似是胸有成竹:“那些东西反正最后都是要到奴才手里的,早一点交,陛下便能早一点安心。太上皇,你总是该多顾及陛下一些。”
秦贤同放下帘子,不再看他,他的声音从帘子后传了出来:“若是岁臻有一点事,你这辈子也别想拿到卷宗。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秦岁臻看见傅修垂在身侧的手抖得厉害,脸上笑容可怖,如同无法克制的疯癫。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又恍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她重新走到傅修的身边:“督公,我们回去吧。”
这一句话好似唤醒了傅修的意识,傅修脸上表情逐渐恢复正常,看向秦岁臻的眼神渐渐平息,归于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