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二)
秦岁臻瞧着他的笑,只觉得眼前之人分外可怕。
傅修心思深沉,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这些她早有耳闻,只是眼睁睁地看见时,还是会觉得胆寒。
“不,不是的,你说的不对,他们不应该死,是你打死了他们……”
傅修嗤笑:“宫中的戒律从来如此,不讲仁慈。我已经替陛下处理好不守规矩的人,往后不会再有人胆敢轻视陛下。照这样说来,应该是我同陛下一起打死了他们,陛下怎么能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呢。”
“我没有。”秦岁臻一把推开他,自己踉跄着退了两步:“我没有杀他们。”
傅修走上前,将她推开的距离再次拉近,他皱了皱眉头,却不想再争辩下去:“陛下往后会习惯的,做皇帝的,哪个手上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说的这是什么歪理,秦岁臻瞪圆了眼睛,倒抽了几口凉气。傅修似乎意有所指,可傅修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还听不明白,只是觉得身上发冷,好像自己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
傅修却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淡淡吩咐道:“明日起,梅姑姑会来照顾陛下的起居,以填补这三位宫人的空缺。”
兆祥一听这话,忍不住多看了秦岁臻几眼。
梅姑姑梅欢,丞相梅栩嫡亲的姐姐。
如果说长安里能跟傅修攀上些什么情谊的,大概就只有梅家了。当年傅、梅两家被安了通敌的罪名,几乎被赶尽杀绝。傅修被施以宫刑成了阉人进宫做奴才,而梅家的一双儿女,梅欢充了宫婢,梅栩被流放到云充。
多年后梅栩凭着一己之力翻了这桩冤假错案,还了两家先人的清白。大概是念及年少的情谊和翻案之恩,傅修手握大权之后对梅家还算不错,梅栩能官拜丞相,若是没有傅修的默许,这顶官帽也戴不到他头上。
因而叫梅欢来照顾秦岁臻,可见傅修对女帝比对先前两位小皇帝多几分上心。
傅修整理了几下袖口,打算离开。秦岁臻慌乱间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别留我一人在这里……”
傅修慢慢将手从她手中抽出:“陛下,院子里的尸首会有人处理。对了,兆祥,再叫太医来给陛下看看,她怕是已经有些烧糊涂了。”
说完,毫无留意,走得个干脆利索。把她和尸体以及一众跪在地上还不敢起来的宫人们放在了一起。
秦岁臻烧确实已经连病带吓烧的迷迷糊糊,太医过来开了几幅方子,她喝了之后睡下,睡的极其不踏实,夜里哭叫着醒来几次,叫的都是些宫人被打死的事情。
她接连病了些时日,中间傅修来瞧过一次。秦岁臻那时早就病得不辩人了,能认出傅修也是稀奇。她扯着傅修的袖子哭道:“你怎么能打死他们呢?我刚进宫的时候瞧见之前那个工部的官老爷给你送过佛像,你既然信佛,又怎么能造杀孽呢?”
傅修的脸色极其精彩,似乎都快要笑出了声。他看着秦岁臻病得难受的样子,也不管她还清不清醒,笑道:“谁说我信佛了?倒是陛下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实在太好笑。我竟没看出来,陛下还有满肚子的慈悲心肠。”
秦岁臻哑着嗓子,吞下眼泪,说着梦话:“我梦见他们了,他们叫我偿命。”
傅修又道:“大概是他们找错了人,虽然陛下也撇不清干系,但偿命这事还是该我来偿。”
秦岁臻不信:“真的?”
“真的。”傅修替她掖了掖被角,面色泰然:“陛下放心睡吧。早日好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陛下去做。”
傅修这么来了两次,常宁宫里的宫人老实多了,似乎隐隐觉察出这位女帝和先前的小皇帝不同,再不敢忽略秦岁臻。她每次哭叫醒来都有人陪在身旁轻声细语地哄着,就这么断断续续睡着,也算是捱过了最难捱的几日。
等她意识再次清醒过来,就看见梅欢正站在桌旁点着蜡烛。
“梅欢?”
听见秦岁臻的声音,梅欢缓缓转过身,冲着她轻轻一笑:“陛下,清醒了?”
秦岁臻揉着额角:“我好像头疼了好几日。”
“已经过了三日了,傅修中间来看过陛下一次,陛下扯着他不放,还怪他打死了宫人,他倒是也没松手,可见待陛下有所不同。”
秦岁臻慢慢撑起身体:“我没有印象。”
“有没有印象不重要,“梅欢向秦岁臻走过去:”陛下做得很好,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一步一步,让傅修放松警惕,取得他的信任与好感……陛下入宫这些时日看起来做的很好,傅修并不讨厌你。我同静阑果然没看错人。”
静阑是梅栩的表字。
听她提起梅栩,秦岁臻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起来,抓在床铺上,抓出了几道印子:“可是傅修……此人很可怕。”
“陛下怕了?”
秦岁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梅欢如同早就预料到一般,轻声说:“我早就同陛下说过,傅修心性已经不似常人,个性极为乖戾,行事无常,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陛下进宫前不是就了解得很清楚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秦岁臻道:“只是亲眼目睹,还是会觉得此人可怕。”
梅欢轻叹了口气,叹息般:“陛下不能怕啊。你是最关键的一环,若是连你都怕了,露出了马脚,这场局,便是功亏一篑。”
她接着道:“我方才已经遣人传话给了景山苑,说陛下您噩梦不断,嚷着要见督公。傅修若要来,也就是这一时半刻了。在傅修面前,陛下要是露出一丁点破绽,静阑和我,还有陛下,以及那些相关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
秦岁臻:“我知道,阿姐,我不会让他生疑的。”
梅欢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向来都懂事,静阑若知晓,一定很欣慰。只是这‘阿姐’两字莫再叫了,以后就叫我梅姑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提了许多次梅栩。
梅欢心里很清楚,只要听到梅栩这两个字,秦岁臻便愿意做所有的事。这是牵制她的最好办法。
静阑,梅静阑……梅欢每说一次这个名字,秦岁臻都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低着头不说话,手紧紧抓着被角,攥在手心,潮热得厉害。
耳畔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梅欢对着来人行了个礼:“见过督公。”
傅修看见梅欢,微微点了下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岁臻,他身型高大,烛火照出的阴影笼罩住秦岁臻,像极夜色里生出的鬼魅:“陛下怎么了,又做了什么有趣的噩梦?说来听听好了。”
梅欢走了出去,将门带上。
秦岁臻抬头冲着傅修露出一个难堪的笑来:“没想打扰督公的,大概是睡梦之中叫了督公的名字,梅姑姑听见了,这才……”
傅修冷冷道:“既然如此,陛下以后就和梅欢说清楚。奴才不比陛下,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实在不堪陛下每日呼来唤去。”
秦岁臻收敛了脸上的笑,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这几日生病,瘦了几许,长发垂下,有几丝西子捧心的神韵。灯火在她面庞上跳动,一面是虚弱之态,一面是生机勃勃,叫人陷入分辨不清的迷乱之中。
傅修静静地看着,慢慢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我其实……也是想见督公的。”秦岁臻抬手,将耳畔长发挽至耳后,露出白玉一般手腕,纤细,仿佛一捏便碎,如同她这个人一般脆弱不堪。
她刻意将自己脆弱的部分完全袒露在傅修面前。像是一只弱小的动物,在天敌面前舒展四肢,袒露肚皮,以求得敌人一时的松懈。
“大概是我在宫中熟悉的人太少了,我能信任的只有督公。我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
傅修站了片刻,盯着秦岁臻的脸,露出一个极其假面的笑容。他没有说什么,只等着秦岁臻先开口。
可是秦岁臻也没有说话,两人无言,竟这么坐了有一刻钟。
最后,还是女帝小心翼翼开了口:“督公,我能出常宁宫吗?”
傅修促狭地笑了下:“又没有人软禁着陛下,天家宫掖,没有陛下不能去的地方。”
秦岁臻面色舒展,瞧着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开心:“多谢督公。”
原来她就想要这个。也是,秦岁臻左右不过十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也分外好掌控,叫他可以轻松地拿捏。思及此,傅修觉得舒心起来。
他一觉得舒心,也就显得好说话了些。
秦岁臻看着他面容舒展,大着胆子再开口:“我近来噩梦连连,总觉得……会不会是有恶鬼入梦。也许就是那几个宫人的魂魄,督公能不能陪着我睡着了再走。督公能杀他们一次,就能杀他们第二次,就算是魂魄,也惧怕督公的威严。有督公在,他们定不敢来,我……心里也会安定许多。”
傅修手撑着下巴,听着秦岁臻胡编乱诌的这些话,慢慢咧开嘴角,在烛火映照下竟有几分狰狞:“我以为比起鬼魂,陛下会更讨厌我。”
“怎么会呢,我这几日身体虽病了,脑袋却想明白了。督公所做的,终究是为我好。”
“是吗?”傅修的眉毛不知为何跳了一下,整张脸莫名带了点兴奋:“陛下想明白得真快啊。”
他声音很轻,在夜里模糊不清,像低声絮语:“太快的话,奴才会以为陛下在骗我。”
秦岁臻身体一僵,却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傅修:“没人能骗过督公的。”
傅修露出一个异常愉悦的神态,他靠近秦岁臻,直视着她的双眼:“好吧好吧,真是拿陛下没有办法。陛下说的都对,恶鬼怕恶人,他们都该怕我。”
秦岁臻躺了下去,傅修坐在她的床沿盯着她的脸看,甚至还看似好心的帮她掖了掖被角。秦岁臻闭上了眼睛:“我明日想去御花园转转,听说玉墨池水很清,蓝天碧水,很好看的。”
傅修道:“确实好看。就是池子里死过不少人,陛下若是不怕,还可以在里面泛小舟。”
秦岁臻沉默了一会儿,又扯了些别的话,什么想去御膳房也转一圈、想知道这个宫里住着的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诸如此类的废话,听着令人有些发困。
傅修倚着床边困意渐起,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秦岁臻说着说着也没了声音。
半梦半醒间,傅修觉得手心里被人放进了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
他骤然睁开眼看下去,见秦岁臻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手放在了他手心里,手蜷在一起,握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包子形状,躺在他手心里。
温热的气息让他怔了片刻,不知此时此刻身在何处。不像是禁宫内,倒像是以前在应达时的傅府里,府中上下没什么严肃的规矩,主子奴才都叫他小五公子,亲亲热热的,拉着他的手同他说话,从不生分。
只是片刻的失神,傅修抽开了手,面色狰狞扭曲,整理了下袖口,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