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7章 牢笼中的青鸟
少女坐在大殿高楼之上半开放式花园的廊下,身上仅披着件十金一尺的华贵纱衣,任夜晚微寒的春风撩拨着她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她望着被光污染抹成脸颊上的绯红那样色彩的夜空,厚厚的云层暗示了一场雨的到来,射光灯照耀着那样混沌的天空,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望穿。
少女张了张嘴,没有敢发出声音,只做了一个口型。
“妾身……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嗯……现在来说的话,人和人之间平等的称呼,一般就是先生小姐什么的吧。”
“……先生?”
“行,就这么叫我吧,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先生。”
她的心里在念着一个始终被雾笼罩的、虚拟的人。
她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问题,她何尝不知道那个男人只是在利用自己,她只是一意孤行地想要报答他,无论让她做什么事,任何事,她愿意做他的牵线木偶人,只要他对自己说一句“做得好”就能开心一整天。
但也难免有非分之想。
她是人,人就会贪心。
灌顶仪式的时候她想过死,从冰河里走出来之后,想着成为明妃能读到更多的书籍就够她以此支撑着苟活;遇到“先生”的那天,她一开始只是想让他带自己离开喇嘛庙,之后是希望能到传言中富饶先进的谕洲生活;再后来成功进入大殿成为皇帝的妃子,她开始谋求地位和荣华富贵,并且按说好的那样找机会报答“先生”,可现在……现在她真正想要什么呢?
“真情岂在朝朝暮暮,在乎心心念念之间。”,少女低垂着睫毛,低声念着贴身侍女夹带来的那张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的回复,“待到大计始成时,自由如风乐如春燕……相携共游大千世界。”
自由,多像一句谎话。
她何曾不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
可是她愿意相信那个未来会到来。
她甚至不敢奢求太多,只要一个吻,就可以满足。
可就连一个吻,他都不愿意给。
哪怕是假装出来的爱也可以。
哪怕是冰冷的逢场作戏也可以。
他连装都装得这么草率和拙劣。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想要他的心。
她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惊诧。
或许只要帮他完成他的梦想,他就会施舍自己一点。
“我喜欢的是女人,不是女孩。”
她低头看着自己发育成熟的身体,这点明明早就足以被承认了。
“我喜欢的是人,不是玩物。”
可他却偏偏把她培养成了最完美的玩物。
他是一个骗子,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去喜欢她。
她其实早就清楚。
这件事自始至终就是交易,而且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他救她出来、给她提供一个好的出路、她得势后再报答自己,甚至非常公平,他明明给了她变得忘恩负义和精致利己的选择,只要她断了那愚蠢的念头,是她自己贪心不知足。
她应该知足,他也希望她知足,她亲眼见着他粉碎掉了自己的医疗记录,所以就算她现在背叛他,面对高高在上的皇室妃子,他也已经什么都做不了,顶多只是能跳着脚骂她两句白眼狼而已。
少女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向房间里那些超出曾经的自己想象力的奢华之物,雕栏玉砌、锦衣玉食、鼎铛玉石,唾手可得的自己心心念念的知识宝库和万卷书籍,还有那么多尊敬地服侍她的侍女,已经没人再敢欺辱她……
等她再升一级到嫔位,号作昭仪,就可以开始凭外出申请,“自由”出入大殿,宝马雕车、乘轻驱肥,再向那个蠢货皇帝撒撒娇,她甚至可以在侍卫的保护和侍女的陪伴下,自己去游览谕洲全境,去看那些从来没见过的风景。
也许会在路上偶遇他也说不定。
可她其实连他名字叫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根本就没资格去贪心,他连机会都没打算给。
他说过,她可以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但言外之意,是不可以爱他。
他还说过自己有妻子。
他有女儿吗?如果他有女儿,说不定甚至和她年纪相仿呢。
少女哑然失笑,她不能再熬夜了,不健康的作息会让肌肤受损,会让她过早失去皇帝的宠爱,那样就会导致自己迟迟无法升位份,从而难以作为有价值的棋子。
她走进了房间里,褪去薄纱,今夜皇帝又被她打发去了别的寝殿,这样的行为出自她厌烦的情绪,也是欲拒还迎、不满足才会更渴望、有遗憾才会更期待的策略。
“先生,愿妾身能和您在梦中相见。”
……
树醒风冷冷地看着屏幕上的医疗和手术记录,这份报告里还包括了秋娘的真实身世——这是他真正用于拴住秋娘的锁链,他当初根本就没有删掉,愚昧无知的神佑国少女甚至不知道有两个词叫“云端硬盘”和“数据备份”。
树醒风有意没有让她学习任何科技相关的知识,理由是她“不需要”。
如果她敢背叛自己,他就会借别人的手,把这份报告间接地提供给皇帝或皇后,对宫妃来说,欺君之罪,是死罪。
他有自信让她来不及辩驳就去死,只要她有一点弃主的苗头。
树醒风的眼神凛冽非常,他是株树塔尖的一头冷血无情的野兽。
秋娘只是他豢养的美丽家畜,一只鸡棚里的孔雀,他将被雨淋透、疾病缠身、羽毛损毁的良禽幼崽捡回家,把她精心养大,送上款待客人的餐桌。
他在本质上跟班禅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他衣冠楚楚、有礼有节,会在对方面前演出虚假的尊重和平等而已,他表面上给对方自由的选择,让她以为爬上高位的自己此刻就算背叛,他也没办法,实际上却捏着秋娘的命脉,她分明就只有顺从和忠诚这一条活路。
男人的手指揉搓着一个纸团,里面是秋娘回复的消息。
“爱?”,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真可笑,一个玩物懂个屁的爱,人才配有爱。”
树醒风弯曲手指,用食指的指背压着拇指的指腹,再用力弹出,将那个纸团击入烟灰缸里,随后又把嘴上的香烟摘下,按在纸团上,任火苗和烟灰践踏她的真心。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纸团里的娟娟小字逐渐被无情地烧毁。
男人深吸一口气,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拾起桌面上的钢笔,写下回复:
“梦难成,恨难平,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他故意把两阙不同的《长相思》拼接在一起,渣男到这个份上也是够级别了。
树醒风得意地邪魅一笑,心说对付这种恋爱脑女文青就要这样才最有效。
下属在他的召唤下进入房间,拿走了折好的纸条。
……
恩竹和沈韶呆滞无言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张巨大的、圆形的床。
上面甚至撒了玫瑰花瓣,用浴巾叠了两只白天鹅。
这是神都市中心唯一一家有电梯的现代化酒店,滂叔“贴心”地为这对“新婚小夫妻”安排了浪漫主题套房。
恩竹识相地开始动手打扫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并拿出消毒工具把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清洁一遍,用检测软件确认房间里没有隐藏的录音录像设备。
沈韶一边拿着杀菌喷雾帮忙消毒,一边无语地扶额,心说难怪刚才办理入住的时候,滂叔特意让他俩出示了一下电子版的结婚纸,在这个传统的宗教国家,要是不能提供合法的婚姻关系证明,还“住不上这样的房间呢”。
真是谢谢您了哈。
“不好。”,上校的声音从衣柜方向传来,“这里没有备用的被褥。”
沈韶右眼皮一跳,她颤抖着手指,走过去检查确认:“……确实。”
两个人都不敢看对方,转过身背对着背对话。
“我去问前台要。”
“现在都四月了,天气已经热了,被子也够厚了,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现在告诉滂叔是假结婚也没关系吧?都是自己人。”
“你不是没看到他刚才有多开心,要是告诉他了,看他还吃不吃得下你的喜糖。”
“……我不该给他发喜糖的。”
“所以你为什么会随身带喜糖啊?!”
“就……社交礼仪,默认习惯,人情世故?”
“……所以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随身带喜糖。”
沈韶崩溃地单手捂脸,她甚至怀疑这小子年龄造假,实际上才五岁,一下没看住就会跑去撒尿和泥玩。
恩竹似乎读出了对方的心理活动,他心里的天平衡量评估了一会儿之后,觉得相比装傻还是说实话比较好:“其实是因为……我想听到别人说祝福我们的话。”
上校的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嘀咕着:“我其实……很当真,还希望你也能当真。”
沈韶一听这话也羞红了脸,小声地回应:“可、可是,不能当真,这个完全是政治目的性的东西,我、我……”
“我想和你之间只有纯粹的感情,不想夹杂别的东西。”
上校替她把话说了出来,他转过身来,只见沈韶也转过身,向他抬起惊讶而晶莹的眼眸,恩竹轻轻地抱住了沈韶,闭上眼在她头顶的发间印下一个吻。
“我们的关系,其实始于政治利益的博弈,融合动物案其实是内战期间六皇子事件的尾巴,有时候我会害怕,如果一段关系一开始就始于利益,是否就会永远地和利益捆绑在一起,有没有可能它一开始就不纯粹,将来也无法纯粹。”
上校的手臂逐渐箍紧了沈韶的身体,似乎是怕她逃跑,他继续说道:“可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纯粹的感情这种东西吗?”
“喜欢也好,爱也好,都是同时自私又利他,既付出又有所图,人心是复杂的,从来就不是实验室里的蒸馏水。”,恩竹在沈韶耳边轻声说道。
他吞咽下口水,颤抖着声音:“但我们可以假装它很纯粹,只要不去用显微镜观察,不要刨根问底,其实根本分不清杯子里的是不是纯净水。”
沈韶意识到这个家伙其实并非幼稚,反而可能是过于成熟。
就像他面对树醒风那样,他其实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受骗,实际上他很清楚,他会不断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实则在试探对方的真心。
他的童年有缺失,他的成长过程实际上十分缺爱、缺乏安全感,他分明心理上有缺口,但他不愿意承认,他假装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假装自己很坚强,他假装自己能无伤地去保护他人。
他会微笑着和母亲说自己一切都很好,他会说自己不在意树醒风是否在乎他,他可以克制自己,表现出对沈韶无所图,他可以强迫自己愿意陪她一直慢慢演绎。
他确实对自己的感情很诚实,他会直接告诉沈韶自己喜欢她,也打心底里认为她要时间来验证和做心理准备很合理,但他其实也期待坚定的肯定。
只是偶尔,他也想满足一下自己那一点点、小小的自私和渴望。
故意给人发喜糖,听人说一两句新婚祝福,让别人误以为他真的和沈韶是夫妻,制造一点多巴胺,沉浸在一瞬间的快乐和虚荣之中。
不吸烟、不喝酒、不泡吧、不打游戏、不赌博、不去花柳阁,一直恪守道德行为标准、滴水不漏地紧绷着生活的他,很需要这样小小的放纵。
人不是机器,他也会受不了,他很聪明地用最无害的方式解压。
“我也没有要求到蒸馏水的程度。”,沈韶的双臂环着恩竹的腰,“但至少也不能指着一杯苹果汁说这是水吧?”
上校被她逗乐:“那我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我只是举个例子。”,沈韶笑眼盈盈地抬起脸来看着对方,“现在这个水平,我觉得就挺好,不用太追求极致,我们自然而然就好了。”
恩竹再次确认:“我们现在这样的状态,就能通过你对纯粹的卫生标准?”
“能啊。”,沈韶抱着他的脸蛋,“我们现在这不是挺好的吗?”
“发喜糖也没关系?”
“虽然有点鸡贼,有点贱嗖嗖的,但是没关系。”,沈韶嬉笑着,“不过你应该先告诉我一声,这样才不至于面对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
上校一愣:“话说回来,现在怎么办?”
沈韶一脸理所当然:“还能怎么办,一起睡就是了,我们又不是不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