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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条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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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有心或无心,刻下鲜艳又凋零的纹理。czyefang”

    ——杨丞琳《脸孔》

    晚自习用上,9个科目挤在两天考完,装书的收纳箱被搬到走廊又重新搬回教室,考场是按上次期末考成绩排的,温迟迟在第一考场写完一整支新的碳素笔。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开始。

    原本应该是文理分科之后的第一次考试在现在显得平平无奇,课照旧往前上,温迟迟在上完英语课后的大课间,按照英语老师要求的收早上的听写。

    英语老师深谙松紧结合原则,她确实要求了要把听写上交检查,但也留下了可以操作修改的空间。

    大课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这次没好好记单词的学生改出一个贴合自己一般水平又不会挨批的合理分数。

    “温迟迟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会儿啊,我这儿还有点没改好。”

    诸如此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左上角收听写的书堆停在某个厚度后就不再往上加,温迟迟找出下节语文课可能要用的课本,全都很好脾气地回应,并表示自己完全可以再等几分钟——

    同样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大课间的广播体操音隔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传到教室,被各种喧闹声轻易盖到快只能听到电流尾声。已经立秋,滴答的雨季再反复几天应该就到尾端,宜兴从来不下雪,今年剩下的、能够像这样顺理成章在座位上不动弹的大课间已经屈指可数。

    “我去接水,要给你倒一杯吗?”英语是王思琪的强项,她早早就把听写本递给她,这会拿了杯子起身,准备去楼下。

    温迟迟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半沉,于是摇摇头,又想起什么,问她:“你吃早餐了吗?”

    这样的天气接水的人估计会很多,今天早上下雨王思琪又来的晚,温迟迟有轻微低血糖,一般时候都会记得往包里装些小包装的糖或者面包。

    王思琪也试了试温迟迟保温杯的重量,见她要给自己拿,赶紧制止,眉眼间略微狼狈:“吃了吃了,早上就因为吃早点才来晚了。”

    这么会儿功夫,听写本已经有挺厚一摞,温迟迟点点头,自己拆了一颗薄荷糖含,在王思琪走出教室后估摸着数量已经差不多,拿起那叠本子来数了数,抱着走出门外。

    教室在三楼,细雨顺着风飘进来,斑驳着绿漆的栏杆上挂满水珠,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更乐意待在座位上补觉。走廊难得寂寥,绿漆斑驳的窗台边挂满雨伞,残留的雨水绵延落下,把灰色的水泥地氤得接近黑色。

    踏过两种不同色调的长而曲折的分界线,左拐,没几步就走到办公室,温迟迟嚼碎口里的薄荷糖,打了报告。

    “都收齐了吧?”英语老师的工位就在靠近门的地方。

    “齐了的。”温迟迟应一声,目不斜视好让自己能够忽略另一边的声音,然后把本子放在桌上空的位置。

    英语老师正在写教案,匆匆略过一眼:“行,点过就行,你先回去吧”

    “哎温迟迟,你过来一下!”英语老师话还没落完尾音,坐里面的陈方回过头来看到她,先喊出声。

    口腔内壁是薄荷糖留下的凉,正要抬脚的温迟迟被刺得心脏落了一拍。

    她视线跟着脚步移过去,老王位子边还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这边,听到声音也没转过来。

    他没穿校服,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同色运动裤,身形挺拔落拓,很高的个子。

    她其实一进来就已经看见他。

    “恰好你过来了,也省得再麻烦。这样,你帮我把听写本拿了发下去,哦还有月考试卷的答案,放试卷头了,你一块儿拿过去,上课让课代表念一念先改着,我待会儿有个小会儿去的晚点。”不同于老王,陈方丝毫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个子中等,看起来也要更温和。

    陈方既是五班班主任,也是两个班共同的物理老师。

    他的工位在墙角,试卷放在靠里的桌子上,温迟迟再次刻意忽略余光中比陈方高出一个头的身影和尘封过一段时间却依旧眼熟的侧脸,试图从那个人身后绕进去。

    教师办公室是教室改的,座位间隙本就不大,隔壁工位是语文组的老师,地上摆了一摞厚厚的作文材料。

    这么一来,再怎么往旁边避,还是不可避免地和烟灰色衣角擦身。

    又是很淡的阳光味,和雨水混在一起。

    温迟迟捏了捏手心,大脑像冗长待机后的重启,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铺陈出那个结论,一步未迈完的距离,陈方已经在抓紧时间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训话。

    “李槜,陈老师知道你以前在省实验也就是尖子生,入学成绩也确实完成的很好,但既然你来了我们班就得遵守我们班的规矩!你这语文成绩连及格线都还差着十分就算了,那八分的古诗填空呢?你就填出来一分其他都空着是什么打算呢?!”

    这是替语文老师训人来的,说实话,挺不留情面的。

    看上去再温和也是高中班主任,训起人来照样狠。

    李槜倒还是像上上次在他家里撞见时候的脾气,不说话,但也没什么不规矩的动作。

    就,乍一看反正还挺诚恳。

    虽然感觉漫长,但确实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距离。

    -桌上应该是新印的试卷,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温热气,温迟迟低垂着眉眼,好不容易把所有纸张捻上指尖,余光里,那双看起来就很贵的黑白配色的运动鞋边缘溅上雨天的泥水点。

    李槜。

    铅灰色字迹歪歪扭扭。

    温迟迟在脑海中不自觉地、抑制不住地,又一次写出这个名字。

    陈方扬了扬成绩单,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又像是心血来潮:“哦对了,这是温迟迟,你知道吧?就成绩单上第一个,年级第一,多好的孩子啊”

    陈方向来有些粗枝大叶,窗户没关紧,透开一条缝,风一吹,怀里的试卷被卷起带着尖角的白浪,温迟迟顾不上突然莫名被咬到的舌尖,赶紧抬手按住。

    外面有老师催了一声,他起身,把保温杯抱在怀里,最后朝着温迟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叮嘱了一句:“温迟迟,这是隔壁班新转来的同学,叫李槜,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帮帮他,可以吧?”

    突然被点名,一直试图把自己当成空气的温迟迟只能扯动僵硬的脸颊,露出一个平缓的微笑,抬头,如期对上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

    就是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风吹不动的池塘水面,好像对面是个陌生人——其实本来也就是陌生人。

    温迟迟骤然松了口气,只差一点,她甚至就要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初次见面的问候语。

    但也就是下一秒,李槜略微戏谑地轻挑了下眉梢,然后同步的,那双眸子里闪现出一种恍然大悟一般的了然表情——她是这样理解的。

    温迟迟一愣,情绪顿在嘴角。

    再回神,李槜已经又规规矩矩站着被训,好像刚刚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哟呵温迟,更上一层楼啊。”

    进到教室,把试卷和月考卷答案都递给课代表,手里拿着剩下的一张纸,刚走到座位就听见王思琪的打趣。

    教室另一角有班主任老王递过来的班级成绩单,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围着看,温迟迟立马猜出她指的是什么。

    “你这次年级第一哎!”果然,刚坐下,前桌的曲敏也转过来恭喜她。

    温迟迟坐下,应和地简短笑笑,也没什么讨人厌的谦虚话,只是感谢:“大概这次复习的比较在点上。”

    王思琪眼尖,看见她从手里放到桌面的纸,赶紧探头:“我去,成绩单!”

    本来已经转过去的曲敏和另一个前桌也赶紧转过来。

    温迟迟把纸推过去给她们:“只有一张年级排名。”

    陈方去开会之前随手递给她的,是从厚厚一叠全年级排名拆下来的第一张,红色的纸,左上角还有两个拆离订书针留下的痕迹。

    “没事儿,别人的热闹也爱看。”

    确实一大群人围过来,王思琪感叹指着第一排感叹:“真牛啊温迟,这成绩!”

    温迟迟之前一直是六班的第一名,但这是她第一次考到年级第一,确实很值得惊叹一声。

    虽然当事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她没接话,自顾自捏了捏山根。

    温迟迟度数不高,所以除去看黑板做笔记时候几乎不会戴眼镜,视力不够清晰就会下意识微微眯眼。

    王思琪继续顺着往下找:“什么嘛,我怎么还是六十二?”

    她人缘好,这话一脱口就引来一片唏嘘:“什么啊王思琪,你这话说的还有没有人性啊?考六十二你还嫌弃,那我们这些连第一张都没上的人还活不活了啊?!”

    这张纸上只有年级前一百的具体成绩。

    王思琪吐吐舌头,愁眉苦脸地吐槽:“你们知道个什么,我数学又是只擦着及格线过,肯定要挨老王批,哎你说下周吃饭我能不能不去啊”

    “哎,这不是李槜吗?”王思琪小声惊呼,“不应该啊多少名这是”

    她正要把视线往前移到排名序号,耳边突然有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

    “第十。

    温迟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印着红色,她说:“李槜在第十名。”

    王思琪偏头,视线里女孩的刘海已经长到眉下,头顶有灯,光线侧着照过来,温迟迟皮肤几乎白到透明。

    她把成绩单递给曲敏,人群立马转移上前。王思琪小声问:“刚去办公室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们从初中就是朋友,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对劲。

    大课间的广播体操音早已经结束,耳边只有因为成绩带来的人声嘈杂。红底黑字的成绩单,从来没到过的第一名,又亦或是对视的那一眼。

    温迟迟很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说她刚才在办公室见着李槜了,就那个特招眼的转校生?还是说其实她早就见过他了,甚至还去他家做低伏小过?又或者,说,他刚刚好像认出我了,但我不太确定

    或者诚实地说,她其实很嫉妒他?

    都不可能。

    所以最后温迟迟只是扯出一个笑,侧过去,用不确定的语气,感叹道:“就,可能因为第一次发现人可以不用面面俱到。”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光明正大的那种。”

    哲学洒脱如王思琪,再怎么想逃离数学还是会把一个个数字从一张试卷复拓到另一张试卷。

    而温迟迟,从小被李香茹说只会死读书、性格温吞的温迟迟,更是完完全全不可能放弃去做一个面面俱到的人。

    但李槜,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却轻易就在她生命中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至少是目前为止。

    ——以语文试卷上空白的七条横线,不及格的某科成绩,以及依然耀眼的总分。

    很久以前,李香茹时常在她面前感叹,说女孩指不定什么时候成绩就会掉下来,所以在温迟迟数学真的考差了一次后,她更加理直气壮地说,看吧,我早说她就是学不好数学的

    那时候说实话,温迟迟原本是真的要不喜欢数学了,完全无关什么所谓的性别局限,只是厌恶青春期里有这样冗长烦扰的计算。但被妈妈这么一说,她反而忍着厌恶,硬生生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所以其实是有人能够这么干脆又不拖泥带水地舍弃掉所厌恶的东西的——因为有足够的自信,能十倍、百倍、千倍,用别的找补回来。

    即使放弃了一部分,也不会被世界放弃。

    眼前突然出现那杯氤氲起白雾的沸水。

    温迟迟近乎平静又清晰地感知到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唏嘘和不忿。

    又或者,只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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