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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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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万籁俱寂,打更的声音踩着石板路上的薄霜,从坊外远远传来。

    一只纤手从窗户里伸出来,轻轻一抛,信鸽从京城的客栈里扑棱棱地起飞。

    穿越云霄,飞过山山水水,落到了粤海的一艘大船上。

    林四娘左右一环顾,见没有人,迅速接过信鸽,抖开信筒。

    一张纸落出来,摊开一看,里面却还卷着一筒纸,用蜜蜡封得严实。

    林四娘迅速将外面的纸张读完,却并未拆开蜜蜡,神色微凝,将那筒纸悄悄地塞进袖子里。

    她转过头去,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探春的船舱。

    探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绸裙,绸缎软滑有光泽,衬得她看起来也颇为稚嫩,眉眼间的神色却飒爽又果决。

    一队一队地从南安郡王府的船下鱼贯而过,嘴里呼喝着口号,耀武扬威地将鞭子抽在躲避不及的船夫和路人身上。

    她冷冷背着手站在甲板上,向下注视着这一切。

    鞭子啪的一声落在一个孩子身上,她的手也跟着紧紧一攥。

    花儿本来是拿了大人给的钱,蹦蹦跳跳来买麦芽糖。

    她守规矩,在路上高高兴兴走得好好的,没想到遇到这么一队凶神恶煞的人马,妈呀,莫不是地府里的牛鬼蛇神不成!

    当下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躲鞭子,扑通一声摔倒在路边,摔得猛了,小石子硌进嫩嫩的膝盖里,血渗出来。

    花儿怔怔地望着那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脆嗓子一声亲娘嚎得直冲云霄。

    她一边嚎一边躲避,忽然眼前出现一片衣角。

    她吓得厉害,见了遮蔽,管他三七二十一,急忙躲避,藏到了袍摆后面,拽着那衣角哭泣。

    袍角的主人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平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揣着袖子,眺望着渺远的海水。

    荷兰人哈哈大笑,看花儿狼狈又好欺负,就追着上去又要补上一鞭子。

    鞭子将将要落下的时候,挥鞭的人定睛一看,忽然看清楚了挡在花儿面前的年轻人的面容,吃了一惊,急忙收回鞭子。

    那鞭子是软的,急切之间也收不住了,啪的一声抽在年轻人额头上。

    年轻人眼睁睁看着鞭子往自己脸上招呼,竟然连缩都没有缩一下,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鞭子稍,笼着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硬生生给打出一道显眼的红痕来。

    挥鞭的人显然吓坏了,得意忘形的样子刹那清空,对着年轻人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话。

    即使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看那样子也能猜出来是在诚恳致歉。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看着海面思考人生。

    探春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好久了,看到这一幕,才意识到这个人和荷兰人是一起的。

    盖因其他人都穿着古怪的异族服饰,这人却一身竹纹月白锦袍,挂着犀角镶金的腰带,端端正正戴着白玉冠,仔细看才会发现他蹬的靴子、佩剑都与寻常中原人的不同,头发颜色也更浅。

    站在嚣张快活的荷兰人里,这人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似乎发生什么也不关他的事情。

    探春正打量着他,那人也淡淡地掀起眼皮抬头望来。

    湛蓝的眼睛里仿若无物,无喜无怒,冷淡到像这个人已经死掉了,半点活气也无。

    沉寂得像一片广阔的深海,扔一颗石子进去,不会在里面激起半点波澜。

    这世界的一切在他眼里好像的是透明的,他抬起来轻轻一瞥,明明是隔着竹篾,却好像透过竹篾,准确地窥见了探春。

    即使明知道隔着重重阻挡,看不见什么,被这样沉寂得使人心惊的眼神扫过来,探春的心还是咚的猛烈一跳。

    但是她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正在这时翠墨应她的要求找来了狗剩,她答应了一声,就转过身去,不愿再看见那人的眼睛。

    竹篾后女子纤瘦的身影一晃,消失了。

    狗剩怯怯唤了一声姑娘,中气到底比上次足些。

    探春躬下身来,问狗剩:“你真能凫水半柱香?”

    狗剩犹豫了一下:“这是发挥最好的时候,努努力应该可以办到。”

    探春指指远方的大船:“若是要你去那艘船上游一个来回,不露出水面,你能做到吗?”

    狗剩略一估算,自信满满地挺了挺黝黑的胸脯:“没问题。”

    “好小子!”

    探春拊掌一笑,干脆利落地问道:“现在我就给你一把快刀,你从船尾跳下去,游到那艘船上,撬开他们船底的木板,再游回来,中途不准换气,不准露出头来,你可敢干?”

    那艘船,就是荷兰人停靠在岸边的货船。

    狗剩刚刚就在岸上,旁观了荷兰人怎么将自己人挥鞭推下水的,听了这个主意,立马应声:“我干!”

    探春将宝刀递到他手上,往他背后一拍,杀伐果断地下令:“去吧!”

    狗剩接过刀,毫不犹豫地跑到船尾,翻身下水,扑通一猛子扎进水里,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连个气泡都没有多冒出来一个。

    江水浩荡又平静。

    他俩这一来一回应和得流畅自然,旁的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狗剩已经游了回来,湿漉漉地扒在了船尾。

    翠墨急忙跑着过去递过自己的手。

    狗剩握住翠墨的手,借力一跃跳上了船,灵活得像一只猫。

    微微喘了两口气,才拖着一身的水到探春面前:“撬下来了,只是等会儿水进了船舱,他们肯定会很快发现,更换船板,我索性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用刀都捅了几个眼,等他们慢慢来一个一个发现时,怕就来不及救了。”

    探春哪里熟悉海运这些事情。

    她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倒没有想到原来船舱进了水,船员还会去把船板补起来。

    赞许地点点头:“你思虑得很周详。”

    林四娘也暗暗点头:“这孩子倒是个细心的。”

    她这么想着,就对狗剩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留在三姑娘身边,做个随从也好。”

    探春啊了一声,想要出声制止。

    贵族小姐,仆妇如云是常有的事,却从来没有身边跟着小厮随从的,这是爷们的标配。

    传出去,不合规矩,也不好看。

    林四娘却看穿了她想说什么,淡淡道:“这孩子水性好,心性也纯良,还聪明。安南粤海都多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既然出了深深府邸,就不必拘于这些性别规矩的成见。”

    探春默了一默,转头问狗剩:“你可愿意?”

    狗剩怯怯道:“管饭吗?我在船上吃三筷子酱菜两个窝窝头,换了三姑娘能多给个窝窝头吗?”

    探春和林四娘一起笑了起来。

    荷兰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搬运货品要耗费大量时间,他们犹在带人往下撤。

    南安郡王府的人听从探春的号令,都上了船,不与他们相争。

    码头边的行人和其他异邦人见粤海贵族都避其锋芒,更加不在原地久待,都快走空了。

    忽然船上传来一声高呼!

    船体斜了一斜,猛地往下一沉。

    原本在船上的几个荷兰人赶紧有条不紊地往下层跑。

    林四娘在远处望着,不禁赞叹一声:”果然是训练有素,连商船都这么有秩序,不愧是在粤海年年打胜仗的船队。“

    几个人抱着水瓢奔跑着往外跑,倾倒在江海里,一个人急匆匆抱着修船的工具往下冲。

    很快船就稳定了一点,往上又浮了一浮。

    探春没有林四娘这么从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她单知道凿桶能沉,凿缸能破,这船凿开了,能管用吗?

    荷兰人会及时把他们补上吗?

    就在这时,船体发出一声嗡鸣,船尾往前一浸,以比之前快了一倍的速度往下沉去。

    船上几个人慌了,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

    探春这才舒了一口气,勾唇一笑。

    船体倾斜,真正沉没还需不短的时间,但是船底漏洞在一些五花八门的地方,有的较细小,灌进船舱的水和水逐渐混在一起,很难完全找出真正有漏洞的是哪一块船板。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漏洞被完全补上的概率就越来越小了。

    探春甚至抽空去喝了盏茶。

    岸上,花儿怔怔地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跑,用粤海土话高声喊道:“荷兰人!荷兰人的船沉啦!”

    “荷兰人的船”

    船舱外传来码头上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集合起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荷兰人的船沉了!”

    他们本来是怕的,现在却不怕了,站在岸上落井下石,一齐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

    熟悉荷兰人船体有多坚固的水手轻声嘟囔:“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义士做的好事。”

    花儿却拍掌笑道:“是神仙,一定是神仙姐姐帮忙!”

    花儿的奶奶笑道:“是呢,定然是老天保佑,看不下去这帮子横行霸道的金毛兔崽子,叫他们吃吃教训。”

    “个个金毛兔崽子在咱们地盘上都安安生生的,怎么偏生就他们欺负人呢?天道好轮回,这就是报应!”

    荷兰人现在自顾不暇,听到这些笑声,纵然气恼,却也是无可奈何。

    南安郡王府的船也补给够了,启航离岸,向下一个码头出发。

    这一次和刚刚不同,却是南安郡王府的船耀武扬威地骄傲驶过,轮到荷兰人的船浸在水里狼狈挣扎了。

    探春志得意满地站在窗边,负手看着那船的船尾越来越上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离开自己的视线。

    忽然岸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三两步走到码头边,犹豫片刻,直接跳上了高高翘起的船尾,矫健地抱住了船底部。

    他一手扒拉着船尾纹饰,让自己挂在上面,一手抚摸船底木板,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手边那几块木板。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南安郡王府的船只遥遥一笑。

    探春立在竹篾后,明明隔着船夫和栏杆,竟然觉得自己和那人的视线对上了。

    那人的竹纹锦袍已经被水浸了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健美的身体曲线,背挺腰瘦。

    棕褐色的长头发落了几缕下来,贴在脸颊边上,衬得下颌线流畅又清瘦。

    水珠盈在长长的睫毛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在苍白的面颊滚落,夕阳照得整张脸都璀璨生辉,但是因为那挥之不去的冷淡,竟显得有几分脆弱。

    湛蓝的眼睛是寂静无光的,那一刻却有一点亮,薄唇微微绽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刹那间就灿如骄阳。

    探春不甘示弱地回视那道视线,心里凉凉的,总觉得好像跟从坟地里坐起来的死人对视了。

    尸体还突然望着自己饶有兴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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