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均天大王(九)
崔滢说完话,院子里一片死寂。
刘公道粗浓的眉毛紧锁,手上长刀垂落。唐梅看看他,握着手里的短/弩,迟疑着问:“刘大哥,郡主还要不要杀?”
崔滢颇想笑话她蠢笨,然而刚才过于紧张,此时一放松,脑袋里一阵眩晕,连忙靠着石桌,慢慢坐下来。
那包芭蕉叶包饭仍旧放在桌上,早已没有热气,翠绿叶片开始暗沉。看样子尖哨子果然听了她的话,没有动过这包饭,没想到因祸得福,躲过了唐梅的迷药,顺便替自己挡住了刘公道的刺杀。
崔滢暗自庆幸,眼瞅着那包饭,干咽了一口唾液。散漫地想,药水的味道多半被芭蕉叶盖过,这才没引起侍卫们的疑心。哎,唐梅这家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误打误撞也能成功。
这么想着,不由得忿忿不平。自己要做什么事,非得事前事后推敲,百般筹谋小心,才能得个差强人意的结局。唐梅光凭着一股子血勇鲁莽,做事顾头不顾尾,为啥能如此好运,稀里糊涂地心想事成?
肚子饿得狠了,更加胡思乱想:自己为找到崔泽费尽心思,重重布局。她唐梅可倒好,从小就有这样温暖体贴的哥哥照顾,还因为自己的筹划,躲过上一世的悲惨结局。哼,她还想着嫁给唐斌?东阳王府世子娶妻,能娶个村姑吗?
她忽然眨了眨眼睛……呃,好像,是能的,只要唐斌他自己乐意。朝廷巴不得藩王们低娶,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最好越穷越好,门第越低越好。
这样看来,唐梅倒是很符合要求。
她捧着个脑袋,坐在石凳上乱想了一会儿,高度紧张的情绪终于慢慢松弛下来,浑身开始发软,轻叹一声,替一直沉默的刘公道回答:“唐梅啊唐梅,你还没听明白吗?如今的均天大王,是你的哥哥。”
“你说什么?”唐梅差点跳起来。
尖哨子移开目光,不想看到崔滢脸上那个微弱却又刺眼的微笑,转头看着门外。
灰茫茫的门洞里,一个黑衣人正往里走,他带着面具,空着两手,经过刘公道身边时,刘公道张口,叫了一声:“大王——”
来人拍拍他的肩膀:“刘大哥不用自责。郡主今日说的话,大有深意,但愿刘大哥日后行事,能够多想一想,不要违了自己的初心。”
刘公道低声自语:“初心?”
崔滢趴在石桌上,有气没力地说:“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刘公道,这几句话送给你,你日后找个有学问的人问一问,再想一想,你究竟要的是什么,是天下清平,众生安乐,还是你一人的从龙之功,荣华富贵?”
来人目光与尖哨子相遇,微微颔首。尖哨子下意识捏紧铁箭,缓缓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来人微笑道:“私下相处,我仍旧叫你尖哨子,你叫我唐兄弟,如何?”
崔滢忍不住瞅他一眼,多日不见,说话的艺术比之前高明不少啊!
唐梅呆呆站在当地,手上的短弩不停地晃。来人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巧地从她手里取走短弩,弯腰放到一边的包袱里。起身看着她,温声道:“小妹,我知道你跟娘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嘴里说得狠,却不会当真伤害郡主,是么?”
崔滢乏力,唐梅握着短弩这样的利器,若真要置她于死地,崔滢又如何能手握弩身制止?无非是因为唐梅虚张声势,只想吓唬崔滢罢了。
唐梅尖叫一声,扑进他怀里,搂住他又哭又笑,眼泪水糊了他一脖子:“哥哥,哥哥,你真的是哥哥?你没有死,呜呜,你回来了……”
来人轻轻拍拍她后背,待她稍微冷静点,拉开她,拿袖子替她擦掉眼泪,含笑道:“快被你勒死了。”
唐梅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她有一肚子话要跟兄长倾诉,那些思念、悲伤、被轻视的愤怒,无路可走时的痛苦困惑。然而所有的言语,在看到兄长的神色时,突然梗在喉咙上,又硬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已经转过身子,看向崔滢。他带着面罩,神色莫辨,然而唐梅离得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终于把目光投向那个坐着的女子时,喉头似乎动了一下,随即又如同被冰冻住一样,毫无起伏波动。然后忽然微微张嘴,似是想要喘气,却又没有任何气息。
他两手放在身侧,唐梅一低头,便见到他手指尖轻轻颤动。
崔滢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过来,脑袋疼得一阵阵发紧,顿时不耐烦起来,支着头,怒道:“你在那里发什么呆?”
来人嘴角一翘,终于轻轻出了口气,走上前来,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问道:“你饿了多久?”
崔滢窝在他怀里,有气没力地回答:“一天。从早到晚。不要再跟我说话,我口渴。”
来人低低“嗯”了一声,手臂再度收紧一些,忽然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她闭着眼睛,头靠在他胸前,声音有些迷糊:“你打算怎么对付招抚使?他带了圣旨来,不知道朝廷许下的价码是什么?你别急着答应,看好退路……不对,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忽然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眼睫毛一阵乱颤。
来人侧头,在她耳边低语:“别多想了,你刚才还说口渴呢,又说一箩筐话。”顿了顿,复又轻声道:“别再想了,一切有我。”
崔滢到底是又冷又饿,心力交瘁,听着他柔和低语,一阵绵绵睡意袭来,暂且放下刚刚闪过心头的疑惑,嘟哝着:“唔,你是我的得意门生,别叫我失望。”
来人低头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个似悲哀似欢喜的微笑,“是,先生。”
唐梅呆呆看着兄长抱着郡主出门,刘公道默默跟在后面,尖哨子悄然站了半响,也终于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她弯腰收拾自己的包袱,把那短弩重又塞回去。低头打结的时候,泪水落在包袱皮上,很快浸湿一小块。
出了驿馆后,均天大王下令,让随行的黑衣人把侍卫和招抚使弄上马背,黑衣人骑在自己马上,又每人牵着三四匹马的缰绳,如同赶马一样,三五一群地开拔。
王展等人依旧留在驿馆。黑衣人本要收缴他们的马匹刀械,被均天大王制止。最后找了个僻静不起眼的地方安置他们,以防被附近的流民发现。
照均天大王的说法,两样药物煎水的药效强劲,此时无论是针刺水淋,都无法弄醒他们。但只消过得一个对时,他们自己便能醒来。
唐梅不会骑马,横卧在马背上,缰绳由尖哨子牵着。尖哨子一路沉默不语,唐梅颠得难受,伸手捂住嘴,耳边飘过他一句淡淡的问话:“你可想坐起来?”
唐梅赶紧点点头。尖哨子一展长臂,将她从马背上拎起来,放到自己身前。
唐梅战战兢兢地抱着马头,眼神不自觉瞥向前方。
当先一匹马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环着郡主在怀里,他手里拿着水囊,时不时低头,似是在一口一口喂她喝水。
尖哨子的目光也下意识掠向前方,忽然问道:“你以后都打算跟着你兄长?”
“当然了。”唐梅抱紧马头,艰难地回头答道:“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尖哨子点点头,不再说话。松开缰绳,落后两步,等到刘公道,问道:“刘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大郎怎么成了均天大王?
刘公道与他并辔前行:“前次攻打涞州城时,大王受了重伤,虽被唐兄弟拼命救回,到底没撑过三天。唐兄弟投了义军后,献了很多计策,立下大功劳,很多人都服气他,大王也欣赏亲近他,本想收他做个螟蛉义子,他却迟迟没有答应。大王临终前再次相托,他才终于松口,在病床前拜了大王做义父,接了均天大王的名号。”
尖哨子皱眉道:“既是认了大王为父,他怎可以违背大王的意志,接受朝廷的招抚?”
刘公道脸色有些古怪,悻悻道:“大王生前多次与唐兄弟夤夜长谈,不知唐兄弟都说了些什么,我看大王后来颇有些意气消沉的模样。大王临终前特意留下遗言,或降或叛,全由唐兄弟决定。”
他朝前头使个眼色,压低声音:“唐兄弟与这郡主之间的情形,你想必也看得清楚。只消郡主一个眼色,唐兄弟立时便能抛下一切,随她而去。所以我让你早点把郡主解决掉。如今让唐兄弟见到了郡主,只怕他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不肯回头。”
尖哨子也朝前方看去,过了一会儿,慢慢道:“方才郡主说,唐大郎甘愿受抚,并非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是为了她,还能是为了什么?”刘公道摇摇头,长长叹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年轻人一团火热,浑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唐兄弟又不像你,他未曾娶过妻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就是宁华郡主这样风流无双的人物,自然是干柴着火,怎么也浇它不灭。”
尖哨子低下头,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静静听刘公道继续说道:“……他要是受了招安,有了官身,日后想要求娶郡主,也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以宁华郡主如今的名声,未见得还能找到什么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尖哨子不愿再听,截住他的话头,问道:“你方才说,涞州城内情势复杂。到底如何复杂,现在可以说一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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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涞州城头。
夜色中,一个鹰鼻豹目,体型膘肥的三十来岁男子上了城墙,穿过一丈多宽的马道,迅速走向最西边的墙垛。
那里有一名腰间挂着刀的女将,头包红头巾,身形如猎豹一般紧实有力,正搭手朝外张望。
男子靠近女将,低声道:“青州来了消息,有人肯卖粮食给我们,四百石,要四千两白银。”
女将长了一张菱角脸,颧骨突出,线条凌厉,两道斜飞的剑眉英气十足,闻言一怒,剑眉竖起,杀气立显:“他是山大王还是我们是山大王?这个价格,不如让他来当土匪?”
男子笑道:“我也是这么说,暂时咱们也不急,先晾着他,找机会把其他想接手的人都截下。等他找不到人脱手,自然会识趣。”
又看着城下:“大王还没回来?”
夜色苍苍,星光漠漠,远近村庄暗黑沉寂,并无半个人影,只有夜鹰老鸹时而起落呱噪,惊破夜空。
女将有些焦急:“这都快过子夜了,难道是刘公道的人作祟?”
“他的人都被我们捉起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帮手?他当初来投的时候,本就是打了败仗,人马全都散光了。若不是大王与他一起,受了先大王赏识,顺带提携他也拉拢了一批人,他便是个孤家寡人,哪里还有什么他的人?”男子提起刘公道,颇有些不屑。
“你也不要小看他,到底他是大王的恩人,大王不能不对他容情。”女将说完,忽然咦了一声,手朝远方一指,笑道:“有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