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均天大王(三)
从清摇小筑到王府大门,奔跑大约需大半个时辰。唐梅习惯了走间壁,中途歇了几回。
来回经过的下人惊奇地看着这个布衣女子,从她的衣着上猜出,她是那个郡主请来的田庄客人,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独自一人,满脸涨红,满头大汗,满脸是泪,不是咬牙狂奔,就是站着激烈喘气。
她终于跑出王府,她站定身子,回头来,看着那五间三启的王府大门。门口的小厮们因有着王爷和郡主“礼遇客人”的交代,并不敢擅加拦阻,只坐在台阶下,好奇地打量她。
“呸——”她朝地上吐了口痰,昂头离开。
这还是她到青州后,第一次单独出门。以前每次出门,都是崔滢安排好车马丫头,路线目的。后来地头略熟悉些,崔浩又正巧有空,带着人陪她出门。
她照着自己记忆的方向,连走了几条长街,来到一家绣活铺子面前。
她不用任何人施舍,她靠着一双手,也一样能够养活自己。她高昂着头,挺着胸,正要上前,忽然看见一个乞丐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绣花鞋垫。
她一呆:那是她亲手绣的活计。
乞丐拄着拐杖,从铺子里单脚跳出来,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大姑娘,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手里拿着的活计是什么?”唐梅叉腰,“你偷东西?看我不去告诉绣铺的掌柜。”
乞丐怒道:“你别张口栽赃。这是掌柜送我的。”
“胡说。这种赚钱的东西,掌柜凭什么平白无故地送给你一个讨饭的?”
乞丐笑道:“说起来也是桩奇事。我素日在这一带讨饭,掌柜的因此认识我。那日特地叫我进去,递给我一叠子鞋样帕子,说是送予我,只必须拿得远远的,去城郊乡间卖了。”
“我正奇怪着,掌柜的就唉声叹气跟我说,这都是个村姑的活计,非要放他店里售卖。他这店是本城数得着名号的老字号,里头的活计那都是精挑细选,上等的绣娘小半年才出一件的精品,哪里能卖这些针法拙笨,花式又老土过时的物件?那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可这里头牵扯着一个他不敢得罪的贵人,只好咬牙接了。”
“不过那贵人也好说话,只要那村姑出了货,贵人二话不说,立即高价买下。只是这些活计他也不要,只让掌柜自行处置掉便是。唯一的条件,便是不能让那寄卖的村姑知道。所以才给了我。”
乞丐说完,见对面的姑娘呆在那里,脸色死灰一样,心里大略有了些猜想,又说道:“照我这半辈子的世道经验来看,多看是贵人看上这个村姑了,又肯花心思,又肯花银子,那是顶顶多情的人了。我要是那村姑,还做什么绣活呀,直接嫁了那贵人,甭管是做妻做妾,这辈子吃穿不愁,哪里还需要日夜做活这么辛苦?”
说着,自顾自走了。
唐梅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原本该羞涩,被一个陌生人公然暗示,有男子喜欢她,这怎么也是让人脸红的事。她也不讨厌崔浩,二公子人长得如桃花一样,又好看又斯文高贵,说话又温柔,她也不是没有在他面前失态脸红的时候。
可此刻压倒一切的,是另一件事。
原来她所谓自己谋生,自力更生,自己赚来银两的骄傲与欢喜,根本只是一场骗局。
她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看着远近高低起伏的青黑屋檐,屋檐下挂着的各色招牌灯笼,招牌下进进出出的华衣贵客。
这是青州,是崔滢当初告诉她,遍地都是机会,总能养活自己的地方。
“骗子。”她捏紧拳头,愤怒而又无助。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在这样热闹繁华的城市街头,她孤独得像是个刚刚降生到世界的孩童,无可依凭。
“唐姑娘。”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转过身,看到那个笑得一脸温柔的贵公子,骑着马,在三步之外,微微俯身,看着自己。
他柔声说:“我听门上的下人说,你哭着一路跑出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王府有什么人,让你受委屈了?”
迎着阳光,她眼睛又酸又涨,用力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她哑着嗓子问他:“二公子,你知道……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吗?”
崔浩“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同情地看着她。
他们站在街边说话,没注意到有人从巷子后头钻进旁边的二层临街楼房。
二楼有个妇人,正在临窗的绣架上穿针引线地忙着,听到楼梯处的噔噔噔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个不认识的华服少女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娘,顿时惊讶出声:“你们是甚么人?我相公呢,他怎么让你们上楼?”
少女手里拎着三贯钱,放她身前的杉木桌子上,笑道:“这位大嫂勿惊勿怕,我们只待片刻,稍后就走。”
那三十多岁大娘则直接转过屋里晾衣的麻绳,从长长短短的肚兜月事条后头,端出一个恭桶,盖子已经揭开,臭味四溢。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妇人吓了一跳,想要去拦她们,又怕那恭桶里的秽物沾到自己身上,急得莫可如何。
少女掩鼻,在手掌下闷声发笑:“大嫂,借你家五谷轮回物一用。”
那大娘手端着恭桶,疾步去到窗边,往下头看了看,一扣手,将那恭桶翻转过来,粪水污物顿时如天女散花,飞溅洒落。
楼下传来男子喝骂声和女子惊呼声,那少女侧耳听了一会儿,拍掌大乐:“成了,乳娘,我们赶紧走。”
事后,自有街道司衙役闻听报讯,去找这家人麻烦。夫妇俩比手画脚、点头哈腰地解释,有这样两个人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抢了他家的恭桶如此这般的行事,左右邻居也作证,房主又陪笑塞了一贯钱出去。
街道司的人掂了掂,收入怀里,笑道:“既是如此,倒也不必惊动上官。你们赶紧把街面清理干净,这事就算了了。”
这是后话不提。单说那飞流直下之际,崔浩一身衣冠鞋履全部湿透,污水哒哒而下,当真是狼狈到极致。唐梅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崔浩出门时没有带随从,没办法去找这家人晦气,只好出高价,请一旁看热闹的人雇了辆马车来。
唐梅却不肯挪脚步:“我不去王府。”她头脸上倒还干净,一排扇贝样洁白牙齿咬着下唇,固执地说。
崔浩狼狈之余,仍能保持世家子闲雅姿态,温文笑道:“你不想去,那便不去吧。我在外头置了一处小宅子,还没告诉别人知道。便去那里,先收拾干净,再做打算。”
崔浩口中所称的“小宅子”在城西南角上,临近城门,却又掩在河沟和一带竹林子后,幽僻安静。外面看,只是一扇黑门,一堵白墙。里头却另有乾坤,足有十来间房子,二二三三,散落在院子里头。
宅子里只有一对五十多岁的仆夫仆妇,除此外,再无别人。
崔浩让他们烧了热水来,唐梅仔细拴好门,脱了脏污衣物,慢慢泡进浴桶里,心里想着这出院子,不禁好奇。
像崔浩这样的豪门公子,弄处外宅,养个出身不好的外室什么的,那倒是毫不稀奇。她在乡间,也听说过许多这样的风流韵事。
可这处宅子安静得很,虽是白天,也毫无生气,可见并不是崔浩用来养女人的地方。
那他弄这么处房间多多的宅子做什么?
随即想到自己头上,不禁黯然起来。王府的二公子要做什么,跟她有什么相干?哥哥死了,自己无处可去,这才是摆在面前的头等难关。
热水松弛了她的肌肤,抚慰了她的悲伤。她呆呆坐在木桶里,抱着膝,盘算着未来的路。
回周家村?数百里的路,兵荒马乱的时节,她一个女子,怎么回去?再说,周家村如今是什么情形,她也一无所知。如何回去?
继续在青州住下?青州确实繁华热闹,可是什么东西都贵,她这些时日不用花自己的钱,吃住自然省心畅意。若是从王府里出来,单凭着自己那罐子存钱,能支撑几日?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自己走得匆忙,没有去把衣物钱罐带出来。
当真是走得匆忙吗?她想着,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她虽然那时候悲怒交集,却下意识里,仍旧出于自保,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只要东西还在鸣鹿苑,她终究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去。至于回去之后,要不要、能不能继续留下……
她咬着唇,心底里生出耻辱、不甘,既自恨自己不争气,却又生出浓烈的、面对现实的无力软弱。
就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乞丐的那番话忽然幽幽响起:顶顶多情的人……嫁与他,无论做妻做妾……一辈子吃穿不愁……
门上传来几下徐缓的敲击声,崔浩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唐姑娘,你还好吗?你洗得太久,水冷了容易着凉。若没什么不妥,就回答我一声。”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扶住木桶想要起来,又醒起自己□□,连忙缩回水里,急急道:“我没事。”
果然水已经凉得有些浸肤。
外头再无声音,想是崔浩已经走了。她翻出木桶,取来搭在衣架上的长巾子擦干水,穿好崔浩预备的衣服。
崔滢也曾送过她衣服,被她直接退了回去,一眼也不多看。如今形势比人强,不得不换掉哥哥当初为她置办的衣服,心里一阵刀割样的疼痛。
有个声音起初小小的,后来越来越大,从心里一路响到耳朵里:我想嫁的人,是哥哥,不是任何别人。二公子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可是我不愿意嫁给他。
另一个同样大的声音在争辩:可是哥哥死了呀,我要不就不活了,也随爹娘哥哥一起去,倒也一了百了。但凡还想活下去,就不能不找个依靠。
她问自己:你还想活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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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哨子去得晚,只听说了唐梅与崔浩被人当街淋粪的轶闻,却没见到人。
驻足想了想,唐梅被崔浩带走,多半是回王府,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崔滢担心她,自可待她回去后,去找她一一解说清楚。
他正要掉头走开,街那头传来敲锣的声音,一队青衣役从举着对旗对牌,抬着一顶官轿行来,占了大半街面。街上行人纷纷走避。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声:“那牌子上写的是招抚使陆。”
尖哨子站着看了片刻,轿子从他眼前经过。他手指动了动,正想伸到背后取弓箭,霍然省起,他此行没有带弓箭出门。
只好另找机会了。
刘公道交代他三件事情:交还唐斌遗物;刺杀招抚使。这两件事,他都能理解。
然而第三件事,他却百思不得其解:杀宁华郡主崔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