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王府（十三）
崔滢既已恢复，两人不再停留，去山下的村子里找到崔沁。尖哨子牵了萧明顾手下的马来。这时候也顾不得招眼，几人略略拿花布遮了脸，上马疾驰。
照崔滢的安排，崔沁带丫头回锦绣园露个脸，以郡主的名义送各家闺秀回家，也算是扑蝶会有始有终。
崔滢却带着尖哨子和海月，一路进城，直从角门回府，先让人叫了王展过来。
在昌县城外，王展与化名唐穆的尖哨子曾共过一场患难，此时重逢，惊喜之下，拉了他去喝酒叙旧。
崔滢回屋换好衣服，拈几块糕点和水匆匆下肚，带上两三个小丫头，匆匆赶去格思堂请安。
时已入夜，东阳王听说郡主来了，颇为惊讶，挥退侍候的侍妾歌姬。
崔滢进去时，东阳王正裹着一件黑青色大裘，坐在火炉子边烤火。又指了火炉边另一张铺着虎皮的圈椅让她坐，笑问：“我不是吩咐过，你今日回得晚，不必过来。怎么又来了？今日在锦绣园可玩得尽兴？”
崔滢没有就坐，反而垂首站在地上，躬身道：“父亲，女儿任性妄为。因看着阿沁可怜，今日跟她一起，去家庙见了钱夫人。”
东阳王一惊，还没来得及训斥。她已经接着说道：“钱夫人说，她诅咒女儿。此事女儿万万不能相信。请父亲细思，钱夫人与母亲情同姐妹，彼此和睦。母亲待阿沁，略无嫡庶之别。钱夫人从小也视我如亲生。她为何要诅咒女儿？”
东阳王先皱眉训了她一句：“你大胆莽撞，自行其是，将来总要惹出祸来才甘心。”
复又叹口气，“此事我一直没跟你母亲说，也是怕她知道了伤心气恼，到时候坏了身子，更加不易受孕。你偏又跑去打探。也罢，让你学一个乖也好，只别告诉你母亲。”
崔滢答应。
东阳王又说：“钱氏是嫉妒你有封号，她女儿没有。她和你母亲，原本都是城里的大家小姐，后来嫁入王府，一个为正，一个为侧，钱氏心里已有不甘，跟你母亲也颇斗过一阵。那时候还没有你们，所以你不知道。”
崔滢有些想笑。东阳王说话的语气，好似两个女人的争斗，跟他毫无关系一样。他这个男主人只是威严公正地主持公道而已。
“后来有了你和阿沁。原本钱氏已经偃旗息鼓，跟你母亲也融洽起来。谁知两个女儿中，你越来越出色，先是封了郡主，如今更是靠自己立功，挣来名号。她心中嫉恨，所以诅咒与你。我寻思着，你去年说是犯了什么富贵煞，多半就是因了这个由头。那盲道人有些道行，能替你断出有煞，却又不够精深，算不出邪法是出自府内。”
又笑道：“不过他那解煞的法子倒也是歪打正着。你离了王府富贵，可不也同时离了这毒妇小人？自然就好起来了。”
崔滢明知盲道人是自己安排的，可是听东阳王一席自圆其说，掐丝严逢的说辞，也不由得哭笑不得。
正好丫鬟进来奉茶。她接过茶，两手端好，亲自奉给东阳王：“父亲恕女儿鲁钝，女儿和阿沁都是女子，说句不怕羞的话，我们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从此后一在青州，一在京城，各有家业，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一两次面。钱夫人何必为了这样一点毫无益处的计较，干犯大忌？”
“所以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东阳王喝口茶，伸手搁在一旁的花架上，笑道：“若是个个女子都如滢儿一样聪敏果决，明于见事，这世间，也没我们男子什么事了。”
“父亲谬赞。”崔滢低着头，慢慢喝一口茶，忽然又问：“钱夫人说，她用木偶行魇胜之术。那木偶父亲可还留着？”
东阳王一皱眉，厌恶形之于色：“那等腌臜污秽东西，还留着做什么？早一把火烧了。”
“父亲如何知道，那木偶就是女儿呢？”
“上头用朱砂写着你的生辰八字。”东阳王想起来就恼怒，“还装模作样，给那偶人穿戴全套衣冠鞋履，打扮成个男子模样，以为能借此瞒天过海。我顾忌着沁儿，也不想王府传出这等妖邪之事来，才只打发她去了家庙。”冷哼数声，言下大有狠厉之意。
男子衣冠。
崔滢恍然顿悟：这木偶哪里是她，分明是那个与她同时降生的男婴，是崔泽。
可是，钱夫人既已换了他，让他命运巨变，从尊贵的王府嫡子而变为生死不知的庶民草芥，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诅咒这个已经可怜至极的孩子呢？
除非……她慢慢抚着茶盏，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她问道：“女儿只在书里见过魇胜之术，好奇得紧，那木偶上可真的插着银针，像个刺猬一样？”
东阳王皱起眉头，颇不耐烦。若换了其他子女，早一声怒骂，喝令下人叉了出去。崔滢到底是最替王府争光的那个，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这些个邪术也未必都是一样的。钱氏弄的这个，倒没有插针，多半是日常言语咒骂。”
崔滢心里渐渐有了把握。
钱氏并不是天生恶毒之人，当年做下那桩恶事，只怕这些年都日夜不安。她刻崔泽的魇胜木偶，并不是为了诅咒，而是为了替那孩子祈福。
自然，人性幽微，若说她也顺便镇压那孩子的恶魂，以防他来找她报仇，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崔滢想明白这一节，也就想通了钱夫人的选择。她无法向王爷解释人偶的真实身份，只好承认是诅咒崔滢。她毕竟是尊长，诅咒一个晚辈，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
她心头转过百千念头，面上却若无其事，眨眼笑道：“父亲说得果然有道理，女儿茅塞顿开。想必就是她日常詈天骂地，引得丫鬟婆子怀疑，这才向王爷告发了她的罪行。”
“倒不是丫头婆子。”东阳王摇摇头，却没再说下去，反而问道，“你今日可曾见过浩儿？”
“没见过。怎么，阿浩与此事有关？”崔滢杏仁般的眼眸微微睁大，表示惊讶，“他与钱夫人素无往来，怎么他能知道这等隐秘之事？”
东阳王本不打算跟她细说，却不知不觉，被她言语巧妙勾住，顺着就说下去：“说来也是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巧事。你还记得钱氏身边有个叫做李大娘的陪嫁吗？”
“恍惚记得。似乎是我八九岁的时候，钱夫人生下个弟弟，他可怜得紧，才刚刚下地，一口气没出，就去了西方极乐世界。父亲和母亲伤心之下，怨怪钱夫人身边侍候的人照顾不周，打了一顿，全都发卖出去。这个李大娘似乎便在其中。”
“不错，你记性向来很好。”东阳王道，“浩儿前些时日不是去田庄给你送应季的衣物用品吗？回程路上，居然碰巧见到这个李大娘。浩儿念她也是王府里出去的旧人，请她去说话。谁知那老货喝多了酒，就把钱氏的秘密给抖露出来。浩儿回府之后，暗中观察许久，待有七八分把握了，才在临走前，告知于我。”
崔滢随口拍着马屁，“这是父亲洪福齐天，吉星高照，才让老天爷把这李大娘送到阿浩面前，顺带护佑了女儿。”
心里却想，也不知崔浩为了找到当初的旧人，花了多少索引查证的功夫。又一路想到他今日被困在锦绣园，见到上辈子那位彪悍厉害的娘子时，不知会是什么心情。等这几日歇下来，一定要找山月来问问清楚。这可比外头说书的情节精彩多了。
父女俩又说了两句闲话，崔滢方才告退。临走之前，东阳王叫住她：“你既是去见你母亲，顺便跟她说一声，近日找个机会，去钱氏院子，把朝廷颁发的册封文书找出来。”
崔滢低声应了。
原来东阳王又有这一层考量。
她去到和雍堂，跟王妃说了王爷的吩咐。王妃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搂着她坐在榻上，半天不吱声。
崔滢剥了一堆松子仁，一粒一粒放在王妃手心：“松子开心，母亲吃了它，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王妃这才笑了一声，伸手指轻轻弹她额头：“促狭。”
崔滢道：“母亲也不用着急。朝廷把位份看得紧，府里早就空出侧妃位置，父亲也年年上表，却都没有下文。难道多出一个位置，朝廷就能批下来？”
“我又不是担心这个。现在只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我哪里还在乎他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崔滢心里苦笑，你不在乎，我却很是在乎。
崔泽回府之前，王府绝不能多出什么年轻的侧妃。若是侧妃生了孩子，抢在崔泽回来之前受封，崔泽的身份又要尴尬。都说老父疼幼子，谁知道东阳王会不会偏心，会不会废逐这个从小没有长在身边的成年儿子？
崔泽袭封世子，乃是她今生头等重要的大事，绝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王妃让身边侍候的人都下去，堂上就剩母女两人，在二月如剪的夜风中，喁喁低语，“我是想起钱妹妹，她也是曾经受过宠的，论怀孕，还比我多一次。如今王爷这样薄情，我看着心寒。”
她摇摇头，叹口气，“论理，我不该在你这做女儿的面前，说你父亲的不是。可你也快要出阁，有些事，以前不好告诉你，以后却要你慢慢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琢磨，今日索性就好好跟你说一说。”
崔滢低着头，慢慢剥着松子，听王妃说男人薄幸的天性，贪色的癖好，说当家主母的为难，上侍公婆夫君，下抚姬妾子女，中间又还有无数妯娌姑子，如何才能尽量周全。
夜风吹着她的额发，吹着她年轻而骄傲的面庞。她想，我才不要过这种一眼见不到头，如同坐牢一样的日子。
王妃说得口渴，端起茶喝了一口。崔滢道：“母亲既然念着钱夫人，不如还是把她接回来？”
王妃一怔，茶杯顿在半空，侧脸去瞧她：“你有办法？”
“我想了个主意，可是却要母亲配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