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田庄(十一)
“阿泽……是什么人的名字吗?”
王府备下的药物都已送给村人,好在山月现在十分信任唐斌。他从附近田埂上采来鬼针草、青蒿和薄荷,亲自守在廊下的小火炉边上煎药。
小丫鬟们被打发去吃饭,海月在房里守着重又昏睡过去的姑娘,山月便抽身出来,陪着唐斌。
听到这个问题,山月不以为意,“啊,那个,我也奇怪呢。我和姑娘一块儿长大,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多半是姑娘迷糊中口误。”
唐斌便不再问了。山月又跟他细细讨教照顾病人的经验心得。
一时,药汤开始咕噜噜冒泡。唐斌放入洗净的薄荷,又煮了一小会。等到薄荷味道浓浓的透出来,他拎起药壶:“好了。”
药汁倒入一只白釉贴花瓷碗。山月用手扇着风,一边朝唐斌道:“唐公子,你们还是坚持要走吗?”
“不走了。”唐斌摇摇头,低声道:“其实,我本就是想来告诉郡主,我和小妹不打算走了。”
“那可太好了。”山月大是欢喜,“你这一走,姑娘就又是病倒,又是魇住的,可见这恶煞十分凶狠。公子在这里镇着,姑娘的情况就好转起来。你要是走了,我和海月怕是要急疯。”
今日情况的确如此。
唐斌就算之前还有些疑心,如今也已经深信了挡煞一说。点点头,严肃道:“你放心,我与小妹已经说好,郡主的恶煞一日不去,我们便一日不走。”
山月想起唐梅那张满是愤怒悲伤的脸,心里十分佩服。这位做哥哥的倒是好本事,也不知花了多少水磨功夫,居然能够说得他妹子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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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回到小院,已是日落。
唐梅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也不做什么,就托腮望着天空发呆。
她已经穿回自己的衣服,青花蓝布,围裙麻鞋,头顶一个包髻,正是乡间女子最常见的装束。
“小妹,病才好了,怎么坐在风地里?”
唐梅抬起头,看着唐斌朝自己走来,伸出手,要他把自己拉起来。
她病了这一回,瘦了许多,下巴尖尖,脸蛋小小,仰脸看他的样子颇像小时候。
唐斌心中怜惜,拉了她站起来。正要收回手,却被她紧紧握住。
他心情甚好,不由得便开个玩笑:“这么大了,还跟哥哥撒娇?”牵着她的手,回到屋里。
东边窗下一桌子饭菜,纹丝不动地摆着,早没了热气。
不禁皱眉问道:“我让人回来传过话,不用等我吃饭。你没有收到吗?”
“有个叫春叶的丫头来说了。”唐梅道,“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你呢?你吃过了吗?”
他在内院吃过了。
他在廊下吃饭,窗户里头,山月正小口喂崔滢喝药,崔滢疑惑这药跟之前的味道不同。
山月小声解释,这是唐公子去找的草药,他以前热后出汗,发烧恶寒,便是用的这几味治好的。崔滢便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怎么他不走了么?
山月便低低笑起来,唐公子说,只要姑娘愿意教他,他很高兴能够跟着姑娘进学。崔滢嗯了一声,便再没有说话。
她说话不多,一个字一个字,柔和的,沙哑的,透出病中的无力,又有点刚睡醒的慵懒。
他在外头听着,不知不觉,将一大碗白饭全部吃完,却把肉菜统统剩在一边,忘了碰。
“我吃过了。”
唐梅忍不住看他一眼。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唇角挂着一丝隐微的笑意。
他自己却没意识到,看了看桌上,笑道:“饭菜冷了。反正也没动过,不如我们送回蔡大娘,我另给你煮面条。就在厨房里现煮了,你也好趁热吃。”
“好。”唐梅笑了笑,眼睛弯起来,“许久没有吃过哥哥亲手煮的面了。”
他们家穷,米面这类精细粮食,一年里头不过逢年过节吃上几回。
去到厨房,蔡大娘正领着人,收拾当天的锅碗灶台,提前预备第二天的食材。
见了唐斌,笑得眼睛眯起:“唉,唐家大郎,你又来了?那头还有一堆木柴,麻烦你帮我劈了。老姐姐不亏待你,待会儿给你妹子蒸一碗嫩嫩的猪油蛋羹,好好补补身子。”
唐斌看看唐梅,意思是看她想吃什么。
唐梅朝蔡大娘笑道:“谢谢大娘好心,待会儿我让哥哥帮你多劈些柴。蛋羹就算了,我刚好,克化不动这样的好东西。大娘若是心疼我,不如把灶台和锅借我们用一用?哥哥想替我煮碗面呢。”
“知道心疼妹子,是个好哥哥。”蔡大娘点头叹道,“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好哥哥,当年也不会爹娘一死,就被卖了给人家做小丫头。那年我才六岁呢。”
又指给他们看,米面油盐各在哪里。便忙自己的去了。
唐斌煮好面,唐梅端了碗,就坐在柴房门口,一边吃着面,一边笑眯眯地看兄长劈柴。
庄子上用的木柴都是一截截碗口粗的圆木,唐斌半弯着腰,拿斧头一下一下,干净利落地劈着,随口跟妹子说笑:“以前听人说,古代有个人用汉书下酒,如今妹子看我劈柴来送饭,将来也可以当成故事,讲给小一辈听了。”
唐梅心中一动,脸上忽然红了。挑了一根面,在筷子上绕来绕去,却不急着吃,侧着头,看着兄长,笑道:“小一辈?是哥哥的孩子吗?哥哥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嫂子?”
斧头突然停在空中,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落下来,竖着的圆木从中劈开,断成两截。
唐斌低着头,声音闷闷:“小妹不要打趣我。”
面条在筷子上缠成一条细细的盘蛇,唐梅不想吃了。
面里似乎加了醋,一股酸气直透脑门。
她捧着碗,硬梆梆地问:“你今天,是去了内院?”
唐斌继续劈着柴:“嗯,我去跟郡主说了,我们打算留下来。郡主就让我在内院温习功课。”
郡主不想让人知道她生病的消息,他只好对妹子撒谎。
问题是,唐梅打小就知道哥哥撒谎时候的小毛病。他会忍不住摸摸鼻子。
比如眼下,他就停住手,假装歇口气,伸手揉了揉鼻子。
——可他明明神定气闲,连汗水都还没开始出。
唐梅看着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调料瓶,酸的苦的辣的咸的甜的,统统憋到喉咙口。
他去了内院,却不是去读书。他去干什么?
内院里都是女子,就算有些粗活,也是叫力大的婆子或是年老的男仆进去。他一个年轻男子,进去做什么?
她不愿意往坏处想,却无法控制自己。在哥哥心里,郡主也许像神仙一样高贵神秘。但在她看来,那就是个居心叵测的妖精。
身份高贵又怎么样?谈吐斯文又怎么样?学识渊博又怎么样?会使些小恩小惠又怎么样?
还不是跟乡间那些死了丈夫的寡妇,或是嫁了丈夫不中用的怀春少妇一样,见到个模样俊朗的乡下男子,就动了七弯八拐、不可告人的龌蹉心思?
乡人村话,向来少顾忌。她从小到大,听了满耳朵野闻秽事。
譬如城里那些嫁了富户的娘子们,个个绮年华貌,相公却大腹便便,或是年老体衰。她们虽过着使奴唤婢的尊贵生活,唯独床笫之间,颇不趁意。就会想方设法往乡间买些精壮男子去寻欢。
哥哥偏又不争气,被郡主迷得五迷三道。那日他虽说去留都随她做主,她却知道,他心里是恋着郡主的,并不愿意离开。
再有一层,王府郡主是何等样身份,若她勾引哥哥做出什么事来,她会怎么样,唐梅管不着也不想管。可哥哥必定落得被他们乱棍打死的下场。
她把冷了的面条放在地上。“哥哥,我想跟你们一起进学,也认几个字,将来不至于做一世睁眼瞎子。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