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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田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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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照崔滢的意思,唐斌住进田庄,立刻便要开始学习。然而唐家兄妹刚刚在崔滢安排给他们的小院里安顿好,唐梅便生病了。

    这一病起得甚急,晚上唐斌与她分别就寝时,尚还一切安好。

    到了下半夜,唐斌从睡梦中惊醒,奔过去看时,唐梅正在床上翻来滚去,直着脖子叫娘,汗水泪水糊了一脸。

    白日便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兀自紧紧抓住唐斌的手,片刻不让他走开。

    田庄没有坐堂的郎中大夫,这几日也没有走方游医来村里。

    崔滢来乡下,王府自是备了一大车的各式药材,丸剂膏剂一应俱全。但她自己极少生病,没有经验,更不敢随便给唐梅用药。

    唐家是寻常乡下人家,远离县城,连正经大夫也没见过,更别说这些成型的药剂药材了。平日若有什么病痛,多半也就是依靠祖传的经验,抓些现成的草药熬煮。

    唐斌要照顾妹子,无法分身,只好口述了几味常用的草药,拜托崔滢,派人去田埂上、山野间寻来。

    崔滢又命人拿了她平日温酒的红泥小火炉来,唐斌就在屋里唐梅看得见的地方,替她煎药。

    如此过了两日,唐梅烧退了,病却没好。恹恹地躺着,无力起身。

    趁她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山月进去她屋里,对唐斌说道:“唐公子,郡主请你出去一下。她在院中等你,有话交代。唐二小姐这里,小婢替你看着。”

    唐斌出门,看到崔滢一个人站在院中的大枣树下。她裹着大红的薄披风,乌发如堆云,仰头看着挂满枝头的红枣。

    这一幕画面,明明充满浓烈艳丽的色彩,却透出隐隐的萧索。

    唐斌这几日昼夜不停,几乎没有完整睡个囫囵觉的时候。本已心力交瘁,然而看到她的身影,心里仍旧不可抑制的牵动生疼。

    郡主说的劫煞,是真的吗?这样骄傲美丽的女子,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暴病而亡吗?

    他缓缓走过去,轻声唤道:“郡主。”

    崔滢回过头,眼光掠过他憔悴容颜,眉心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唐大郎,令妹的病可曾好些?”

    “多谢郡主关心。好了一些,只是仍需静养。”

    崔滢神情一整,严肃起来:“时日宝贵。既是令妹已经好转,你也不用再日夜相陪。从今日开始,我让山月替你照顾令妹。你随我去学堂,我要开始授课了。”

    “能不能再延后两日?”唐斌迟疑。

    唐梅虽然退烧,精神却很不好。虽然躺在床上,却极不安稳。倒像那床上有刺戳着她,让她辗转难安。

    海月跟着郡主来探病时,曾悄悄跟他说,这可能是择床。换了睡觉的地方,不再是日常熟悉的床,就很容易得这种病。

    海月说话的时候,有些直白的不屑。显然她认为,择床该是她家姑娘这样矜贵的人才会有的毛病。唐梅一个乡下村姑,哪里就娇贵成这样了?

    却也因了她的提醒,唐斌有些明白唐梅的幽微心情了。

    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唐梅虽是蓬门小户的女儿,却也是自幼被父母兄长娇惯着长大,也是左右乡邻夸口不绝的巧手姑娘。

    如今到了王府田庄,就连海月这样的高门婢女,也瞧不上她。而她唯一的依靠,就是他这个哥哥了。

    唐斌有时扪心自问,不禁暗中惭愧。

    他也为养父母之死伤心得半夜睡不着觉,也为卖田卖地,背井离乡而难过。

    可是,在郡主沉默却周到的安排下,他日日看到她美丽容颜,盈盈双眸,便好似得了某种慰籍,心里悄悄弥漫治愈心灵的暗香。

    与唐梅相比,他的痛苦和悲伤,便显得不那么纯粹,不那么深刻。

    这样不够纯粹、不够深刻的痛苦,反过来令他惭愧内疚。

    只能加倍对唐梅好,日夜不息的操劳与照顾,方才能够稍稍平息这样的内疚。

    “不可以。”崔滢蹙起眉头,生硬地拒绝了他。

    唐斌稍有些意外。

    “我这些时日常有心悸的感觉,多半是恶煞开始发作。”崔滢转过脸,看着远山,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始撒谎。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么,现在就随我过去,从今日开始,正式开蒙。”

    过了一会儿,唐斌仍然没有吱声。

    她忍不住回头,正好碰到唐斌深深的目光。

    她心头一跳,勉强镇定自己,面不改色地迎视。

    唐斌很快垂下头。

    虽然心中掠过几分怀疑,可是,那是郡主。

    正如她那日所言,她骗他,能图什么呢?

    那是郡主。他把这几个字在心里狠狠重复一遍,带着他不敢深究的酸楚与柔软。

    “好。”他简短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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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学在桃花溪口,三间连通的草木房子。地方宽大,窗外就是清溪远山,读书学习不受庄子里各种田活影响。

    田庄本没有学堂。崔滢到来之后,命庄头把溪边盛放农具的草屋空出来,又让人内外糊泥刷漆,粉饰一新。

    又从几十里外的县城聘了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来坐馆,又命王府随来的伙夫厨娘为庄学做一日三餐,有菜有肉。

    原本不肯送孩子来入学的庄户人家这才轰动。家家户户,争相把符合崔滢规定的孩子送来——崔滢定的规矩是,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不拘男女。

    算下来,入学的共有二十来个孩子,女孩却只有五个。

    孩子们在东间上学,老夫子住中间的堂屋。西侧一间,便做了唐斌一个人的学堂。里头相对放了两张柳木书案,案上四宝俱全。

    崔滢坐在宽大的圈椅里,让唐斌站在她对面。面色严肃,沉声道:“唐大郎,从今日开始,我不是郡主,也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你的先生。”

    唐斌看着她,神情有些古怪。是一副想要严肃,却严肃不起来,想要微笑,却又不太敢的局促与尴尬。

    崔滢恼了,拿堂木重重一拍,脸色一板:“唐大郎,叫先生好。”

    “先生……好。”

    他倒是听话。崔滢坐在圈椅里,一肚子气鼓胀。

    唐斌的眼睛里明明在笑。

    黑着眼圈,拉碴着胡子,眼睛里却晶晶亮,闪烁着笑意。

    崔滢坐在上首,想要发怒却找不到理由。更要命的是,过了一会儿,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前世,她与他虽都境遇堪忧,然而在一起最爱干的事情,却是讲笑话。

    世上好笑的事情怎么会有那么多?

    他出门去见的大腹便便官员,喝骂仆人的样子好笑。她在家里,被丫鬟轻慢,这时候天上飞过的乌鸦就显得应景儿的滑稽。

    他悄悄溜去茶馆,听来一肚子市井笑话。她闲来翻书,给他讲前朝雅谑。

    她不懂市井俚语,他不解文人机锋,彼此鸡同鸭讲,然后大笑。

    她笑得腿软,被他搂在怀里。他在她耳边,悄悄讲什么是荤,什么是清。她捏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什么是色,什么是空。

    唐斌望着崔滢,正等她进一步训话。却见她脸上神情忽而欢喜,忽而哀伤。眼神空茫,似是在看他,却又似乎看向无穷远的地方。

    他张口想要叫她,却又忽然住嘴。

    那样骄傲明艳,不可一世的郡主,此时如同一个做梦的孩子,宝石般的眼眸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似是初冬刚结成的脆冰,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能碎成一片一片。

    窗户外面有开得正艳的秋菊,一只蜜蜂迷了路,从窗户穿进来,嗡嗡嗡嗡,四处乱撞。

    崔滢骤然回过神。眼眸之中,迷雾一空,清冷如同秋日晨风:“唐大郎,身为学子,要务第一,便是尊重先生。先生叫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不准质疑,不准反对,不准阳奉阴违,不准心口不一。”

    “是,先生。”

    他答得太轻快。

    崔滢狐疑地看着他,忍不住强调:“弟子侍奉先生,务必诚心正意,不可诳语欺瞒。”

    “好的,先生。”

    答得极诚意。这可……没法挑剔了。

    崔滢摆出先生的气度,站起身来,手背身后,踱着方步,走来走去。

    “唐大郎,你今年十六岁。与东间的蒙童不同,蒙童不通世事,学字的过程,也是晓事开蒙的过程。譬如蒙童学认千字文,便从此知道何为宝剑巨阙,何为宝珠夜明。你却早已通晓许多事情,会说许多话语,只是不能将这些话语与书上的字一一对应。故此,你的学习之道,便不能与蒙童相同,否则事倍功半,难收尺寸之功。”

    “蒙童学字,讲究会识会念会写,读写一体而成。这样下来,非三五年的童子功,不能收效。你现在并不急着考试,所以写字这一块,暂且不用考虑。当务之急,是要识字,而后读书。”

    她正好站在窗边,阳光落在她身上,染出明黄色的光晕。

    这些话,似乎在她心里早已想过无数遍。此时侃侃说来,声音清朗,条理清晰。

    唐斌适才的微妙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肃容屏息,便如同一个真正的孩童,静听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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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梅醒来时,不见兄长,又听山月说,唐斌被郡主找去上课。

    当即就要下地。身子无力,软倒在床边。山月去扶她,却被她用力推开。

    过了一会儿,她拿被子捂住脑袋,哭声透过被子漏出来,哽咽不成声。

    山月柔声劝她:“你哥哥能有进学的机会,这是好事。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或是想出去走走,都可以告诉我。郡主吩咐过,让我们好好照顾唐姑娘。”

    “郡主郡主,你们郡主难道是什么好人?”唐梅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涨红的脸,眼睛哭得浮肿:“自从认得她,不过十来日,我家就倒了大霉。家也毁了,爹娘也没了,就连我哥哥,也快被她把魂勾走了……”

    海月来送饭,正好在门外听到。登时大怒,快步走进去,把餐盒往地上重重一撴,指着唐梅怒骂:“你别信口雌黄,不识好歹。那日若非我家姑娘,你早被那姓周的混账少爷抢走,此刻说不定早成了他的人。我家姑娘救了你,你连声谢都不说,便是救了一条狗,也还知道摇个尾巴汪汪叫。你连狗都不如。”

    “海月,别说了。”山月扯着她使劲往门外推。

    姑娘单让她来,不让海月来,便是知道海月这爆炭脾气,定然与唐梅不对付。谁知到底还是撞上了。

    海月还不肯走,扒着门朝里叫骂。便听得里头传来咕咚一声。

    山月大惊回头。

    唐梅面白如纸,直挺挺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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