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内宴
陆云檀慌乱转身,紧握着茶杯负手于背:“杨姑姑,怎么了?”
“娘子原来在这儿,”杨尚仪似乎很高兴,上前道,“方才殿下离开时说娘子明日要去参加惠妃娘娘的内宴,奴婢陪娘子选件俏丽些的衣裳,总不好明日就这般过去。”
杨姑姑没发现,也没起疑。
陆云檀松了口气,噙了点笑在唇边:“好,我都听姑姑的。”
小娘子是极少笑的,而笑起来,只是一个浅笑,都像沁了无数糖蜜在里头。
杨尚仪不由得心情愉悦,这说着‘都听姑姑的’这样的话,又是这般如瓷娃娃的样子……小娘子真是乖巧可人啊。
是啊。
又怎么会知道。
这乖巧无害的小娘子背后,还偷偷紧攥着太子殿下的杯子不放呢。
次日,陆云檀换上昨日选好的衣裳,端坐在凤纹葵口铜镜前,由着尤姑姑给自己梳着发髻。
一旁的杨尚仪边理着陆云檀襦裙下摆,一边道:“内宴无非是各宫娘娘们宴请命妇或自家女眷联络一下感情,这一年到头好几十场呢。等会儿娘子到了那处,便与以前参加过的一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当个无关紧要之人在旁看看便可。今儿的内宴,惠妃娘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惠妃娘娘意在何处?”陆云檀怕乱了尤姑姑的手法,坐着宛若块石头,头不敢动,眼珠子转溜一圈好奇问道。
她见过惠妃娘娘,凤眉飞扬、笑声朗朗,看似很热情友善。
每每举办什么宴会都会给宫妃与公主们送去帖子,还不会忘了东宫的这份。
尤姑姑道:“估计是为了崔氏女眷。”
杨尚仪继续道:“是了,前些日子崔时卿大人丁忧回京,升了尚书右仆射,惠妃娘娘本家与崔家带了点远亲,以这名义邀了崔夫人、崔家三娘子进宫赴宴。”
说到此处,杨尚仪眼里含着一点了然的轻笑。
尤姑姑也是起了这笑,不过与杨尚仪一样,虽笑却是一句话都未说。
这两位都是李明衍亲自挑出来放在陆云檀身边的姑姑。
看人得清、看得明,更看得准,哪里不明白惠妃的这点心思。
无非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当今晋王找个有力的靠山,最好与崔家结姻亲才好。
“倒听说崔家三娘对晋王一见钟情,时常说晋王殿下仪表堂堂、乃人中龙凤。”尤姑姑将一支银鎏金垂珠步摇插上陆云檀的发髻,边侧身调整位置,边温声道。
“仪表堂堂是真的。至于人中龙凤这说辞,得看跟谁比。”
杨尚仪说话向来点到为止。
待一切准备妥当,陆云檀上了车舆。
尤姑姑与春喜等几名宫婢内侍陪同,另多了两名十率府的兵卫一道护送前往。
车舆过了东宫与正宫唯一连接的通训门,进南北街,再过光范、昭庆两门,再入南北街。
这会儿就可见不少进宫的命妇马车与檐子,前头各有宦者相引,陆云檀的车舆随其后,一起至清丽宫。
内宴摆在正殿,还未正式开始,陆云檀与其他人一样,先去次殿拜见惠妃。
由宫婢领进殿。
陆云檀刚要请安,上首就传来惠妃欢快热情的笑声:“无需多礼,云檀,倒没想到今日你来,本宫这是多久未见到你了?还以为你闷在东宫不出来了,今儿来得正好,本宫让教坊新排了一曲乐,待会儿你便去正殿赏曲共乐。”
“多谢娘娘。”陆云檀还是行了礼,抬眼见殿内除了惠妃娘娘,还有贤妃娘娘。
宫中有四妃九嫔,妃嫔之下,婕妤、美人、才人无数。
陆云檀进宫多年,都还未见全。
先皇后逝世多年,中宫后位也空缺至今,但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便一直由贤妃娘娘管理后宫。
在面容和善如观音菩萨般的贤妃娘娘旁,坐着她从未见过的夫人与小娘子。
夫人端庄大气,眉眼间透着几分爽利。
小娘子则与那位夫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气,还有着少女的俏丽,穿得一身茜红罗裳,腕上戴得金钏在她动作间还会叮当作响,
想来是崔家的女眷。
她都一一屈膝行礼,髻上的那只垂珠步摇垂下,落到了耳珠处。
垂珠圆润饱满,未有殿外的煦阳照射,还可微见莹光,堪称极品,可这样的极品与陆云檀晶莹玉润的耳珠相比,都略逊一筹。
顺着耳珠下去,还有雪白的脖颈、曲线流畅连着分明精致的锁骨,因着显瘦,那精致中甚至多了几分破碎美感。
行礼动作行云流水、泠然飘逸,可见深厚功力。
看得崔夫人眼睛一亮:“这位是……”
贤妃抿了口茶慢笑道:“崔夫人,这是平南侯家的,排行第二,姓陆名云檀,就是养在东宫的那位。”
崔夫人虽离京三年,但之前的事也是知道的。
这会儿想起来,满是欣赏道:“原来是陆娘子,一直在太子殿下身边,那怪不得。”
崔夫人说话说得巧极,是知道谏官没少拿此事戳殿下脊梁骨,便不说养着,轻巧带过,可见尊敬。
陆云檀抿唇笑了笑。
拜见完,出了次殿,走下台阶,迎面就见小太监撑着伞,伞下的男子拿着袖笼,随意烘着手,缓慢踏雪而来。
绛紫长袍玉革带,配以左右金鱼符。
“皇兄今日竟舍得放你出来,陆小娘子。”男子的声音,似比青州进贡的仙纹绫都要丝滑,还不失贵气。
可听在陆云檀耳里,这块绫罗缎像被虱子爬满了,第一次接触便心生恶心与恐惧。
可也不得不请安,陆云檀道:“见过魏王殿下。”
魏王李明璟是贤妃娘娘的亲子,二人倒真不像是一对母子。
小太监把伞面微微一抬,李明璟那双丹凤眼散出的阴郁目光裹着点点兴致落在了陆云檀身上,慢声道:“这许久不见,养得越发可人了。”
“婢子见过魏王殿下,正殿快要开席,婢子先带陆娘子过去了,免得误了时辰。”尤姑姑上前挡了一下道。
李明璟轻扫了一眼尤姑姑,声音就像从喉咙间滑出来似的:“去吧。”
陆云檀松了口气,随着尤姑姑前往正殿。
到了正殿,未过一会儿,等惠妃娘娘等人过来,也开宴了。
这场内宴来的命妇人数颇多,很是隆重,不过平南侯府与惠妃娘娘没什么交情,向来都是不来人的。
躲在角落的陆云檀吃了几道菜,听了一场曲,就当来散心过了,想着要回宫,但这念头刚起,感觉肚子有些闹腾,细眉轻蹙。
尤姑姑一看小娘子面色不对,扫了一遍案桌菜肴,定在那壶酒上,手背微微一探,轻轻哎哟了一声:“天冷,不过放了一会儿,烫热的酒也凉了,娘子是不是吃了冷酒不舒畅?”
被尤姑姑这么一说,陆云檀肚子更不舒服,拧巴着小脸伸出手指,往外指了指。
她想去如厕。
尤姑姑笑着陪陆云檀出了正殿,再带上一个小春喜,一起听了宫婢指引,往东南方向走了许久才到。
清丽宫奢华,在这处还修了个专门供人等候的凉亭,连着曲折回廊,不远一片竹林,竹林旁还有一池塘,现在只怕那池塘结冰了。
陆云檀很快便好,但刚想去找等在凉亭的尤姑姑,就听到几声‘救命’。
声音遥远传来,细微极了,可确确实实是‘救命’二字。
陆云檀脚步一顿。
要不要过去看看?
“救命啊!”
再听得那救命声再起,又急又促,陆云檀轻咬下唇,还是转了方向跑去那声音发出的地方——是一处较为隐秘的小殿,声音就从里头传来。
陆云檀越走越近,离得近了,还可听出声音的几分异样娇媚。
“崔三娘子,你可无事吧?”
殿内还有男子的声音,这男子的声音还颇为耳熟。
至于这……崔三娘子,莫不是她今日在次殿见到的那位崔三娘子?
陆云檀眉心一跳,上前伸手推门。
未料里头女子突然冲出,女子身着茜色罗裙,见陆云檀在门口,像是见到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紧拽着她的手不放:“救救我……救救我……”
果然是崔三娘子,可崔三娘子怎么会在此处?还是这般模样?
这么冷的天,她的手却是汗水涔涔,朱唇还微张、发出的声音绵软无力又带着丝娇喘,身子似无力地贴在自己手臂上。
触及之处皆是滚烫一片。
陆云檀曾听有宫婢提及过,有一些药物会使女子变得很不对劲,会控制不住自己主动去与男子交合……当时尤姑姑还责骂了那个小宫婢,说什么污秽的事都在宜春宫讲。
“你是不是……”陆云檀轻声开口,边说边将身上的狐氅披至她身,好有些遮掩。
但陆云檀的话还未说完,里头的男子已经追了出来。
陆云檀忙把人拉在身后,待男子从暗处追出,陆云檀一惊:“晋王殿下?”
李明宸也未想到陆云檀会在此处出现,也惊了一下。
他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眼神微暗:“陆娘子,崔三娘子身子不适,本王带她去殿内休息,等会儿找大夫来看看,你先闪开。”
陆云檀摇头,转身就要带快神志不清的崔三娘子离开此处。
李明宸刚想追,可见到前方母妃已来,便悠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哎哟,云檀,怎么到这儿来了?”
前方来人正是惠妃与其贴身的周姑姑,身后还跟着两名清丽宫的侍卫,她佯装吃惊道:“还有崔三娘子,崔三娘子怎么在此处?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不舒服得看大夫啊,来,本宫带你去殿内歇歇。”
说着就要上前去扶崔三娘子,边要去扶边吩咐道:“周姑姑,云檀怕是走错路了,你帮着带她走出去吧。”
那本散着担忧和善的眼神在与周姑姑对视之时,即转冷漠狠毒,飞快瞥了瞥竹林旁的小池塘。
陆云檀目光落在惠妃脸上,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摇着头攥紧了崔三娘子的手:“惠妃娘娘,我认得路,崔三娘子……我先带她去找崔夫人。”
此话一出,惠妃的脸色立刻转阴:“陆云檀,本宫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好好与你说话,你倒是胆子大,竟敢忤逆本宫。”
话音刚落,惠妃身后的两名侍卫即刻拔刀架在陆云檀脖颈。
架上的那一刻,那两名侍卫为让陆云檀不再动,手上使了力,白嫩细腻的脖颈顿时被刀身狠狠一压——
锋刃处那层薄薄的肌肤立即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慢慢渗出。
陆云檀感受到颈部传来的微微刺痛,隐去眼内些许慌张,开口冷静道:“云檀并不想忤逆娘娘,只想将崔三娘子带走。今日之事,我与崔三娘子不会说出半个字,娘娘大可放心。”
陆云檀说着,捏了捏崔三娘子的手。
崔三娘子明白陆云檀的意思,这是怕惠妃一怒之下杀了她们二人,于是用仅剩的那丝清明挣扎道:“是……不会说……娘娘放心……”
“你倒是聪明,”惠妃慢悠悠道,“可惜,本宫只相信死人的嘴巴。”
“死人?惠妃娘娘好大的架势!”
尤姑姑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很快到了陆云檀面前,拉过她,刀似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卫,最后定在惠妃的脸上:“怎么,要杀我们娘子灭口,惠妃娘娘这是全然不把东宫放眼里了吗!”
惠妃见到尤姑姑过来,面容出现了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尤姑姑说的什么话,本宫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姑姑怎的还当真了呢?”
可惠妃尽管这么说着,那两名侍卫还是未收刀。
“姑姑……”陆云檀小声唤了声尤姑姑,想说惠妃不善,定有杀心,莫要激怒她。
话到嘴边,尤姑姑回身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继而转到惠妃身上:“娘娘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办了内宴,却不在正殿的席上,而是跑来了这偏殿与我们陆娘子开玩笑,这玩笑开得竟还动刀了。”
惠妃压着含怒的眼角:“这是本宫的宫殿,本宫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难不成还要向你汇报不成?”
“自然不需像婢子汇报,只是奇怪极了,这崔三娘子好端端的人怎的就跑了过来,若说吃醉了酒寻个地儿休息,何须来到这么老远处,正殿附近难不成还没有供人休憩的地方,而且瞧着像是吃了什么药……还有,晋王殿下怎么也在此处?实在奇怪、又巧极了。”
惠妃脸色越来越黑,眼里凝着盛怒。
听到后边,她大怒道:“你不过是东宫的一个婢子!仗着太子在背后撑腰,竟敢与本宫叫起板来,今日崔三娘子本宫留定了,至于你们两个人。”
说到此处,惠妃倒冷静了下来,可眼底的狠毒愈来愈浓重:“池塘沉底自有你们的位置,这雪天路滑,本宫回头便说你们跌了进去,痕迹去得完美,想来无人会怀疑。”
“那到时候,孤恐怕要将你的清丽宫查个底朝天了。”
惠妃的声音刚落,李明衍清冷略带凛冽的话便慢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