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正房内,沈崇已经端坐在中堂,何氏从小丫头手里接了茶递给他漱口。
自从续弦以来,沈崇和何氏就十分对眼,十几年下来两人不仅有了夫妻相,连秉性都变得相似,沈崇也随了夫人,日渐短视又偏狭。
沈书云印象中,儿时父亲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根本不是眼前酒气未散、眼圈乌黑、没有精神的模样。大概男人在官场中失意,身边又没有能够匡正辅佐的贤内助,上了岁数便打不起精神。
何氏坐下,压了压心虚的神色,肃然起眉眼,尽力摆出母亲的派头来,提这口气等着一会儿可能会来的暴风骤雨。
“听吴娘子说你等了一会儿了,什么事?”沈崇放下茶杯,正色道。
“父亲母亲金安”,沈书云行礼,先问了安。得令起身后,不疾不徐地端坐在下首圈椅上,才面无波澜道:“昨日随祖父回来,得知我房里的敛秋被母亲处置了。至于缘由,我听说了一二。恐我身边的人遮遮掩掩,不告诉我全情,特别来求教母亲。敛秋素来是个老实的,究竟做了何等错事,要这么急匆匆发去庄子里配人?”
沈崇从不问后宅的事,听了倒有几分诧异,便问何氏:“夫人处置大姐儿屋里的人,竟没知会她一声?”
何氏面对沈书云那双有几分英气的双眼,提着的气全泄了,一瞬间有了怯意,对夫君喃喃道:“大姐儿那时在东山,路途迢迢,哪里方便告诉她。”
但是她不能在此刻折损了主母的威严,便复壮起声势,道:“大姐儿说敛秋老实,恐怕是被那刁奴糊弄了。你不在家时,她敢污蔑你妹妹顺你屋里的东西,怎么不该责罚?只不过是发去自家庄上,若不是看你面子,当日早把她发卖出去了。”
沈崇纵是个糊涂人,也听明白了几分,此刻皱着眉头沉默。
昨日与吏部的人吃酒,知道他今年晋升又没有什么指望了。朝堂上不顺心,回到家更不想去判官司,只责怪沈书云道:“不过是后宅里鸡零狗碎的是非,你和你母亲有商有量,我不理会后宅的事。”
早已经推测到了父亲不会主持什么正义,沈书云内心微微冷笑了一声。她对念春使一个眼色,念春会意,把屋子里除去沈崇和沈书云之外的其他人,都要引到屋外去。
何氏本来打算逮住这个机会,给沈书云一个教训,此刻反而要被撵出去,自然不肯走,沈书云则劝诫她:“有些事情,不知道对母亲反而好些,还是去茶室歇歇吧。”
何氏一愣,被她正色到不容置喙的神色弄得有些懵怔。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带着威严,纵然不处在上风,也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何氏看着沈崇要说法,沈崇一时犹豫起来。他虽偏袒妻子,但也明白大女儿向来不是冒失的人,甚至这些年随了祖父,做人很有些权谋和手腕,因此最终并没有什么异议。
何氏只好悻悻带着吴娘子出去了。
一直以来,何氏这个当家主母在荣恩公府上就颇有名无实,她人虽然出去了,心里却窝了更大的火气,迟早要找个口子宣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沈崇有些不耐烦了,“什么要紧事还要连你母亲也避着。”
“母亲这事处置得公道不公道,其实并不打紧。”没有了旁人,沈书云神色才浮上了阴翳,有几分担忧道:“我并非不识大体,要为了个婢女与母亲争高下,实在是我屋内丢了不得了的东西。无论是谁拿了,还是尽快找寻回来为好。”
沈崇感到纳罕,什么东西要紧到要连何氏也避着?沈书云才把田黄石的来历说了:“是祖父给我的及笄礼,但也是先帝御赐的,流落出去若是被人捉住做文章,父亲恐怕也要遭受牵连。此事我想先瞒祖父。”
田黄石?御赐?
俗话说“一两田黄万两金”,一方上等成色的田黄石,可以在京师置办三五处宅院,何氏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田黄石,沈崇却是喜欢点文墨的,于是脸上一片震惊,他问:“你祖父居然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竟然连我也不知道?”
话说出口,沈崇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在女儿面前露怯,显得多么财迷一般,又急忙掩饰道:“御赐的东西,自然不能弄丢。”这也想明白了沈书云为何要避着旁人。
考虑到事情确实有些棘手,沈崇也谨慎起来,道:“这件事我知道了,要赶紧找,不能走露出风声。我这就去吩咐曹管家安排人,悄悄查。书露那边,也让你母亲好生问问,若是她拿了,悄声退还回来就是了,你也不要追究什么。”
虽然被何氏背后给了闷棍,敛秋也蒙了冤屈,父亲还要偏袒妹妹,但有了长辈起码的共识和承诺,沈书云就觉得自己心头也算有了些主张。
见沈书云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要说,沈崇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事?”
“嗯,有。”沈书云寻思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女儿知道父亲宦海沉浮,十分不容易。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咱们蒙先帝圣眷,如今却被新君故意冷落了。眼前安王世子又要入府,正是多事之秋,这时候最怕您与祖父离心离德。还望父亲处事更周全些,唯有拧成一股绳,咱们这百年世家,才好继续繁荣壮大。”
每一句话,沈书云都说得谨慎得体,偏偏沈崇听起来,没有一句让他感到快慰,仿佛自己是不肖不贤的纨绔子,女儿倒成了顾全大局的长辈。昨夜他没能亲自迎接荣恩公回府,何氏因此受了责骂,他一早就听到了枕边风诉苦,此时此刻长女的一番劝诫,反而一下子引爆了他的脾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够了!你不过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怎么装的这般老成持重?世人都说你千好万好,我看你不如你妹妹!她虽然任性了些,到底还有点女儿家的天真懵懂,你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不是你祖父,这些话不必你来教训你老子。”
话说出口,沈崇也很意外,自己为何会如此动怒。可是,这番气话把他架了起来,于是便希望从女儿脸上看到畏惧、惶恐或者哪怕一丝后悔和惭愧,只要有一丁点以上的情绪,他就可以立即熄灭心中的怒火。
然而,沈书云坐在那里,沉着冷静地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眼神中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这丝怜悯让他的无能和失败无处遁形,心头愤怒更加无计可施地蔓延开来,气得拿起八仙桌上刚刚漱口用的茶杯,用力砸在了地上。
瓷片在地上爆裂,又飞溅起来,一块指甲大的瓷片朝沈书云飞过来,正好割伤了她的手腕,一瞬间鲜红的血就从半寸长的伤口里冒了出来。她惊惧了一瞬,连忙用衣袖捂住。
茶杯摔碎的声音,让屋外的何氏和念春等人,急忙推门进来了。看到这般情状,何氏没有先过问沈书云的伤,反而是过去抚慰沈崇:“郎君莫要和大姐儿置气,她再受公爷宠爱,也不过是您的女儿啊!”表面上是和事,其实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挑事。
看着眼前的一双荒谬的长辈,沈书云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就从容地从圈椅上起身,对沈崇说:“父亲息怒吧,方才说的事情,请尽快安排曹管家去办理。”然后,缓缓往外走,直到迈出了绿野院的院门。
念春极为担忧沈书云的伤口,一路上念叨,皓白的手腕上落疤可如何是好。
沈书云倒并不放在心上:“祖父身上的疤痕多了,他说每一道都是战功。这么小的伤,明日就好了。”
只不过想起父亲那愤怒的眼神,沈书云心里也是难过和无奈的。
回到蓬蓬远春,思夏便呈上来一个锦盒,说是曹管家方才差人送过来的。沈书云走过去才想起来,这是安王世子给她的石色颜料。
昨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四宝太监公然说这是送给她一个人的礼物,着实有些让人羞臊,沈书云一点也不想过去细看这东西。
倒是念春在锦盒前仔细端详,一个又一个昆仑玉的小瓷瓶齐整排列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宝石颜料,简直精美奢华到了荒唐的程度,目瞪口呆之余,念春也有惊讶发现:“大姑娘,盒子缝里怎么还有一张字条?”
沈书云接过来打开看。
她学画十年,自以为见多了名家书法,可还是一瞬间有几分惊异,这蝇头小楷写得金钩铁划、气韵潇洒,实在是好。再看书笺的内容,竟然是安王世子朱霁的亲笔,正文只有十六个字。
“沈氏云娘芳鉴:
三岁一别,崇敬十里。石色薄单,聊表芹献。”
落款是:朱门孔阳谨启——孔阳应当是他的表字(1),堂堂皇室国姓,被他写成“朱门”,朱门酒肉臭的朱门吗?短短一张字条都满是一股子离经叛道的意味。
父亲的愚蠢和继母的嚣张并没有困扰到她太多,倒是这封小信,让她烦躁起来。
“这上面写得什么?”念春识字不多,好奇地问,却看到沈书云脸上露出了不豫之色,十分不高兴。
她命念春取来蜡烛,把纸条点燃后,迅疾地扔到了画案上的建水里。那漂亮精致的信笺不多时就成了一抹灰黑。
“这个安王世子,恐怕不是什么安分人。”沈书云对念春说,“三年前,他应当是在先帝的寿辰宴上见过我,我却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哪里有弱冠之年的大男人,给闺中女子这样送礼物的,也太冒失无礼了。今后他住进咱们家,你们都要提防着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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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孔阳,出自《诗经·豳风·七月》:“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