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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鸟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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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书悯没有听到回应,干脆抬手推开门,未料里边的靳淮铮先一步拉开。zhaikangpei

    四目相对,阒寂无声。

    忽有林中飞鸟穿过墨紫色苍穹,一时迷途撞上檐下的惊鸟铃,清脆的声响如落水的碎石,荡起她心海圈圈縠纹。

    风灌进祠堂,像不虔敬的孽徒肆意吹翻书案上翻阅一半的经书,烛火间先祖凝视,她却仰头望向他的眼,那深潭里掠过意外,眉间微拧,问她:“你怎么来这?”

    “听爷爷说,你在给爸爸抄经?”郁书悯往里探一眼,“那么厚一本,要全抄完么?”

    郁书悯倒不是惧怕鬼神。

    方才申毅领她过来,踏过百步阶,宏伟肃穆的建筑宛若镶嵌在苍翠间,风乍起,枯叶落,鸟鸣虫喑,没缘由地令她心惊胆战。

    她便在想,靳淮铮一个人在那儿,真的不怕吗。

    不等靳淮铮答,她兀自小声嘟哝起来:“得一通宵吧。”

    外边风寒,靳淮铮侧身让了条道,云淡风轻般回答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郁书悯踏过门槛走进,怕惊扰先祖,脚步放轻,靳淮铮盯着她的背影,不自禁地想到“猫猫祟祟”这个词。

    原先抿成直线的唇渐渐地挑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悄声问:“感冒了,应该早点去休息的。”

    郁书悯背对他,看见父亲的骨灰坛,又扫一眼整齐摆放的牌位,她先敬奉地倾腰拜了拜。

    撩起眼帘时,无意瞥过靳淮铮抄写的经文,她的字也是父亲手把手教的,所以一撇一捺,她看在眼里,熟悉感迎面而来。

    想初见,她觉得靳淮铮和父亲相像,不无道理。

    他跟着靳永铖学了很多,潜移默化的,沾染了些相同的气息。

    恍然间,她脑海里浮现小时候爬到靳永铖的腿上,挥着毛笔画圈圈蚊香。

    在还不认得几个字的时候,靳永铖就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教,一字一句地解释这个字叫什么,是什么含义。

    “那药太苦了,苦得我睡不着。”她眼眶微涩,眨了眨眼睫,发现角落桌面上还摆着一套笔墨,便抬脚去拿过来,面朝向靳淮铮说,“我也想给爸爸抄一份。”

    又瞧了眼经书的厚度,她没逞能,抿了下唇思考,和靳淮铮商量起来:“我们俩字挺像的,一人一半嘛,小叔叔?”

    “好。”靳淮铮略拖尾音,神情再无方才的阴戾,她身旁的烛光映入他眼眸,多了零星几点亮色。

    他走回摆在蒲团前的矮书案,紫檀绘竹镇纸抚平熟宣的边角,他余光不由看了眼跪坐在身旁的郁书悯。

    小姑娘掏出口袋里的黑皮筋随手扎起长发,颅骨饱满,面部骨相亦为上乘,稍显稚嫩的脸素净,宛若初化形的白玉兰。

    他在想,靳永铖真的将她养成很好的一株花,这样的花,属实不该凋零。

    应永远绽放在枝头。

    而他,可以做尘土,就当还靳永铖对他的好。

    郁书悯有所察觉,偏头来问:“怎么了?”

    手提笔,她的紧张化作指尖的肉白,不自觉捏紧了些。

    视线交汇,他笑了笑。

    温声说:“谢谢悯悯来陪叔叔。”

    郁书悯微怔了一秒,外头惊鸟铃又荡起一声轻响,可她觉得,那只迷途的鸟撞在她不设防的心脏。

    她故作淡定,缓缓低眉垂睫,一笔一划抄起梵经,但她自知六根难净,此刻心旌摇曳。

    明月伏癯枝,风静静地吹。

    二人垂首低眉,默然无声。红烛落下的泪,墨触及纸面的痕迹,任遒劲相似的行楷跃然纸上,渐渐地,天际显出一抹灰蒙蒙的白,雾霭缭绕。

    ……

    落最后一个字,靳淮铮停笔。

    静心整理时才发现郁书悯不知何时伏案睡着了,一点墨沾湿她的鼻头,额间的一绺发丝抚过眼皮,她呼吸平稳,卷起的纸页偶尔震颤。

    靳淮铮看一眼手机屏幕显现的时间,近凌晨四点。

    冬季白昼短,日出晚,月影掩在墨云后。他脱下外套披在郁书悯的身上,动作很轻地隔外套将她打横抱起,掌心攥拳,缓步离开祠堂。

    从百步阶走下,几十座宅院尽收眼底,宛若上世纪遗落的王朝。

    寒气森森,郁书悯下意识往靳淮铮的怀中贴了贴,淡然沉稳的木质香调萦在她鼻尖,恍惚回到少时,一切罹难都还没发生前,她眉梢舒展,做了个好梦。

    回靳园,遇到早起备餐的李婶。

    她领路,靳淮铮将郁书悯抱回房,是她父母曾住过的旧屋,陈设还不曾挪动变换过。

    靳淮铮动作轻,怕惊醒她,走时悄悄带上门。

    李婶在外等他走出来,压低声同他说:“老先生昨儿嘱咐,问您今后是否留下住,如果是,我待会儿就唤其他人将您原先住的卧房整理干净。”

    此时天尚未破晓,院中地宫灯却如日出般,藏在蓊郁草木间泛橙黄的光晕。

    靳淮铮将外套对半折叠搭在小臂,沉思片刻,才答:“那麻烦李婶了。”

    李婶笑着应好,又问:“那您要留下一道用早点吗?”

    靳镇北一向早起,以前靳淮铮也不贪睡,常陪在靳镇北左右。

    “不了。”靳淮铮一夜未眠,略显疲倦地解释,“我还有点事。”

    顿了会儿,想起了件事,叮嘱李婶说:“哦对了,悯悯她不爱吃鸡蛋。”

    李婶点点头,记在心里。

    靳淮铮也没再说些什么,转身离开。

    一辆磨砂黑rs7停靠在门楼前,靳淮铮坐在驾驶座后,并未立马驶动。前方黑黢黢的,似通往酆都的道口。而身后的宅院,是他逃离三年的笼,如今再困其中。

    他进退两难,心烦意乱。

    拿过丢在副驾的外套,从口袋里摸了会,掌心中只躺着冰凉的银色打火机,还有一颗遗落的糖,烟盒不知去向。

    口袋本就浅,估计丢哪儿了。

    靳淮铮不以为意,撕开了糖纸,将糖丢进嘴里,口腔内酸甜的柠檬味渐渐弥漫开,抚平郁结于胸腔的烦闷。

    他的右手搁在方向盘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打火机,清脆的开合声,簇起蓝色焰火,烙烫在他的眼眸。

    思索了半晌,决定去一个地方。

    暗夜里,车如鬼魅,扬长而去。

    /

    郁书悯这一觉睡得沉,又无人来唤,醒时已近中午。

    梦中陪在身侧的父亲再度离去,睁开眼那会儿,她内心免不了怅然。

    胳膊搭在眼皮,阖眸静思,但下一秒,郁书悯从床惊坐起,她不是在祠堂么?

    她急忙站起身,掀被时听一声轻响,低头看去,脚边躺着还有三根烟的黑金外壳烟盒。

    郁书悯怔了一瞬,蹲下身捡起。

    指腹抚过尖锐的边角,似乎也轻轻戳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部分,像潘多拉魔盒,唤起她意识里最深处的欲念。她将烟盒紧紧攥在掌中,踱到窗台前。

    门闩支起雕花木窗,暖阳斜落,彩绘的檐下灯今早皆替换为白色。

    郁书悯将烟盒随手放进抽屉,转身走入盥洗室。白发带缠绕侧麻花辫,她抚平昨夜睡出褶痕的裙摆,推门而出,至廊道尽头,踩木梯下楼。

    过曲桥,有鸟鸣声从亭中传来。

    郁书悯闻声走近,看见圆石桌上摆一精致华美的鸟笼,披黑白羽衣的小鸟雀在笼中扑腾。

    她不自禁地弯腰凑近瞧,小东西似惧怕生人,脑袋讷讷地往后缩,可爱的模样逗得郁书悯唇边掠起清浅的弧度。

    忽然,它打翻了鸟食,洒了一地。

    郁书悯见状,忙蹲下身,想伸手去捡起碎裂的小瓷碟。

    “你是谁?!”

    “是你打碎的?”

    身后突然传来女声,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然。郁书悯悚然一惊,忙挺直腰向后转身,猝不及防撞上一双锐利探究的眼。

    女生同她年纪相仿,也穿件过膝黑裙,双手环抱在胸前。拉直的黑长发撩至耳后,披在腰间,步步靠近郁书悯时,荡起微小的弧度。平刘海下,黑曜石般的眼睛自带尖锐的光,冷艳逼人,拒人于千里外。

    不等郁书悯开口,靳君朝从入口狭窄的方形门走来。

    “这鸟不安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语调没什么起伏,“她是二叔的女儿,书悯。”

    眼前女生听了后,面色稍有和缓,却没敛起对郁书悯的打量。

    她是靳淮南的女儿,靳君捷。近段时日都随母亲待在裴家陪外公外婆,昨日听说奶奶去世,今早才回的靳园。

    “她是我妹妹,靳君捷。”靳君朝走近,同郁书悯介绍。

    “抱歉,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叔伯家的小孩,上回那位手欠的砸死我养的一条鱼,现在还没跟我道歉。”翻起旧账,原本生人勿进的模样霎时成炸毛的猫,语速极快地嘀咕。

    郁书悯拎了拎唇角,摇摇头说:“没关系。”

    余光瞥一眼碎裂的瓷片,她还是蹲下身去捡起,搁置在圆桌的一角。

    靳君捷绕过她,坐在石凳上,涂裸色指甲油的手百无聊赖地逗着鸟。

    话跳到和靳君朝没聊完的,抬眼睇他,百思不得其解:“听爸说,奶奶是被那个靳淮铮气死的,搞不懂爷爷怎么想的,居然还让他搬回来。难不成还真是爷爷养在外头的私生子啊?”

    一字一句猝不及防砸进郁书悯的耳朵,她心头一颤,差点儿被瓷片划伤手。

    但很快,靳君朝肃声否认:“你瞎猜什么。信不信这话落到爷爷耳朵里,你少不了一顿罚。”

    靳君捷不以为意地掀了个白眼,不爽道:“罚呗。我早看不惯爷爷护着他那样,搞得爸才是捡来的。”

    “你以后少听妈说些——”

    “靳君朝,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喜欢这位小叔的?”靳君捷冷笑截断,收回逗鸟的手,托下巴仰头凝视靳君朝,“他可是差点就把你害死了。”

    呼吸陡然一滞,郁书悯呆愣在那儿,有种耳鸣的恍惚感。就连尖锐的瓷片刺破她指尖,她都不曾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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