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携手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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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叫裴岫驳斥之时,宋肃万万不曾想到会有今日。mchuangshige
眼前,传言中手段最是狠辣的尚书令柔声细语,神色温和,谋求共事。
——“若裴岫仁善,务必将她拉拢。”
那人嘱托犹在耳畔,宋肃紧了紧拳,瞧向面前人。
她发丝虽乱,却有尽量归拢在耳后,垂落乌发半掩修长脖颈。士子衣衫并不十分合身,反衬得她气质亲和,与常着的肃整紫衣官袍的裴大人全乎不同。
她仁善否?
刺杀误会既解,宋肃细细想来,发觉除却初见的那一面外,从不曾亲眼见她恃权凌人。
他从不曾轻信传言的。而昨日所历,也告诫了他一桩真理。
亲眼所见与亲耳所听之事,或许亦非真相。
何况……犹在病中,唯记朝事。
无力手,病红浮面,唯眸亮如星。
她仁善否?
或许仁善。
宋肃迎上裴岫柔和目光,笑道:“裴大人言之有理,肃愿与大人通力合作。”
“宋郎大善。”裴岫回以浅笑,声又转沉,“将军府势力与裴府、皇宫交缠极深,不知苏序究竟渗透到何等地步,岫不敢轻易联络属下。而今可联系的东都中人,唯有江太师是上上人选。”
裴岫再次提起联络江太师,宋肃犹疑道:“肃以为,你同江太师立场不同。”
何止是立场不同?宋肃看得分明,江太师同裴岫时常针锋相对,许多矛盾甚至到了不可调和的尖锐地步。譬如江太师与皇帝密谋,要将裴岫送入后宫。
夜宴那日,将裴岫害得颇惨的,想来便是江太师了。
岂料裴岫闻言竟淡淡一笑,眉间隐有讽意与感慨,“江太师此人虽常行蠢事,却千真万确是个为皇室着想的忠臣。岫身在此位,以他眼光所看,自然是需要对付的。不过,他倒也不至本末倒置。眼前危机,需我等多方携手共渡。”
须知嘉懿太后已失踪迹,若当真是苏序所做,其身后的镇国将军府又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能对出自本族的嘉懿太后出手,又会是什么好人么?
两害相较,江太师会取其轻的。
“宋郎,此处离相国寺可近?”裴岫想起什么,忙问。
昔日随太后去往相国寺的,有那善易容之人。如今她与宋肃若大喇喇入东都,只怕不消几日,便叫乌雅楼发现踪迹。
“约莫半日脚程。”
“既然如此,我等立时出发去往相国寺,寻……太后娘娘求助,如何?至于江太师那边,只怕要麻烦宋郎的友人一遭,可好?”
宋肃并未立刻应声,忽的垂首瞧一眼裴岫。
这一眼所蕴意味叫裴岫有些不懂,只怕是太过麻烦旁人,叫宋肃为难。
她立时道:“若不好麻烦那位义士,联络江太师之事稍后再谈。”
却不料,宋肃轻叹一声,抬手将指背虚虚探上裴岫额头。
“寻江太师一事,他会出手帮我们的。”他极守礼地将手撤回,“只是裴大人,你两颊浮红,额头滚烫。这是又起高热了,且歇息片刻罢。”
“岂有时间容人歇息?宋郎,你不知此事干系极大,再晚半日,只怕延误时机!”
裴岫语气激烈,就要起身下榻,小臂果然脱力,又跌躺回榻上。
宋肃将薄衣拢至她肩头,“若叫你这样状态外出奔波,半日路程,得慢慢爬上一天一夜。”
裴岫眉心紧蹙,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正当二人僵持时,外头随风猛地推门道:“走!远处似有人脚步声,怕是要寻来了!”
宋肃立时上前将裴岫连人带外袍抱进怀中,熟练至极将人拢好,几步冲出房门,朝相国寺疾行。
宋肃与随风耳语几句,从裴岫身上取了令牌与他,他便抛下二人自往其他路去了。
“此番事急,冒犯了,裴大人。”
宋肃低低嗓音在裴岫头顶响起,又伴急风飘散。
膝弯和肩后被两条臂膀分别托起,而后人猝然被投入满是陌生气息的怀抱。许久后,裴岫才从讶然中回神。
她从未将男女大防放在心上过,素日为官理事,更是朝朝暮暮不知得见多少男子。那些人,却从来只是恭敬立在她面前,或跪或礼,谈的俱是朝中事。
从未有人,近身至此。
她下意识想挣脱,又怕误了时间,害得为杀手追上。只得僵住身子,尽量从容地自鼻间挤出声回应。
“无碍。”
耳侧风声呼啸,她不由攥住人衣角,脑海掠过昨夜印象。
昨夜她无力再逃,莫非宋肃也是这般抱着她,逃躲了一路?
一想到此等境况已然发生,她合上眼眸,不知心绪应几何。
——
东都内似乎依旧平和,暗涛隐隐涌动,唯拨弄风浪与身立浪头之人方能察觉。
晨露未销,常随江太师身侧的幕僚陈山河已匆匆禀告,“大人,外派寻踪人将消息报来了。都城内有乌雅楼人踪迹频频,都城外围林内有异动,黑衣人影在搜寻什么,大抵亦与乌雅楼有关。”
江太师愕然,急急联系裴岫。却得裴府人回报,言她彻夜未归府宅,正与镇国将军府之人在外探迹。
无法与人商讨,更不可将异常置之不理。他思虑良久,沉声下令,“遣人去围林查探,若有可疑人等,押回来审问。”
日悬中天,午时围林内晨露蒸透,泥泞足印干结,再难以此为据寻觅人迹。
乌雅楼密探将最新情况回禀,只说那足迹在天险旁消失,众人在林间寻觅不得,便又扩散开去四周寻找,毫无头绪。
素袍人将手上轻摇的折扇拍到案上,扇骨断折,细绢同扇面上“诗酒闲人”四字一同被木骨扯烂。
他将散扇合拢,有些心悸,“留半数人继续追踪,其余的,即刻归返都城。”
——
“裴岫,你可还好?”
几无人烟的荒道从围林一角蜿蜒至相国寺,宋肃周身热汗涔涔,浸透夹衫,在道上奔行。
终究是惶惶躲了一夜,不曾合眼,又急奔半日,再好的体力到此刻也有些难支。
裴岫模糊听得他问话,勉强在浑身的密密钝痛中凝神,“尚可。”
实则她发了满身冷汗,纵叫宋肃护着不曾见风,到底是虚症缠骨,颠簸动荡时一直不曾退热。
宋肃如何听不出她话音中的虚弱,伸手探了一探她额上,皱眉急道:“可惜风哥也只那一枚对症药丸,怎不见好?”
而人已半眯着眼,有些说不出话。
好在春日阳光颇暖,宋肃回身探看身后无人再追来,索性将人抱到道边树底坐下。又特地寻了透过叶隙洒下暖光的位置,将裴岫扶过去坐好。
“我身上或有能用的,待我寻摸一番,你安心坐好。”
宋肃说着,在自己衣襟袖袋内四处摸索,当真掏出几个瓷瓶布包,又一一打开铺在地上细看。
午时日照刺目,裴岫偏头将双眸藏在阴影里,又觉不曾被日光照到的地方冷浸浸的。
有微风轻拂,翠叶摩挲,本是好春盛景。可裴岫蜷了蜷身子,将头埋进膝间。
自离了宋肃怀抱,她的身躯隐隐见风,浸透里衣的冷汗如寒冰将她包裹,叫她头晕目眩。
“宋郎。”
几欲将十指嵌进剧痛的头颅,裴岫搭在乌软发顶的纤细指尖用力到发白,她苦苦皱着藏在膝间的面颊,轻声唤。
“头疼么?”宋肃听她嗓音都隐隐发颤,忙捞起一只从布包里翻出的瓷瓶,坐到裴岫身侧,温声半哄道,“治寒症的药丸我实在没有,唯有这战场上用的止疼丸。这药效于你应过了些,但实在疼,便吃它,如何?”
话说半晌,迟迟没听得人应,只看她蜷在那处,恨不得把自己包进茧里,宋肃不由得靠近了些,“可要用这止疼丸?”
那人却忽将身子歪到他身上,冰冷指尖捻住他一抹袖角,“你坐近些,风冷。”
宋肃身形微僵,那纤指已施力将袖角扯动,人又催他道:“坐近些。”
习武之人体健身热,于此刻的裴岫实是莫大慰藉。
宋肃本与她稍隔了半人距离,犹豫了片刻,终是同她贴坐在一起,“这样可行?风可替你挡住了?”
回应他的并非旁的,而是那人自然倒进他怀中,枕在他臂弯里。
左右都这般抱了整日,再躺一时又如何?
不得已将人抱起时,宋肃不觉有什么,尚能自如举动。而见人这般靠进来,他忙伸手接住,身子忽僵得如凝冰结珀,无法再动弹了。
春风轻拂,怀有佳人,曾是宋肃少年懵懂时所憧憬之事。而后世事易变,少年人的一切自埋在血色污泥中,再不得见天光。
可这一瞬,他仿佛将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从污泥中挖掘出来,叫它们在春色下翻晒,犹有沁人美意缓缓淌到他心口。
裴岫揉摁眉心,缓了许久,才慢慢道:“好多了,多谢你。”
宋肃将她扶起,半靠在肩头,“可要用止疼丸?虽不算对症,应是有用。”
裴岫摇头,有些自嘲地笑,“药效过猛,于我反是有害。”
饶是太医为她行脉开药,也只敢细水长流,生怕过而反害,引发虚症。
宋肃从不曾见过她这般神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到底在她背上拍了拍。
安慰一般。
裴岫敛起唇边自嘲,声音微微凝重,“这是何处?如此荒凉。”
“离相国寺尚有些距离,”宋肃取出块陈年干饼,分与裴岫半块,“我们许久未进食了,都先吃些。我稍加休息,便立刻启程。”
干饼虽未腐坏,可瞧着也不大好。
裴岫接过,放在口中咬将下去,被硌得眯了眼。
宋肃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防意外藏在随身布包里层的果腹食物,我时常忘记收拾。这饼子也不知多久了,好在尚能吃。”
裴岫咬下半角硬饼,在口中咀嚼了半晌尚不能咽,忽弯了眼,轻轻笑道:“倒是多亏你忘记了。”
她浅笑晏晏,犹春花初绽,与方才那自嘲笑意何其不同。
宋肃看得怔愣一瞬,亦笑道:“是啊,否则现今只能忍饥挨饿了。”
用过干饼,裴岫仰面抹了抹额角虚汗,宋肃扶她起身道:“启程罢。”
午后盛阳愈发刺人,她以掌覆额,颔首正要应好。恰是此时,不远处草丛窸窸窣窣,二人忙屏气躲藏。宋肃探出半身,手已按上隐剑,时刻准备出手。
那草丛中却钻出一道人影,轻声犹疑问:“敢问,可是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