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都疑云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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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肃被请出了清仁宫,面上犹有不忿。mshangyuewu
分明是不愿裴岫陷入险地,他糊弄了太师半晌,才用进宫劝说的由头寻得这机会告知裴岫。
裴岫那般反应,倒是他白费他一番好心。
江太师看他脸色,就知他的孤身劝说又未成,倒也不意外,“终归太后离宫礼佛,官家已应下此事,明日早朝便下旨,容不得她裴岫。”
又想起要安抚这位新盟友,江太师复强调先前的许诺来,“待来日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宋肃万般感念,又忧心忡忡,仿佛当真为江太师考虑道:“太师大人,裴岫智慧过人,伶牙俐齿。如此强压她,只恐逼她太急。大人不若再细细思索一番,万勿急切。”
虽裴岫不信,他终究要从中斡旋的。否则以如今局势,当真失了裴岫,岂非大事不妙?
果然江太师颇觉有理,捋着胡须沉思起来。
裴岫虽确定宋肃所言非虚,但她并不在意。不提此时御旨未下,便是当真被那几人强定了婚期,待太后取相国寺批命归来,借煞命由头运作一番,任他们如何兴风作浪,也扰不得她清静。
翌日天光大盛,云销雪融,风势不起,东都一夜春来乍暖。
掖庭密牢。
裴岫一身石青刻丝羊皮褂子,脖颈臂下饰以一圈雪白兔毛,暖意融融。外罩今春宫中新制的银红镶毛斗篷,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些日子将养下来,她伤臂好了许多,行走间扯动亦不会疼。见她大病后的虚症也淡了,华音倒也不再苦求她不出行。
迤逦裙摆洒花点金,彩绣辉辉,却随她沉稳步伐扫过留有黏腻血痕的地面。
“裴大人,我等从未见过这般胆小的。分明不曾与他说什么做什么,他就怕得整夜做噩梦。”引路人领着裴岫向牢房行去,笑道。
裴岫点点头,随引路人落步在铁栏外,灿烂阳光自高墙上半开的窗倾至她面颊。她微微眯着眼,垂首看狼狈靠在墙角的青衣人。
这是夜宴那日冲撞了宋肃的内侍,在宋肃的要求下,皇帝与太师几次三番传话,要将他提出密牢。裴岫并不松口,但不曾对他进行拷问,只是将他在此处锁了许久。可长久不得见天光,吃喝不足,他的风貌也同上次大为不同。
不知未来事如何,最叫人惶恐难安。
幽暗牢房内,青衣内侍听闻人声,颓然抬头。待瞧清来人身尊玉立,他目光倏忽发亮,连滚带爬扑到栏边,“裴大人……裴大人,求您网开一面,奴只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不敢再犯了!”
裴岫屈身蹲下,同他平视,“是么?让你在此反省这许久,连真话也不肯说?是嫌我不曾让人用刑么?”
她语气平缓,无甚波折,却每句话都叫青衣内侍身躯发颤。
他记起,那些曾被锁进掖庭的人结局只有一样。
重杖一百,死在行刑凳上。
他眼中畏惧更甚,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他被迫抬高头颅,同身前人对视。
裴岫撩起他鬓边乌糟乱发,直视他的眼睛,唇边勾出一丝笑,“这是什么眼神?你是在怕吗?”
冷霜似的指尖从他额上掠下,摁在那一双眼皮上。
“这般眼神,实在冒犯本官。”裴岫的声音冒着森森寒气,“挖了去罢?”
点在他眼上的指当真在用力,他哆嗦一下,想瑟缩回牢房。旁边侍卫团团围上来,按住他的肩,他挣动不了半分。
似乎已经预见被生生剜出双目的可怖痛苦,他嘶喊起来,“不要!不要!求您!”
求饶起了作用,面前人曲起指节,将他眼皮微微抬起。他自眼缝滚出惧怕的泪,模模糊糊看着裴岫。
身旁的侍卫在嘲笑他的胆怯,隐约的笑声与回廊的冷风一起灌进他的脑海。
“你在掖庭这般久了,让你进宫的人怎不曾来救你?是放弃你了罢?你这般为他守口如瓶,莫非妄想他能突破掖庭守卫,将你救出去?”
面前人的瞳仁是极致的墨黑,在辉光下如剔透宝石,凝视过来,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搁浅鱼儿。唇边淡笑,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救出去后,你不会妄想他会放你一条生路罢?是将你灭口?溺死在哪家枯井?尸骨丢在都城外乱葬岗,还是喂了狗呢?如你这般无用的……还是初回办事罢?就在我面前露了破绽?”
掐在下颌的冰冷指尖微微收拢,圆润的指甲刮蹭过他的皮肤,他有一种不能呼吸的错觉。
“不过好在,他是不能来救你的。你也不必担心未来尸骨的去处,你被带来时可曾看见路旁未谢的红梅?掖庭里的花泥把那些花儿养得很漂亮呢。连我也记不清里头有多少如你这般……”
裴岫语气愈发上扬,略施薄红的唇张张合合,俏美的面目在青衣内侍的眼中却仿佛恶鬼。
“……奴说。”他险些溺死在浓稠的窒息中,大口呼吸起来。
“很好。”裴岫笑道,“那详细些,说罢。先说说,你怎会认得我府上驭马人?”
钳制他的冰冷手掌终于松开,华音及时为裴岫递上香帕手炉。
他张着口吐气,余光是那矜贵女子慢条斯理用香帕细细擦拭指尖,淡笑着接过身旁婢女递来的小巧暖炉。
前一刻是他面前的恶鬼,后一刻是喜洁好暖的贵人。
他道:“奴并非大选进宫的。进宫前,奴同许多人一起长在东都一家宅院里,主人家不许上街。但奴被送进宫时,是在宫门外见过您的车架的。”
“主人家。谁?宅院所在何处?”
青衣内侍摇头,“奴不知,从不曾见过。也不知那宅院所在,主人家买下我们后,蒙眼将我们送进院中后,不曾许任何人出门。”
又是那不知面目的主人家。
往常不知多少宫人内侍,暗自送进宫来。若得她抓去拷问,统统指出那“主人”。
“谁何时将你送进宫?让你进宫作甚?”裴岫追问。
“江太师。就是夜宴前几日,奴随太师大人进宫,领官家命,顶了风寒亡故内侍的闲缺。江太师不曾说什么,却是主人家嘱咐,要奴赶在夜宴前毁去那新归都的宋大人所乘马车。”
内侍说到此处,急急辩解道:“奴办事不力,那车上许多武将,没能动得那马车。奴那日本也未想同宋大人争执的,反是宋大人,扯着奴说了好一通话,牛头不对马嘴的……”
宋肃竭力要保眼前内侍,连带江太师与皇帝一同要将他提出掖庭。若按此看来,内侍便是江太师手下暗线,可江太师又不曾嘱咐他什么。
此事处处诡异。
这小小内侍,既然又是如此来历,那便当真全不知情。
裴岫蹙紧眉往外行去,随意朝身旁挥手,“照常处置。”
侍卫领命将内侍架起,“走罢。”
照常?照的是重杖打死的常么?
内侍涕泗横流,扯住侍卫道:“奴当真全招了,不敢有半句假话,求大人开恩!”
华音为裴岫拢紧斗篷,听得他哀求得实在可怜,忍不住回头朝他道:“你真是的,你又不曾犯下大恶之事,大人不会杀你的。且跟着去罢,日后去了外头,好好过日子,别掺和进这些贵人的事里头了。遇上我们大人的好运气,可不是回回都有的。”
青衣内侍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在外头?什么意思?”
侍卫憨厚笑着,粗糙手掌拍了拍他的脑门,“放心,死不掉,走罢。”
不多时,青衣内侍被秘密带出宫廷,几个脚步沉稳的魁梧大汉将他一路送到都城外庄子上。庄子里迎出许多有些眼熟的男子,与大汉们寒暄一番。
话语间,屡屡提及那位大善的裴大人。
他方觉如梦初醒,面朝皇宫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
这一趟询问下来,裴岫听了供词,百思不得解,步伐匆匆往掖庭外行去。华音见她面色不佳,故意促狭道:“大人方才唬弄他时说得实在可怕,奴婢听了都要信以为真。大人,你可看见侍卫大哥那时神色,也是一脸惧意呢。”
裴岫淡笑摆手,才要说她一嘴,门外忽急急忙忙冲进一人。华音伸手要拦她,却见那人竟是太后身侧随侍的宫女之一,名唤如兰。
如兰脸色苍白,如丧考妣,在裴岫耳侧秘语道:“大人,娘娘失踪了。”
裴岫难得现出几分讶然,压低声音,“回清仁宫详说。”
进了清仁宫,裴岫将人尽数屏退,如兰即刻跪倒在她面前,连连磕头。
“相国寺厢房极小,太后娘娘嫌人多吵闹,便不许我们夜间伺候。奴婢便在门外守夜,其余侍卫里外守着院落。可月上梢头,奴婢忽觉头昏眼花,倒在地上前模糊看得侍卫们尽倒下了。更依稀有个人影风般掠进厢房。随后事,奴婢便不知了。”
“尽是不中用的!”裴岫压抑满腔怒气,轻喝一声。先前好容易消退的病症似乎又从骨头里密密爬上来,叫她身躯冰凉,头脑发昏。
太后岂能失踪?何况此次出宫以烧香敬佛为由,过了明路的。这一路不知携了多少侍卫,夜半时分尽叫人撂倒?
可笑!
裴岫长吐一口气,眼前晃动的物景才慢慢稳定下来。却见如兰那本光洁的额头淌了淋漓鲜血,她有些气短,闭了闭眼道:“事已至此,磕头有什么用?不消好好想想个中细节,或于我查明此事有益。”
华音目露担忧,抿着唇递与如兰一张干净锦帕。
裴岫揉着发胀的额角下令道:“快调人去寻,不可惊动皇城司,不得叫任何人察觉。只依旧当娘娘仍在相国寺。”
她忽想起什么,“如兰,你是怎么进宫的?可有什么人瞧见?”
“大人切莫担心!如兰省得此事极重,自相国寺秘密赶回,先去寻了娘娘母族。此番乃是将军府的人护我进宫,递的牌子亦是将军府的。”
如兰这趟进宫全为了给裴岫报信,好在她还算机敏,知晓兹事体大,不曾慌慌张张奔回皇宫。否则太后随侍狼狈奔回的情状叫人瞧见,不消片刻,满东都都会知晓太后失踪之事。
情局尚不算太糟。
裴岫再行叮嘱,“让手底下人万万小心,若被人察觉异样,只消说是我在计划寻江太师的麻烦。”
她自袖中取出镌有“岫”字样的令牌交予如兰,“你即刻暗中返回相国寺,护送娘娘之人中有善易容的,令他扮作娘娘,每日露面,断不可露出马脚。若有敢生异心的、走漏消息的,取这令牌压他们。”
如兰接过令牌,几人掩护她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