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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chapter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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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过这个人。chunmeiwx

    在小时候。

    向娟的朋友不多,平日里除了向婕,几乎不会有到家里来找她的人。唯独有一天,一个纪雪城没见过的陌生女人,敲响了家门。

    纪雪城去应的门。

    那是个气质绝佳的女人,看起来和向娟差不多年纪,面容姣好,妆容素淡,像一朵收敛起所有娇娆的红色山茶。

    小孩子正是以貌取人的时候,纪雪城觉得她面善,便一脸天真地问道:“阿姨,你找谁?”

    看见是个小姑娘开的门,那女人似乎很是惊讶,不过很快就换上微笑的和善神情:“你好呀小朋友。我找向娟,请问她在家吗?”

    那阵子,向娟报了个园艺课程,经常待在家中的玻璃花房。她有耐心,学得也认真,即便是难养的丽格海棠,也在她手下平安度过了一整个春秋。

    爱仿佛是她的天赋,无论对草木,还是对人。

    纪雪城:“你找我妈妈?她在家,你等着,我去叫她。”

    那会儿纪家还没搬家,不过也住在一个安保等级相当森严的住宅区,外人不可轻易进出。纪雪城知道这点,就没太设防,只以为是向娟认识的邻居,满心欢喜地跑进花房,大声道:

    “妈妈,外面有个阿姨找你。”

    向娟修剪花枝的手一顿,回头的那刻,表情有转瞬即逝的僵硬。

    “不认识的阿姨?”她向纪雪城确认。

    得到女儿肯定的答复之后,随着一声叹气似的呼吸,她的肩膀沉了下去。

    就像是压上一副无形的重担。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跑出去,”尽管无可奈何,她还是放下工具,起身往外走,“这里的花不能随便乱碰,只能看,明白吗?”

    纪雪城用力点头。

    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向娟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场难堪而剜心的会面。她只知道,那个下午过得格外漫长,久到她不知不觉躺在藤编躺椅上睡了个昏昏沉沉的觉,向娟都没有回来。

    她想出去查看情况,却又记起向娟的叮嘱,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安静地等待。

    花房里,四面安装着玻璃幕墙,历经一整天的日晒,虽不是夏季,也足够闷热。

    纪雪城擦掉脑袋上的汗珠,面向窗外夕阳,呆呆得不知该做什么。

    似有心灵感应,她隐约觉得自己不该对那女人说实话。

    万一那个人是来吵架的呢?

    就像童话故事里假扮成外婆的大灰狼,假扮成友善的好人,实际上憋着一肚子坏水。

    纪雪城不安地低头,正好瞧见那盆耗费向娟最多心力的丽格海棠。

    都说这花难家养,但在这间温暖如春的花房里,它生长得悠闲又恣意,叶片厚润,粉色的花瓣舒展,沐浴着夜晚降临前的最后一缕日光。

    最后,是家里保姆来叫纪雪城出去的。

    据她说,向娟见过那个来访的女人之后,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而后一直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敲门。

    包括纪雪城。

    后来再回忆起来,似乎向娟消沉的起点,就是那天和陌生女人的会面。

    她再没去上过园艺课,请了花匠来打理花房。有一回花匠因家中有事请假了一周,家里佣人按照其交待接替照管了几天,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盆丽格海棠就此枯死,哪怕花匠回来以后,也回天乏术。

    经过时间的冲刷,记忆中那女人的相貌已经慢慢模糊,纪雪城本以为,哪怕某天在路上迎面遇见,自己也认不出她。

    但是她低估了记忆的潜力。

    短短的一瞥,她如同经历了翻江倒海的骇浪。

    恍惚间,纪雪城以为自己再度回到那个寻常的午后,打开家门,对着素未谋面的访客,浑然无知地展露笑容。

    像被磁石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跟在了护士身后,一路进了住院楼的大厅。

    护士还在和女人对话,多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安慰和劝抚。她也没法告诉面前的病患,她心心念念的儿子昨天没来,前天也没来,今天更不会来,并且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恐怕都不会来。

    她们顺畅无阻地近了住院楼的大厅,进入电梯,升至病房所在的楼层。

    从这里开始,就是层层设限的精神分裂症病区。

    丹江是座小城市,四五线的发展水平,并无机场,从新川过去,要先搭乘三个小时的飞机至省会城市,再坐一个多小时的高铁。

    纪雪城和晏泊起大早出门,真正到达目的地,已经过了中午。

    两人落地机场时,都换过了厚衣服,乍从高铁车厢里出来,扑面就是朔风的刺骨凛冽,齐齐打了个哆嗦。

    “真够冷的,”晏泊庆幸自己在风度和温度之间选择了后者,“现在去哪?酒店?”

    “嗯,先落脚。”

    纪雪城拿出手机叫车,很快便有司机接单,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预订的酒店。

    进房间以后,热烘烘的暖风扑面而来,暖意比楼下大堂更甚。

    晏泊脱了外套,用衣架挂好,侧头望向窗外,那片无际的、云翳厚重的天。

    丹江是工业老区,尽管无人能够否认她的美丽,却也要无可奈何地承认,她面临着和东三省其他城市一样严重的人才外流。

    尤其在沿途,晏泊注意到市区行人的年龄结构,和新川有明显的不同。

    酒店门前的大马路,叫做平安街,再远处,就是开阔的文化广场。他眺着视线范围内的一栋尖顶欧式建筑,对纪雪城问:“那栋红色外墙的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纪雪城头也没回,便知道他在问哪座大楼。

    “如果你问的是现在,”她答,“铁路局在那儿办公。”

    悠久复杂的历史,让这片土地被打上了不同的文化烙印。

    曾经的俄国人在这里开沙龙,战火硝烟里辟出一块灯红酒绿。时光荏苒,换了天地,这些建筑遗产没有随着他们的脚步退出,而是平静地伫立在原地,俯瞰众生。

    晏泊若有所思地长长哦了一声,又说:“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纪雪城没有否认:“算是吧。”

    她曾经花几天的时间,用最笨最慢的走,把不大的老城区丈量个遍。

    当然熟悉。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市郊,公墓。”

    晏泊毫不意外:“要不要买点东西?”

    “鲜花就可以。”

    纪雪城在此地有固定认识的花店店主,每年几乎都在同一家购买。老板是个热情爽快的本地姑娘,知道这位回头客是买花祭奠亡母,每次都给她折扣。

    十二月份,天黑本来就得早,加上丹江的地理经度,下午三四点就能感受到夜幕的低垂。

    他们没在房间里休息多久,就紧赶着出门往郊外去。

    怀抱一束洋桔梗,纪雪城站在向娟的墓碑前,伸手拂拭去黑白照片上的灰尘。

    这是向婕无意中抓拍的一张人像。

    向娟当时正在做插花,听见妹妹叫自己,应声抬头,哪知就对上了她的镜头。虽是意料之外,但她柔柔一笑,衬得盆中玫瑰也失色。

    纪雪城把花束放在碑前。

    妈妈,我又来看你了。

    她在心里默念。

    晏泊见她神情肃穆且感伤,很识相地没说话。

    他也算喜欢旅行的性子,丹江这个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来。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和同学组队去滑雪,在毗邻丹江的另一个城市。

    当时有同学无意提过一嘴,说是隔壁丹江也有几个不错的景点,问他们要不要顺道一起去了。

    晏泊没发表意见,只是同行的人大多表示假期短暂,回家以后还有堆积成山的作业要写,还是别玩得太疯。

    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丹江有个叫做雪城的别名,更不知道,自己会在若干年后踏上这片土地,和另一个人一起。

    “你不向我妈妈介绍下自己吗?”

    纪雪城忽然回头问他。

    晏泊当然想,但是还有一个暂未解决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妈妈?”他小心翼翼地问。

    说来也奇怪,在纪文康面前,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改口。但是面对在纪雪城心中明显占据至高地位的向娟,他却突然萌生了一丝怯意。

    他也有担心不能完全得到认可的顾虑。

    听见这个问题,纪雪城的目光变得奇异。她似乎明白了晏泊刚才的欲言又止来自于何处,也为他的一颗赤诚之心动容。

    他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而且足够珍惜,足够尊重。

    纪雪城慢慢低垂下眼睫,视线定在他冻得通红的手背上。

    “我怎么称呼你妈妈,你就怎么称呼我妈妈。”

    她的回答并不直接,甚至还曲折地让晏泊自己去回忆,她是如何称呼晏家父母的。

    但这样的回答,却以千钧之力,逐字刻印在了在晏泊心底。

    他忽然有种想象,仿佛向娟的在天之灵确实能感知到此刻,而她的祝福不会缺席。

    “妈,”他紧张而坚定地开口,郑重得像在宣誓,“我叫晏泊,是您女儿的……”

    “爱人。”

    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他一低头,随即瞧见纪雪城和他交握的十指。

    这是她最真诚的回应。

    “妈妈,我带他来,看你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在外面的店里吃了晚饭,顺便打包了一点小吃,准备当做夜宵。

    酒店是大床房,虽由晏泊预订,但他确认订单之前征求过纪雪城的意见,得到了对方的默许。

    他仰面倒进柔软的被子里,慢慢从刚才室外的寒冷中缓过来。

    “太冷了,”他说,“暖气和空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两项发明。”

    纪雪城把围巾挂正,收进衣柜里。

    “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会下雪,明天还要降温。”

    晏泊庆幸道:“好在我们明天下午就回去了。至于明天上午……干脆就继续休息,赶路可是体力活。”

    纪雪城迟疑,“明天上午,我要出去一趟。”

    “还要出去?”晏泊诧异,“那我和你一起去。”

    纪雪城垂眸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自己去就行。”

    晏泊甚为不解:“为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因为……”纪雪城筹谋措辞,“我之前来丹江,不住酒店。”

    “那你住哪儿?”

    “住我妈原先的房子。”

    晏泊似乎有点明白:“所以你明天上午要过去?”

    “嗯。”

    “可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去?”

    “不是不能,就是……”

    纪雪城深感费口舌地疲惫,决心跟他坦白:“我妈妈,在那间房子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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