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六甲
陆昌收拾完城门口的残局,又带人在城中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南邪兵趁乱混入,才调转马头,去驿站给乔笙把脉。
所幸乔笙还没睡。
陆昌与乔笙坐在桌边,玉穗守在一旁,俊俊蹲在桌下,看向陆昌,一脸警惕。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陆昌还没诊完,神色紧绷的,仿佛乔笙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看得玉穗心底发急,忍不住催促:“陆少将,我家夫人就是来了癸水,有些腹痛,以往也是这样,您至于如此严肃吗?瞧着怪吓人的……”
乔笙的指尖轻轻蜷起,心下沉得厉害。
能在陆昌脸上看见这种沉重的神情,莫非真是得了什么神仙都救不了的绝症?
陆昌收回手,抬眼看向乔笙。
“不是癸水。”
“阿笙,你有身孕了。”
乔笙怔住,呼吸也随之停滞。神色懵懂的,像是不能理解“身孕”两个字的意思。
玉穗率先反应过来,“陆少将,你……你可别乱说。主子都离开多久了,我家夫人怎么可能怀有身孕!”
“没乱说。”陆昌的脸上不见半分喜色,“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
算算日子,大概就是唐阮离京前的那几日。
手心覆在平坦的小腹上,乔笙略略换了口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吓到腹中的胎儿。
她生来体寒,月事向来不准。好的时候月月都来,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为此,她也曾悄悄问过张太医,得到一个不易受孕的答案。
今夜又是落红又是腹痛,与先前来癸水时的症状何其相似,所以她从来没有往怀孕方面去想。
心中骤然一紧,“陆兄,孩子可还安好?”
“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陆昌据实相告,“这些日子你莫要再动气受累,我这便去请郎中,给你开方抓药。”
郎中所说,与陆昌没什么不同。
熬过这几日,养到四五月份,胎像便稳固了。
郎中走后,陆昌随着他去抓药。
玉穗高兴得不知所措,说要再去加床褥子,别冻着硌着小世子。
屋里安静下来。
乔笙摸出贴身放着的叶雕小像。
像中男子身披盔甲,提剑在手。
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如骄阳一般夺目。
她摸摸男子的眼角眉梢,唇边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阿阮,快回来吧,你要当阿爷了。”
大漠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连下了三日,浇透了沙土,潮湿了稻草,也浇灭了肃州守军心头的气焰。
哪哪儿都是湿哒哒的,树根罕见地生了绿藓。
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护城河道燃起火墙阻挡南邪的法子,是行不通了。
城中有人悲观地想:“真是天要亡肃州,天要亡大魏。”
一传十十传百,虚无缥缈的宿命之说,听得多了,自然就信了。
就在这时,城中那位据说能够“与神通灵”、是上天派他下界救苦救难的江半仙,摇着铜铃发话了:“诸位,诸位,别吵——”
聚在长街扎堆的人群立时噤声。
江半仙是谁?是护佑肃州城的神!前些日子没瞧见他的影儿,百姓都以为,是上天放弃肃州,喊他回天宫复命去了。没想到,半仙竟然又回来了!
“半仙啊,咱肃州城,可就指望着您呐!您没走,真是太好啦!”
“是啊是啊,半仙,是不是天神以为咱肃州命不该亡,特派你来此相助……”
江逊面色很不自然,干咳一声,拂尘一挥,长风荡起衣袂,白衣飘飘,自有一派清雅出尘的仙姿。
远处,袁驰扯了扯嘴角,“拿把破拂尘就能当神仙,要这么说,闫公公也能称一声半仙。”
覃川瞥他一眼,没作声。
江逊扬声道:“诸位,本仙前些日不在,是特意回天宫,为咱们肃州,求了这场雨。”
“什么?雨?”百姓讶然。
“没错。”江逊抱紧拂尘,“正所谓‘水利万物’,万物依水而生,人亦如是。本仙就问,各家的枯井,是不是涨满水了啊?”
“还真是……”百姓面面相觑。
缺粮食,三日饿不死。
但要是缺水,一日人就撑不住了。
“另外,黄沙遇水,泥泞难行。诸位想想,这三日,你们可瞧见南邪兵来攻城了?”
“对啊!”有人恍然大悟,“这三天下雨,城外安静得很呐!”
“要这么说,这场雨,赏咱水吃,还拖住了南邪,真是场及时雨啊!”
有人激动地下跪,“多谢半仙,多谢天神赐雨!”
“半仙,您神通广大,定有击退那南邪的办法!还请您请来天兵天将,助咱们肃州,渡厄渡难啊!”
“是啊——”
江逊的脸快要挂不住了。
他干笑两声,“诸位,非是本仙不肯相助。只是天行有常,贸然插手,会乱了气数,终至万劫不复。”
“不过,各位不必忧心。危难关头,自有人会前来相救。”
“半仙,那人是谁啊!”
江逊捋着长髯,一脸神秘。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啊。”
人群散去,江逊揩着汗,一路小跑。
“两位官爷,这下你们相信,本仙是肃州人了吧。”江逊冲着袁驰与覃川笑笑,“话都是按照您们的吩咐说的,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吧……”
三日前,江逊估摸着肃州气数将近,仗着自己能“与神通灵”,就想偷溜去南邪,忽悠几句,保保小命。
本想趁着两军交战混出城门,没想到被陆昌逮了个正着,以为是南邪奸细,就被提回了肃州城审问。
今日表演的这一出戏,他也算是自证清白了。
袁驰一把揪住江逊的衣领,“走。”
“去去去去哪儿?”
“回大牢。”
“不是,怎么又回大牢?你们不该放本仙回家吗?”
“回家?”
江逊狠狠点头。
覃川冷着脸,握紧腰间佩剑,“你的意思是,送你上天?”
江逊吞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床上躺了三日,乔笙也没闲着。
床边的竹篓里盛满纸团,都是她画废的孔明灯。俊俊四蹄朝天,抱着只纸团玩得不亦乐乎。
画到第三十四张上,紧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露出个颇为满意的笑颜。
江逊这人,虽然满嘴没句真话,倒也还有些真本事。
比如,观天象。
他说三日雨停,果然今日晨起,就见朝晖充满了房间。
既然这样,他说后几日北风盛行,姑且也可一信。
玉穗端着药盏进来,“夫人,该喝安胎药了。”
乔笙把画纸小心叠放在身旁,接过药盏,趁热一饮而尽。
“药渣可埋好了?”
宋姝妍小产一事还历历在目,乔笙怕有人会对孩子不利,所以身怀有孕的事,只有陆昌、玉穗和请来把脉开方的郎中知道。
“埋好了。奴婢做事,夫人放心就是。”玉穗笑了笑,“等主子回来,知道自己要当阿爷,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什么反应?
旁人头一次当阿爷,有喜不自胜的,有稀松如常的,极少数人,还想落胎的。至于唐阮……乔笙想,必然是第一种。
不然还能怎样?
乔笙随手拨响床头的铜铃铛。
俊俊听见铃铛声,以为又是唐阮在逗它,倏地跳起来,盯着铜铃,露出尖利的犬牙。
却见乔笙笑盈盈地看着它,立刻变脸,哼唧唧地攀住床沿站起身来,脑袋歪在床上,靠上乔笙的手心,蹭了蹭。
乔笙笑着揉了揉它颈下的软肉,揉得俊俊舒适地眯起了眼。
久不活动,骨头都快僵掉了。
用完午膳,玉穗陪着乔笙出去走走,恰好碰上田翠,右手拎着砍刀,左手提着一根猪腿,吭哧吭哧地迎面走来。
“乔夫人。”田翠冲着乔笙憨厚一笑。
她现在在军营的伙房里帮忙,每日都能见着乔笙,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不似先前敌意那般大了。
“田夫人。”乔笙颔首,“夫人这就要备晚膳了?”
田翠点点头,“猪腿处理起来费功夫,先弄着。南邪也不知道啥时候杀过来,上战场前,总得给大家会儿吃顿好的。这不,耿将军吩咐,把城里剩下的几头猪宰喽,晚上整点荤腥吃。”
几头猪,听起来不少,但架不住人多。分到每个小兵的碗里,大概只有些肉沫。
可在这种朝不保夕的艰苦条件下,哪怕只是碗肉汤,大概也能令人感到欣喜。
猪腿拎着怪沉的,乔笙不欲耽误田翠备膳,刚要走,却忽地想起一件事,问道:“田夫人,城中可有灯盏商?”
“有。阁子街上有几家,夫人问这个做啥?”
乔笙道:“想做些孔明灯。只是不知,一日的功夫,能做多少。”
“孔明灯?好说啊!这玩意儿,从咱肃州城里头随便揪出个娃娃都会做。乔夫人要是着急用,俺去帮你喊喊大家伙儿,一起帮你做就是!”
乔笙眼睛一亮,“那就有劳田夫人了。”
一日后的傍晚,天际铺霞,落日残血般覆满城楼,天上地下,赤红一片,仿若炼狱降临人间。
天有不测风云。
南邪大军压城,刮的却是南风,呼呼往城中倒灌。
连夜赶制的千余只孔明灯,停放城中,毫无用武之地。
南邪人的投石索轮转不停,石块一个接一个,砸向城楼,狠绝无情。
城楼石块簌簌掉落,马面墙残了一角,犹如漂亮姑娘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
飞箭流星般射来,大魏守军射出的箭矢却被狂风催着,半途掉落。无力还击,只能躲在城墙下,等待时机。
护城河道中,提前洒满铁蒺藜,长约数寸的四根铁刺向不同方向伸出,不论如何着地,都有一刺朝天,马踏扎马,人踩扎人。
南邪大军若想靠近城门,必得从这铁蒺藜上踏过。
多少能拖延些时间。
却没想到,呼衍屠根本不把这些小东西放在眼中。他眼都不眨,派出一队百余人的小兵跳入河道,卧在铁蒺藜上,以肉躯为呼衍屠铺路。
冲车平安驶过河道。
城楼上,李复瞧见这一幕,一边骂着呼衍屠毫无人性,一边冲下城楼,命人顶住城门。
冲车开始猛烈地冲撞城门。
内城中,乔笙行走在长街上,顶风而行。沿途尽是百姓的哀嚎,有的已经在考虑,如何能让自己死得舒服一些。
城门一开一合,快要顶不住了。
百姓对这场仗没信心。
四面楚歌,在前拼命的将士又如何拼死一搏?
不知何时,风力渐弱。
忽然,一阵风过。
很轻很轻。
发丝拂过耳畔,缭绕眼前。
乔笙怔住。
风向,变了。
街边有人哭喊:“江半仙不是说会有人来救咱们吗?城都快破了,人呢?”
“再不来人,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乔笙看向他们,“为什么是别人?”
哭丧着脸的男子疑惑地看着乔笙。
“什么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乔笙望向城墙招展的旌旗,声音平静,“为什么那个‘有人’,不能是你。”
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旁人,不如自救。
所有人,都可以成为,那个“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