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者2
黄花梨方桌上,摆着一只骰子灯。
四四方方,青色绢纱作底,左右题字,俱是些情意缱绻的短诗。
前后两面,都绘有彩画。
后面是副春景图,满山桃花盛开,灿若粉云。
前面是副一家三口的乐景图。隔着一面半开的窗扇,女子乌发盘起,笑意盈盈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父子俩放风筝。
风筝高高飞起,孩子跟在阿爷身旁,乐得拍手哈哈笑。
就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骰子灯。
除了画工好些,别无他长。
乔笙侧身坐在圈椅上,眉眼弯弯,道:“上次在混草堂,还未谢过刘掌柜帮忙遮掩。”
当时她与乔七暴露,刘掌柜意欲用“猫叫”帮忙遮掩。虽然朱和尚并未相信,但这份情乔笙却是记下了。
“听闻几日前掌柜的小孙子办了满月酒,我当时忙着铺子开张的事,实在抽不开身,今日便来补上这份贺礼。日后刘掌柜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乔笙必不会推辞。”
刘掌柜有些受宠若惊道:“乔娘子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何必挂怀——”
声已停,嘴还张着,似是有话未说完。
乔笙不急,等着刘掌柜开口,末了,只听他尬笑两声,双手捧盏喝起茶来了。
唐阮翘了二郎腿坐在乔笙下首,道:“刘掌柜,我姐姐送礼,从不敷衍。”他指了指桌上的灯,“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不再仔细瞧瞧?”
刘掌柜左看右看,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上手一摸,指尖突然一硌,搭眼细看,女子凭栏而笑的窗扇上,把手处竟然有个小小的凸起。
按,按不动。
朝外一抠,吧嗒,发出一声开锁的脆响。
乔笙伸手,摸到了后面春景图桃树干上隐藏的暗钮,同样朝外一抠,吧嗒,骰子灯从中分开,一左一右,瞬间变成了两盏相互独立的条形灯。
刘掌柜赞不绝口:“妙啊,真妙啊!”
唐阮笑嘻嘻道:“别急,还没完呢。”
中间的灯架不是以竹条支撑,而是用藤条编织成网。
藤条极软,因此藤网极易变形。
灯盏下面没有封底,为的是方便更换火烛,再就是撑出藤网。
两灯合一时,藤网内收。而两灯分用时,可从下伸进手去,将藤网撑出。
原本折叠隐藏在两灯之间的图画也会随着藤网的撑出而展开鼓圆。
原本的条形灯,瞬间变作了扇形灯。
更妙的是画。
折叠隐藏的画亦是春景图。
分作两灯后,原先前后两面图画从中分开,重新与中间的春景图相连,分别合成一画。
霎时间,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风筝图,就分作“女子望春图”与“春日父子风筝图”。
完完全全成了两盏独立的灯。
可若两盏灯同时行走在一处,相映成趣,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一家三口春日在春日里放风筝,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漫山桃花。
两图不知不觉合为一图,而挑灯的两人不必说,自会令人想到是对恩爱夫妻。
乔笙谦虚道:“没事瞎琢磨的小玩意儿,还请刘掌柜莫要嫌弃贺礼粗陋。”
刘掌柜的眼珠子都快粘在灯上了,闻言,这才看向乔笙,目中依稀可见惊艳之色。
“乔娘子,这灯……可曾命名?”
乔笙道:“鸳鸯灯。”
左右呼应共成一景,是为鸳鸯灯。
灯如此,人亦如此。
“乔娘子,你这手艺——”刘掌柜顿了顿,压低了声道,“怕是玉灯娘子也望尘莫及啊……”
目中突然染上一抹忧色,劝道:“乔娘子,非我眼红你手艺。只是树大招风,你现在已经用火烛狠狠打了南宫家的脸,你……你莫不是还真想把生意全抢了去?”
话中有话,乔笙假意不知,顾左右而言他道:“正有此意。不止是生意,我真正想要的,是来年的灯魁。”
“江山代有才人出。玉灯娘子的名号,也该换人了!”
又说了会儿话,从刘掌柜口中,乔笙知道了不少南宫家这些年如何吞并宝灯街灯盏铺子的事儿。
直到走,那句梗在喉咙里的话刘掌柜也没说出来。
送走刘掌柜,乔笙回到品茗轩,门扇轻阖。
唐阮坐在刘掌柜的位置上,面前堆着一摞竹条藤条。
“姐姐,轮到我了。”
他轻轻拍了拍竹条堆。
乔笙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这两日在府里,她一直琢磨鸳鸯灯制法。好不容易做出来一对,唐阮瞧着好看,也闹着要。
眼下,竟是连用具都准备好了。
一回生二回熟,乔笙瞧一眼偏南的日头,约摸着晚膳前便能把唐阮要的鸳鸯灯做出来。
便笑道:“那你也别闲着,想要什么图样,自个儿想了去画。”
就听某人耍赖道:“我要姐姐画的。”
乔笙神色一滞,笑意微凝,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下,垂眸道:“阿阮,抱歉。我……无法在灯盏上作画。”
只要想到笔下之画将用于灯盏,她就落不下笔,成不了画。
刘掌柜带走的那只鸳鸯灯,是唐阮所画。
偏她根本无从解释,为何明明善丹青,却无法作画于灯盏。
就怕唐阮刨根问底。
她不想骗他。
可又不愿提及阿爷当年的那桩荒唐事。
心中天人争斗,却在此时,听见唐阮道:“原来,姐姐也有不会做的事情。”
语气轻松,听上去,就是顽劣少年的一句调侃之语。
乔笙松了一口气,“人无完人,总有不会做的事。”
唐阮见乔笙对这个话题很是心不在焉,便转了话题问道:“姐姐觉得刘掌柜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长了好几次嘴,必是有事相求。
乔笙边坐边道:“大约是想探探口风,瞧瞧我有无靠山。”
唐阮接道:“若是有,他就把铺子归入乔氏名下,求个庇佑。若是没有,怕是日后就要与姐姐划清界限了。”
乔笙无奈道:“在商言商罢了,他也算帮过我。方才我提到时,他也未曾挟恩求报。由此看来,刘掌柜到底还是个忠厚之人。”
“所以姐姐打算日后关照关照他?”
“不止他。”乔笙意味深长道,“阿阮,我们需要的,是民心。”
藤条交织,纤指飞快穿梭,勾拉叠编,眨眼间半张藤网已成了形。
编这种小网,乔笙早已稔熟于心,闭着眼都不会编错。手中速度不减,她抬眸道:“刘掌柜已收下鸳鸯灯,现在可以派人去曹府了。”
“姐姐放心吧,都交代下去了。”唐阮支着下颌坐在对侧,“姐姐,其实你想要拿下曹夫人,直接跟我说便是,我去找曹兴,何必兜兜转转找刘掌柜?”
乔笙反问:“你直接去找曹兴?”
“嗯。”
“告诉他,宝灯街开了一家灯盏铺,有对鸳鸯灯还不错,得空可让尊夫人前去瞧瞧?”
“嗯……可能会说的再委婉些。”
“那你觉得,曹将军会委婉地传达你的意思吗?”
唐阮:“……不会。”
曹兴大概会这样对曹夫人说:“宝灯街新开了家乔氏灯盏铺,听说还不错,夫人得空就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乔笙玩笑道:“若直接叫你那位好兄弟请人,且不说曹夫人会不会怀疑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我呀,都怕她误以为我与曹将军有染,带人过来砸我铺子呢!”
都道“女人心海底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若这俩人都是直爽性子,让唐阮直接把人请来也不是不可。
但从唐阮先前对这位曹将军的描述来看,是个粗枝大叶的,而曹夫人,多半是个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就不得不费一番心思了。
唐阮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乔笙用意,道:“战术迂回,日后我出征,姐姐可做帐下军师。”
乔笙笑了,“哪儿有女子做军师的?”
唐阮随口道:“万一真有呢?就算没有,姐姐便是古今第一人,多好。”
藤网编完,也就到了午膳时分。唐阮早就挑好铺子点好菜,吩咐下人去买。
一只只食盒提上来,盖子刚开一条缝儿,扑鼻的甜香就已勾去了半缕幽魂。
“姐姐喜甜,尝尝这道‘蜜渍豆腐’,甜软可口。京都有卖这道菜的铺子我吃了个遍,这家做的最好。”
“还有这道‘把子肉’,肥而不腻,里头的虎皮蛋比肉还好吃。”
“……”
一连五六道,唐阮如数家珍。
听唐阮讲,就连小巷里的苍蝇小馆他都吃过,然后货比三家,总结了好些藏匿于市井间不可辜负的人间美味。
乔笙瞧他讲得眉开眼笑,突然觉得传闻称他为“纨绔国公爷”也不算冤枉了他。
一筷子下去,果如唐阮所言,欲罢不能。
两个人,竟把五六道菜吃了个精光。
膳毕,乔笙继续做鸳鸯灯的灯架。三根竹条交错,架出一个墙角。
唐阮截出一段白棉线递给乔笙,用十字扎法结结实实绑了三根竹条。
乔笙又取了朱墨,笔头满吸,鲜红欲滴。棉线便犹如久旱的大地,刚一触碰笔头,就贪婪地吸取着艳红的墨汁。
眨眼间,三根竹条交错绑缚在一处,红点鲜艳。
唐阮道:“白线染朱,一看这个,就知此灯出于姐姐之手,也算是个标识了。”
乔笙道:“只是觉着白棉线不吉利罢了,所以从小——”
她心头一跳。
从跟着阿爷学艺起,她便一直都有把白线染红的习惯。
在江淮亲手做的那盏滚灯,亦是如此。
所以……莫非南宫珞就是凭着这个认出自己来的?
这时,门外响起袁驰的声音:“夫人,吴管事派人来,说乔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