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阿阮
雪银粉玉屑似的洋洋洒洒,落在夹道高低起伏的灯笼皮儿上,转眼就晕出一滩水渍。gaoyawx
大魏天佑十一年隆冬,江淮县令携家眷打京都来,新官上任。
二八自马车里卷了帘儿,探出一颗粉雕玉琢的脑袋,“二一姐!好多灯笼哇!这江淮百姓可真热情,搞这么大排场迎老爷上任。”
主街上,原先小贩摆摊的地儿全置了灯笼。高的矮的,红的黄的,各式各样,形态各异。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二八扒着窗轩瞧了一路。
“哇塞!那对小铜人做的真漂亮,两个小孩抱着灯笼嬉戏似的。”忽地涂着朱红口脂的小嘴一嘟,“你说我都伺候老爷这么久了,娃娃怎就不来呢!二一姐,这样漂亮的景儿,不如咱们晚上出来瞧瞧?”
二一打了个哈欠,“你急什么,咱们姐妹二十八个谁有了?就连夫人还没下崽儿呢。今儿轮到我侍奉老爷,不得空陪你,赶明儿吧。”
十六一直在旁边嗑瓜子,听二一说完,“呸”得一声吐出枚瓜子壳,扁扁嘴,“这小地方的刁民还晓得迎来送往?瞧你们两个没见识的,连拐过年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二八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会儿,“啊!是斗灯盛宴!那我岂不是能见着乔娘子了?听说她是江淮出了名的丹青妙手,灯也制得好,我这岂不是有眼福了”
十六嘴角一扯,“岂止眼福呢!恐怕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改口,叫二九妹妹了。”说着吊了个白眼,露出不屑来,“不知两位妹妹听说没有,这位乔娘子可是浪|荡得很呐,据说对官家钦点的那位状元郎很是死缠烂打……”她讥嘲地摇摇头,“所以呀,什么丹青妙手,什么盏呀灯呀,还不知道是靠爬谁的床奉承来的呢!”
见她说得刻薄,二八这可不同意了,张口就要理论。二一阖着眼,歪在软榻上揉着耳朵,“姐姐妹妹,求你们叫我睡会儿,晚上还有的累呢。”
车厢四角铜铃微摇,叮铃铃叮铃铃,一辆接一辆,充盈满街。
新官上任,只家眷便坐满了十辆车。没过半个时辰,县令大人的二十八个小妾便已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谈。
不过片刻,另一则谣言甚嚣尘上。
据说县令大人甫一上任,就派府上管事抬了八大口皮箱去了乔氏灯盏铺。
不少人都瞧见皮箱上一一封着红条儿,两侧的铜环还系了红花儿。
隐隐有人猜测,乔家小孤女时来运转,这是要傍上靠山了。
乔氏灯盏铺后院儿的主屋里,燎炉烧得正旺。
乔笙跽坐在一张条几后,白纱覆半面。乍一看,雪中梨花似的,恬淡安然。
白纱之上,一双若水明眸却深若幽潭,一瞬不瞬地瞧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个带刀侍卫,若有所思。
八只红漆大皮箱,一口接一口。
掀开来看,珠宝首饰金银条块,满满当当。照得这一方陋室都亮堂了几分。
乔笙捧着暖炉,食指缓慢轻叩。
一双羊乳似的玉手,本该小巧可爱,却因长年制灯骨节变得略微肿大,圆润可爱的指腹上卧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微微泛黄。
她转头瞧着对桌气定神闲捋着白胡子的张管事,丹唇轻启:“管事今儿拨冗前来,莫不是县令大人要买些灯盏布置府邸?若是如此,小店不胜荣幸。管事不妨去前院儿瞧瞧式样,小女子叫人悉数记了,定快快制出来给贵府送去,定不会误了大人开府喜日。”
张管事抿了口茶,捋着胡子一笑,“乔娘子聪慧,怎会猜不出在下拜访之意?”
乔笙面色不改,既然对方有意挑明,她自不必帮着遮掩,直言道:“先不说县令大人已有妻室,小女子天性喜静,大人府上有些过于热闹了。”
闻言,张管事的面皮显出一瞬的不悦,很快便又恢复了笑意。
一旁小泥炉上正煮着茶,乔笙从一只缺了口的木桶里舀了一勺雪水填进陶罐,原本要被噗嗤噗嗤顶上天的陶盖瞬间息了声。
张管事将这些尽收眼底,装作听不懂,捋着胡子又一笑,“喜静又如何?府中宅院众多,单独辟出一间给娘子就是。”
他不给乔笙说话的机会,接道:“拐过年又是斗灯盛宴,夺灯魁者,位入世家之列。听闻娘子亦有切磋之意?”
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好大一口气,“娘子头次参加这种盛宴,不知可找到了保荐之人?”
乔笙握着木勺的手一顿。
白纱之下,丹唇紧抿。
斗灯盛宴开在元夕,恰逢佳节,千灯万盏次第相接,连成一条人间星河,醉人无数。这是大魏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
对于参宴者,来者无拒,但防不住有人逐名求利,手段用尽盗取他人成果前来斗灯。
这就让人又恨又无奈。
后来众人苦想许久,规定凡参赛者需找一保人,不论贫富贵贱,只需祖孙三代皆生长于本地便是。
如此一来,若是作弊,东窗事发之时两人俱会名声扫地。为了自己的名声,保荐之人必是要盯着参赛者莫要做出出格之事。
虽无大用,却聊胜于无。
乔笙若要参宴,找保人倒是不难,邻家阿叔阿婶都乐意为之。
不过若是这位新县令故意使绊子……那就不好说了。
张管事瞧她意有所动,当即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薄纸,摊在条几上,展平。
“这是契书,娘子若想好了便来按个印儿,做了县令大人的人,腰杆子自有人撑。娘子放心,主母心善厚道,娘子入府便是贵妾。等他日诞下长子,荣华富贵自是不愁,又何苦再如那些粗鄙农妇般日夜辛劳呢?”
乔笙垂下眸子,用力拢住暖炉,透过薄薄一层锦袋,铁皮硌的她手疼。
正想反唇相讥,便听嗖嗖寒风裹挟着一个淡淡的声音自门外呼啸而来。
“县令大人若要求子,要么去烧香拜佛,要么去寻医问药,找我姐姐作甚?”
厚厚的门帘儿叫人从外掀开一道缝儿,从中闪进一个雪人儿。
这人连眉毛都是白的,面皮儿敷着厚厚一层雪粉,也不知蹲窗外偷听了多久。
乔笙秀眉一拧,支着条几站起来,疾步走过去将暖炉塞进雪人手里,着急去抹他面儿上的雪。
却叫那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身上冷,姐姐别叫我冻着了。”
燎炉烧得正旺,暖气一波波扑上来,他身上的雪块开始簌簌下落,露出里头的靛青色夹袄。
少年的眉目逐渐清晰起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灿若明星,飞扬的眼尾后拖出一道淡淡的凹痕,像是一道陈年的旧疤。
乔笙轻轻拍掉他挡在两人之间的小臂,掏了布帕给他拭去挂在眉毛眼睫上的水珠,又耐心地擦了手脸,嘴上嗔道:“阿阮,以后不许这样。也不知进来,仔细冻坏了!到时候又跟姐姐哼着难受。”
桃花眼里的笑意愈发灿烂起来,他拉过乔笙的手拢到暖炉上,重新给她塞回怀里抱着。没了暖炉,自个儿就借着余温对着手搓了搓,还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这少年虽比乔笙年少,却高了小半个头,看乔笙时目光微垂,长而密的睫毛覆下,漾出一圈温柔涟漪。
他拍拍自己的夹袄,“穿着姐姐亲手做的袄子,站个三天三夜也不冷。”
乔笙无话反驳,只是轻笑着给他拂去肩头的雪花。
虽是挡着厚实的棉帘,寒风依旧见缝插针地往内钻。乔阮退一步挡在乔笙身后,隔绝了呼呼寒风,又道怕姐姐冻着,催着乔笙回到条几前坐了。
室内陈设简陋,乔笙也无钱添置些多余的条几矮凳。乔阮便盘腿斜靠在条几上,单臂支着脑袋,从小泥炉的陶罐里舀了一碗热茶饮下,直烫到心口,不禁满意地啧出声来,继而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张管事。
似是嫌他无礼,张管事瞥他一眼,语气不善:“毕竟不是娘子胞弟,这少年年岁见长,娘子也该避嫌才是。”
乔阮神色一冷,仍是笑着,却比先前笑得越发不真心了。他只是笑,笑得让人胆寒,不说话,转头看向坐在条几后的乔笙,像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眼巴巴要家长为自己讨公道。
乔笙正色道:“这是小女子的家事,莫不是县令大人连这都要管?”
张管事一噎。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乔笙受教了。”
乔笙本想取茶来喝,刚要入口,才发现乔阮方才饮茶所用的竟是自己的茶盏,只得又将茶盏放了回去。
“阿阮所言亦是小女子的意思,若是有所冲撞,还请张管事多多包涵。县令大人若想求子,恕乔笙无能为力。”
张管事一听,装了许久的斯文也不装了,也不和颜悦色了,一下垮了脸,冷道:“子嗣本就是阴阳相合之物,娘子若说无能为力,莫非老夫能行!”
一通话说下来愣是涨红了一张老脸。
乔阮忍不住嗤笑出声,却被乔笙从后边儿拍了一掌,这才敛了笑。
“乔公子,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
乔阮反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笑眯眯道:“这位管事,莫非晚辈说的不对?听说县令大人天命之年,妻妾环绕,膝下却无一子半女。这种情况,可就不是阴阳合不合的问题了吧?”
“晚辈猜,县令大人莫不是先前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惹的菩萨心生不快,这才迟迟未赐下一子半女?”
张管事怒发冲冠,刚要开口驳斥,又听乔阮嬉皮笑脸道:“想来县令大人高风亮节,自然不曾干过天怒人怨的事儿。若是这样,那就只能是子孙根出了事儿。”他瞥了一眼金灿灿的八口皮箱,眸光似有不悦,“县令大人家大业大,若他日寻得名医治好了子孙根,不愁诞不下一儿半女。”
张管事双目冒火看着乔笙:“胡言乱语!乔娘子便是如此管教弟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