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虚实
蒋太尉八面玲珑,最善听音会意。
“哎呀呀,这可折煞老夫了。愚弟哪敢当这‘请教’二字?老兄有话但请直言,吩咐蒋某便是。”
“那就长话短说了。近日朝中均在热议征西之事,看来伐蜀一役已是无可避免,至于征西将军之人选,听闻以夏侯玄呼声较高。太初嘛,年轻有为又治军有道,朝野有目共睹。只是……”司马懿轻轻放下手中茶盏,中指轻敲桌案,望向蒋济。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夏候太初都督雍凉调任之后,京城护军便暂时无主。剩余诸人,谁可代之?贤弟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意,特意上门探口风来了。
“不瞒仲达兄,您也知道,愚弟最近只顾着忙活家事了。年近花甲,才得了这么一个孙子,实在是无暇他顾……对老兄所言一事,尚未来得及深思,不知……仲达兄有何高见?”
既然不知来者虚实,他不便接招,把话头儿又抛了出去。
司马懿皮笑肉不笑地捋了捋胡须。心道,不愧是“哈哈侯”,他们两人关起门说话,也要装模作样周全得滴水不漏。
他面上依然笑意不改,“那,依为兄看来,令郎如何?老夫一向甚为看好俊英贤侄。”
嗯?蒋济一怔,今儿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巴巴地跑来夸他儿子来了?
司马懿说的是蒋济之子蒋秀,表字俊英,如今与司马懿长子司马师同在内廷当差,同为散骑常侍。蒋秀为人和气,在朝中口碑也还不错。
“俊英世侄材质不俗,一表人材气宇轩昂,文韬武略皆过人,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老夫以为,乃是上上人选。”司马懿一番马屁拍得面不改色。
蒋济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摆手道,“仲达兄,你就莫拿犬子说笑了吧,我这当爹的还不了解自己儿子么?他可不是那块儿料……”
别人不清楚,蒋济还是知道自己这“一表人材”的宝贝儿子有几斤几两的——除了一张脸,要啥啥没有。
要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儿子,有段故事。
蒋济自身长相比较特别,倒也不是难看,而是怎么看都不像正人君子的那种——此事他原也不以为意,老爷们儿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他蒋子通当年胸怀大志,弱冠之年自江淮北上,追随了曹操。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跟在曹操身边的夏侯尚。二人年岁也差不多。
夏侯尚英俊无双,那长相在一堆糙老爷们儿里极是出众,任谁搁他旁边一站,都禁不住觉得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但是,在不清楚这位夏侯兄的底细之前,蒋济一直将其归入靠脸混饭的一类。作为一直走实力路线的“实力派”,蒋济不仅不感到自惭形秽,还一度颇有些自大自得。
及至后来,他见识了夏侯尚的一身盖世功夫,蒋济才后知后觉叹为观止地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以前真乃井底之蛙,俗人浅见——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人,英隽得惨绝人寰,武力还强得令人发指!怪不得曹操曹丕两父子都对他青眼有加!
蒋济自此就对自己的外貌颇有些耿耿于怀。
后来,总算天不薄他。他在夏侯尚府上结识了貌美如花的夫人李氏,虽然李氏的身份只是夏侯家的远方亲戚,一个伺候笔墨的侍女,蒋济还是对其一见钟情,娶回家后当心头宝一般宠着。生了儿子后,又特意以“秀”字为宝贝儿子取名,及冠之时,更是取字“俊英”。
“俊英”,倒过来念就是英俊。
一句话,就是希望儿子长得好看!长成人中龙凤才好!
他儿子蒋秀单从外表看,也算不负众望,长相随娘。虽说比不了夏侯尚的独子夏侯玄皎如明月,但是在一帮子弟里也算不错了。
总之,自己亲生儿子能长成这样,蒋济已经相当满意了!
但是这孩子除了模样还算周正,在内廷办事也算人模人样,不算丢了皇家颜面外,剩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心眼儿实诚加听话了。
同僚提起,都会赞一句蒋太尉家的儿子相貌周正气宇不凡。别的再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优点了。
就凭他这资质,十八样武艺,没一样精通。也就仗着老爹在内廷混混日子罢了。
去执掌护军?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护军都是吃闲饭的?谁都能干得来?
司马懿却不知是不明白蒋济心中所想还是故意装糊涂,仍是在旁不遗余力地极力赞道,“子通何必谦推,先帝太和年间,老弟您也曾执掌中护军,那是众人咸服,交口称赞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相信令郎必能青出于蓝!”
这话更是吹嘘得有些没边了。
连洛阳城的老百姓都几乎人尽皆知,蒋济在执掌中护军期间,素有贪财敛财的不佳名声,民间甚至编有顺口溜,讽照揶揄此事。
司马懿从人家儿子夸到老子,一通溢美之词夸得纵使脸皮如城墙的蒋太尉都禁不住有些脸红。
他只能厚着脸皮哈哈一笑,“老夫才浅德薄,犬子更是不成气候,全仗着各位叔伯照应抬举,才有今日,也就在老夫身边混混日子罢了……”
“子通何出此言?老夫常听家中几位犬子提及令郎。尤其子元,更是对他称赞有加……”司马懿继续大力赞道。
见对方一个劲儿地卖力赞自己儿子,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蒋济也就投桃报李相互吹捧道,“说起文韬武略,用兵布阵,俊英怎及子元?子元才能过人,勇武刚毅,堪称同辈中人之翘楚,或可一试。”
“子通贤弟谬赞了,子元性情刚直,遇事不知转圜,过刚易折,怎堪胜任护军重任?”司马懿煞有介事地推辞道。
“仲达兄此话怎讲?”蒋济颇不赞同,“武将不同文官,男子汉大丈夫没点儿血性,何以治军!军国大事面前,应当良材善用,当仁不让,老哥就莫再推却了……”
刚说完这句,蒋济一拍脑袋,暗道不妙,感觉已被司马懿绕进去了。
他千防万防,似乎还是着了这老狐狸的道了!
司马懿当真非同凡人,目前朝中都还在热议征西,他的算盘却早就打到护军上去了。
这几年,对于朝中派系相争之事,蒋济一直在其中和稀泥,抱着提防兼自保之心。
他虽然和司马懿之间有些旧交情,但自曹芳继位后,曹马两派争斗逐渐由暗至明,日趋紧张。为避免涉入过深,这些年,蒋济很是谨慎,和两派间尽量都维持着面上和气,但是也都谈不上关系多密切。这几年,他与司马懿之间的走动也并不频繁,关系较年轻时也淡了不少。
果然,听到蒋济之言,司马懿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他轻轻放下茶盏,“话虽如此,如今朝堂局势不同往日,仅凭老夫之力,怕是分量不够。惟恐犬子资历甚浅,难以服众,还请其各位叔伯扶携一二……”
经历一番九曲十八弯的转弯抹角,终于把此行的真正目的道出了。
“仲达兄莫拿老夫说笑了,老兄可是当朝太傅,堂堂天子之师,诸臣之首,又何需我等提携?”蒋济笑着打哈哈。
“子通贤弟在朝中得心应手八面见光,此等提携后辈之事,舍你其谁?”
得,这分明是抬着他做好人呐。
对方都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蒋济也只好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中护军乃朝廷门户,职责甚重,非是些混日子的闲职可比,自然是能者居之。若真是夏侯太初调任雍凉,陛下和群僚上朝时必会慎重商议此事,老夫相机行事,秉公尽力就是。”
蒋济并不想得罪老友司马懿。但是他的话里也留了不少余地。
因为此事不仅涉及两派之争,还关系到夏侯玄。他以前与夏侯尚的关系颇好,一直当夏侯玄是子侄辈,私心里并不希望夏侯玄掺和征西这趟浑水。
所以,对于雍凉都督和征西将军,蒋济心中其实另有人选。
只是一月之期未到,朝中还未正式商议此事,他的想法也还未跟人提起过。
两人真真假假各怀心思,在书房谈了约摸两三炷香的功夫。
由于蒋府今日办喜事,事情繁多。既然话已说清,司马懿不欲多留,正要告辞之际,蒋府老管家匆匆疾步而来。
“大人,这里有一封书信,是一位书生模样者相托,让转交于您。”老管家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抚平略皱的书信,“在袖筒里揣得久些,有点皱了……”
蒋济一看封皮上的具名落款,便有些着急地追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大概已经走了吧。”
“那这封书信,是何时之事?”
“约摸午时之前,有两人进来讨喜酒喝,其中一位自称是您故人阮瑀之子,小人看他们虽然面生,但是穿着打扮像是读书人,就让他们进来了,安排他们坐在西院角落的一桌。不过那二位中途就离开了西院,临走时给了这封书信。叮嘱让转交给大人。”
看蒋济神色,那管家也有些懊恼,“今日宾客实在太多,看大人您一直在忙,小的一直忙于招待客人,到现在才想起将信转交给大人您……”
蒋济点点头,摆了摆手,让管家先忙去了。
他展开书信,一笔潇洒劲节的行草扑面而来。
“世伯太尉大人钧鉴:
世伯大人厚情高意,抬爱之情,晚辈不胜感荷,应接不遑。籍区区凡夫,承蒙世伯大人提携厚爱,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奈何家有七旬老母,需时时侍奉在侧。自古忠孝两难全,恐有负世伯美意,尚希大人恕之。
欣逢贵府弄璋之喜,晚辈冒味唐突而来,身无长物,无以奉呈。谨献拙诗一首,聊以致贺,幸祈笑纳。”
再往下看,下面是一首诗。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
俛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蒋济边看边念。待他踱着步轻声念完,司马懿不禁击掌赞道,“好诗!好笔力!文采斐然,达观洒脱,胸臆澎湃,却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手?”
蒋济也难掩赞赏之色,将诗递于司马懿,道,“仲达可还记得陈留阮元瑜?”
“自然记得,建安年间,老夫与你、阮元瑜曾同为丞相掾属嘛。此人才华纵横,文不加点。当时军中檄文,多出于他和陈孔璋二人之手。其笔力老辣雄浑,老夫自愧弗如!只叹其英年早逝,甚是可惜……”
“是啊。此诗正是其子阮嗣宗所作。”
“哦?那难怪了,真不愧元瑜之子,有乃父之风!”
“岂止,连性情都很像……”
蒋济又展信欣赏片刻,苦笑道,“当年阮元瑜便是不愿出仕,多次征召不就,甚至因此逃进深山。曹丞相下令放火烧山,才把人勉强逼出来作官……今日这位世侄也是找种种理由推托不仕,唉……”
他又背着手踱了两三趟,感慨道,“阮嗣宗文采盖世,惊才绝艳!老夫观子侄辈中人,罕有匹者,奈何人各有志,他志在山水,无意朝堂。也罢,先随他去吧。”
司马懿道,“子通也不必失落,此般人才,隐居不仕岂不可惜?日后待有机会,再召其入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