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石榴
夏侯府的后园有几株石榴树,每至初夏,花开繁茂,团团簇簇,开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中,似一匹流光溢彩的瑰丽锦缎。绿叶映衬,红花绽放,美不胜收。
休沐日傍晚时分,彩霞旖旎,余晖缤纷,夏侯玄陪着母亲德阳到后园赏石榴花。
看着一丛丛小铃铛似的花朵挂满枝头,德阳伸出手轻抚着那花叶,脸上不知不觉便溢满笑意,“玄儿,你还记不记得,惠儿似乎就是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到咱们府上的呢……”
大约是在黄初四年的初夏时节,有一日,夏侯玄和妹妹夏侯徽随母亲去宫里参加皇后娘娘的寿诞。回府后下了马车,就见到前院里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半旧泛白却极干净的粗布衣裙。
“咦?多了个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夏侯徽跳下马车,轻巧地落到她面前。
“我叫李、李惠,十二岁了……”她咬着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在貌若小仙子的夏侯徽面前,她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真巧喔,咱们一般大呢,我是七月生的,你呢?”
“三月……”
“啊,你竟然比我大四个月?那我喊你惠姐姐吧。嘻嘻,这个镯子,是皇后娘娘方才赏的,正好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
夏侯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又从里面拿出一只锦帕裹着的镯子,打开来递给她。
李惠背着手往后缩了一小步,她睁大眼睛看着夏侯徽,神色间满是忐忑和不知所措。
这时,管家忠叔对李惠笑道,“大小姐给你的,不用拘束,就拿着吧。”又对德阳大长公主笑道,“这孩子初来乍到,怕是认生呢……”
“这就是,将军说的李副将的女儿?”德阳问道。
“正是,刚才接回来的。将军还没从衙门回来,这事他念叨了快一个月了,等将军回来,看到这孩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总算了了咱们将军一桩心事。”
李惠本是夏侯尚部下的一位副将之女,老家在齐地百草山。因父亲从军,娘又去得早,李惠原先一直流落于民间,跟随着李副将老家的一位族叔采药为生。
黄初三年的江陵之役,夏侯尚率部与吴军隔江对峙数日,在夜晚渡江时,遭遇对方船只弓箭埋伏,李副将为保护夏侯尚,中箭身亡,临终以老家唯一的女儿相托。
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夏侯尚差人将李副将的遗孤从民间找回,接到府中照料。
德阳看了看李惠身上衣裙有些旧了,遂吩咐忠叔道,“一会儿让丫环带这孩子去洗洗,今日不早了,明儿再带她到裁缝铺里裁几身新衣裳吧。”
忠叔应了一声,笑道,“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仔细瞅瞅,这丫头的小模样儿其实生得挺不错呢,就是有点认生,不爱说话……”
“也难怪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哪里出过远门见过什么世面,可怜见的,以后你就安心住下,把这里当家就是了……”德阳说着,和蔼地抚了下李惠的头。
这时,夏侯玄也上前一步,对着她笑道,“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听说妹妹是从齐郡来的?”
“嗯,齐郡,百、百草山……”李惠抬起头望着夏侯玄,巴掌般的尖尖小脸儿几乎瞬间变红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是她见过的最最俊美漂亮的男孩子了!
这一家人都那么优雅大方,又漂亮得让人眩目,她带着深深的自卑低下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再看夏侯玄。
一旁的夏侯徽没想那么多,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拉着她的手,“惠姐姐,百草山是什么地方,好玩吗,大吗?”
“大、很大……”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们一起去玩可好?”
“嗯,好啊……”
…………
刚到夏侯府时,李惠的模样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模样,个子又瘦又小,话也不太多。
好在府中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夏侯玄尚更是将她当成去女儿一般看待,让她与亲生女儿夏夏侯徽以姐妹相称。
时光荏苒,在夏侯府生活了两年后,李惠渐渐出落得白净秀气,个子也长高了些,成为一个模样清新宜人的姑娘。
她在和夏侯徽的相处中,也成了彼此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有一段日子,夏侯徽女扮男装的“秘密”在致知堂被人发现了,不能再去学堂了,显得颇有些怏怏不乐。
夏侯玄为了给妹妹解闷,有时会喊些学堂的伙伴到府上玩,热闹一番。有时也会带上李惠一起。
初始时,李惠看着这群鲜衣怒马飞扬洒脱的官宦子弟,目光里充满了羡慕,但总是显得有些拘束和认生。后来,一众子弟对她都很是友善,慢慢地才放开了些,渐渐地也能和大家玩到一起了。
转眼到了十月中,花果飘香之际。夏侯府后园的石榴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果实挂满枝头。
有一日,夏侯玄邀了些致知堂的子弟到府上吃石榴,宴请大家。毌丘俭、李丰、许允、文钦等一群子弟都来了,景和院里,洋溢着少年的欢声笑语和嬉笑打闹声。
“丰弟,要不要先陪哥哥喝杯仙子笑解解馋……”毌丘俭晃着酒坛子逗李丰。
今日,为了宴请这些好友,夏侯玄抱了一坛藏了三年的仙子笑出来。
此酒相传是牡丹花仙子酿制,酒香清冽,入口甘醇绵长,以五谷加以牡丹花瓣酿制而成,是在京师王公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的名酒。
“丰弟体弱,似乎不太能喝酒罢。别闹他了。”夏侯玄笑着道。
“哎,不对啊,太初你怎么每次都给他挡酒,为什么老对他这么偏心欸……”
李丰翻起丹凤眼,给了毌丘俭一个白眼。
毌丘俭则回敬他一个爪牙舞爪的鬼脸。
夏侯徽和李惠坐在一处,心不在焉地剥着石榴吃,眼睛不时朝外看看。有几次,还特意跑到院门口朝外张望了一番。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夏侯玄问她道。一边把刚刚剥好的石榴籽分给两个妹妹。
石榴籽粒鲜红饱满,晶莹玉润,看着分外诱人。
李惠伸手接过石榴籽,极珍惜地一颗一颗地吃着。
夏侯徽将石榴籽托在掌心,咬了一颗在口中,却没咽下去,有点儿心神恍惚,“没,没有等谁啦……”
夏侯玄看了夏侯徽一眼,笑道,“你若还嫌不够热闹的话,下次我再多喊些人就是了……”
真的吗?!夏侯徽眼前一亮。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夏侯玄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你可以多请些学堂的伙伴们一起来府里玩吗?”
“当然可以啊。你想请谁呢?……”夏侯玄问道。
夏侯徽又眼巴巴地望了一眼门外,有点失望地道,“也,没有谁啦……”
他们兄妹正在说话,院门口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迟了……”随着话音,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出现在院门口。
“小跟班儿,是你呀!你可来啦!”夏侯徽漂亮的眸子跳闪了下。
她转头往司马昭身后看了看,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正是多日不见的司马师。
“小不点儿,你们怎么来这么晚?菜都凉了……”文钦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司马昭的个子在这群子弟里最矮,常有人喊他“小不点儿”。
“噫?那个谁,你的脸咋了?”有人看到司马师的脸上挂着两道很明显的青色划痕。
“哎,别提了,路上看到个小流氓,哥哥跟他们打了一架。”司马昭弯了弯唇角,依然是挂着点儿讨好的笑,小声解释道。
“什么人,敢在京城撒野……”
毌丘俭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司马师,此时见他脸上挂了彩,也禁不住出声问道。
“不认识。看他们样子,是从外地刚刚进京的,那小子分外张狂,一直嚷嚷着说他爹是谁谁,说要我们好瞧,好像是姓……邓?”司马师道。
“对,那小流氓喝得醉醺醺的,年纪不大,就敢当街调戏民女,我和哥哥正好经过,哥哥就上去教训他两下,他手下的人就跟哥哥动了手。他们三个打哥哥一个……”司马昭为哥哥抱不平道。
“你的脸要紧么?今天惠姐姐也在,不如先让惠姐姐给你瞧瞧吧。”夏侯徽有点紧张地跑了过来,她起身急,剥好放在裙子上的石榴籽撒了一地。
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司马师道。
“就是嘛,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娇贵,过两天就没事儿啦,这都啥时候了,都赶快来喝酒吧!”毌丘俭有些等不及地敲着桌子嚷嚷道。
“还是先瞧瞧才放心呢,惠姐姐可是我们府上的女神医呢……”夏侯徽坚持道。
李惠在老家百草山时和一位族叔学过些医术。百草山以多奇花异草闻名,方圆数十里,山高林茂,常有采药人至此采草药。到夏侯府后,她没事儿仍然爱钻研医术,有空就琢磨药理配方,她心灵手敏,配药和针灸术都日益精进。
李惠过来,仔细查看了司马师脸上的青紫划痕,道,“伤在表皮,虽不要紧,还是要先涂点药膏,防止淤肿才是。你等着,我去里面帮你拿药,有配好的。”
“一点儿小伤,不用那么麻烦吧,对了,用这个行么?”说着,司马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肚子瓷瓶。
夏侯徽一瞧,这不是先前自己给他的碧玉生肌散么?——莫非,从那日以后,他竟然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她觉得面颊有点儿发热,粉颊上无端飞上一朵红晕。
司马师掏出瓶子后,才觉的有些不妥。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夏侯徽,而后有点结巴地解释道,“上次没用完,就、就放在身上带着了……”
毌丘俭瞧见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把这玩意儿整天带身上是什么意思?
幸好一旁的李惠没觉出什么异样。她接过那只圆肚瓶子,打开塞子看了一眼,又放在鼻端闻了闻,面带喜色地道,“这可是上好的药材制成的呢,有消肿去瘀的功效,可以用!”
李惠净了手,帮司马师仔细清理了脸上的划痕,又小心地涂上了药。
她做事时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秀丽的小脸儿被秋阳镀了一层光。
毌丘俭看着心细如发的李惠,由衷羡慕地对着夏侯玄道,“兄弟,你这妹子打哪捡的?回头我跟我爹说一声,也帮我捡一个,要求不高,就你妹子这样的就行!”
李丰斜了毌丘俭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净做白日梦吧。”
“哎,哥哥待你不薄吧,是苛待你还是怎么了,你怎么老针对我,我是不是踩你尾巴了……”
“就踩了!”
好了好了,大家入席,喝酒吧。夏侯玄一手拉着一个,笑着打圆场道。
“对对,我们喝酒。我来给各位兄长斟酒。”司马昭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一溜小跑地抢着过去抱酒坛子。
“瞅瞅,还是小不点儿懂事,有眼力架儿,你也学着点儿……”毌丘俭瞄了一眼李丰,不满地嚷了句。
……
不管怎样,经历了知致堂惊马一事后,曾以孤僻古怪为人忌讳的司马师,终于渐为其他少年子弟情愿或是不太情愿地慢慢接纳了。
在夏侯氏兄妹的调和与帮衬下,他们兄弟也逐渐融入到京城一众子弟的交游圈子里。
直至青龙二年,夏侯徽殒命,李惠身死,又生生断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