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色月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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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雾宁的个展在当代艺术馆开幕。zicuixuan
过程颇为顺利,友人送的恭贺花篮一路向外,一直延续到正门,慕名而来的观众塞满了整个展馆,看起来一派花团锦簇。
苏离陪周雾宁剪过彩后,一直待在休息室。
宋潇觉得奇怪,问她:“你不用出去吗?外面很多人。”
宋潇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画家,对于策展人这一行业,她算得上了解。
在她看来,这种牵线搭桥的工作,不应该是一款交际花吗?在开幕日这样的场合,不说左右逢源,至少应该在展馆里与人攀谈,联络感情。
“不用,”苏离窝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手机,呈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外面都是周雾宁的朋友,她自己会招呼的。”
“真的?那她的朋友还蛮多的,”宋潇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她是那种很自闭的人。”
“那你就太不了解周雾宁了,”苏离睁开眼睛,笑意里带着一点凉意,“只要周雾宁愿意,她的朋友送的贺图,能把当代艺术馆塞满。”
“啊?可是……”宋潇愣了一下,还是问道,“她平时除了你,几乎不见别人?”
“她都画成这样了,她还需要见什么人?她和别人的感情不需要靠任何外力维持,光是凭借她的才华……想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数不胜数。”
苏离看了一眼时间,从沙发上跳下来,开始对着镜子补妆。
“再加上她的家境和容貌,你觉得她有没有任性的资格?”
宋潇很小声的问:“那你呢?”
“我?”苏离啪嗒一声合上化妆包,“我是被人传染了骑士病,才一天到晚的管她闲事呗。”
她从沙发底下扒拉出高跟鞋,不情不愿的穿上,整理过衣襟,出去找周雾宁了。
阳光从当代艺术馆透明的玻璃幕墙中落下来,将周雾宁的画作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轻薄的水彩流光溢彩,细腻的笔触和宛若仙境般的色彩,只是看上一眼,就会令人感受到目眩神迷的美。
无数观众正围着那些画作,发出一声声惊叹。
苏离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难以抑制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这样的画作、这样的天赋和才华、这样的人……是由她发掘、塑造、呈现的,是被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是为了她而继续存在的。
周雾宁带给她无数个这样的瞬间,那么,她去纵容那一点小小的任性,又有什么关系?
主展馆里,周雾宁刚刚和一群朋友聊完,现在正站在摆放着贺图的区域,端详着大家送来的画作。
远远看着苏离过来,周雾宁朝她招手,示意自己的方位。
“今天很开心?”苏离问她。
“开心,”周雾宁眼神闪亮,难得显现出几分活力,“当代艺术馆啊,我们这一代,我是第一个在这里开个展的,对吧?”
“对,你最厉害了,”苏离跟着笑起来,“你画得这么好,你当然应该第一个来开个展。”
周雾宁站在那一片画作中间,任由阳光洒落在自己身上,微微闭上眼睛。
她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在她的心中流动,只是很清晰的感觉,今天的阳光似乎比平时更热,几乎到了有点烫的地步,灼伤她的皮肤。
“真的吗?”她问,“我一直觉得我画得没有那么好,至少在我们大学的时候,我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那时候你就经常这么说了,但我的答案永远是一样的,”苏离回答,“在我心里,你就是画得最好的。”
很难得的,她感受到一丝怀念。
这怀念不是来自于她和周雾宁的大学时代,而是她忽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她说过一样的话。
“我每次看见你的画,都会觉得很幸福。”
她慢慢的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呼吸。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对周雾宁说话,还是透过这一层阳光,在对回忆里的某个人说话。
“我说过的吧?如果你不画了,我会难过死的,雾宁,不要再说自己画得不好了,我会难过的。”
周雾宁点了点头,苏离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总之,周雾宁点了点头,对她说:“你放心啦,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事到如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评判我?”
苏离下意识的挽住了她的胳膊,对她笑笑:“记者快到了,我们先去会议室。”
阳光之下,她们靠得很近。
手挽着手的距离,在苏离的记忆里,她们上一次这样并肩走路,至少是十年以前的事情,是她们刚认识不久时的事。
在那之后,天平很快发生倾斜。无止境的倾诉、深夜的电话和短信、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与和好,一切的一切,那真的是属于朋友的范畴吗?苏离不知道,也没问过周雾宁。
她知道的只是——那种纵容和纠缠,熟知彼此的每一件事,分享对方的每一个秘密,无论距离拉得多远,都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她们紧紧捆在一起。
那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爱情、友谊、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和周雾宁之间的那条线断了。
周雾宁正在离她远去,即使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苏离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离开。
一种无法挽留的离开,不只是离开她,而是离开更多的什么东西。仅仅凭借她自己,已经很难将周雾宁留下了。
最终,苏离只是站在会议室前,很小声的问她:“雾宁,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她等了很久,周雾宁才回答她:“什么事?”
她很清楚,周雾宁不想回答她,更不想答应她。
她知道,她所说的话,对于周雾宁而言是一种负担。
如果她真的只是将周雾宁当做朋友,没有一点自私的想法,就不应该说出来,而是像以前一样,在自己的感受和周雾宁的感受之间,选择周雾宁的感受,给她最为纯粹的包容和理解。
但她还是说了。
“周雾宁,”苏离罕见的叫了她的名字,“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去想什么才是真正的结束了?”
“你是想叫我不要死,是吧?”周雾宁倒是很轻松的语气,“苏离,你连那个字都不敢在我面前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只是很在乎你,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如果放在以前,苏离会在她的嘲讽里软化态度,不再坚持,更不会去尝试坦诚。
只是,在这一片过于耀眼的阳光下,她好像从什么地方借来了一点勇气,像是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站在天台上,对她伸出手一样,她同样伸出手,拉住了周雾宁的衣角。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听你说那些事情,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过一种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画画很好,你画得也很好,这件事肯定给你带来了很多幸福,但是……其实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幸福。”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游,吃冰淇淋和鲷鱼烧,看夕阳和日出,和你一起逛街,看电影,唱ktv,不想再看见你把自己献祭给画画这一件事了。”
“雾宁,我不想看你再勉强自己了。”
周雾宁沉默了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看着玻璃幕墙之外的阳光,迟迟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阳光的温度落在她的皮肤上,似乎有点热得过头了。
很奇怪的感觉。在上大学的时候,苏离越过那一整个班的同学,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感觉,苏离无数次走进她的宿舍,把她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心安理得的享受过很多个瞬间。周雾宁很清楚,在她不断的坠落,不断的追求着自己心里的画作时,是苏离拉住了她,让她没有越过那一条危险的线。
过去的十年中,苏离作为她和世界的锚点,固执的将她留在了现实之中,而她为了留住这个锚点,做过的事算不上问心无愧。
“好,”周雾宁回答,“我答应你。”
不远处的走廊上,已经可以看见记者的影子。
苏离松开她的手臂,如释负重的说:“他们过来了,我们进去吧。”
周雾宁跟她一起走进会议室,在她的身边坐下。
访谈很顺利,记者进来以后,按照苏离提前列出的清单,按部就班的提出几个问题,回答自然也是准备好的,事先已经跟周雾宁对过答案。
后半程,终于进行到重头戏。
记者问起昨天的事故,满脸的兴致勃勃:“苏小姐,我们了解到雾宁的个展开幕前,你们的布展过程中发生了一点意外,能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昨天《艺苑》刚登出过她和周雾宁的头条,一通胡编乱造之后,今天再提出这样的问题,倒是一点不见他们脸红。
苏离心里在冷笑,这群人今天愿意过来做专访,大概也只是想从她们这里听见一点内幕。
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不要紧。
只要有更多、更劲爆的八卦,能够将报纸和杂志销量推上高峰,那就是好的新闻。
苏离脸上带着笑容,从包里取出那颗纽扣,按下了播放键。
中年男人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会议室里,苏离适时送上合同复印件,一人发了一份,让他们看个够,要带回报社做资料,同样悉听尊便。
正如她所设想的那样,十分钟后,会议室里弥漫起一股兴奋的氛围,仿佛鲨鱼闻见血的味道,是无法抑制的激动。
“事实的真相是怎么回事,我想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
苏离适时开口,笑意温柔,语调却是清冷。
“我们的律师已经在处理此事了,等具体结果出来后,我们会给大家寄送资料的。”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应和声,性子急躁的人已经按耐不住,拉开椅子站了起来,神色匆匆的跟她们告辞。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更是坐不住,不出五分钟,会议室里的人已经散了个精光。
“事情解决了,”苏离说,“雾宁,你不用再担心了。”
外人走后,苏离缓缓靠在椅背上,肩膀和脊背都软了下去,呈现出毫无防备的疲惫状态。
“我最近有点事,买了今天晚上的机票回去,宋潇留下来陪你,可以吗?”
周雾宁刚刚松下去的那一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
她惴惴不安的看着苏离,问:“这么急?”
“嗯,有点事,要早点回去。”
“什么事这么着急?你平时都会陪我开完第一周展览。”
第一周是最忙的,也是最意外频发的时间。
自从苏离接手她的展览,无论是什么时候,不论有多忙碌,她至少会留在展馆,等第一周展览结束再离开,哪怕是逢年过节,亦是如此。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周雾宁无所适从。
“我有点不舒服,”苏离实话实说,“我想回去休息。”
“你在上海休息也是一样,我可以陪你去医院。”
某些时候,周雾宁有一种奇怪的笨拙。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但她无法判断,那种变化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变化,只是这一次,这种变化浓烈得让她无法忽略。
是因为林川吗?还是因为苏离决定不再画画,找到了其他想做的事?
她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周雾宁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莫须有的惶恐。
需要做点什么,去阻止这种变化。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苏离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现在有点认床,在外面睡不好,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周雾宁松了一口气:“真的?那你闭幕式的时候还过来吗?”
“当然会过来了,”苏离说,“闭幕式我不过来,谁来处理这一堆事?”
周雾宁的手指在会议桌上划来划去,呈现出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天真。
“对,”她喃喃的说,“这边没有你真的不行。”
“但我也不是万能的嘛,”苏离拍了拍她的肩膀,“再不休息一下,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她很少在周雾宁面前说这样的话,周雾宁抬起了头,有点惊讶的看着她。
“最近很忙吗?”
“我一直很忙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没告诉我。”
“什么事都要告诉你,你才会知道啊?是不是朋友啊。”
苏离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包,对她摆摆手:“我先走了,行李放在你家吧,下次再来拿。”
周雾宁怔怔的看着她,半天才回答道:“哦……好。”
苏离目不斜视的走出展馆,在门口打了车。
上了出租车后,她给宋潇发消息,顺便发过去几个文档,叮嘱宋潇后续的注意事项。
从宋潇的对话框后退出后,她看见周雾宁发过来的消息。
周雾宁没回复她关于专访的事,说的是刚刚会议室的事情。
周雾宁问她:“你最近在忙什么?”
苏离打了个哈欠,回答她:“忙着学习,为什么问这个?”
周雾宁等了很久才回复她,隔着网线,苏离都能想到,她在那几分钟里到底想过多少事。
她说:“忽然想到很久没关心你的生活了。”
车窗之外,阳光正在变得更为热烈,融化了暴雨后青草和露水的味道。
出租车拐过一个弯,驶上机场高速。
苏离等了一会儿再回复她:“你知道就好。”
她和周雾宁之间,一向不用说太多话。
只需要点到即止,周雾宁会明白她的意思。
那一盏倾斜的天平,正在缓慢的回正,隐形的丝线断裂后,另一条有形的丝线正在浮现,以更为温和的方式,将两个人重新牵扯在一起。
周雾宁问她:“你会生气吗?”
苏离说:“不会,我们是朋友啊。”
很久以前,早在周雾宁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回来,她接手周雾宁的展览之后,她就不会再跟周雾宁生气了。
那是一种不专业的、不理性的表现,站在她的那个位置,她没有立场跟周雾宁生气。
苏离没有觉得委屈。反正,她和周雾宁之间,一直是不那么纯粹的朋友。
周雾宁的那点任性,她对周雾宁的那点纵容,只不过是在还债而已。
还的是林川离开之后,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哭到不能呼吸,而周雾宁拍着她的背,却不说一句话的那笔债。
现在,这笔债已经两清了。
出租车在机场门口停下,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航班信息,苏离拍下照片,顺手发给林川。
事实上,她没抱什么期待。
林川不知道抽什么风,上午给她发过一张日程表,是未来三个月她的研讨组会议和实验安排。
她是皱着眉头看完那张表格的,密密麻麻,排得密不透风的一张表格,几乎从早上到晚上都有各式各样的安排,比她这个同时做三份工作的人还离谱。
当时,她还问过林川,你们是怎么做到一边开会一边做实验一边还要去医院值班的?
林川回答她:“靠毅力。”
很显然,在这张需要靠毅力的表格里,她那句所谓的“不是不行”,很大概率上就是不行。
苏离很难说清楚,她将航班信息发给林川,究竟是真的有着什么期待,还是只是例行通知,明明知道她做不到,但还是要去尝试。
尝试让这个人,对她再多一点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