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极西有玉(五)
众所周知,一但修为到达补鉴境,修士身陨之后都会化作飞尘,灵力重归天地,滋养万物,成天道之常,因此一般修士都没有坟茔,基本都是一块灵牌,最多只一个衣冠冢。mwannengwu肉身入棺,若非知白境修士,则只有凡人。
为什么无名谷修士会劳心劳力划出这么一大块地作为这些凡人的墓地么?
或者说,这里面当真是人吗?
闻世芳捏紧了提灯柄,想起了当时抚舟崖之战的一个导火索——北邙怨鬼。那正是造化门门下的一位弟子做出的。那弟子颇负盛名,却在暗地里指使妖族虐杀川北皇族,更无数次潜入安葬皇族世家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龙气,想练成一具无惧阳气的怨鬼,却被庇佑皇族的杨家人发现。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造化门的多位外门弟子被发现私练邪法,更有一位捉了不知多少只初生灵智的小妖,以其血肉魂魄为自身供养。
于是,造化门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世家、仙门、妖族都磨刀霍霍。
闻世芳一愣,她忽然想起来,其实,敲响造化门第一声丧钟的,是川北皇朝。正是因为无数凡人军队列于造化门山门之外,世家仙门的法器才开始陆续见血。
修士们向来自傲,这种自傲不会摆在明面上,但细细梳理抚舟崖之战的缘由便会发现,修士们津津乐道的只有那些根基深厚的仙门,凡人的血肉最终只能挤在史书上的边边角角。
最近的一块石碑上,鲜血般的红字只有聊聊几笔——无名。
笔迹铁画银钩,刻出了深深的凹槽,似乎带着无边愤恨。
她心里骤然一痛,这痛来得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也许是此处太过凄凉,她匆匆走向下一方石碑。
仍是无名。
后面一块,仍是无名。
若无名谷真是造化门后人,那这茫茫坟茔,定不会是那些征召而来的凡人军队,她们应该恨之入骨才对,怎会郑重其事刻下如此多的碑文。
以遗骸作阵炼魂,并不需要一方规整的安息之所。
闻世芳停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刻碑的定然是个修士,不说那碑石是青冈岩,便是字中流露出的无线情绪就已经不是一般人能为的了。
如血般的石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看不到头的坟茔皆是如此么?
那些生前有亲朋家眷,有期望与失望,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怎会只落得“无名”二字?
而且……她茫然地望着漫漫石碑,这几块的笔迹都很一致,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位刻碑之人总该有认识的人吧。她们也死了么?
闻世芳走向下一方石碑,无名。
下一位,无名。
……
不知走了多少块,突然有一块的血字多了许多。
“方润”
她停了下来,细细端详。
方润,生年一十九,无父,母早逝,有妹一人,名甘。其性活泼喜欢笑,佩剑名天水,已碎,同葬于此处。
年仅十九,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时候,按照修士的悠长寿命,这位方润许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肆意挥霍。
仍是一样的字迹,只是这一方的愤恨之情似乎减了几分。
闻世芳往边上一方石碑看了看,“方甘”。
是这一位的妹妹。
看不到头的坟茔之中,一片死寂。这是真正的死寂,凡间的墓地再怎么偏僻,总还有湿润的土壤,矮小的杂草,还有那些来去自如的飞鸟。在修士的耳中,那是无数道声音,那是隐约的生机。
而这茫茫黑雾中,只有无数的无名和少数几个记载着只言片语的石碑。
闻世芳静立了片刻,放出神识探了探石碑之下。
只有一柄裂成几片的长剑和一身衣物。再无其他。
是座衣冠冢。
她又探了探身边的几方石碑,皆是衣冠冢。
在无名谷地界如此郑重地立起一座座衣冠冢,想必藏的便是造化门弟子了。
倒是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如何不是她所关心之事,但这位刻碑之人若没有走火入魔身陨此地,那她倒是想见上一见。
闻世芳提着灯退出了这座巨大的坟场,沿着那条青石长路一路往里面走去。
漫天的死气慢慢退去,寒入骨髓的阴冷逐渐变成了一种干燥的暖意,甚至,有些太热了。
闻世芳加快了几分,她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吴萍是木灵,又生于水中,若以无边死气在外遮掩,再用炎阳烈火困住她,那确实极难脱身。
她几乎飞掠而过,身侧的破败之景如走马灯一般转换,最后停留在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漫漫黄沙上,只有一棵高得惊人的歪脖子树。
而在枯树正前方,半透明的金色火焰燃成了一个一丈见方的空心球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悬着。
里面乍一看空无一物,细看却有一片翠绿的浮萍。
宽大的青袍骤然翻飞不止,闻世芳惊怒交加。外面围了薄薄一层的火焰散发着恐怖的灼热,正是天南火。
若是她再往前走几步,那流光溢彩的火焰只怕会立刻往里面坍缩,到时候,吴萍绝无生机。
天南火极为霸道,伏魔杀焰也许可以与之一拼,传闻中,只有生生血河的河水可以扑灭它。如今血河深埋久矣,到哪里去找?
闻世芳脸色阴沉,眼中尽是杀机。如此设计,不知是针对吴萍还是针对她自己,无论如何,背后之人所图定然不小。
她有心杀了天南火之主,只是,那人吴萍在手,她自然投鼠忌器。
“出来!”
实质性的音波剧烈荡开,只听噼啪几声脆响,枯树掉了些细小枝桠下来。
与此同时,几道灰色的身影狼狈地落了下来,一见面就踩住了几个关键方位,把后路直接封死。
闻世芳冰冷的眼神挨个扫过每个修士,确信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到天南火的气息。
所以,还有一个……
“阁下藏头露尾,打算何时现身?”
闻世芳阴森森的语调回荡在空旷的黄沙中。
好半晌都无人应声。
倒是那几位灰袍人忍不住了,纷纷对视一眼后,便操着各色法器攻了上来。
都是观我境大圆满。
想来,这无名谷家底还是颇为丰厚,要不然也找不出这么多修为深厚的长老来做一次截杀。若是放在小一些的世家仙门,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完全就是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要不然,就是吴萍或者她自己对于无名谷非常重要。
闻世芳一把挑开几乎扫到面门上的折扇,不惊枝乘势一搅,镶了仙人金的点彩扇面顿时多了一个洞。
那人又惊又怒,瞬间收回折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只见黑白二气一闪,扇面便倏然成了半黑半白,每一道扇骨都带上了一股奇异的冰冷,就像是她刚刚走过的漫天死气一般。
闻世芳脚步一错,躲开一柄赤红长剑的锋利剑势,身形鬼魅般地一散,再出现时,已到了执剑之人的身后。
貌似纤弱的不惊枝悍然洞穿了他的肩膀,又带着温热的鲜血抵住了见缝攻过来的黑白折扇。
一接触,闻世芳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第一,眼前这柄折扇硬度非常,远不是刚刚可以被肆意洞穿的模样。
第二,它似乎在吸纳灵气。
闻世芳瞬间甩开那折扇,昏黄的灯火慕然出现在身侧。
身后,缓缓流动的漫天死气似乎嗅到了什么,飞快地穿过阳气正盛的沙地,发出诡异的“嘶嘶”声。
至阴至阳轰然碰撞,滚滚气浪顿时将那人掀飞了出去。
闻世芳却不合时宜地一顿,归去来灯突然有种奇怪的躁动,它好像极想冲到天南火边上。
正是这一瞬,原先堪堪错开的一只枯瘦手掌印到了她身上。
她气机一阵紊乱,险险咳出一口血来,一把抓住那人冰冷的手腕,往外一折,那手顿时软绵绵地坠了下去。
那人下意识地飞掠而去,十指连心,既是对于修者来说,筋骨寸折的痛苦也十分可怖。眨眼间,他便到了枯树之前,立刻堪堪停住。他发誓,他一定要将闻世芳留住。
为了那些枉死的弟子。也为了门派的千秋大业。
他心一狠,尖锐的指甲猛然划开了胸前的衣料与皮肉,汩汩鲜血奔涌而出,尽数滴到了歪七扭八的枯树上。
闻世芳一惊,正待飞身而去时,被几个灰袍人默契地拦住了。
疯涨的不惊枝延伸出道道漆黑枝桠,爆裂的花瓣在眨眼间开又谢。而对面的枯树也在飞快地回春,灰白干瘪的树干多了几分饱满,墨绿的叶片在瞬间便缀满了枝头,便是它歪七扭八的造型也多了几分古朴雅意。
那居然是无妄木!
闻世芳心中大骇,心中无妄,则树如枯木,若妄念横生,以心头血灌之,可令回春。无妄木便是制作替身傀儡的材料。
这便是昔日造化门的至宝之一!
灰衣修士们夹在两股浩瀚的气息之间,毫不见退意。天南火球仍旧安静地悬在半空中,谁也没有去动它。
闻世芳骤然明白,天南火的主人应该就是这几位修士的效忠之人,他们不是想杀了她,而是想拖住她。
主人尚不在此,他们要把她拖到主人回来之时!
黄沙骤然掀出道道狂浪,无妄木遒劲的根茎在其中若隐若现,长蛇般向闻世芳袭来。
她骤然震开灰袍修士,脚尖一点便向天南火飞去,引来的滚滚黑雾被她尽数引到了天南火球之上。
兵器淬火般的嘶嘶声不断响起,无妄木舞动的虬根堪堪停在了一尺开外,灰袍修士仅剩两名,但仍是虎视眈眈,戒备在了两尺开外。
闻世芳脸色渐渐苍白,那些死气纵然精纯澎湃,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介于至阴至阳之间,一阵冷得几乎麻木,一阵又燥得恨不得大开杀戒。
黑雾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琉璃般的天南火罩子终于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丝熟悉的水木灵气飘散出来,闻世芳却是心中一凛。
不对!
这绝不是吴萍本体!
闻世芳飞快后撤,眨眼间已退了数十丈,天南火球如烟花般爆裂开来,四散的火星恰如流星般坠落。
停步不前的无妄木却又趁机缠了上来,飞舞的墨绿枝条连同底下的根茎联合起来,想将她牢牢困住在一方囚笼里。
昏黄的灯火一闪而过,飘摇的火星子像被吸引一般高高卷起,随后再次坠落,落到了肆意生长的无妄木上。
痉挛般的震动贯穿了整棵树,飞舞的枝条被瞬间收回,但却没有如闻世芳期待的那般,被尽数烧毁。
天南火焚尽世间万物,大抵不包括这无妄木吧。
她心念急转,摄过一位灰袍修士逼问道:“吴萍在哪里?”
天南火包裹着的只是吴萍的一道分身,想必作下这个局的人也明白,所以才费心布置了一番。
用天南火包裹,不仅是为了震慑她,也是为了隔绝气息。
那人咳了好几口血,却只字不答。
青衣人只觉得这作风似曾相识,一时却也来不及多想,正在她要掐断脖颈,直接搜魂时,一道谦逊的声音遥遥响起:“不做什么,只是想向远春君讨一样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