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阵(一)
平泽杏花洲
一道耀眼至极的流光倏忽滑过亭台楼阁,下方层林尽染,已微见霜色,防御大阵的灵光闪个不停,就在雪青色的灵力奔涌而出,要将那道灵光绞杀时,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那道灵光。yywenxuan
只是一枝杏花。
一枝鲜嫩欲滴,似乎还在春风中摇曳的杏花。
门口,守卫已然肝胆俱裂,这是什么东西!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敌袭!”
说着,便扑了上来,心中只道:吾命休矣!
片刻前,向来罕有人至的杏花洲谢家侧门处来了一位修士,青衣飘然,看着很是潇洒,只是提的要求却不那么正常——哪有让人直接给家主送东西的?!
哪怕是杏花洲独有的忘归也没道理。于是守卫便客客气气地让人回去写请帖了,可这人却不罢休!
她不过一个不留神,这人便直接将手中的忘归丢了进去!
这人是有病吧!
守卫心中满是绝望,还带着点委屈——为何这前辈会找上这么个偏僻的小门,是欺负她只有一个人吗?今日便是她牺牲的时候了么?!等等,为什么她一点都动不了?
家主、家主救我!
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似的,下一刻,威风凛凛的当代谢家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守卫的一颗将碎未碎的心顿时有了希望:吾命尚还有救!
当今杏花洲谢家主乃是立下赫赫威名的血衣紫屠,一人杀遍封山的邪魔外道,如今那儿的人可还在传唱她的事迹,她定能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修士教训一顿!
闻世芳并不知道守卫的决心,不久前被她投进去的忘归如今被眼前人捏在手上,那手像是做惯了这等赏花雅事似的,只是随意一捏,便有万种风雅,让人见之难忘的忘归在她手上只是陪衬。
“你来了?”当今的谢家家主一身雪青色长袍,见着闻世芳先是微微一笑,便是眼角细纹也透出一股温和来,而后那笑就变了味道,说不上是刻薄还是阴阳怪气。
她似笑非笑地将青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装模作样弯下了腰,口中称道:“见过……”
闻世芳头皮发麻,心道不妙,一把拽住谢天影,讷讷道:“你就这么欢迎我?”
边上的守卫已经看傻了,便是没有被定身也蹦不出半个字来。
谢天影直起了腰,顺手把忘归往闻世芳手里一塞,表情终于回归正常,笑道:“送出去的东西还送回来,是不稀罕么?”
闻世芳一口气半上不下的,还没来得及接口,就听谢天影继续道:“不过,你来得倒是挺早的,我还以为你会在倪家待更久一些呢。”
闻世芳松了口气,放开了那个可怜的守卫弟子,“没什么别的事了。这回也算是护送倪家的商船队过来,另外,倪震宇还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谢天影一路往里面行去,挑眉道:“什么金贵东西,还让你亲自来送?”
“……是几个消息。”闻世芳看着脚下的亭台楼阁,一时有些恍惚。
半卷书、远山堂、照月阁……一切仍是旧时模样,只是路边茉莉的茎秆更粗壮了些,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嗯?”
“一是倪震宇说青州最近不安稳,落日楼动作频频,很可能在筹谋什么,让你小心些。另外,黄家的群山万壑图可能出了问题,恐怕瑯嬛福地要掀起一阵风波。二是他还希望以后能定时送一批弟子过来历练。最后,就是他想和谢家定下一些药材贸易协定。此事,之后还会有三长老来详谈。”
“然后,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谢天影脚步一顿,侧头看去。青衣人广袖飘飘,神色如常,端的是仙人模样,眼中却锋利必露,那杀机毫无掩饰。
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谢天影笑起来,“弟子这事倒是不难,两家既然交好,合该让弟子们多熟悉熟悉。青州近来也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是什么人要你亲自来找,或者,你是打算杀了他?”
“仲平。”
谢天影有些意外,“那个阵法师?”
闻世芳点点头,没说太多,“他主修云栖阵法时做了手脚,而且和明烛有关。”
“……你可有他的确切消息了?”
闻世芳嗯了一声,“十二阁说他现在在中路城里,但具体在哪里,恐怕还要麻烦你。”
“自然。”
“阿萍也去青州了,你可有她的消息?”谢天影忽然道。
“我最后一次接到她的消息是在半旬之前,她说还要呆一段时间。”
“这样啊……”谢天影若有所思,“青州这两年确实不怎么太平,虽然有小灵台境的大师守着,但最近世家弟子历练都不太往那边去了。”
闻世芳:“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只知道向来翻滚不休的不归海现在还挺太平的,若不是那天碰上了了尘,她还以为青州还是那老样子呢。
“要说大事,也算不上。”谢天影摇摇头,“就是风雪季变长了,风雪也更大了,内境里,一年能有小半年是昏黑的。之前有好几个修士不慎被卷到了内境,不过好歹被带出来了,没出什么事。”
谢天影话锋一转,笑得很开心,“怎么样,喜欢你的小弟子吗?”
闻世芳:“……”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的一慌,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不过,倪霁在琼花台秘境闭关,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才对。
谢天影看她表情有异,诧异道:“怎么?小云儿给我的回信里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
闻世芳羞愧难当,差点从云头栽下去,于是果断转移话题:“对了,我刚刚行过来的时候,几乎半个云中城都飘着风雨山庄的旗子,这是怎么了?”
谢天影诡异地看了看闻世芳,贴心地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回道:“自是那群书呆子又在招徒弟喽。”
闻世芳一愣,隐约感觉自己能扳回一局,笑道:“你大女儿不也是个书呆子吗?”
谢天影脸色一沉,冷笑道:“你不知道!六年前就是如此,她跟着凑热闹看了一回,就死活要去。也不知道看上她们什么了!现在连六百斤都搬不动了。”
闻世芳:“……”
谢家体修传家,六百斤确实不算太重,但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这个重量已是很惊人了。
谢天影脚步忽然一停,一个身影从后面疾驰而来,在二人面前停住,满头大汗道:“家主,谢卉大人又在绛云小筑打起来了。”
那汗不像是累的,更像是急的。
闻世芳清晰地听见身边的谢天影在磨后槽牙。
半晌无话,正当闻世芳犹豫告辞时,谢天影忽然神色一松,皮笑肉不笑说道:“没事,让她随便打吧,打完了记得赔就好。”
守卫有些傻眼,没动。
谢天影笑眯眯道一声“有劳”,便一挥手将守卫送了出去。
“谢卉似乎还是老样子?”闻世芳笑道。
当年,谢卉可是在青州威名远播,惹了不知多少事情了,所以后来才会远走西州。
“何止,更甚一筹!”谢天影摇摇头,脚步又轻又快,“前些年,她捡了个西州人回来,那人油嘴滑舌,惯会惹是生非,谢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留着他。”
闻世芳隐约觉得这事有些耳熟。
“她天资非凡,又脾气古怪,手下的傀儡是杏花洲的一大进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谢天影长叹一声,眉间皱出了一道川字,“说起来,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闻世芳:“三个月,等风雪稍停后,取道青州去不归海。”
谢天影脸色一沉,“你去不归海做什么?”
“找仙人血。”
谢天影苦思冥想了一阵,挫败地叹了口气。仙人血这东西听名字就不是个好东西,可却是铸剑师们的最爱。因为它强度、硬度、韧度都是极高,历代名剑几乎都掺了一些仙人血。若是青州还是五十年前的青州,鲛人们还靠在石头上悠哉游哉地唱歌,那这存于深渊之中的仙人血也还算易得。千金求之即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叹道:“是给夏大家的吧?这东西我这儿还真没有。”
“是啊。她该换一柄剑了。”
闻世芳神色很是温柔,眉梢眼角都挂着清亮亮月色似的。
谢天影偏头瞥了一眼她多年未见的朋友,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这人上一次露出这副表情大概、应该、可能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愣是没想出来,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上,心头一道灵光闪过。
不应该,不会的,这不可能,闻世芳不是那样的人。
师徒情深而已。
她按捺下怀疑,“还缺什么?”
“除了仙人血,还有四合铜、千年鲛珠和四海真水,”闻世芳淡淡道,“千年鲛珠我可以找江潮生要,怎么说也是她师祖,该出出血了。”
金秋会时,她曾给江潮生发过消息,按照听风台修士的脚程,如今都不知道能有几个来回了。只是,江潮生一直都没回信。
不知道她如今是闭关了,还是单纯不愿回信。根据她对江潮生的了解,多半是后者。
无妨。等到倪霁出关,她们一起从云州入雾海找江潮生更好,作为师祖,总该有点表示的。
她如此盘算。
“四合铜这东西我倒是有,你要多少?”谢天影精神一振,兴致勃勃。
闻世芳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是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孩,又是天赋异禀,这样的材料,并不过分。
“一斤。”
谢天影脚步一顿,一般来说,四合铜是按两算的。
“这是夏大家要的。”闻世芳无奈道。她也知道,这些材料很夸张。
但没办法,谁让南阳夏家出了柄天心剑呢?但是靠着这一柄剑,南阳夏家每年都能赚上不少。
“明天自会有人送上。”谢天影摆摆手,一脸云淡风轻。
谢家财大气粗,谢家主自然也是。她很自信,她的小金库比一些小型世家的家族收藏还要丰富。
不过……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是天心剑?”
闻世芳颌首。
“不错,不错。”谢天影皱着眉喃喃道,又是得意,又是担心。
天心剑虽然盛名在外,但本身却并不是什么清健刚正的剑,就其诞生来说,还颇有些不祥。不过么,她这小世侄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莫名的,她居然有几分信心。
走过一个梧桐高立的拐角,眼前便豁然开朗,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苍山脚下。不似云栖峰,苍山不高,山巅也无甚积雪。
昔日站在半山腰往东眺望,便能看见两水分流,中间绕着的便是谢家闻名于世的杏花洲。
“看,你的静雪亭。”谢天影自得地指着山顶隐约可见的一处小院,“这么多年,从未住过别人。我一直给你保留着。”
闻世芳复杂地看了谢天影一眼。
“别说话。”谢天影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她,“在这里讲学半旬,就当报酬了。”
“好。”闻世芳一顿,“最近无事,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当我什么呢!”谢天影不满道,“我看起来这么可怜,除了你便无人可用?”
闻世芳笑道:“谢家主自然是不可怜的。只是我如此叨扰你,不让我做些什么,我可要担心你是不是还记着那三坛若兰,打算暗地里报复我了。”
“去去去!那三坛酒你们三个人人有份,要说报复我不该一个一个找过来么?”
谢天影没好气地拍了一下闻世芳,手劲之大直接让闻世芳踉跄了一下。
“世家的事,我不太懂。我只觉得,你累了。这些年,听说杨家很有劲头,碧霄君正值盛年,谢家若是要争,怕是也不容易。你若是有需要,尽管找我。”
谢天影如今已是半步元君,一身威势赫赫。只是,就和倪震宇一样,她眉间带着几分抹不去的疲倦。
当年谢家主突然身陨,谢天影继任谢家主虽然是众人意料中事,但到底耗损心力。否则,她大概也是位元君了。
闻世芳心头涌上几分愧疚。
谢天影脚步一顿,向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多了几分惆怅:“是啊。静雪亭空置多年,我之前时常会来坐坐,每次来都觉得,那些年我们游历天下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
没有人英年早逝,不问天上不会是一派荒芜,而那些惊涛骇浪、烟雨蒙蒙中会有一位来去无影的女子时常出没,偶尔还会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世间也会有一场盛大的宴席来庆贺一位新的元君,不,也许不是一场。
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雪,这里的雪更轻,轻易就能被风卷起来。若是雪一直下,从这里一路步行上山,到静雪亭的时候,俯瞰山下恐怕就是一片茫茫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雪落下的声音寂静得可怕。
上山的路很长,细心铺就的砖石已然被青苔沁入浓重的绿色,在阴沉的天空下近乎墨色。
好一阵子,闻世芳忽然开口:“你托了尘赠我一枝早杏,论情论理,我也该还你些什么,这一枝千秋桂子你可还满意?”
那是一枝沉甸甸的桂枝,表皮粗糙,叶片绿意逼人,璀璨的金色就像是落日时分穿透层云的天光一般,微微有些发红。
深远的甜香开始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甚至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
谢天影一愣,摇头打趣道:“我初识你之时,只以为你是个一心修炼的苦修士。后来,我看你有蒋瑛那般的朋友,就猜到并非是我原先想的那样。果不其然,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倪震宇把一棵都送你了?”
闻世芳颇为满足地点头道,“不错,如今那株千秋桂子已是我的了,折一枝送人有什么稀奇吗?”